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

铸字方回,卫州人。孝惠皇后族孙,娶宗女,授右班殿直。元祐中通判泗州,又倅太平州,退居吴下,自号庆湖遗老。有《东山词》,见《名家词》本及《四印斋所刻词》本,又有涉园景宋金元明本续刊本及《彊村丛书》刊本。

张耒云:方回乐府妙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袪,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东山词序》)

王灼云:贺方回语意精新,用心甚苦,集中如《青玉案》者甚众,大抵卓然自立,不肯浪下笔。(《碧鸡漫志》)

陆游云:方回状貌奇丑,谓之贺鬼头。喜校书,朱黄未尝去手。诗文皆高,不独工长短句也。潘邠老赠方回诗云:“诗束牛腰藏旧稿,书讹马尾辨新雠。”有二子:曰房,曰廪,房从方,廪从回,盖寓父字于二子名也。(《老学庵笔记》)

张炎云: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者,多于李长吉、温庭筠诗中来。(《词源》)

李清照云:贺词苦少典重。(《词论》)

蒋一葵云:方回少为武弁,以《定力寺》绝句见奇于舒王,知名当世。诗文咸高古可法,不特工于长短句。(《尧山堂外纪》)

刘体仁云:惟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词有警句,则全首俱动。若贺方回非不楚楚,总拾人牙慧,何足比数!(《七颂堂词绎》)

先著云:方回长调便有美成意,殊胜晏、张。(《词洁》)

周济云:耆卿镕情入景故淡远,方回镕景入情故秾丽。(《介存斋论词杂著》)

陈廷焯云: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又云:方回词极沉郁,而笔势却又飞舞,变化无端,不可方物,吾乌乎测其所至。(《白雨斋词话》)

王国维云: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人间词话》)

青玉案

凌波[1]不过横塘[2]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3]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4]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5]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6]。

【评笺】

埤雅》云:四五月间,梅欲黄落则木润土溽,柱础皆湿,蒸郁成雨,谓之梅雨。三月雨为迎梅,五月雨为熟梅。

周紫芝云:贺方回尝作《青玉案》,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郭功父有《示耿天》一诗,王荆公尝为之书其尾云:“庙前古木藏驯狐,豪气英风亦何有?”方回晚倅姑孰,与功父游甚欢。方回寡发,功父指其髻谓曰:“此真‘贺梅子也’。”方回乃捋其须曰:“君可谓‘郭驯狐’。”功父髯而胡,故有此语。(《竹坡诗话》)

罗大经云: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闲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多少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云:“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鹤林玉露》)

沈谦云:“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不特善于喻愁,正以琐碎为妙。(《填词杂说》)

先著云:方回《青玉案》词工妙之至,无迹可寻,语句思路亦在目前,而千人万人不能凑拍。(《词洁》)

沈际飞云:叠写三句闲愁,真绝唱!(《草堂诗馀正集》)

刘熙载云:贺方回《青玉案》词收四句云:“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其末句好处全在“试问”句呼起,及与上“一川”二句并用耳。或以方回有“贺梅子”之称,专赏此句误矣。且此句原本寇莱公“梅子黄时雨如雾”诗句,然则何不目莱公为“寇梅子”耶?(《艺概》)

黄蓼园云:所居横塘断无宓妃到,然波光清幽,亦常目送芳尘;第孤寂自守,无与为欢,惟有春风相慰藉而已。后段言幽居肠断,不尽穷愁,惟见烟草风絮,梅雨如雾,共此旦晚,无非写其境之郁勃岑寂耳。(《蓼园词选》)

感皇恩

兰芷满汀洲,游丝横路。罗袜尘生步迎顾,整鬟颦黛,脉脉两情难语。细风吹柳絮、人南渡。  回首旧游,山无重数。花底深、朱户何处?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分付与、春将去。

薄幸

淡妆多态,更的的[7]、频回眄睐。便认得琴心[8]先许,欲绾[9]合欢双带。记画堂、风月逢迎,轻颦浅笑娇无奈。向睡鸭炉边,翔鸳屏里,羞把香罗暗解。  自过了烧灯[10]后,都不见踏青挑菜[11]。几回凭双燕,丁宁深意,往来却恨重帘碍。约何时再,正春浓酒困,人闲昼永无聊赖。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

【评笺】

沈际飞云:无奈是娇之神。又云:一派闲情,闲里着忙。(《草堂诗馀正集》)

李攀龙云:凡闺情之词,淡而不厌,哀而不伤,此作当之。(《草堂诗馀隽》)

