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沟桥!卢沟桥!

你是大地的龙蛇,

你是活在人民心里的

一道灿烂的彩虹。

像一条明丽的天河,

横卧在永定河上。

好花开在两岸,

绿草镶着河边,

原野伸出丰盈的手臂

拥抱着巍峨的桥梁。

那迤逦的山岗、树林,

密集的村镇,

像辉耀的繁星

偎倚在你的身边。

北中国的子民

传说着奇异的神话:

在数不清的年代,

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

几个浪游仙人

行经永定河湾,

那位背葫芦的铁老,

举起金钩拐杖,

向着淙淙的波流

划了一条弧线,

第二天,变成一座大桥,

高拱的桥洞,

弯弯的桥身。

青玉色的石板,

镶嵌着美丽的栏杆。

远远近近的村民,

携起酒馔、香火

奠祭这大地的精灵……

北中国的神桥。

人从桥上过,

水在桥下流

百样的雀鸟、虫蝶,

翩跚地飞来

愉快的唱起颂歌。

绿色的原野上,

丰收了大豆、谷米、

野菊、向日葵,

绽放着金黄的花朵。

年青的牧童、少女

赶着羊,摇曳着裙裾,

把爱情的种籽

埋植在芦花荡荡的河边。

谁不爱这座神桥?

爱弹筝琴的歌人,

在风冷霜寒的深夜,

对一弯残月

漫唱悲怆的谣曲;

诗人,以火热的

喷吐着光彩的语言,

把自己的心声,

刻上瑰丽的栏杆;

那挑担的商旅,荷锄的农夫,

也都在这桥头

流连过清醒的早晨,

静美的黄昏。

而今天,这一九三七年

七月七日的夜呵!

北中国的原野

像受了冰雹的洗劫,

凸露着旷凉的景色,

花草、流水、山岩

在暗惨的晚照下

褪失了庄严的光彩。

青青的河湾,起伏的垄畔,

看不见荷锄人

采摘着王瓜、青豆;

看不见牧童的羊群,

在明细的黄土路上

荡卷起一溜尘烟。

只留下,初现的流星

照射着大野;

静静的溪流,

默对着高远的云天。

卢沟桥上,三天了

没有走过一辆车马。

戒严了,戒严了!

人民的心灵里

怀着恐怖的预感。

不能抑止,带着羽翅的

一串串的谣言,

在人民的耳边

在古老而沉闷的村舍,

飞翔着,涨大着,

仿佛有天大的灾害

要毁灭这静美的田园。

于是,我们奉了命令

来守卫这贯通南北

威震平原的大桥。

我的瘦硬的肩膀,

像压住千斤重载,

我把枪擦的明明亮,

我整整衣容,

睁大有热有光的眼睛,

遥望着苍茫的远方。

雀鸟的翅影,

羽虫的飞扬,

都不能骗过我的视线。

看我呀!

活似一枝秃硬的树干,

孤峭地

屹立在万丈高山。

而我的好伙伴

矮胖子赵青龙,

用滑稽而轻快的声调,

低唱自己编造的谣歌:

地上有花草,

天上有凤凰,

十八岁的姑娘

想情郎哟……

他漫不经心地

倚着光滑的栏杆,

用他的粗手指

轻敲着自己的枪膛。

我真实的羡慕他,

临难不着急,

海阔天空的肚量。

他爱唱,爱说笑,

一是一,二是二,

像墙头上的花,

一点也不能隐蔽。

他的枪法最好,

打靶的日子,十分开心,

他能信手一击,

射落树上的飞鸟。

他爱骑一匹战马

在旷野里奔驰,

望着无尽的天海,

迎风呼啸着

从来不知道疲倦。

但在站岗的时候,

他爱哼着山歌小调,

等到歌声一止,

他就扶着枪,

恍惚地走进梦乡。

在这里,我们最亲近,

他的绰号——弥弥陀

因为他生一副弥陀貌,

有菩萨的慈悲心,

同志们病倒了,

他烧汤煮药,

像情人对情人,

默默的守候在床边。

有时拉开话匣子,

悠悠地讲述着故事。

而,对于仇敌,

决不能断掉一根毫毛,

如果老鼠咬破他的草鞋,

他就有勇气把墙根挖倒。

他瞧不起日本人,

短腿猪,

敢在雄狮的面前挺腰?

