歐陽修 采桑子 中吕宫

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於主人;陶淵明之卧輿,遇酒便留於道上。況西湖之勝概,擅東潁之佳名。雖美景良辰,固多於高會;而清風明月,幸屬於閒人。並游或結於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於無人。乃知偶來常勝於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於己有,其得已多。因翻舊闋之詞,寫以新聲之調。敢陳薄伎,聊佐清歡。

輕舟短棹西湖好,緑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春深雨過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亂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 蘭橈畫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間。水闊風高揚管絃。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絃。玉盞催殘。穩泛平波任醉眠。 行雲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流連。疑是湖中别有天。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蒙矇。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何人解賞西湖好,佳景無時。飛蓋相追。貪向花間醉玉巵。 誰知閒憑闌干處,芳草斜暉。水遠煙微。一點滄洲白鷺飛。

清明上巳西湖好,滿目繁華。争道誰家。緑柳朱輪走鈿車。 遊人日暮相將去,醒醉喧嘩。路轉隄斜。直到城頭總是花。

荷花開後西湖好,載酒來時。不用旌旗。前後紅幢緑蓋隨。 畫船撐入花深處,香泛金巵。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裏歸。

天容水色西湖好,雲物俱鮮。鷗鷺閒眠。應慣尋常聽管絃。 風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瓊田。誰羡驂鸞。人在舟中便是仙。

殘霞夕照西湖好,花塢蘋汀。十頃波平。野岸無人舟自横。 西湖月上浮雲散,軒檻涼生。蓮芰香清。水面風來酒面醒。

平生爲愛西湖好,來擁朱輪。富貴浮雲。俯仰流年二十春。 歸來恰似遼東鶴,城郭人民。觸目皆新。誰識當年舊主人。

畫樓鐘動君休唱,往事無踪。聚散匆匆。今日歡娱幾客同。 去年緑鬢今年白,不覺衰容。明月清風。把酒何人憶謝公。樓原作船,據汲古閣本改。

歐陽修 字永叔,廬陵人。少孤,母鄭氏畫荻教之學,天聖八年舉進士甲科。仁宗時爲諫官,論事切直,出知滁州,還爲翰林學士,拜參知政事,年六十即乞謝事。自五代以來文體卑靡,修以古文振之,天下向風,終老潁之西湖。自號六一居士,謂集古一千卷,藏書一萬卷,琴一張,棋一局,酒一壺,鶴一隻也。卒贈兗國公,謚曰文忠。

此十一首詠西湖景物,當是公歸老西湖之作。《樂府雅詞》並載小序,體類致語,亦鼓子詞也。今並入附録,以見此體之用,初本賦物景,後漸以之詠故事也。

周密《武林舊事》七,“淳熙十一年六月初一日,車駕過宫。太上邀官裏便背兒至冷泉堂後苑,小厮三十人打息氣,唱道情。太上云,此是張掄所撰鼓子詞”。按據此,知此體兩宋通行,且以供奉。掄所撰甚多,今刻於《彊村叢書》者,有《蓮社詞》一卷,其中有點絳唇詠春十首,阮郎歸詠夏十首,醉落魄詠秋十首,西江月詠冬十首,踏莎行山居十首,朝中措漁父十首,菩薩蠻詠酒十首,訴衷情詠閒十首,減字木蘭花修養十首,蝶戀花神仙十首。大氐皆道家言,不知當時後苑所唱者爲何調也。詞多殘闕,不録。

歐陽修 漁家傲 十二月鼓子詞

正月斗杓初轉勢。金刀翦彩功夫異。稱慶高堂歡幼稚。看柳意。偏從東面春風至。 十四新蟾圓尚未。樓前乍看紅燈試。冰散緑池泉細細。魚欲戲。園林已是花天氣。

二月春耕昌杏密。百花次第争先出。惟有海棠梨第一。深淺拂。天生紅粉真無匹。 畫棟歸來巢未失。雙雙款語憐飛乙。留客醉花迎曉日。金盞溢。却憂風雨飄零疾。《歷代詩餘》昌杏作菖杏。