浣溪沙

不信芳春厌老人,老人几度送馀春,惜春行乐莫辞频。  巧笑艳歌皆我意,恼花颠酒拚君瞋,物情惟有醉中真。

浣溪沙

楼角初消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  笑捻粉香归洞户[12],更垂帘幕护窗纱,东风寒似夜来些[13]。

【评笺】

胡仔云:词句欲全篇皆妙,极为难得,如贺方回“淡黄杨柳暗栖鸦”之句,写景可谓造微入妙;若其全篇,则不逮矣。(《苕溪渔隐丛话》)

杨慎云:此词句句绮丽,字字清新,当时赏之以为《花间》、《兰畹》不及,信然。(《词品》)

沈际飞云:“淡黄”句,与秦处度“藕叶清香胜花气”,写景咏物,造微入妙。(《草堂诗馀正集》)

徐云:起句作“鹜外红绡一缕霞”本王子安《滕王阁赋》,此子可云善盗。(《词苑丛谈》)

石州慢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倚马何人先折?烟横水漫,映带几点归鸿,平沙消尽龙荒[14]雪。犹记出关来,恰如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15]清歌,便成轻别。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方寸[16],共有几许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结[17]。憔悴一天涯,两厌厌风月。

【评笺】

王灼云:贺方回《石州慢》,予见其稿,“风色收寒,云影弄晴”改作“薄雨收寒,斜照弄晴”。又“冰垂玉箸,向午滴沥檐楹,泥融消尽墙阴雪”改作“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消尽龙沙雪”。(《碧鸡漫志》)

吴曾云:方回眷一姝,别久,姝寄诗云:“独倚危阑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贺因赋此词,先叙分别时景色,后用所寄诗语有“芭蕉不展丁香结”之句。(《能改斋漫录》)

张宗云: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李玉溪代赠诗句也。(《词林纪事》)

蝶恋花[18]

几许伤春春复暮,杨柳清阴,偏碍游丝度。天际小山桃叶步,白花满湔[19]裙处。  竟日微吟长短句,帘影灯昏,心寄胡琴语。数点[20]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天门谣

登采石蛾眉亭[21]

牛渚天门险,限南北、七雄豪占。清雾敛,与闲人登览。  待月上潮平波滟滟,塞管轻吹新《阿滥》[22]。风满槛,历历数、西州更点。

天香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迤逦[23]黄昏钟鼓。烛映帘栊,蛩[24]催机杼,共苦清秋风露。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惊动天涯倦宦,骎骎[25]岁华行暮。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26]、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幽恨无人晤语。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评笺】

朱孝臧云:横空盘硬语。(《手批东山乐府》)

望湘人

厌莺声到枕,花气动帘,醉魂愁梦相半。被惜馀薰,带惊剩眼,几许伤春春晚。泪竹[27]痕鲜,佩兰香老,湘天浓暖。记小江风月佳时,屡约非烟[28]游伴。  须信鸾弦[29]易断,奈云和[30]再鼓,曲中人远。认罗袜无踪,旧处弄波清浅。青翰[31]棹舣,白洲畔,尽目临皋飞观。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归来双燕。

【评笺】

沈际飞云:莺自声而到枕,花何气而动帘,可称葩藻。“厌”字嶙峋。又云:曲意不断,折中有折。又云:厌莺而幸燕,文人无赖。(《草堂诗馀正集》)

李攀龙云:词虽婉丽,意实展转不尽,诵之隐隐如奏清庙朱弦,一唱三叹。(《草堂诗馀隽》)

黄蓼园云:意致浓腴,得《骚》、《辨》之遗韵。张文潜称其乐府妙绝一世,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断推此种。(《蓼园词选》)

绿头鸭

玉人家,画楼珠箔[32]临津。托微风彩箫流怨,断肠马上曾闻。宴堂开、艳妆丛里,调琴思、认歌颦。麝蜡烟浓,玉莲漏短,更衣不待酒初醺。绣屏掩、枕鸳相就,香气渐暾暾[33]。回廊影、疏钟淡月,几许消魂?  翠钗分、银笺封泪,舞鞋从此生尘。任兰舟、载将离恨,转南浦、背西曛[34]。记取明年,蔷薇谢后,佳期应未误行云[35]。凤城远、楚梅香嫩,先寄一枝春。青门外,只凭芳草,寻访郎君。

* * *

[1] 凌波:见前周邦彦《瑞鹤仙》注。

[2] 横塘:铸有小筑在姑苏盘内十馀里。见《中吴纪闻》。

[3] 锦瑟:《周礼·乐器图》:“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曰锦瑟。”李商隐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冯浩笺注:“言瑟而言锦瑟、宝瑟,犹言琴而曰玉琴、瑶琴,亦泛例也。”