一面说,哈哈地发着狂笑。

静美的田野呵!

晚风轻摇着禾叶,

发出悉索的声响,

就像荒谷里的水泉,

滴打着层叠的山岩。

漫长的河滩,

映着微弱的星火,

星星草,大碗花,

吐散着醉人的芳香。

然而,这一切哟!

在我忧郁的心灵里

唤不起美丽的感念。

美丽的田野,

灿朗的星空,

在它们的幕后

正燃烧起罪恶的火焰。

我知道,北平、丰台,

那些中国的天堂,

日本兵,鬼嵬子,

以魔鬼的恶行,

踏成了黑暗的地狱。

难道中国人

不懂得侮辱仇恨?

这埋在枪筒里的子弹,

都愁闷地狂叫了!

突然,从暮色暗淡的道上,

一辆吱吱呀呀的土车,

车后几个浮动的人影,

走过来了,顺着河湾。

赵青龙拔出枪栓,

向他们咆哮着,——

口令!站住!

人影推着车轮,

继续地向前行进,

这些被饥饿兵荒

所搥击鞭打着的

避难的人群,

他们的两只耳朵,

仿佛听不进外面的声音。

我仔细的看见

小车已推到桥下,

流着汗浆的老人,

露着枯瘦的手臂,

他喘息的嘴唇,

摇着惨白的胡须。

后面踬跌着一个妇人,

悠长的道路,

困惑了她的心神。

两个泪眼模糊的儿女,

像倦饿了的小燕

悃惫地偎倚在一起。

这一幅鬼子亲手写成的画图,

悲惨的现在我的眼前。

而暴跳的赵青龙,

正把闪亮的枪口

抵住抖颤的老人。

快说:从哪里来?

汉奸敌人派来的侦探!

恐怖塞住老人的喉管,

他掀动着下巴,

胆怯的垂下头,

两条可怜的泪线,

淌过凹现的双颊。

我推开那骇人的枪口,

这是避难的老百姓,

老赵,我们要好好的盘问他。

把老人扶上石桥,

用温和的语言

先安慰他的心慌,

再盘问他被难的情景。

他想说,又闭起嘴唇,

像有千万种哀伤

爬进他的记忆:

“我,我从丰台来,

那繁华的小天津,

变成了鬼子的世界。

日本鬼子的马,

一只凶玩的战马,

是这次事变的导火线。

日本的马队,

小号吹得答答响,

蜂拥的骑兵,

撞过车站、大操场,

枪,啪啪地乱打,

射死人,射死牲口,

马,踏倒了谷田、高粱,

我们的军队,有命令,

不给他们抵抗。

丢了一只战马,

鬼子给我们栽误,

说中国兵藏起那匹战马。

排开了马队,步兵,

像破堤的浪潮,

几分钟的时间,

强占了丰台的车站。

人逃,我也逃,

家当全毁了,

只剩下这一点破烂。

丰台改变喽!

站台的闸楼上,

高悬起鬼子的膏药旗。”

老人随着一声慨叹,

结束了他的话语。

浮动的星影,

在柔静的水面

漂漾着鬼谲的光辉。

夜深了,夜的黑幕

遮盖了溟蒙的河山,

几点豆大的萤火,

在郁闷的河堤

飞闪着生命的火焰。

天上,妖媚的星斗,

拥绕着斜长的银河,

那微弱的光芒,

照射着稀疏的村庄。

北中国的夜呵,我爱你!

我爱那村庄里的主人!

他们忠实的心,健康的灵魂,

人类最高的美德,

汇集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用血汗的浆液,

喂养这丰饶的土地,

为了子孙的幸福、自由,

他们风天里开荒,

雨天里下种,

丰收了成垛的棉花、

大豆、谷米,储满了囤仓。

我虽然扛起枪杆,

当兵,来保卫国家,

而十二年前,

我还跟着父亲、母亲,

到田亩,呵牛翻土,

夏天收小麦,

秋日摘谷豆,

在柔软的黄沙路上,

驱着辘辘的车马,

高唱人民的歌曲,

心坎里的快乐,

像七月的流霞。

而今,糊涂岁月

掩葬了青春的活力,

枪杆,磨硬了手掌,

也磨碎了我的希望。

我走过大江黄河,

子弹像生着眼睛,

在战斗中,保存了这条生命。

但我的臂膀、腿弯,

残留下可耻的伤疤,

如今日本的腥鼻子

又卷进北中国的大门,

老百姓的运命,

像飘零的黄叶

忍受着风霜的拷打。

好吧!老伯伯,我扶你,

把车子掩护在桥下,

夜宴了,歇息吧!