三月清明天婉娩。晴川祓禊歸來晚。況是踏青來處遠。猶不倦。秋千别閉深庭院。  更值牡丹開欲遍。酴醾壓架清香散。花底一尊誰解勸。增眷戀。東風向晚無情絆。

四月園林春去後。深深密幄陰初茂。折得花枝猶在手。香滿袖。葉間梅子青如豆。 風雨時時添氣候。成行新筍霜筠厚。題就送春詩幾首。聊對酒。櫻桃色照銀盤溜。

五月榴花妖艷烘。緑楊帶雨垂垂重。五色新絲纏角粽。金盤送。生綃畫扇盤雙鳳。 正是浴蘭時節動。菖蒲酒美清尊共。葉裏黄鸝時一哢。猶鬆。等閒驚破紗窗夢。《歷代詩餘》盤作蟠,鬆作。

六月炎天時霎雨。行雲涌出奇峰露。沼上嫩蓮腰束素。風兼露。梁王宫闕無煩暑。 畏日亭亭殘蕙炷。傍簾乳燕雙飛去。碧碗敲冰傾玉處。朝與暮。故人風快涼輕度。

七月新秋風露早。渚蓮尚折庭梧老。是處瓜華時節好。金尊倒。人間彩縷争新巧。 萬葉敲聲涼乍到。百蟲啼晚煙如掃。箭漏初長天杳杳。人語悄。那堪夜雨催清曉。《歷代詩餘》尚折作尚柝,新巧作祈巧。

八月秋高風歷亂。衰蘭敗芷紅蓮岸。皓月十分光正滿。清光畔。年年常願瓊筵看。 社近愁看歸去燕。江天空闊雲容漫。宋玉當時情不淺。成幽怨。鄉關千里危腸斷。

九月霜秋秋已盡。烘林敗葉紅相映。惟有東籬黄菊盛。遺金粉。人家簾幕重陽近。 曉日陰陰晴未定。授衣時節輕寒嫩。新雁一聲風又勁。雲欲凝。雁來應有吾鄉信。

十月小春梅蕊綻。紅樓畫閣新妝遍。鴛帳美人貪睡暖。梳洗懶。玉壺一夜輕澌滿。 樓上四垂簾不卷。天寒山色偏宜遠。風急雁行吹字斷。紅日晚。江天雪意雲撩亂。《樂府雅詞》梳洗懶作羞起晚,《歷代詩餘》同。又,《樂府雅詞》、《歷代詩餘》輕澌並作冰澌,《詩餘》日晚作日短。

十一月新陽排壽宴。黄鐘應管添宫綫。獵獵寒威雲不卷。風頭轉。時看雪霰吹人面。 南至迎長知漏箭。書雲紀候冰生硯。臘近探春春尚遠。閒庭院。梅花落盡千千片。《歷代詩餘》十一月作子月。

十二月嚴凝天地閉。莫嫌臺榭無花卉。惟有酒能欺雪意。增豪氣。直教耳熱笙歌沸。 隴上雕鞍惟數騎。獵圍半合新霜裏。霜重鼓聲寒不起。千人指。馬前一雁寒空墜。《歷代詩餘》十二月作臘月。

汲古閣《六一詞》後有跋曰:“荆公嘗對客誦永叔小闋云:‘五彩新絲纏角粽。金盤送。生綃畫扇盤雙鳳。’曰:‘三十年前見其全篇,今才記三句。’乃永叔在李太尉端願席上所作十二月鼓子詞。”楊繪輯《時賢本事》曲子集又别有十二篇,云:“本集未載,未知果公作否?”按歐公詞嫁名者甚多,此十二曲高情勝概,非公莫屬。今但録本集此曲於上。

