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文炳(废名)有《谈新诗》一文,文中主张新诗与旧诗不应只是形式的不同,乃内容的不同,谓旧诗中往往有诗的散文,如黄山谷“俯仰之间已陈迹,暮窗归了读残书”(《池口风雨留三日》),又如义山“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咏史》)、牧之“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题乌江亭》)。如上所举,实则皆非纯诗。牧之二句较义山二句富于音乐性,故似诗。山谷则以文为诗之祖,苏、辛以文为词。

废名主张新诗要有新诗的境界,而又无确切界说。余以为,诗可以禅宗语解之:

若也会得,便甜瓜彻蒂甜;若也不会,便苦瓠连根苦。(天衣义怀禅师语)

直饶有倾湫之辩、倒岳之机,衲僧门下一点用不着。(尼妙道禅师语)

“会”,天下无一事一物非诗;“不会”,看天下无一事一物是诗。在城市中看不出诗;在风月场中也依然是门外汉,看不出诗。“微云淡河汉”(孟浩然语)、“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究竟说什么?真是“蚊子上铁牛,全无下嘴处”(药山惟俨禅师语)。

诗,本不可说。“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我若说似汝,汝已后骂我去”、“莫道无语,其声如雷”(沩山禅师语)。一切现成,更教谁“会”?如人饥时吃饭,吃下受用便得。

虽说什么“卓拄杖下座,一时打散”,然山僧[1]事不获已,不免再起一番葛藤。(然自救不了,遑论救人?)

诗要有:一知;二觉;三情。

有人以为宋诗说理,唐诗不说理,故宋不及唐。此语不然。如陶诗亦说理而好,是诗。南泉说禅“不属知,不属不知”(《景德传灯录》卷八)。小孩子拿诗念,然写不出诗。可见不知不成,仅知亦不成。宋有诗学(知),而不见得有诗。花本身是诗,然无知写不出诗。人有知故能写花,然但有知不成,须有知且有觉。

知是理智的,觉是感官。如李义山: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咏史》)

二句但是知,故不能成为好诗。必须有感,始能成诗。如:

风里杨花虽未定,雨中荷叶终不湿。(苏东坡《别子由兼别迟》)

虽不好而是诗。二句写自己环境及立身,出发点亦理智。又如: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苏东坡《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与上所举“雨中荷叶终不湿”同义,比义山之“历览前贤”二句佳,在知外有觉。东坡本领即在“雨中荷叶终不湿”等句,有感觉。“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二句,比“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更似诗,盖前二句尚有知,而后二句只是觉。可见只有知,不能成诗;能成诗,亦须觉动之。但有觉倒能成好诗,如韩偓《香奁集》中“手香江橘嫩,齿软越梅酸”(《幽窗》)二句,没意义,可是好。

理智是冷静的,感觉是纤细的,情是温馨或热烈的。

老杜“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中有感觉;“风吹草低见牛羊”(北朝乐府《敕勒歌》)亦妙在感觉。觉的结果常易流于欣赏。欣赏原是置身物外,而又与物为缘。矛盾中得到调和即是欣赏,其根在觉。“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无马,不是马,然就是马。而但注意纤细的感觉又常流入浮而不实,出而不入。老杜也能欣赏,然另有东西,长于入,短于出,然非不能出。如写无寐: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倦夜》)

然老杜之与众不同,仍不在此而在情: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情如火燃烧、江澎湃,回肠荡气。而后人之诗都不成,是否冷静的头脑及锐敏的感觉破坏了热烈的情?后人诗学、诗才都有,而往往没有诗情。普通把回肠荡气看成喊、豪气,而老杜不是豪气是真情。老杜此首五律非无“知”,因此乃其人生观。人只要有一口气在,便当努力去生活。对自己不要太骄(娇)纵,太骄(娇)纵必无成就。而老杜人生观甚严肃,此在中国诗人、思想家中不多见。老杜此首五律亦非无感,“迥立向苍苍”,形色、音色皆好。若感觉不锐敏,何能如此?长吉之“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帝子歌》),此诗句有感而无情;“露压烟啼千万枝”(《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有姿态而无情。

情莫切于自己,然而一大诗人最能说别人,说别人即说自己,说自己即说别人。老杜写马即把马的情写出,写马亦即写自己。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苏东坡《东栏梨花》)

有人以此为东坡好诗,其实,此情感诗人写者太多了,太成熟。东坡“风里杨花虽未定,雨中荷叶终不湿”二句较此生硬。诗自然是成熟好,而与其那样成熟,反不如生硬。要在普遍中找出特别。

以上所说是诗前之功夫、诗的来源,如此方能开始写诗。(如不写诗,学道亦成功——闲时置下忙时用。)

成诗前——诗的来源:知、觉、情。

成诗后——诗的成分:觉、情、思。

觉→情←思

诗中最要紧的是情,直觉直感的情,无委曲相。无论何情,皆然。学禅的人要想多情少,理智胜过情感。佛讲慈悲,基督讲爱,孔子讲仁,若谓无情,何有慈悲仁爱?是学道亦由情而发,菩萨,觉有情。可见学道亦以情为本,何况学文、学诗?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

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王绩《野望》)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句)

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陈简斋《中牟道中二首》其二)