和你的夫人、儿女。

这弯曲的河滩,

都是我们的防线,

你放心的睡觉,

鬼子不敢来冒险。

安置下老人的家小,

转身,看见我的伙伴,

他苦闷的拖着枪,

呆望着黑漠漠的远方。

老赵,这样办,

也许不称你的心意,

但那老人的脸色,说话,

决不是巧扮的奸敌。

老赵的心情,

像没有星光的夜,

他冷冷的回答,含着锐利的讽刺:

狐腹隔毛羽,

你没钻进他的肚皮,

天知道他是不是侦探,

假如出了岔子,

老哥,请你承担?

夜,抬着迅速的脚步,

走进恐怖的险境。

我目送着老赵的

木椿样的背影,

慢慢的移近桥边。

河湾里的秋虫,

躺在花草的叶荫,

拉着凄凉的琴声。

我低头,望着田野,

田野呵!一片朦胧,

看不见阔别的家乡,

门前的几株杨柳,

或已长成大树?

在树阴下,轻摇着,

纺车的母亲,她也许,

对着离离的星斗,

慨叹她晚年的荒凉。

母亲,也许用疲倦的手,

抹着弱的胸心,

拨苦痛的记忆,

向烽火连天的北方,

投一个天大的希望,

儿啊!回来!回来!

回到土崩瓦破的小房!

然而,我不能离开,

我热爱着枪杆,

它将要替国家打仗。

军队的命令,

胜过母亲的叮咛,

这弯弯的石桥,

是我守卫的哨岗。

向灿烂的星,

向永定河的波流,

向密集的村庄人民,

我宣誓以不渝的忠贞

抵御黑夜的敌人。

魔鬼似的夜,

从旷凉的墓头,

拨弄着怕人的磷火,

西面,有灯烛的河滩,

靠山坡的屋舍,

分住着我们的队伍。

从那曲回的

卢沟桥的小路上,

悄悄地走来了,

查哨的第一排排长。

试着路径,

戴着雾珠的花草,

滑湿了他的衣衫。

萧萧的芦苇,

飘拂的树枝,

像魔鬼的舞蹈,

向暗夜伸出脚爪。

敏捷行进的排长,

绕过绿草芬芬的河湾,

借着星火的焰光,

跨上石桥的栏杆。

清爽的夜风,

扑打着他的军装,

扑打着他的脸,

来一个舒快的呼吸

他的心房

充满了英雄的意念。

可怕的沉默啊!

岗卫到哪里去了?

该死的家伙!

我向夜天眺望,

繁星,拥抱着银河,

万点闪颤的星火,

像隐伏的精灵

窥伺着人间的秘密。

我盯住最大最亮的一颗,

它好像我的星相,

荣耀的站在天海。

我的心,挟着

梦幻似的想象,

穿过黑空,飞上星河的堤岸,

我仿佛离开哨岗,

忘记了前面的风险。

而被郁闷困惑的

赵青龙,搂住来福枪,

斜靠着平滑的栏杆,

他仿佛倦于黑暗的包围,

倦于大野的沉寂,

困睡征服了他,

在甜美的梦乡,

展开一幅动人的图画。

他怀着火热的心情,

踱进静悄悄的桃林,

幽清的气息,

混合了花草的芳香,

一齐冲进心肺。

青枝挑着绿叶,

簇簇的果实

悬结在茂密的叶荫。

那桃子的肤色,

像少女的脸蛋儿,

透露着青春的红润,

醉人的三月呵!

娇声滴啭的流莺,

以它哀怨的歌曲,

唱碎了思春的男女。

他踏过柔软的嫩草,

穿一个树荫又一个树荫,

心在滴零的跃跳,

向机智的尖兵,

探近敌军的防地。

眼睛没有错呀!