洪適 生查子 盤洲曲

帶郭得盤洲,勝處雙溪水。月榭閒風亭,疊嶂横空翠。 團欒情話時,三徑參差是。聽我一年詞,對景休辭醉。

正月到盤洲,解凍東風至。便有浴鷗飛,時見潛鱗起。 高柳送青來,春在長林裏。緑萼一枝梅,端是花中瑞。

二月到盤洲,繁纈盈千萼。恰恰早鶯啼,一羽黄金落。 花邊自在行,臨水還尋壑。步步肯相隨,獨有蒼梧鶴。

三月到盤洲,九曲清波聚。修竹蔭流觴,秀葉題佳句。 紅紫漸闌珊,戀戀鶯花主。芍藥擁芳蹊,未放春歸去。

四月到盤洲,長是梅黄雨。屐齒滿莓苔,避濕開新路。 極望緑陰成,不見烏飛處。雲采列奇峰,絶勝看廬阜。

五月到盤洲,照眼紅巾蹙。勾引石榴裙,一唱仙翁曲。 藕步進新船,斗楫飛雲速。此際獨醒難,一一金鐘覆。

六月到盤洲,水閣盟鷗鷺。面面納清風,不受人間暑。 彩舫下垂楊,深入荷花去。淺笑擘蓮蓬,去却中心苦。

七月到盤洲,枕簟新涼早。岸曲側黄葵,沙際排紅蓼。 團團歌扇疏,整整爐煙裊。環坐待横參,要乞蛛絲巧。

八月到盤洲,柳外寒蟬懶。一掬木犀花,泛泛玻璃殘。 蟾桂十分明,遠近秋毫見。舉酒勸嫦娥,長使清光滿。

九月到盤洲,華髮驚霜葉。緩步繞東籬,香蕊金重疊。 橘緑又橙黄,四老相迎接。好處不宜休,莫放清尊歇。

十月到盤洲,小小陽春節。晚菊自争妍,誰管人心别。 木末簇芙蓉,禁得霜如雪。心賞四時同,不與痴人説。

子月到盤洲,日影長添綫。水退露溪痕,風急寒蘆戰。 終日倚枯藤,細看浮雲變。洲畔有圓沙,招盡雲邊雁。

臘月到盤洲,寒重層冰結。試去探梅花,休把南枝折。 頃刻暗同雲,不覺紅爐熱。隱隱緑蓑翁,獨釣寒江雪。

一歲會盤洲,月月生查子。弟勸復兄酬,舉案燈花喜。 曲終人半酣,添酒留羅綺。車馬不須喧,且聽三更未。

洪適 字景伯,鄱陽人,皓之長子。紹興十二年與弟遵同舉博學宏詞科,歷官司農少卿,權直學士院,進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加觀文殿大學士,乞休歸。家居十六年,以著述吟詠自娱。卒謚文惠,有《盤洲樂章》二卷。

此曲雖未明言是鼓子詞,其體制實與歐陽修所作同。但省去曲前致語耳。

趙令疇 商調蝶戀花 會真記

夫傳奇者,唐元微之所述也。以不載於本集而出於小説,或疑其非是。今觀其詞,自非大手筆孰能與於此。至今士大夫極談幽玄,訪奇述異,無不舉此以爲美話。至於倡優女子,皆能調説大略。惜乎不被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聲樂,形之管絃。好事君子,極飲肆歡之際,願欲一聽其説,或舉其末而忘其本,或紀其略而不及終其篇,此吾曹之所共恨者也。今於暇日,詳觀其文,略其煩褻,分之爲十章;每章之下,屬之以詞,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又别爲一曲,載之傳前,先叙前篇之義。調曰商調,曲名蝶戀花。句句言情,篇篇見意。奉勞歌伴,先定格調,後聽蕪詞。香雪居古本《西厢記》先定作先聽。