[4] 琐窗:《后汉书·梁冀传》:“窗牖皆有绮疏青琐。”李贤注:“青琐,谓刻为琐文,而以青饰之也。”

[5] 蘅皋:蘅,杜蘅,香草。皋,泽。曹植洛神赋》:“尔乃税驾乎蘅皋。”古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

[6] 梅子黄时雨:宋陈肖岩《庚溪诗话》:“江南五月梅熟时,霖雨连旬,谓之黄梅雨。”宋周紫芝《竹坡诗话》:“贺方回尝作《青玉案》词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宋潘子真云:“寇莱公诗‘杜鹃啼处血成花,梅子黄时雨如雾’,世推贺方回所作‘梅子黄时雨’为绝唱,盖用莱公语也。”黄庭坚诗:“解道当年肠断句,只今惟有贺方回。”

[7] 的的:明媚貌。

[8] 琴心:见前晏殊《木兰花》注。

[9] 绾(wǎn晚):系也。

[10] 烧灯:元宵放灯。

[11] 踏青挑菜:古以二月二日为挑菜节,见《乾淳岁时记》。

[12] 洞户:互相通达之户。

[13] 些:夔峡、湘湖人禁咒句尾皆称“些”,如今释家念娑婆诃之合声,见沈括梦溪笔谈》。

[14] 龙荒:即龙沙,塞外通称。

[15] 红泪:血泪。

[16] 方寸:见前柳永《采莲令》注。

[17] “芭蕉不展丁香结”:李商隐诗。丁香花蕾丛生,喻人愁心不解。

[18] 蝶恋花:《阳春白雪》卷二载此首,注云:“贺方回改徐冠卿词。”

[19] 湔(jiān尖):洗也。

[20] 数点:李冠词亦有此二句。

[21] 蛾眉亭:《舆地纪胜》云:采石山北临江有矶,曰采石,曰牛渚,上有蛾眉亭。《安徽通志》云:蛾眉亭在当涂县北二十里,据牛渚绝壁,前直二梁山,夹江对峙如蛾眉然,故名。

[22] 《阿滥》:即《阿滥堆》,曲名。骊山有鸟名阿滥堆,唐玄宗以其声翻为曲,人竞效吹,见《中朝故事》。

[23] 迤逦(yǐ lǐ倚理):延续也。

[24] 蛩(qiónɡ琼):秋虫。

[25] 骎(qīn亲)骎:马奔驰貌,喻时间迅速。

[26] 东君:司春之神。

[27] 泪竹:尧有二女,为舜妃。舜死后,二女洒泪于竹,成为斑竹。见《博物志》。

[28] 非烟:唐武公业妾,姓步氏。皇甫枚有《非烟传》。

[29] 鸾弦:《汉武外传》:“西海献鸾胶,武帝弦断,以胶续之,弦二头遂相着,终月射,不断,帝大悦。”后世就称续娶为“续胶”或“续弦”。

[30] 云和:乐器名,首为云象,琴瑟都可称。

[31] 青翰:船。刻鸟于船,涂以青色,故名。《说苑》:“鄂君子晳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乘青翰之舟。”

[32] 珠箔(bó勃):箔,读入声,帘也。

[33] 暾暾(tūn吞):香气盛满意。

[34] 曛(xūn勋):日入馀光也。

[35] 行云:见前晏几道《木兰花》注。

张元幹

元幹字仲宗,别号芦川居士,长乐人,向伯恭之甥。绍兴中,坐送胡邦衡词,得罪除名。有《芦川词》一卷,见《六十家词》刊本。又二卷本,有双照楼景宋、元、明词本。

四库全书提要》云:全集以《贺新郎》词及《寄词》一阕为压卷,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然其他作则多清丽婉转,与秦观、周邦彦可以肩随。(《芦川词》提要)

周必大云:长乐张元幹字仲宗,在政和、宣和间,已有能乐府声。今传于世,号《芦川集》,凡百六十篇,以《贺新郎》二篇为首。(《益公题跋》)

毛晋云:人称其长于悲愤,及读《花庵》、《草堂》所选,又极妩秀之致,真堪与片玉、白石并垂不朽。(《芦川词跋》)

石州慢

寒水[1]依痕,春意渐回,沙际[2]烟阔。溪梅晴照生香,冷蕊数枝争发。天涯旧恨,试看几许消魂?长亭门外山重叠。不尽眼中青,是愁来时节。  情切,画楼深闭,想见东风,暗消肌雪。孤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殷勤留与归时说。到得再相逢,恰经年离别。