在桃树的浓荫下,

小三姐,正缝缀她的活计。

竹布衫,青丝裙,

遮着妩媚的身躯。

柔润的发辫,

显出青春的优美。

赵青龙提起脚尖,

从后面搂抱她的腰肢,

少女们独有的芳香,

沁进他周身的血液。

哥哥!放手!她娇嗔地,

逃脱他有力的手臂,

你追我,我逗你,

像一双活泼的小鸟,

绕转在桃树的清荫。

一棵弯弯的树枝,

挂住了三姐的发丝,

她的上身倾斜,

像倦飞的小鸟,

睡倒在他的怀里。

突然,一只粗硬的手掌,

拍击在赵青龙的肩上。

他激愤的跳起来,

夜风吹醒了甜梦,

凭依着星斗的光亮,

他看见站在面前的,

一个庄严到冷酷的面孔,

——查哨的排长。

该死的,猪猡!

咆哮着的排长,

有不能抑止的愤怒,

上颚的整齐牙齿,

咬啮着厚重的嘴唇。

军令,我命令你!

守卫在桥上,

不许转一转身,

偷闭你的眼睛,

我罚你站到天亮,

再来给你换岗。

我听得斥责的声音,

也走来向排长敬礼。

无限的愧恧,挽着我的心,

在夜荒露重的哨岗,

不应该放松了自己,

假如敌人摸上石桥,

将造成千年的悔恨,

卧马不离槽,

在此大难临头的阵前,

竟使思想的野马,

徘徊在天河的岸边。

精干的排长随手答礼,

看着两个可爱的弟兄,

(十年征战,分担过患难)

他叮咛着,放低了声音:

弟兄们,夜里放哨,

一星点儿疏忽,

会造成天大的错误。

团部里有密令,

说不定敌人先发制人,

在这河岸的大小渡口,

车站附近的道路,

都有警戒的哨岗。

这通贯南北的石桥,

像高高的关山,

有兵家必争的险要。

你们当心,一千个当心!

有么消息快去报告,

不得命令,不准开枪。

像突然涨起的海潮,

我那忠实的伙伴,

他的心里,装满了疑问,

一只被鞭打的牛马,

挣扎,忍不住痛苦,

它也会尥起蹶子,

抵抗那执鞭的毒手。

如今鬼子的枪口,

抵住我们的头颅,

我不懂,我不懂呀!

中国人不是绵羊,

为什么不准开枪?

老赵,像囚笼中的小鸟,

叫着,跳着,两只手,

拧撕着自己的胸膛。

只有我,懂得他,

天真烂漫的脾气。

一句话,可以使他哭,

使他笑,性子像海潮,

来了,——一阵汹涌;

落了,——一片平静。

我以老大哥的口气,

挨近他,安慰他:

老赵,你活像一个跳蚤,

你说,谁不爱自己的国家?

山里出矿产,地下有宝藏,

谷子、高粱、棉花,

在田野里生长。

谁不爱家乡,父老?

这生活的摇篮,

祖先发祥的地方?

就是一棵树,一茎草,一朵花,

也不该让敌人损伤。

若果敌人不量力地

侵犯我们的防线,

我相信,有眼光

有长期计划的军事领袖,

下命令——抵抗!

老赵,在冲杀的阵前,

但愿从你枪膛里,

射出第一颗抗战的子弹。

王凤林!——他厌恶的,

吐一口唾沫,向我,

摇动着肥肫肫的拳头:

“你不要同我唠叨那,

比狗屎还臭的理论。

我是兵,是中国人,

我能向乌龟磕头,

决不吃鬼子的污辱。

军令大如山,屁话!

敌人一来,我就打。

如果不许抵抗,

我甘心回家扛锄头,

不吃这黑心粮。”

“老赵!——”我气愤的说,

“你像出轨的列车,

全不想服从军令,

就是服从自己的生命。

作战,就比下象棋,

不能乱放炮,乱跑马,

掌握了整个棋局,

才能有最后的胜利。

战争不是儿童的枪戏,

怎么攻?怎么守?

预先有周密的计划,

只要是中国的人民,

就该在一个目标下,

一齐动员,一齐抗战。

你自己打一枪,

中什么屁用?