麗質仙娥生月殿。謫向人間,未免凡情亂。宋玉墻東流美盼。亂花深處曾相見。 密意濃歡方有便。不奈浮名,旋遣輕分散。最恨多才情太淺。等閒不念離人怨。香雪居最恨作最是。

傳曰:“余所善張君,性温茂,美丰儀,寓於蒲之普救寺。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緒其親,乃異派之從母。是歲,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財産甚厚,多奴僕,旅寓惶駭,不知所措。海虞本作托。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鄭厚張之德甚,因飾饌以命張,中堂讌之。復謂張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所生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之禮奉見,兼所以報恩也。’乃命其子,曰歡郎,可十餘歲,容甚温美。次命女,曰鶯鶯:‘出拜爾兄。爾兄活爾。’久之,辭疾。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虜矣,能復遠嫌乎?’又久之,乃至。常服晬容,不加新飾,垂鬟淺黛,雙臉斷紅而已。顔色艷異,光輝動人。張驚爲之禮。因坐鄭傍,凝睇怨絶,若不勝其體。張問其年幾。鄭曰:‘十七歲矣。’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錦額重簾深幾許。綉履彎彎,未省離朱户。强出嬌羞都不語。絳綃頻掩酥胸素。 黛淺愁紅妝淡佇。怨絶情凝,不肯聊回顧。媚臉未匀新淚汙。梅英猶帶春朝露。香雪居本未省離作未著難,誤;愁紅作愁生;春朝原作春潮,誤,據香雪居本改。

“張生自是惑之,願致其情,無由得也。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爲之禮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翌日復至,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媒而求娶焉。’張曰:‘予始自孩提時,性不苟合。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飯,恐不能踰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婢曰:‘崔之貞順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爲諭情詩以亂之,不然,無由得也。’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懊惱嬌痴情未慣。不道看看,役得人腸斷。萬語千言都不管。蘭房跬步如天遠。 廢寢忘餐思想遍。賴有青鸞,不必憑魚雁。密寫香箋論繾綣。春詞一紙芳心亂。香雪居本嬌痴作嬌娘,不必作不比。

“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題其篇云‘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厢下,迎風户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庭院黄昏春雨霽。一縷深心,百種成牽繫。青翼驀然來報喜。魚箋微諭相容意。 待月西厢人不寐。簾影摇光,朱户猶慵閉。花動拂墻紅萼墜。分明疑是情人至。香雪居本魚箋作花箋。

“張亦微諭其旨。是夕,歲二月旬又四日矣。崔之東墻有杏花一樹,攀援可踰。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踰焉,達於西厢,則户半開矣。無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謂必獲濟。及女至,則端服儼容,大數張曰:‘兄之恩,活我家厚矣。由是慈母以弱子幼女見依。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泆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爲義,而終掠亂而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誠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姦不義,明之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於婢妾,又恐不得發其真誠。是用託於短章,願自陳啓。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毋及於亂。’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復踰而出,由是絶望矣。”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屈指幽期惟恐誤。恰到春宵,明月當三五。紅影壓墻花密處。花陰便是桃源路。 不謂蘭誠金石固。歛袂怡聲,恣把多才數。惆悵空回誰共語。只應化作朝雲去。香雪居本多才作多情。

“後數夕,張君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歘而起,則紅娘斂衾携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睡何爲哉!’並枕重衾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俄而紅娘捧崔而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之端莊,不復同矣。是夕,旬有八日,斜月晶熒,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也。有頃,寺鐘鳴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所可明者,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數夕孤眠如度歲。將謂今生,會合終無計。正是斷腸凝望際。雲心捧得嫦娥至。 玉困花柔羞抆淚。端麗妖嬈,不與前時比。人去月斜疑夢寐。衣香猶在妝留臂。困海虞本作潤,香雪居本與此同。

“是後又十餘日,杳不復知。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曩所謂西厢者,幾一月矣。張生將之長安,先以情諭之。崔氏宛無難詞,然愁怨之容動人矣。欲行之再夕,不復可見,而張生遂西。”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一夢行雲還暫阻。盡把深誠,綴作新詩句。幸有青鸞堪密付。良宵從此無虚度。 兩意相歡朝又暮。争奈郎鞭,暫指長安路。最是動人愁怨處。離情盈抱終無語。

“不數月,張生復游於蒲,舍於崔氏者又累月。張雅知崔氏善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雖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異時獨夜操琴,愁弄悽惻。張竊聽之。求之,則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臨去之夕,崔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今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始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没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憾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君嘗謂我善鼓琴,今且往矣,既達君此誠。’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欷歔。張亦遽止之。崔投琴擁面,泣下流漣,趣歸鄭所,遂不復至。”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碧沼鴛鴦交頸舞。正恁雙棲,又遣分飛去。灑翰贈言終不許。援琴請盡奴衷素。 曲未成聲先怨慕。忍淚凝情,强作霓裳序。彈到離愁悽咽處。絃腸俱斷梨花雨。

