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完了回荡写情法,要附带论著一件事。

我们的诗教,本来以温柔敦厚为主,完全表示诸夏民族特性,三百篇就是唯一的模范。楚辞是南方新加入之一种民族的作品。他们已经同化于诸夏,用诸夏的文化工具来写情感,搀入他们固有思想中那种半神秘的色彩,于是我们文学界添出一个新境界。汉人本来不长于文学,所以承袭了三百篇、楚辞这两份大遗产,没有什么变化扩大。到了“五胡乱华”时候,西北方有好几个民族加进来,渐渐成了中华民族的新分子;他们民族的特性,自然也有一部分溶化在诸夏民族性的里头,不知不觉间,便令我们的文学顿增活气。这是文学史上很重要的关键,不可不知。

这种新民族特性,恰恰和我们的温柔敦厚相反,他们的好处,全在伉爽真率。三百篇里头,只有秦风的《小戎》、《驷驖》、《无衣》诸篇,很有点伉爽真率气象,这就是西戎系的秦国民族性和诸夏不同处;可惜春秋以后,秦国的文学作品,没有一篇流传。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文学总应该有异采;可惜除了《易水歌》之外,也看不著第二首。到五胡南北朝时候,西北蛮族,纷纷侵入,内中以鲜卑人为最强盛。鲜卑人在诸蛮族中,文化像是最高,后来同化于我们也最速。他们像很爱文学和音乐,唐代流传的“马上乐”,什有九都出鲜卑。他们初初学会中国话,用中国文字表他情感,完全现出异样的色彩。试写他几首: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放马两泉泽,忘不著连羁。担鞍逐马走,何得见马骑。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右《折杨柳歌》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膘。牌子铁[裲]裆,[钅互]鉾鸐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前头看后头,各著铁[钅互]鉾。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右《企喻歌》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

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猛虎依深山,愿得松柏长。──右《琅琊王歌》

慕容攀墙视,吴军无边岸。我身分自当,枉杀墙外汉。

慕容愁愤愤,烧香作佛会。愿作墙里燕,高飞出墙外。──右《慕容垂歌》

可怜白鼻?,相将入酒家。无钱但共饮,画地作交赊。

何处?觞来,两颊色如火。自有桃花容,莫言人劝我。──右《高阳乐人歌》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转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女子尚如此,男子安可逢。──右《李波小妹歌》

读这几首,可以大略看出他们“虏家儿”是怎么个气象了。他们生活是异常简单,思想是异常简单,心直口直,有一句说一句;他们的情感是“没遮拦”的。你说他好也罢,说他坏也罢,总是把真面孔搬出来。别的且不管他,专就男女两性关系而论,也看出许多和从前文学态度不同的表现。试举他几首:

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

驱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侧侧力力,念郎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摩捋郎须,看郎颜色。郎不念女,各自努力。──右《地驱歌》

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右《紫骝马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夹骘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华阴山头百丈井,下有流水彻骨冷。可怜女子能照影,不见其馀见斜领。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右《捉搦歌》

像这种毫不隐瞒毫不扭捏的表情,在三百篇和汉魏人五言诗里头,绝对的找不出来。这些都是北朝文学;试拿来和并时的南朝文学比较,像那有名的《子夜》、《团扇》、《懊侬》、《青溪》、《碧玉》、《桃叶》各歌曲,虽然各有各的妙处;但前者以真率胜,后者以柔婉胜,双方的分野,显然可见。

经南北朝几百年民族的化学作用,到唐朝算是告一段落。唐朝的文学,用温柔敦厚的底子,加入许多慷慨悲歌的新成分,不知不觉,便产生出一种异彩来。盛唐各大家,为什么能在文学史上占很重的位置呢?他们的价值,在能洗却南朝的铅华靡曼,参以伉爽真率,却又不是北朝粗犷一路。拿欧洲来比方,好像古代希腊罗马文明,搀入些森林里头日耳曼蛮人色彩,便开辟一个新天地。试举几位代表作家的作品,如李太白的:

金尊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天。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

杜工部的: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后出塞》)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前出塞》)

高适的: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燕歌行》)

这类作品,不独三百篇、楚辞所无,即汉、魏、晋、宋也未曾有。从前虽然有些摹写侠客的诗,但豪迈气概,总不能写得尽致。内中鲍明远最喜作豪语,但总有点不自然。所以这种文学,可以说是经过一番民族化合以后,到唐朝才会发生。那时的音乐和美术,都很受民族化合的影响。文学自然也逃不出这个公例。

写关塞景况,寓悲壮情感,是唐以后新增的诗料(前此虽有,但不多,且不好)。词曲以缘情绮靡为主,用这种资料却不多,范文正有一首最好。

塞外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渔家傲》)

词里头的苏辛派,自然都带几分这种色彩。内中最粗豪的,如稼轩的:

醉里挑灯看剑,醒来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

名家的词,最粗犷的莫过刘后村,几乎全部集都是这一类的话。他最著名的一首是: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馀子何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代北,剑客奇才。

酒酣鼻息如雷,谁信被晨鸡催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矣,气运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推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沁园春》)

这一派词,我本来不大喜欢,因为他有烂名士爱说大话的习气。但他确带点北朝气味,在文学史上应备一格的。

曲本里头,有一首杂剧,像是明末清初的作品,演的是“鲁智深醉打山门”。那鲁智深拜别他的师父时,唱道:

漫洒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您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也是刻意从粗犷一面做,因为替粗犷的人表情,不如此便失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