假如真的抗战了,

纵然你回家种田,

也难逃抽壮丁,

第二次派到火线。”

两颗不同的心,

像隔在天南地北,

越说越不能接近。

大凡人有自尊的脾性,

为了强调自己的主张,

谁也不肯示弱给对方。

待到理智的光焰,

把情感的云雾驱散,

又都会泄着愧悔的眼泪,

亲热的拥抱在一起。

一阵风,卷走了

大地的宁静。

瑰灿的星空,

漾起漠漠的云潮。

深夜的黑纱,

网络着山林,村庄,

秋虫歇息了,

随风飘走的尘砂,

敲打着原野、河川,

我们守卫的哨岗,

都辨不清石桥的栏杆。

黑暗!黑暗!黑暗!

黑暗中没有火,

黑暗中没有光,

无穷的黑暗,贯穿着

溟蒙的天空,广阔的阵地。

黑暗里

有暴烈的风雨,

黑暗里

有恐怖的雷电。

我要睁大眼睛,

看穿了黑暗;

我要拉长耳朵,

倾听黑暗中的声音;

我要举起枪火,

瞄准黑暗中的敌人。

来吧!一切黑暗的探险家,

一切夜里活动的魔鬼,

我们要粉碎你!

在枪火下,在卢沟桥前。——

老赵,原谅刚才的吵嘴,

我们再不能分离,

你听听,在河水的下游

——第三渡口的东边,

仿佛有奇异的响声。

不是河水的流涌,

不是风打着的芦草,

不是高粱的吵啸,

这是敌人的兵队,马群,

在暗夜中莽撞的行进。

快把身子贴近地面,

我们要辨析这声音,

来自什么方向?

我们偎靠得紧紧

沉默地把枪口

对住黑沉沉的原野。

云块,像黑色的浪潮,

挟着呼啸的风砂,

搅乱静美的世界。

突然,一道金光闪电,

裂出黑暗的闸门,

照见两个屹立的岗卫。

青铜色的面孔,

活似擎天的雕像,

矗立在山岳的峰顶。

爆响的雷声,

摇震着涌荡的河水

摇震着远近的山川,

摇震着石桥的栏杆,

却撼不动我们忠贞的心情。

我们以难能禁锢的心情,

向着溟溟茫茫的黑夜,

探望着突来的险变。

禾稼上垒垒的穗实,

悉索地,迎着号泣的风,

有如魔鬼的舞蹈。

夜,像展着黑翼的枭鸟

不息地,

在空间翱翔着。

我们不敢去想象,

是在险恶的梦境?

一团炯炯的火光,

冲上黑兜兜的天空。

最初,像爆竹的焰火,

星星的燃开,星星的飞散,

渐渐地冲高了,扩大了,

结成巨大的火柱,

照亮了夜,照红了天。

呵哈,起火了!

鬼嵬子动手了!

老赵攀到栏杆上,

殷慎地向东瞭望。

接着,一连串枪声,

从永定河的下游,

从那密集的村庄,

恶毒的咆哮着,爆响着。

火呵!枪声呵!

罪恶的火!

侵略者的火!

野兽的枪!

杀人者的枪!

枪的吼叫,火的焚烧,

是世界战争的信号。

法西斯的鬼脸,

面向着中国狞笑,

中国的军民,

从枪声中苏醒了!

从火光下跃进了!

跃进吧!苏醒吧!

这背着耻辱的奴隶。

一切不可想象,

不能遏止的事情,

都从黑暗中爆开了。

我仿佛看见一栋一栋的

屋舍,从火光里倒下来,

人,血肉的身躯,

饮着弹火的创痛,

仆伏在地上呻吟。

那燕子的窝巢,

穴洞里的蝼蚁,

也逃不掉灾害的袭击,

我仿佛听见野兽样的

疯狂的声音,从这座宅院

到另一座宅院,从这

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

飘过田野,飘过河,

 飘进我的耳边。

我仿佛感到

天地在翻转,

田野在动荡,

平静的河水

也卷动擎天的波涛。

是强者的咆哮?

是弱者的啜泣?

是新生的征兆?

是死亡的抗辩?

我们缩紧愤激的心胸,

在万象幻想的前面,

抱住枪,抱住生命。

老赵,像烈性的野马,

挨不住主人的鞭策,他

呐喊着,端起枪,

日她妈,干了吧!