“詰旦,張生遂行。明年,文戰不利,遂止於京。因貽書於崔,以廣其意。崔氏緘報之詞,粗載於此,曰:‘捧覽來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雖荷多惠,誰復爲容。睹物增懷,但積悲嘆耳。伏承便於京中就業,於進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鄙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自去秋以來,嘗忽忽如有所失。於喧嘩之下,或勉爲笑語。閒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寐之間,亦多叙感咽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辭,倏逾舊歲。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斁。鄙薄之志,無以奉酬。至於終始之盟,則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僕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情,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枕席,義盛恩深。愚幼之情,永謂終托。豈期既見君子,不能以禮定情。芸窗稗海本有松柏留心句。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櫛。没身永恨,含嘆何言。儻若仁人用心,俯遂幽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如或達士略情,舍小從大,以先配爲醜行,謂要盟之可欺,則當骨化形銷,丹忱不泯。因風委露,猶托清塵。存没之誠,言盡於此。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别後相思心自亂。不謂芳音,忽寄南來雁。却寫花箋和淚卷。細書方寸教伊看。 獨寐良宵無計遣。夢裏依稀,暫若尋常見。幽會未終魂已斷。半衾如暖人猶遠。

“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之佩。玉取其堅潔不渝,環取其終始不絶。兼致彩絲一絇,文竹茶合海虞本無合字。碾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潔,鄙志如環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誠,永以爲好耳。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鐘,千里神合。千萬珍重!春風海虞本作氣。多厲,强飯爲佳!慎言自保,毋以鄙爲深念也!”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尺素重重封錦字。未盡幽閨,别後心中事。珮玉彩絲文竹器。願君一見知深意。 環玉長圓絲萬繫。竹上斕斑,總是相思淚。物會見郎人永棄。心魂馳去神千里。香雪居本環玉作環欲,總是作盡是,神作人。

“張之友聞之莫不聳異,而張之志固絶之矣。歲餘,崔已委身於人,張亦有所娶。適經其所居,乃因其夫言於崔,以外兄見。夫已諾之,而崔終不爲出。張怨念之誠,動於顔色。崔知之,潛賦一詩寄張曰:‘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爲旁人羞不起,爲郎憔悴却羞郎。’竟不之見。後數日,張君將行。崔又賦一詩以謝絶之。詞曰:‘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夢覺高唐雲雨散。十二巫峰,隔斷相思眼。不爲旁人移步懶。爲郎憔悴羞郎見。 青翼不來孤鳳怨。路失桃源,再會終無便。舊恨新愁無計遣。情深何似情俱淺。香雪居本無計作那計。

逍遥子曰:“樂天謂微之能道人意中語,僕於是益知樂天之言爲當也。何者,夫崔之才華婉美,詞采艷麗,則於所載緘書詩章盡之矣。如其都愉淫冶之態,則不可得而見。及觀其文,飄飄然彷彿出於人目前,雖丹青模寫其形狀,未知能如是工且至否?僕嘗采摭其意,成鼓子詞十一章,示余友何東白先生。先生曰:‘文則美矣,意猶有不盡者。胡不復爲一章於其後,且具道張之與崔,既不能以禮定其情,又不能合之於義,始則相遇也如是之篤,終相失也如是之遽。必及於此,則完矣。’余應之曰:‘先生真爲文者矣。言必欲有始終箴戒而後已。大氐鄙靡之詞,止欲歌其事之所可歌,不必如是之備。若夫聚散離合,亦人之常情,古今所同惜也。又況崔之始相得而終至相失,豈得已哉。如崔已他適,而張詭計以求見;崔知張之意,而潛賦詩以謝之。其情蓋有未能忘者矣。樂天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豈獨在彼者邪!’”予因命此意,復成一曲,綴於傳末云。香雪居本何東白作河東白。