【评笺】

黄蓼园云:仲宗于绍兴中,坐送胡铨李纲词除名。起三句是望天意之回。“寒枝竞发”,是望谪者复用也。“天涯旧恨”至“时节”,是目断中原又恐不明也。“想见东风消肌雪”,是远念同心者应亦瘦损也。“负枕前云雨”,是借夫妇以喻朋友也。因送友而除名,不得已而托于思家,意亦苦矣。(《蓼园词选》)

兰陵王

卷珠箔,朝雨轻阴乍阁。阑干外、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东风妒花恶,吹落梢头嫩萼。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怯杯勺[3]。  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著。障泥油壁[4]催梳掠,曾驰道同载,上林携手,灯夜初过早共约,又争信飘泊。  寂寞,念行乐。甚粉淡衣襟,音断弦索,琼枝璧月[5]春如昨。怅别后华表,那回双鹤[6]。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

【评笺】

李攀龙云:上是酒后见春光,中是约后误佳期,下是相思如梦中。(《草堂诗馀隽》)

* * *

[1] 寒水:杜甫诗:“寒水依痕浅。”

[2] 沙际:杜甫诗:“春从沙际归。”

[3] 杯勺:盛酒之器,即以代表酒。

[4] 障泥油壁:障泥原为马腹上护泥之布垫,此处即以代表马。油壁原为车上油饰之壁,此处即以代表车。

[5] 琼枝璧月:喻美好生活。

[6] 双鹤:见前王安石《千秋岁》注。

叶梦得

梦得字少蕴,吴县人,清臣曾孙。绍圣四年进士,累官龙图阁直学士,帅杭州。高宗朝,除尚书右丞江东安抚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移知福州,提举洞霄宫。居吴兴弁山,自号石林居士。有《石林词》一卷,见《六十家词》刊本及叶德辉刊本。

关注云:叶公妙龄词甚婉丽,绰有温、李之风。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于简淡时出雄杰,合处不减东坡。

王灼云:后来学东坡者叶少蕴、蒲大受,亦得六七,其才力比晁、黄差劣。(《碧鸡漫志》)

毛晋云:石林居士晚年居卞山下,奇石森列,藏书数万卷,啸咏自娱。所撰词一卷,与苏、柳并传,绰有林下风,不作柔语人,真词家逸品也。(《石林词跋》)

冯煦云:叶少蕴主持王学,所著《石林诗话》,阴抑苏、黄;而其词顾挹苏氏之馀波,岂此道与所向学,固多歧出耶。(《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贺新郎

睡起流莺语,掩苍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1]。惊旧恨,遽如许。  江南梦断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涨绿[2],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花[3]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4]。

【评笺】

周密云:石林词“谁采花寄与”,又“怅望兰舟容与”,或以为重押韵,遂改为“寄取”,殊无义理。盖容与之“与”自音预,乃去声也。扬子云《河东赋》云:“灵舆安步,风流容与。”注:天子之容服而安豫,与读为豫。汉《礼乐志》:“练时日,淡容与。”注:安闲,皆去声。(《浩然斋雅谈》)

刘昌诗云:石林《贺新郎》词有“谁采花寄与,但怅望兰舟容与。”下“与”字去声。汉《礼乐志》:“练时日,淡容与。”颜注:闲舒也。今歌者不辨音义,乃以其叠两与字,妄改上与作“寄取”而不以为非,良可叹也。庆元庚申,石林之孙筠守临江,尝从容语及,谓赋此词时年方十八,而传者乃云“为仪真妓女作”。详味句意皆不相干,或是书此以遗之尔。(《芦浦笔记》)

沈际飞云:一意一机,自语自话。草木花鸟字面迭来,不见质实,受知于蔡元长,宜也。(《草堂诗馀正集》)

虞美人

雨后同幹誉、才卿置酒来禽[5]花下作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评笺】

沈际飞云:下场头话偏自生情生姿,颠播妙耳。(《草堂诗馀正集》)

* * *

[1] 乘鸾女:《龙城录》:“九月望日,明皇游月宫见素娥千馀人,皆皓衣乘白鸾。”

[2] 葡萄涨绿:李白诗:“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泼醅。”

[3] 花:柳宗元诗:“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花不自由。”

[4] 《金缕》:曲名。

[5] 来禽:即林檎之别名。今花红即古林檎,北方又称沙果。

汪藻

藻字彦章,德兴人。崇宁中第进士,高宗朝累官中书舍人,兼直学士院,擢给事中,迁兵部侍郎兼侍讲,又拜翰林学士,出知外郡。夺职,居永州卒。有《浮溪词》一卷,见《彊村丛书》刊本。

蒋一葵云:汪字彦章,自作玩鸥亭于愚溪口,有词一卷。(《尧山堂外纪》)