我拦住他的手背,

军令不可违抗,

枪是我们的生命,

好兄弟,先报告团部,

再准备射击。

老赵没有说话,

去了,消失在黑夜。

我的肩头,像增加了

千钧的重量。

我愿生起一百只耳朵,

一千双眼睛,

好探索四面的动静。

这横躺着的石桥,

没有壕堑,没有遮拦,

即使有百万大兵,

都不能抵御敌人的攻击。

然而,我有一只钢枪,

这有情有爱的密友,

它伴我走过芊绵的草原,

黑色的森林,起伏的丘岗,

它伴我走过沙漠、河流,

烽烟凄迷的战场。

夜里和我一道儿睡眠,

白天握在手里,负在肩上,

在愁苦与欢乐的时候,

它解闷消愁,燃烧我的希望。

可怜它并没有

射击那外来的敌人。

(惨痛的创疤

我再也不去回忆)

今夜,我的枪口,

要瞄准民族的仇敌,

我爱惜每一颗子弹,

让它有射击的果实。

枪呵!好好贴近我,

你勇敢,你明亮,

在命运的颤抖下,

发挥那最大的威力。

夜在恐怖下哀泣,

奔流的河水发着呜咽,

静美的田野,村庄,

像被蹂躏的少女,

含着狂愤的忧郁。

火!火!火!

罪恶的火!

劫掠的火!

野性的火,

从茅草的房屋,

从水井的栅栏,

从篱垣的旁边,

炽狂的焚烧着。

在劫火的淫威下

那些温良的人民,

丰收的希望,幸福的梦

破碎了!……

像被冲散的羊群,

怀着妻离子散的痛苦。

像失了窝巢的鸟雀,

莽撞而癫狂地,

向着荒野,向着大道,

杂乱的奔驰着。

他们迷惘的意识里,

闪现着一线希望,

走吧,绕着弯弯的河堤,

向着神异的石桥,

中国兵守卫的地方。

在逃亡的路上,

他们忆起长毛造反的神话:

贼兵来了,

随便躲在墙角,树荫,

靠着菩萨的保佑,

就免受兵荒的蹂躏。

今天的逃难,像堕入

无底的荒井,没有

重返乐园的机缘。

什么天佑,神灵,

也永不来这凌乱的人间。

背后,有枪火的追击,

望望天,□□着凶恶的雷电。

抬不开脚步的老人,

像飓风吹折的枯树,

颓然地仆倒在地上。

含着羞忿的少妇,

把青春水嫩的生命

埋葬在悠悠的波流。

孩子在娘怀里,

失掉了挣扎的气力,

那不懂事的小心灵

蒙受了灾难的冲击。

年青的农民,

闭紧厚重的嘴唇

不能屈服的灵魂里,

滋生起仇恨的苗裔。

穿过连绵的谷田,

又一片柔静的河滩,

荆榛与小树的枝桠

阻着路,挂破了衣衫。

你帮我,他拖你,

不相识的也挽紧手臂。

路只有明明的一道

那高大的石桥

人民奔进的目标。

一个个颤泣的心,

憧憬着新的平安,

(唯有中国军队

才能保护中国人!)

卢沟桥近了,

像扑捉光明的灯蛾

拼着生命的气力爬进。

一群恍惚的人影,

突然的走近石桥,

经过严密的盘查,

才知道是逃难的同胞。

急促的呼吸,急促的声音,

像小孩子看见了亲人,

报告的灾害的遭遇,

王老伯诉说鬼子的凶残,

张二嫂哭着丈夫,

凤姑胆怯地倚着哥哥,

年青的岳洪要报仇从军。

如潮似火的仇恨,

在各个人心里

发酵了,燃起炽烈的火焰。

中国兵,中国人民,

第一次,在国仇的冲击下

结成了一个战线。

兵是民,民是兵,

像同样的树株,

结成了两样果实。

我抹着感动的泪水,

抚慰他们的悲伤。

他们说“打鬼子,一齐干

宁肯死,也不投降!”

从他们的说话,

我懂得了爱,懂得了仇恨,

我仿佛感触到

那永没有屈辱的灵魂,

来吧!年青人站在一道!

妇女们也不要哭泣!

