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蒲风

在这曙色欲来的前夜,

我把生命献给了光明。

——《灯塔守者》

拿这么样的一种精神来为人生歌唱,写出《人生的歌》等诗篇,在诗坛上虽然不是空前,却也无能否认,这是近年来的新诗歌的簇新的姿态。汇集了频年的努力,选而成集,使我们对怀抱这么一种精神的诗人,能够作一比较具体的研究与了解;《都市的冬》的出版,就在这一点上也够得上我们的欢欣。从遥远的故国,飞来了《都市的冬》的雏态,我便燃起了热的心怀。我想,不,我简直忍不住,我要说一些话。我的话语,按着我的本性,要毫不客气的写在纸面上。于是,在百忙中我执起了笔。

……

正如书名之所示——《都市的冬》,都市的冬天,必然展开了寒冷,饥饿以及一切恐怖的场面。而跟着都市的进化,又必然使我们联想到崩溃中的农村方面,在亚平的诗里,可以说,这两方面都有了相当的反映。虽然,如果说亚平在正面的描写伟大的都市,我倒觉得不如说他是侧重在刻画农村的破碎。作为亚平的诗歌的内容的:有“哗隆”“哗隆”的机声(《南北楼》),有《纺纱室里》的写照,也有反对帝国主义的抢夺殖民地的战争的描摹;但,更多的却是蒙到了时代运命的可怜的,除了奋斗便只好殁亡的一方面。

亚平眼里的都市,只由于“冬”,自然会使我们联想到“春”。他嘲笑帝国主义的分赃式下的和平(《和平之神》),但是,他更了解为着“生”,过着集团生活的人们必得走上前线。不论有不少地方使我们感到蛇足,亚平的认识,总是配合了伟大的时代的呵!

这一方面的诗,《都市的冬》一首失于柔弱(虽然,它使我感到轻快),而《南北楼》《一锅牛肉》都极使我感到长处。

另方面,出现在亚平笔下的,有押了田地和宅子的逃难者(《逃难》),有《死亡线上》的母和子(《逃荒者》《三等车里》),有《卖茶人》,有《大车夫》,有歌女(《两歌女》),有《女缝工》;也有“被上帝遗弃的孩子”(《孩子们》)们。……直接都关连到家村的破碎。这些,被反映出的正是我们所熟悉的荒凉,零落,杂乱的现象。(参《农村的春天》《恐怖之夜》《新年》等。)

上面说过,亚平的认识是配合了伟大的时代,这认识,不消说是透澈大众的根性。亚平的笔下虽然都是逆运的人们,但这些逆运的人们却总有生的渴望,总表示出了农民本性的顽强,“为了生活的又一个开始,他们在绝望里撑起未来的希望”(《新年》)的——这是在亚平的诗里极值得一提的地方。

正因为亚平的诗歌多侧重这一方面,我总觉得这一方面在他也较有成就。集中,《恐怖之夜》《灯塔守者》《时代的弃儿》《两歌女》《孩子的疑问》《卖茶人》《生活的鞭子》……都是难得的东西。不过,作为农村风俗的叙述说来,《哄花》不能否认的是一个颇可以的表述。《逃难》把被剥削的农民的现况作了一个活映,《大沽口》更假老人的口,道出了可慨叹的今与昔,这些,也都值得我们去充分欣赏。

很明显的,亚平没有像其他的诗人那般的注意到修饰方面。但是有些却也相当的顾及了朗读一方。《逃难》虽是平淡的叙述,读下去也颇觉流畅。像《两歌女》里,我们找得到更多如下的爽利的声音:

尽情的唱吧,

尽情的舞吧,

用生命的灵机换取别人的喝采,

用青春的妩媚卜得糊口的食粮。

只是——

莫要忆起田野的草色,

莫要忆起美丽的家乡,

莫要忆起儿时的伙伴,

莫要忆起慈和的爹娘!

这一切,

都让他去吧,让他去吧!

尤其便以歌唱的,那是《铁道夫之歌》和《煤夫的歌》。这简直就是大众的歌调的歌唱。不过,我到底觉得说亚平善于歌唱,不如说他是善于描述。同时,互相因果的,那就是不能免的情感方面的有时会有点疏松。像《大沽口》,上半段便有点涩。假如今后亚平更能利用这些上述的优点,更大的成功自然可以预期。

正因为亚平长于描述,空虚的呐喊式的抒情是很少的。但《黄浦江》却不能否认的是感情的奔放。不像诗人想象中的神秘,美丽,他看见了“朦胧的月儿,照出了,无数的骷髅困睡在岸上”,他在唱着:

黄浦江!黄浦江!

你不是闲人所爱想的,那么清净,凉爽!

腥臭的晚风,卷起了,噪杂的声响在滩头飘荡。

此外,我觉得亚平在问话或对话诗方面极有成就。《孩子的疑问》里,小孩子的神气逼现着;《时代的弃儿》里,把现实更有确切的描摹。比起徐志摩的土话诗来,无疑,亚平是站在上风。说不定,将来亚平可以在剧诗方面得到好的进展。

不过,有一个地方亚平不能不充分注意。那就是上面提过的蛇足处,在平直的叙述,表现里,骤然在尾巴上跃出不自然的结论。《孩子的疑问》和《时代的弃儿》之所以优美,是因为他们各各被显现了真实。反之,在《纺纱室里》,轻易便会引起人们的恶感,但是,若能深刻的通过现实,把要求按着现实出发,不急于作突然飞跃的结论,那又无须疑义,当会产生出更完善的诗篇。

…………

写到这里,我觉得可以收住了。

但是,对于亚平,我犹有最后的希冀:

九一八(1931),一·二八(1932)以后,诗坛充满了复兴的声浪,在这复兴的潮流中,唯美颓废的显然业已崩溃了。《都市的冬》正是这场合下的产物,所以它要占一个重要的地位。而我更热烈的盼望这一个具有雄浑天资的诗人,会拿出献给诗界的光明的毅力来,接着出版第二、第三……诗集,用事实来答复所谓复兴期。

1935年5月4日于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