沈雄云:汪藻词亦美瞻,一时不为流传者,曾为张邦昌雪罪故也。(沈雄《古今词话》)

点绛唇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如酒。

【评笺】

王明清云:汪彦章在京师,尝作《点绛唇》词云云。绍兴中,彦章知徽州,仍令席间歌之。坐客有挟怨者亟纳桧相,指为新制以讥会之。会之怒,讽言者迁之于永。(《玉照新志》)

张宗云:按知稼翁词注,彦章出守泉南,移知宣城,内不自得,乃赋《点绛唇》词“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云云。公时在泉南签幕,依韵作词送之云:“嫩绿娇红,砌成别恨千千斗。短亭回首,不是缘春瘦。  一曲阳关,杯送纤纤手。还知否?凤池归后,无路陪尊酒。”比有《能改斋漫录》载汪在翰苑,屡致言者,尝作《点绛唇》词,其末句“晚鸦啼后,归梦浓如酒。”或问曰:“归梦浓如酒,何以在晚鸦啼后?”汪曰:“无奈这一队聒噪何!”不惟失其实,而改窜二字,殊乖本义。知稼翁与彦章同时,兼有和词,确而可据。不知明清何以云在京师作,与《虎臣漫录》约略相同,当出好事者附会耳。又按起末四句,知稼翁所引觉稍逊,故仍从《漫录》本。(《词林纪事》)

黄蓼园云:霜天无酒,落寞可知,写来却蕴藉。(《蓼园词选》)

潘游龙云:此乃“月落乌啼霜满天”景。(《古今诗馀醉》)

刘一止

一止字行简,湖州归安人。宣和三年进士,绍兴初召试,除秘书省校书郎,历给事中,进敷文阁待制,致仕。有《苕溪乐章》一卷,见《彊村丛书》刊本。

喜迁莺

晓行

晓光催角,听宿鸟未惊,邻鸡先觉。迤逦烟村,马嘶人起,残月尚穿林薄。泪痕带霜微凝,酒力冲寒犹弱。叹倦客,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  追念人别后,心事万重,难觅孤鸿托。翠幌娇深,曲屏香暖,争念岁华飘泊。怨月恨花烦恼,不是不曾经著。者情味、望一成消减,新来还恶。

【评笺】

陈振孙云:行简是词盛称京师,号“刘晓行”。(《直斋书录解题》)

许昂霄云:“宿鸟”以下七句,字字真切,觉晓行情景,宛在目前,宜当时以此得名。(《词综偶评》)

先著云:前半晓行景色在目,虽不及竹山之工,正是雅词。(《词洁》)

韩疁

疁字子耕,号萧闲,有《萧闲词》,赵万里辑得四首。

况周颐云:韩子耕词妙处在一松字,非功力甚深不办。(《蕙风词话》)

高阳台

除夜

频听银签[1],重然绛蜡[2],年华衮衮[3]惊心。饯旧迎新,能消几刻光阴?老来可惯通宵饮?待不眠、还怕寒侵。掩清尊、多谢梅花,伴我微吟。  邻娃已试春妆了,更蜂腰[4]簇翠,燕股横金。勾引东风,也知芳思难禁。朱颜那有年年好,逞艳游、赢取如今。恣登临、残雪楼台,迟日园林。

【评笺】

况周颐云:此等词语浅情深,妙在字句之表;便觉刻意求工,是无端多费气力。(《蕙风词话》)

* * *

[1] 银签:指更漏。

[2] 绛蜡:指红烛。

[3] 衮衮:即匆匆意。

[4] 蜂腰:剪彩为蜂为燕以饰鬓。

李邴

邴字汉老,号云龛居士,济州任城人,昭玘犹子。崇宁五年进士,累官翰林学士。绍兴初,拜参知政事资政殿学士,寓泉州卒,谥文敏。

王应麟云:南渡三词人:李邴、汪藻、楼钥也。(《小学绀珠》)

王灼云:李汉老富丽而韵平平。(《碧鸡漫志》)

汉宫春

潇洒江梅,向竹梢疏处,横两三枝。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花期。却是有、年年塞雁,归来曾见开时。  清浅小溪如练,问玉堂[1]何似,茅舍疏篱?伤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诗。微云淡月,对江天、分付他谁。空自忆、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

【评笺】

按《直斋书录解题》、《苕溪渔隐丛话》均以为晁冲之撰,惟《乐府雅词》录为李汉老作。

王明清云:汉老少日作《汉宫春》词,脍炙人口,所谓“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者是也。政和间,自王省丁忧归山东,服终造朝,举国无与谈者,方怅怅无计。时王黼为首相,忽遣人招至东阁开宴,出其家姬十数人,酒半,唱是词侑觞,大醉而归。数日,遂有馆阁之命。(《挥麈录》)