伸出你的手,

伸出他的手,

我们的手,我们的心,

结成血肉的长城,

别说枪炮少,

砖石,木棍都是武器。

这庄严的大桥,

是战斗的碉堡;

我们有胆量

要解除黑夜的武装!

战斗的豪情,

从我们血液里生长。

原野复活了,

村庄复活了,

来吧!燕赵的儿女!

来吧!黄帝的子孙!

来吧!翻身的奴隶!

我向你们号召战争!

战争!战争!战争!

我呼唤着河流,

我呼唤着山岳,

我呼唤的牛羊,

我呼唤着疮痍的关外,

我呼唤着棕色的战马,

我呼唤长刀,短剑,

来复枪……

我欢喜,从一个

顽固的甲壳里

解放了自己。

那些泥脚汉,

掘泥耕土的奴隶,

唯有他们才真实的

保存了白玉无垢的灵魂,

谁敢忽视他,

就算是中国的罪人。

饶恕吧!我忏悔了!

我这懒散的公蜂,

吃你们酿成的甜蜜。

敌人来了,烧房,烧屋,

而我,这十年疆场的老兵,

却没有力量,

分担你们的苦痛。

我宣誓,以我的鲜血

洗净你们的污辱与痛苦。

今夜我们同站在哨岗,

这儿是心灵与心灵

第一次结合的圣地。

幸福的花朵,

在苦难的日子下开放,

黑暗的尽头

隐现着黎明的太阳。

年青的姊妹,兄弟,

我们是抗战的前驱。

回来了,我的伙伴,

赵青龙低下头来,

像有说不尽的悲伤。

排长走在后面,

他的脸夜一样阴沉,

他说话,哑着声音:

兄弟们,也许

真有不能避免的灾难。

但我们不是牛马,

到不能忍受的时候,

自然要干,要抵抗,

也许敌人有诡诈,

烧几栋房屋,

等我们开枪,

它就借口宣战。

老百姓,到桥下躲躲,

天明了,送你们回家。

家在哪里?

家变成了灰尘……

鬼子的刺刀,

插死了我的爸爸!

官长,请求你

把鬼子赶回去!

我们为什么不打?

我愿当兵吃粮,

这是老百姓

从他们忠实的心里,

吐出来的声音。

他们的苦恼,希望,愤怒,

像漏破底的水壶,

一股老脑儿向外倾。

任那飓风之卷过海洋,

暴雨击打着骚动的森林,

也掩不息这最强的声音。

我的心被苦恼拧啮着,

拧啮的不能呼吸。

服从军令?服从人民?

两个南天北地的意念,

搅扰着我的心,我的灵魂。

而赵青龙,弥弥陀,

那可爱的家伙,

向班长恳请着,

声音有些颤,像咆哮的野狼!

开火吧!开火吧!

王八旦才能忍受?

你看这逃难的同胞,

你听这可怜的声音,

日本小鬼算什么?

我们有四万万人。

十个打一个还有零,

当兵为国家,

吃粮为人民,

卢沟桥

是鬼嵬子的坟墓,

它敢来侵犯,

我老赵第一个开枪。

聪明的排长正想

再教训这位野狼,

忽然,狂风挟着雷雨

扑向北中国的原野。

对着袭来的风暴,

我们挺直了胸,挺硬了心,

什么幻想,记忆,

一切没趣的争吵,

都消失了,在这风雨之前。

沉默了的人呵!

沉默了的桥梁!

各个人的心坎里

怀着凄惶的预感,

静静地倾听着

黑暗中爆炸的音响。

天,像顽皮的孩子,

一阵风雨过了,

从云朵的缝隙,

透露出蓝色的深空。

星斗的眼睛,

俯瞰着灾难的原野,

谷豆,棉花,高粱棵

倒折了,仆伏在阡陌,

像流徙的灾民

隐忍着内心的悲痛。

小小的秋虫,

不懂事的青蛙,

开始了凄怆的叫唱。

它们歌唱着死?

歌唱着荒凉?

歌唱着新生?

他们预言着战争,

爆发在卢沟桥上?

那位丰台的老人,

也站在桥上守卫,

大家偎靠在一起,

心比臂拥靠的更紧。

爆发了,那不能遏止的

那巨大的春雷样的

敌人进攻的炮火,

从田野,从森林,

从那黝黑的河湾。

俯下来吧!