……

一切有情,若无情便无诗了。河无水曰干河、枯河,实不成其为河。有水始可行船润物;然若泛滥而无归,则不但不能行船润物,且可翻船害物。诗中之情亦犹河中之水,旧诗“泛滥”不起来,新诗易“泛滥”,词比旧诗易“泛滥”。

天地间无不可成诗的,只看你怎么写。如一新诗写遇雨,友人曰:

好雨!好雨!哈……哈……哈……

这也是诗,只是写得不好,嚷起来了。旧诗格律严,嚷不起来。南宋刘后村有词曰:

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沁园春》)

后村诗不够调,这样的词简直不是诗。禅宗语曰: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智慧);青青翠竹,皆是菩提(觉有情)。

对是对的,而在禅宗中已失去效力,在诗中则新鲜有力。一切皆可成诗,就怕写不出来;写不出来嚷出来也不成。

思,思想。思想不是构成文学的惟一要素,而是要素之一。若义山“成由勤俭败由奢”句,不是思想,是格言。思想是生活经验的反响(回声),生活经验是向内的,反响是向外的。义山二句是化石的、凝固的、死的,没有生活经验的回响。思想要经过一番发酵,生出一种东西,否则只是因袭传统。诗的思想不是格言,格言只是格言,是凝固的,是化石,不是诗。如:

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

原是好话,有诗味,而化石了,不生反响。化石了,打一下顶多痛一下,痛过了便忘。经过感情的发酵,有反响,如此思想方为诗中思想,方可成为文学内容,而发酵一半在人,一半在己。

而生活经验的发酵与凝固的化石,究竟有何区别?思想要经过感情的渗透、过滤,其渣滓是化石,故思想皆要有感情的色彩,否则只是化石的传统格言而已。陶渊明“种豆南山下”(《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一诗的思想,真是经过感情的渗透。陈后山《丞相温公挽词》(其二)云:

时方随日化,身已要人扶。

这是思想,但不可为诗之内容,以其未经过感情之渗透,是凝固的化石。陈简斋的诗句:

归鸦落日天机熟,老雁长云行路难。(《十月》)

这样的诗是有思想的,而简斋写得并不好,不是十分好诗。以“天机熟”解“归鸦落日”,以“行路难”解“老雁长云”,是心到物边,物上心来,只可惜心物没有“一如”,上句太硬,下句太熟滑。又有诗云:

天机衮衮山新瘦,世事悠悠日自斜。(《次韵周教授秋怀》)

这种诗皆是表现思想,后一联“天机衮衮山新瘦”句较前一联“归鸦落日天机熟”句好。简斋对山谷、后山有变化之意,虽经感情,渗而未透,滤而未过。

若但凭感觉、无思想,易写得浮浅,流于鄙俗,故“觉”亦要经过感情的渗透、过滤。

以情为主,以觉、思为辅,皆要经过情的渗透、过滤。否则,虽格律形式是诗,而不承认其为诗。人有感觉、思想,必加以感情的催动,又有成熟的技术,然后写为诗。

诗中觉、情、思之外,又有景、致。景、致决定于情、思。

景——物,除非无心,非心,否则非“情”即“致”、即“思”。

“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陈恭尹诗句),此纯为景;放翁诗句“古砚微凹聚墨多”(《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此乃“致”语。

纯景语难作,普通所写多景中有人,景中有情。曹子建有句“明月照高楼”(《七哀》),大谢有句“明月照积雪”(《岁暮》)。大谢句之好恐仍在下句之“朔风劲且哀”;犹小谢之“大江流日夜”(《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纯景语而好,盖仍好在下句之“客心悲未央”,以“大江流日夜”写“客心悲未央”。《诗经》“杨柳依依”(《小雅·采薇》)好,还在上句“昔我往矣”。

王维诗: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川庄作》)

或曰此原用六朝诗:

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

而试问,此十字多死,“水田飞白鹭”必加“漠漠”,“夏木啭黄鹂”必加“阴阴”。“漠漠水田飞白鹭”是一片,“阴阴夏木啭黄鹂”是一团;上句是大,下句是深;上句明明看见白鹭,下句可绝没看见黄鹂。景语如此,已不多得。杜甫诗句: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

说“落木”心不在落木,说“长江”心不在长江,如此说只是“催眠”,使读者动情。“漠漠”、“阴阴”二句,近于纯写景;“萧萧”、“滚滚”二句,纵使不是写情,也是见景生情。“漠漠”、“阴阴”是感,“萧萧”、“滚滚”是引起情来。何以前面说“漠漠”句是大、“明明”句是深,便因是感。

“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老实而不好。有本事的“坏人”比没本事的“好人”可爱得多。能叫人想的,未必是好的。《聊斋志异》里有一段写杀头,一刀砍下,人头落地,犹旋转而大叫曰:“好快刀!”就是引起人的感,无情思可言。吃冰激凌、喝汽水,只是一时快感,无后味。真正景语难写,易成照相机,死的了。创作必须有馀味。

放翁诗句“阿弟贪书下学迟,独拣诗章教鹦鹉”(《东吴女儿曲》),致语,似词。“独拣诗章教鹦鹉”,无聊之聊,其为无聊深矣。诗中若无人,至少要有事,始能成致。“独拣诗章教鹦鹉”这种女性实是悲哀,而放翁所写只有致,并不表现哀乐。

注释

[1]山僧,顾随自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