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黄河

向红浪滔天的黄河,

我大声地吹响了角笛。

呜哒哒——呜哒哒——

我吹出了心里的声音,

我吹出了人民的声音。

黄河的水汹涌地流,

黄河的水愤怒地流,

黄河的水要哭泣了,

黄河的儿女熬煎在炮火里。

日本法西斯的战马,

奔窜着来了,叫吼着来了,

那长着小麦的土地,

那开着油菜花的畦田,

都被野兽的马蹄践踏了。

狼群样的强盗军队,

一列连一列的开过了黄河,

黄河呜呜咿咿地哭号,

两岸的人民、山林和村庄,

正忍受着炮火的轰击。

呵!黄河!呵!黄河!

我给你吹一支复活的歌。

你是大诗人所赞美的,

从天上奔流而来的大河呀!

  你是江河的王,

  你来的远,你流的猛烈,

  你有过光荣的年代,

  你的光荣啊!

  像你那红色的大浪,拍打着青天。

你怎能叫敌人的战马

凶恶地在你耳边吼叫?

你怎能叫敌人的炮车、汽艇

轧轧地从你身上走过?

黄河!呵!黄河!

我喊你,要你复活。

人类的胜利属于你呀,

你的大浪千丈高,

叫侵略者胆寒心惊,

你裸露的砂堵,起伏的堤坝

都是敌人的坟墓。

黄河!呵!黄河的儿女!

呐喊,要你们复活。

曾打过野蛮的蚩尤

战胜了匈奴和金兵的英雄们呀!

难道还能再抱着孩子

挟着包裹担着箩筐逃难吗?

黄河!呵!黄河的儿女!

我呐喊,要大家跨上战马。

谁生在黄河,住在黄河,

谁在黄河上划过舟车,开垦过田地,

谁就是黄河的儿女,黄河的主人。

该流血,就洒出鲜血吧!

要面向着疯狂的法西斯

而战斗……

呵!黄河!

呵!黄河的儿女!

我,黄河之子,农民之子,

我,出生在太行山下的诗人,

我热狂地吹响了角笛:

叫那些睡眠的小草醒来,

叫那些懦弱的山羊壮胆,

叫那些荒淫的畜牲滚开,

叫那些拿刀扛枪,运粮运草的,

叫那些骑战马的,坐轰炸机的,

都向着黄河,向着中原跑来!

而,我这个吹笛人,

也欢悦地丢下笛子,放下笔,

扛起钢枪骑上战马,

投奔到中原大战的行列。

那时候,我将预言着胜利……

  黄河的风浪大,

  黄河的水流急,

  黄河的儿女不哭泣,

  中原的人民都出动,

  人连人,马连马,尘埃冲天地。

  向着敌人,向着日本法西斯

  扑过去!

1944年5月9日写于中原会战时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你开着黄色的油菜花的土地,

你开着紫色的豌豆花的土地,

你从灾难中睡醒了的土地,

你向着你亲爱的人民呐喊了。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你驮载着大山森林的土地,

你流奔着长江黄河的土地,

你从鞭打下站起了的土地,

你向着你的儿女召唤了。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你在污辱下喘息的土地;

你在侵略下颤抖的土地,

我听见你一声连一声的呼叫,

就像听见年老孤苦的妈妈

吩咐我为死难的爸爸报仇。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当雁群飞向南国的冬天!

当河水结成冰块的冬天,

你用你热腾腾的血液,

把你的儿女温暖了又温暖。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当豺狼饿脱它的毛羽,

当飞鸟寻不到一颗充饥的米粒,

你用你黑色的奶浆,

把你的儿女哺育了又哺育。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我在你温暖的怀抱里长大,

我饮着你黑色的奶汁长大,

我热爱着你每一颗土粒,

胜过爱我的每一根毛发。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是敌人凶毒猛烈的炮火,

在你身上炸开了破烂的洞穴;

是敌人狠毒贪馋的嘴唇,

吮吸着你鲜红的血液。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在盛开着野花的山坡上,

在生长着水草的小河边,

不再见牧童的白色羊群了,

而是霍霍怪叫的敌人的战马。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你忍受着人类所不能忍受的。

那从天空倾泻下来的大雨,

是你愤怒的泪水。

那早晨,鲜红的阳光,

象征着你战斗的意志。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我用欢跳的心,

  贴近你火热的胸膛,

  我感到你的呼吸紧促,

你是用喊不出的声音,

在呼唤着,呼唤着战斗的儿女。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我用黑森森的眼睛,

望着你绿荫荫的田野,

我看见你的毛发直直地竖起,

你是用愤激的心情

等待着,等待着武装的人民。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我用筋粗力壮的手

抚摩着你血迹斑烂的身体,

我触到你的血液在滔滔地流,

你是用百花怒放的心情,

激荡着,激荡着人民的生命。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你山连水,水连山的土地,

你用化学分也分不开的土地,

若果敌人想霸占你的一块土粒,

我们就打断它的铁蹄。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你开鲜花结好果的土地,

你生金谷,产银粮的土地,

若果敌人想吮吸你的血浆,

我们就敲碎它的牙齿。

中国,母亲的土地呵!