栏杆是战斗的掩体,

我狂奋地望着夜空,

一团团的火球,成串的火花,

像错杂穿织的闪电。

北中国的夜呵!

你该是清醒的时候了!

卢沟桥!卢沟桥!

敌人的炮火,第一次

轰击着玲珑的栏杆。

我探视着浮动的

黑沉沉的原野,

从萧萧的禾稼中,

正有□□两个两脚兽

向着石桥爬行。

这没有什么稀奇,

人在炮火轰响的前面,

却有着更多的宁静,

紧守住岗位,

等待抗战的命令。

我看见,身边的伙伴,

赵青龙,像怒起的雄狮,

端起枪,挺立在桥上。

子弹,从耳边飞过,

他仿佛没有听见。

战争的英雄啊!

我拖住他的衣襟,

让他贴伏在栏杆的下面。

河水停息了流动,

虫蛙躲入草丛,

夜同我们一样,

沉静到没有喘息。

老百姓手里,

抱起沉重的石头,

砸死一个够本,

砸死两个有赢。

妇女抱紧了孩子,

眯起慌惧的眼睛,

窥伺凶恶的战斗。

来吧!我们的队伍,

回头,望着星火下

灯火点点的宛平城。

我们的司令台!

我们的火药库!

我们的大军营!

我们等待着

一阵爆起的军号,

战士们集合了,

背起枪,跨上战马,

让大中华的国旗

飘耀在北中国,

飘耀在卢沟桥,

飘荡在美丽的夜空。

一阵接着一阵,

炮弹的火花

在寥旷的空间,

织结成奇异的彩景。

机关枪,步枪,

密集的火流,

涌来了,

向着我们的石桥,

向着沉郁的宛平城。

我嘱咐受难的老人,

率领着儿童、妇女,

先躲进河湾的树林,

年青的不肯走,

他们说“生死都在一起!”

我用力挽住赵青龙

粗壮的手臂,他咕噜着——

管他娘,

我要射击!

我贴近他的耳边,

亲切而温柔地说,

老赵,要保重

军人的品德!

你的枪,

在军令的指挥下,

才有战斗的威力。

我感觉到

永定河的上游,

有骚动的步伐,

像是我们的大军

开出了宛平,

也许来一个

反攻,反包围,

叫鬼嵬子

变成瓮釜中的游魂。

我用人智慧的语言,

安慰我多年的伙伴。

团长,吉星文

是身经百战的军人,

我相信,他有勇,有仁,

在最高军令下

他决不会辜负人民,

你看敌人只管放枪,

不敢冲近桥梁,

这证明,我们的长官

有着严密的防卫,

在这最后的一刻,

将有抗战的命令。

那不能说服的

野马似的伙伴,

吃力地扭开我的手。

我要打!

敌人冲过来了!

排长跑上石桥!

拔出手枪——

谁敢先开枪,

我打死他!

桥下,河湾的枪火,

像溃决的洪水

淹没了我们的声音。

打呀!打呀!

赵青龙狂叫了。

吱,一颗流弹

射进他的额门。

像一棵大树,

悠悠地倒下,

血流在我的手上。

呵呵!亲爱的兄弟!

忠贞的人,伟大的灵魂!

你没有开枪,

仇敌的子弹

先射杀了你!

你流血,为了国家。

你的鲜血

染红了巍峨的桥梁。

你倒下,永远的倒下!

在抗战的前面!

我哭了,眼泪

和着死者的血,

无声地滴在暗夜,

滴在桥上。

同志,赵青龙……

排长悲痛地

抚着赵青龙宽大的胸膛。

一片悉沙,步伐,

我们的大军,

跃近了石桥。

愤怒的班长,

举起了手枪。

而我,放下了死者,

从我饿号的枪膛里

啪!

射出了第一颗子弹。

雷电的轰响,

山岳的崩裂,

河水的奔腾,

人性的咆哮,

我们的大军,

受难的人民,

结成擎天澈地的

震响着原野

照耀着黑夜的

反航的火流,

向着凶残的人,

滚过去!……

1943年5月19日初稿

经一周之力改成

原载《天下文章》,194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