张宗云:按《苕溪渔隐丛话》,政和间,晁冲之叔用作此词献蔡攸,是时方兴大晟乐府,攸携此词呈其父。与《挥麈录》异。(《词林纪事》)

杨慎云:李汉老名邴,号云龛居士。父昭玘,元祐名士,东坡门生。汉老才学世其家者也。其《汉宫春·梅》词入选最佳。(《词品》)

许昂霄云:圆美流转,何减美成。(《词综偶评》)

* * *

[1] 玉堂:谓豪贵之宅第,古乐府:“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

陈与义

与义字去非,自号简斋居士,洛人。登政和二年上舍甲科,绍兴中,历中书舍人,拜翰林学士,知制诰,寻参知政事,提举洞霄宫。有《无住词》一卷,见《六十家词》刊本及《彊村丛书》本。

黄昇云:去非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可摩坡仙之垒。(《花庵词选》)

毛晋云:或问刘须溪,宋诗简斋至矣,毕竟比坡公何如?须溪云:“论诗如花,论高品则色不如香;论逼真则香不如色。”雌黄具在,予干其词亦云。(《无住词跋》)

《四库全书提要》云:吐言天拔,不作柳亸莺娇之态,亦无蔬笋之气,殆于首首可传,不能以篇帙之少而废之。方回《瀛奎律髓》称杜甫为一祖,而以黄庭坚、陈师道及与义为三宗。如以词论,则师道为勉强学步,庭坚为利钝互陈,皆迥非与义之敌矣。(《无住词》提要)

临江仙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1]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临江仙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2]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3]。

【评笺】

胡仔云:清婉奇丽,简斋惟此词为最优。(《苕溪渔隐丛话》)

张炎云:真是自然而然。(《词源》)

沈际飞云:意思超越,腕力排奡,可摩坡仙之垒。又云:“流月无声”巧语也,“吹笛天明”爽语也,“渔唱三更”冷语也,功业则歉,文章自优。(《草堂诗馀正集》)

李攀龙云:“天地无情吾辈老,江山有恨古人休”,亦吊古伤今之意。(《草堂诗馀隽》)

王世贞云:子瞻“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快语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壮语也;“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爽语也。此词在浓与淡之间。(《艺苑卮言》)

彭孙遹云: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亦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仍归平淡。若使语意淡远者稍加刻划,缕金错彩者渐近天然,则骎骎乎绝唱矣。若无住词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石林词之“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自然而然者也。(《金粟词话》)

张宗云:按思陵尝喜简斋“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之句,惜此词未经乙览。不然其受知更当如何耶?(《词林纪事》)

陈廷焯云:笔意超脱,逼近大苏。(《白雨斋词话》)

刘熙载云:词之好处有在句中者,有在句之前后际者,陈去非《虞美人》“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此好在句中者也;《临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忆昔”,俯注“一梦”,故此二句不觉豪酣转成怅悒,所谓好在句外者也。傥谓现在如此,则甚矣。(《艺概》)

黄蓼园云:按“长沟流月”即“月涌大江流”之意,言自去滔滔而兴会不歇。首一阕是忆旧,至第二阕则感怀也。(《蓼园词选》)

* * *

[1] 戎葵:今蜀葵,花如木槿。

[2] 午桥:在洛中,唐裴度有别墅在午桥。

[3] 三更:古代刻漏之法,自昏至晓分为五刻,即五更。三更正言午夜也。

蔡伸

伸字伸道,自号友古居士,莆田人,忠惠公襄之孙。政和五年进士,历倅徐、楚、饶、真四州。有《友古词》一卷,见《六十家词》刊本。

苏武慢

雁落平沙,烟笼寒水,古垒鸣笳声断。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天际暝鸦零乱。楼上黄昏,片帆千里归程,年华将晚。望碧云空暮[1],佳人何处,梦魂俱远。  忆旧游、邃馆朱扉,小园香径,尚想桃花人面[2]。书盈锦轴,恨满金徽[3],难写寸心幽怨。两地离愁,一尊芳酒凄凉,危阑倚遍。尽迟留、凭仗西风,吹干泪眼。

柳梢青

数声,可怜又是、春归时节。满院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丁香露泣残枝,算未比、愁肠寸结。自是休文[4],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 * *

[1] 碧云空暮:见前贺铸《青玉案》注。

[2] 桃花人面:崔护诗:“人面桃花相映红。”