你宽阔而肥美的土地,

你温暖我,哺育我的土地,

四万万国民站立在你的面前,

等待着你的命令,一齐行动。

原载《文艺月报》创刊号,1944年9月1日

悲歌

某晨,偶至江边,见一弃婴,血脸模糊,嘴唇僵紫,穿小衣服,棉絮裹其身,状至惨。归路,过某宅,闻一妇人哀泣,心有感,乃作此诗。

朋友,我不是春天的乐师,

打开这尘土封闭的琴匣

给你,弹一曲甜美的歌音。

我不过是一个多年奔波

咽住眼泪与仇恨过日子的

喜爱哭诉人间悲苦的歌人。

刚才,我听见隔壁破板窗里

传来了少妇呻呻的哀泣,

就似十二月海滨的厉风

吹掠起我忧郁的心神;

她是在没人知觉的夜晚,

偷偷地,把自己心爱的儿女

抛弃到黑暗的路边。

我不敢想象,年青的

妇人所遭逢的生命的悲伤,

而她的哀泣,却不能容许我

这久病的身躯,在这咿呀的

破竹床上,再甜蜜地隐睡一刻,

啊,我要去寻觅,寻觅那

被遗弃的,不知名姓的小弟弟。

天空,飘荡着羽薄的云烟,

任那鸟雀怎样热情的呼唤,

也惊不醒山城人民的睡眠。

街烟,吐散着惨白的光亮

就像寂寥的晨星一样地

刹那间要失掉生命的火焰。

迎着我的,是凄凉的晨风

与醒人慵悃的湛湛的曙光,

从崎岖的路上,我走过一条条

污秽而倾积着破碎砖瓦的街巷,

我看见赶早市的奶妈,侍女

提着猪肉,鲜鱼,背负起菜捆,

但寻不到你呀,被遗弃了的小人。

在江边,我站立下来,面前

澎涌的江涛,可以洗荡我心中的烦闷,

而,一只饥饿的乌鸦,惶惶地

等过银白的曙色,飞向矗立在

岸边的精美楼房,就在这楼角下

一块青玉色座马石的旁边,我寻到了

你,啊,我不知名姓的小弟弟。

乌鸦,残酷的禽类,早啄去了

你那曾闪着天真的光辉的眼睛,

你那生着胎毛的额角上,鼻梁上

都被鲜血染污了,一个可怕的死

紧紧地封闭起青紫而僵硬的嘴唇。

我想到,夜里只有江风伴和着你

嘶哑而绝命的哀泣,但你的泣声

却不能喊醒沉睡在楼窗里的人们。

啊,一切都完了,匆匆地来,

又匆匆地去了,你这微小的生命——

还不如一只蜉蝣?一颗蝼蚁?

也许你的父亲,正在烽烟连天的战场,

因为没有得照顾你的余间,

使你,永远地睡倒在江边。

看你这乌黑的头发,细长的眉毛,

高高的鼻梁,压着个圆小的嘴唇,

假如你得到人生应有的营养,

又谁知你不是新中国的英俊?

然而,你却死了,真的死了。

遭逢着这凄惨可怕的命运死了。

看你这一身虽然破烂,而却很

温暖的小衣服,以及捆裹身体的棉絮,

我知道抛弃你的年青的母亲,

她曾压抑着人间最大的哀苦,

流滴着眼泪,设计你未来的幸福,

希望有慈善的过路人抱你回去。

然而,在这慈善被人家忘掉的日子,

又有谁肯来养活你,

来喂养你这多余的小人!

小弟弟,我哭你,我不认识你,

我愿埋葬你,在这冷清的江边,

让这明媚的曙色照见你的墓坟,

也照见我这人间悲苦的歌人。

1943年3月21日初稿

4月4日改抄

钢铁的行列

我们的肘拖着肘,

就像钢铁打成的连环

一扣紧扣着一扣。

我们冲出了清冷的校园,

惊飞了树上的雀鸟,

腊梅花向我们突露着笑睑。

前门下,正流奔冶洪水,

一队,两队,三队……

年青人响动的步伐

震颤了古城的土地。

突现在天空里的

是森林样的手臂,

呐喊,像咆哮的海潮!

“打倒日本人的统治”!

马路上冻结着冰雪;

冰雪上,走过钢铁的行列

车夫,小贩都拉长嗓子呼喊,

呼喊着“要打倒汉奸”!

火在血液里燃烧!

火在地底下燃烧!

火在人心里燃烧!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拉着妈妈的衣裳,

“妈,我们也去游行”。

一群紫色的小燕子,

飞叫在前门的城楼上,

它们闪亮的翅膀,

晃动着自由的光彩。

女学生滚过了校墙,

背后响起了枪弹,

她们举起流血的手臂,

参加了壮大的行列。

饥饿的枪弹,黑色的皮带,

狂暴地向他们袭来;

水龙打开了水泉,

落在身上,立刻结成了冰块。

前面的倒在地上,

把嘴唇伏近祖国的土地。

在离开生命的一刹那,

也要舒一口自由的呼吸。

破烂的堤坝,

堵不住滔天的水流,

后面的接上来,

像人类光辉的历史

剪不断它绵长的年代。

前门,东城,西长安街

贯穿着千万人的行列。

像岩流爆开了火山,

要温暖这阴冷的古城。

要来的让它来吧!

谁能叫风不要呼号?

谁能叫雷电不要爆炸?

谁能叫埋在泥土里的

自由种子不再生芽?

我们,钢铁的行列;

我们,人民的行列;

我们用血,用生命

写成了抗战的前奏曲。

一九四四,十二,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