鏡破人離何處問。路隔銀河,歲會知猶近。只道新來消瘦損。玉容不見空傳信。 棄擲前歡俱未忍。豈料盟言,陡頓無憑準。地久天長終有盡。綿綿不似無窮恨。

趙令疇 字德麟,號聊復翁,宋宗室。元祐中,簽書潁州公事;坐與蘇軾交通,罰金,入黨籍。紹興初襲封安定郡王。有《聊復集》一卷,《侯鯖録》八卷。

此曲皆以蝶戀花一調重復歌之,令畤自謂爲鼓子詞。宋時作鼓子詞者頗多,歐陽修有十二月詞,寄漁家傲調。本集未載。楊元素輯《時賢本事曲子集》有之。但詞前無記事之文耳。此十二曲以一曲起,一曲結,中間十曲分序元微之鸞鶯傳本事,頗與後世戲曲體制相類。故毛西河詞話已視爲戲曲之祖,而王觀堂考戲曲之源,亦詳述其詞,謂視後世戲曲之格律,幾於具體而微,是也。

附 楊萬里 歸去來兮引

儂家貧甚訴長飢。幼稚滿庭闈。正坐缸無儲粟,漫求爲吏東西。

偶然彭澤近鄰圻。公秫滑流匙。葛巾勸我求爲酒,黄菊怨、冷落東籬。五斗折腰,誰能許事,歸去來兮。後三曲末句皆五字此句疑脱字。

老圃半榛茨。山西欲蒺藜。念心爲形役又奚悲。獨惆悵前迷。不諫後方追。 覺今來是了,覺昨來非。

扁舟輕颺破朝霏。風細漫吹衣。試問征夫前路,農光小,恨熹微。

乃瞻衡宇載奔馳。迎候滿荆扉。已荒三徑存松菊,喜諸幼、入室相携。有酒盈尊,引觴自酌,庭樹遣顔怡。

容膝易安棲。南窗寄傲睨。更小園日涉趣尤奇。盡雖設柴門,長是閉斜暉。縱遐觀矯首,短策扶持。

浮雲出岫豈心□(原文此处为方框)。鳥倦亦歸飛。翳翳流光將入,孤松撫處淒其。闕文疑是知字。

息交絶友塹山溪。世與我相違。駕言復出何求者,曠千載、今欲從誰。親戚笑談,琴書觴詠,莫遣俗人知。

邂逅又春熙。農人欲載菑。告西疇有事要耘耔。容老子舟車,取意任委蛇。歷崎嶇窈窕,丘壑隨宜。

欣欣花木向榮滋。泉水始流澌。萬物得時如許,此生休笑吾衰。

寓形宇内幾何時。豈問去留爲。委心任運無多慮,顧遑遑、將欲何之。大化中間,乘流歸盡,喜懼□(原文此处为方框)隨伊。

富貴本危機。雲鄉不可期。趁良辰、孤往恣游嬉。獨臨水登山,舒嘯更哦詩。除樂天知命,了復奚疑。

楊萬里 字廷秀,廬陵人。初爲零陵丞,紹興中登進士。光宗朝官秘書監,出爲江東路轉運副使,改知贛州,請祠不出,後以寶文閣待制致仕,進寶謨閣學士,卒贈光禄大夫,謚文節。有《誠齋樂府》一卷。

王國維《戲曲考》原曰:“此曲不著何宫調,前後凡四調,每調三疊,而十二疊通用一韻,其體於大曲爲近。雖前此如東坡哨遍隱括歸去來辭者,亦用代言體,然以數曲代一人之言,實自此始。要之曾、董大曲,開董解元之先,此曲則爲元人套數雜劇之祖。”王易《詞曲史》曰:“以今考之,則其第一、第四、第七、第十調爲朝中措,其第二、第五、第八、第十一調爲一叢花,其第三、第六、第九、第十二與譜載無名氏之平韻望遠行較近,然俱不用换頭,且純爲代言體。誠齋生於紹興初,卒於開禧二年,則此曲之作,殆與董解元西厢同時。然則元人雜劇,固參合宋金兩邦歌曲體裁以成一種新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