[3] 徽:系琴弦之绳。

[4] 休文:梁沈约字休文,武康人,仕宋及齐。以不得大用,郁郁成病,消瘦异常。

周紫芝

紫芝字少隐,宣城人。绍兴中登第,历官枢密院编修、知兴国军。有《竹坡词》三卷,见《六十家词》刊本。

孙竞云:竹坡乐府清丽婉曲,非苦心刻意为之。(《竹坡词序》)

毛晋云:紫芝尝评王次卿诗云:“如江平风霁,微波不兴,而汹涌之势,澎湃之声,固已隐然在其中。”其词约略似之。(《竹坡词跋》)

鹧鸪天

一点残[1]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2],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3],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踏莎行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  雁过斜阳,草迷烟渚,如今已是愁无数。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

* * *

[1] :灯也,江淹《别赋》:“冬凝兮夜何长。”

[2] 三更雨:温飞卿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3] 金猊:香炉。

李甲

李甲字景元,华亭人。刘毓盘辑其词凡十四首。

帝台春

芳草碧色,萋萋遍南陌。暖絮乱红,也似知人,春愁无力。忆得盈盈拾翠侣,共携赏、凤城[1]寒食。到今来,海角逢春,天涯为客。  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漫倚遍危阑,尽黄昏也,只是暮云凝碧。拚则而今已拚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又还问鳞鸿[2],试重寻消息。

【评笺】

潘游龙云:“拚则”二句,词意极浅,正未许浅人解得。(《古今诗馀醉》)

忆王孙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评笺】

《花庵词选》作李重元词,当从之。

沈际飞云:一句一思。又云:因楼高曰空,因闭门曰深,俱可味。(《草堂诗馀正集》)

黄蓼园云:高楼望远,“空”字已凄恻,况闻杜宇?末句尤比兴深远,言有尽而意无穷。(《蓼园词选》)

* * *

[1] 凤城:京都之城。

[2] 鳞鸿:即鱼雁,古谓鱼雁可以传书。

万俟咏

咏字雅言,自号词隐,崇宁中充大晟府制撰。有《大声集》,周美成为序,山谷亦称之为一代词人。近赵万里辑得其词二十七首。

黄昇云:雅言之词,词之圣者也,发妙音于律吕之中,运巧思于斧凿之外,平而工,和而雅,比诸刻琢句意而求精丽者,远矣。(《花庵词选》)

王灼云:万俟雅言,元祐时诗赋科老手也,三舍法行,不复进取,放意歌酒,自称大梁词隐。每出一章,信宿喧传都下。政和初,召试补官,寘大晟乐府制撰之职。新广八十四调,患谱弗传,雅言请以盛德大业及祥瑞事迹制词实谱,有旨依月用律进新曲,自此新谱稍传。又云:雅言初自集分两体曰雅词,曰侧艳,目之曰胜萱丽藻。后召试入官,以侧艳体无赖太甚,削去之。再编成集,分五体:曰应制,曰风月脂粉,曰雪月风光,曰脂粉才情,曰杂类,周美成目之曰大声。(《碧鸡漫志》)

三台

清明应制

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内苑春、不禁过青门,御沟涨、潜通南浦。东风静,细柳垂金缕,望凤阙非烟非雾。好时代、朝野多欢,遍九陌[1]、太平箫鼓。  乍莺儿百啭断续,燕子飞来飞去。近绿水、台榭映秋千,斗草聚、双双游女。饧[2]香更、酒冷踏青路,会暗识、夭桃朱户。向晚骤、宝马雕鞍,醉襟惹、乱花飞絮。  正轻寒轻暖漏永,半阴半晴云暮。禁火天、已是试新妆,岁华到、三分佳处。清明看、汉蜡传宫炬,散翠烟、飞入槐府[3]。敛兵卫、阊阖门开,住传宣、又还休务[4]。

【评笺】

李攀龙云:铺叙有条,如收拾天下春归肺腑状。(《草堂诗馀隽》)

* * *

[1] 九陌:都城大路。刘禹锡诗:“九陌人人走马看。”

[2] 饧(tánɡ唐):麦芽糖。宋祁《寒食诗》:“箫声吹暖卖饧天。”

[3] 槐府:门前植槐,贵人宅第。

[4] 休务:宋人语,犹云办公休止也。

徐伸

伸字幹臣,三衢人。政和初,以知音律为太常典乐,出知常州。有《青山乐府》,今不传。

二郎神

闷来弹鹊,又搅碎、一帘花影。漫试著春衫,还思纤手,熏彻金猊烬冷。动是愁端如何向?但怪得新来多病。嗟旧日沈腰[1],如今潘鬓[2],怎堪临镜?  重省,别时泪湿,罗衣犹凝[3]。料为我厌厌,日高慵起,长托春酲[4]未醒。雁足[5]不来,马蹄难驻,门掩一庭芳景。空伫立,尽日阑干,倚遍昼长人静。

