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冬

月儿还没有升起,

寒风吹来夕暮的影,

灰烟,一重重,漫过了

街心,瓦房,西式的楼顶。

褪了色的幌子垂在门前,

警察的脸缩进了皮大领,

布告牌上模糊的字迹:

“整理市政,恢复繁荣。”

积雪还没有融完,

冷,马路上冷清清的,

枯叶在秃枝上颤抖,

低诉着:“来了,都市的冬!”

1934年12月,青岛

黄浦江

黄浦江!黄浦江!

你不是诗人所想象的,那么神秘,美丽!

混浊的波浪,拖载了,污秽的垃圾向江心流去。

黄浦江!黄浦江!

你不是文人所描写的,那么可歌,可唱!

朦胧的月儿,照出了,无数的骷髅困睡在岸上。

黄浦江!黄浦江!

你不是闲人所爱想的,那么清净,凉爽!

腥臭的晚风,卷起了,噪杂的声响在滩头飘荡。

黄浦江!黄浦江!

你不是圣人所赞扬的,那么仁慈,和平!

汹涌的波涛,浮载着,枪炮的血腥向江心流动。

1934年8月写于上海

孩子的疑问

爸爸:

塘沽车站不是中国的吗,

为什么日本兵来站岗?

那天,他踢小郭的屁股,

今天,他拿枪对我瞄准着,

多么厉害呀!——爸爸。

爸爸:

候车室里怎么也有日本兵呢?

为什么他们要检查旅客?

那天扭去了一个中国人,

说他有嫌疑,是汉奸,

什么是汉奸呀?——爸爸!

爸爸:

火车不是中国人的火车吗,

为什么日本兵随便坐呢?

我见他们上去十几个,

都没有车票,还拿着枪,

为什么他们能这样呀?——爸爸。

爸爸:

为什么日本兵老欺侮我们呢?

人都说东三省叫他们抢去了,

还要占塘沽,占天津,……是真的吗?

大五说:“小日本真该打倒了!”

谁去打倒小日本呀!——爸爸?

1933年冬,塘沽

纺纱室里

永远照不到一线慈和的阳光,

也吹不进一丝凉爽的风儿,

千百只手把住了千百辆纺车,

在灰暗石室里竞速地旋动。

两只眼把定了手里的细线,

一个心黏住了自己的工作,

纺车楞楞地唱着自然的音乐,

棉纤维像柳絮在头上飞绕。

过度工作弄成了驼背弯腰,

恶浊空气损伤了呼吸匀和,

惨白脸上找不出一丝儿欢笑,

青春眼里丧掉了晶莹的光波。

心里惦记着“扣薪革职”,

肺病蚕食了生命的健康,

就这样辗转在生活的轮下,

一年三百六十日苦苦地挨着时光。

可喜的是大家的心儿结成一个,

在困苦斗争里同求解脱,

怕什么?怕什么?人多力量大,

去吧!冲破铁门夺取更好的生活。

1934年7月 写于天津

南北楼

走进了南楼,

黑洞洞看不清双手。

哗隆!哗隆!

哗隆!哗隆!

机轮怪叫着,

几支小电烛在热气里发抖,

两个油垢黑脸的弟兄,

不敢眨眼地注视飞动轮轴。

小铁窗

射进几线阳光,

灰暗中三个钢塔——像似吞人魔鬼,

蒸发着碳酸化钠,

臭气铁腥油腻味,

毒蚀了心肺,

炙焦了面皮,

一年三百六十日,

得不到痛快的呼吸。

弟兄们小心着眼前飞轮,

把定了墙上电表,

那温度要恰到好处——不太低也不太高,

要不然就得出事儿,

“气管爆炸了,

性命都不保。

那一次爆炸了二号气管,

炸碎了老黄的脑袋,

炸烂了老李的双眼。

又一次新来一个弟兄,

不小心滚进了刀绞,

飞轮把他辗成肉条,

更搭上他妻一条命,

吊死在工人室门前,

……”

这些事儿一点不算新鲜,

一年总得来上几回,

老三,老八,……谁不是死在这楼上?

今天活鲜鲜的人儿,

明儿就许是个死尸,

为了生活谁还能顾到死,

死了也比饿着强。

半空中有一个天梯,

从这儿可以爬上北楼。

北楼里有两座钢塔,

从底屋直通上十层楼顶,

无数热气管子

冷气管子,

交织在楼的一层,二层,三层……

灰石一车车倾入熔炉,

熔炉像怪兽呼啸,

要吞进这些劳苦弟兄。

这儿见不到太阳,

看不到月亮,

吹不到春风,

望不到白云,

只是!吸着臭气,

昼夜地伴着飞轮。

血汗呀!

能力呀!

生命呀!

都渐渐在机声里消磨尽。

看吧——

招来时谁不是红脸壮汉,

到后来都变成惨白鬼脸。

一个个弟兄在这里老去死去,

一批批青年又继续招进厂来,

就这样造成了伟大生产,

一昼夜能制出一百二十吨纯碱,

听说这纯碱卖到了东京,

卖到了南洋,

还载上英美的轮船,

但是呀——

这利润被资本家夺去了,

夺去了,一些儿也不能归咱!

有时还对弟兄们演讲:

“要不是为着大家福利,

这碱厂早想关门了……”

“呸!

你们哪里懂得机器?

甚时出过些许力?

只会在麻将上过日子,

和骚女人说情话,

怎配再来花言巧语!

猪仔们!

滚开!滚开!

再不信那欺骗政策!

南楼呀!北楼!

是资本家榨取我们的囚狱,

洁碱呀纯碱!

是弟兄们的生命换来!

便那新式的生产机器也

成了资本家的剥削工具!”

1934年春 于塘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