【评笺】

王明清云:徐幹臣,三衢人。政和初以知音律为太常典乐,出知常州。尝自制转调《二郎神》词云云,既成,会开封尹李孝寿来牧吴门。李以严治京兆,人号阎罗。道出郡下,幹臣大合乐燕劳之。喻群倡令讴此词,必待其问而止。倡如戒,歌至三四,李果询之。幹臣蹙额曰:“某顷有一侍婢,色艺冠绝,前岁以亡室不容逐去。今闻在苏州一兵官处,累遣信欲复来,而今之主公靳之,感慨赋此词,中所叙多其书中语。今适有天幸,公拥麾于彼,不审能为我地否?”李云:“此甚不难,可无虑也。”既次无锡,宾赞者请受谒次第。李云:“郡官当至枫桥。”桥距城十里而远,翌日舣舟其所,官吏上下,望风股栗。李一阅刺字,忽大怒云:“都监在法,不许出城,乃亦至此。郡中万一有火盗之虞,岂不殆哉?”斥都监下阶荷校送狱。又数日,取其供牍判奏字,其家震惧求援,宛转哀鸣致恳。李笑曰:“且还徐典乐之妾了来理会。”兵官者解其指,即日承命,然后舍之。(《挥麈馀话》)

张侃云:徐幹臣侍儿既去,作转调《二郎神》,悉用平日侍儿所道底言语。史志道与幹臣善,一见此词,踪迹其所在而归之。使鲁直知此与之同时,“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之句,无从而发也。(《拙轩集》)

黄昇云:青山词多杂调,惟《二郎神》一曲,天下称之。(《花庵词选》)

许昂霄云:此作多说别后情事,起句从举头闻鹊喜翻出。(《词综偶评》)

黄蓼园云:婉曲。(《蓼园词选》)

王闿运云:妙手偶得之作。(《湘绮楼词选》)

* * *

[1] 沈腰:梁沈约致书徐勉:“老病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见《南史》本传。

[2] 潘鬓:潘岳《秋兴赋》:“斑鬓髟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颔。”岳字安仁,晋中牟人。美姿容,辞藻绝丽,尤善为哀诔之文。《晋书》有传。

[3] 凝:读去声。

[4] 酲(chénɡ成):病酒。

[5] 雁足:《汉书·苏武传》:“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后人每借以称送书信者。

田为

为字不伐,崇宁间供职大晟乐府。

黄昇云:工于乐府。(《花庵词选》)

王灼云:田不伐才思与雅言抗行,不闻有侧艳。(《碧鸡漫志》)

江神子慢

玉台挂秋月,铅素浅、梅花傅香雪。冰姿洁,金莲[1]衬、小小凌波罗袜。雨初歇,楼外孤鸿声渐远,远山外、行人音信绝。此恨对语犹难,那堪更寄书说。  教人红消翠减,觉衣宽金缕,都为轻别。太情切,消魂处、画角黄昏时节。声呜咽。落尽庭花春去也,银蟾[2]迥、无情圆又缺。恨伊不似馀香,惹鸳鸯结。

* * *

[1] 金莲:谓女子之纤足。《南史·齐东昏侯纪》:“又凿金为莲花以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

[2] 银蟾:明月。

曹组

组字元宠,颍昌人,纬弟。宣和三年进士,召试中书,换武阶,兼门宣赞舍人,仍给事殿中,官止副使。有《箕颖集》。

洪迈云:绍兴中,曹勋使金,好事者戏作小词,其后阕云:“单于若问君家世,说与教知,便是‘红窗迥’底儿。”谓勋父元宠,昔以此曲著名也。(《夷坚志》)

王灼云:今有过钧容班教坊问曰:“某宜何歌?”必曰:“汝宜唱田中行、曹元宠小令。”(《碧鸡漫志》)

黄昇云:曹元宠工谑词,有宠于徽宗,任睿思殿待制。(《花庵词选》)

蓦山溪

洗妆真态,不作铅华御。竹外一枝斜[1],想佳人天寒日暮[2]。黄昏院落,无处著清香,风细细,雪垂垂,何况江头路。  月边疏影,梦到消魂处。结子欲黄时,又须作廉纤细雨。孤芳一世,供断有情愁,消瘦损,东阳[3]也,试问花知否?

【评笺】

杨慎云:曹元宠《梅》词“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用东坡“竹外一枝斜更好”之句也。徽宗时禁苏学,元宠又近幸之臣,而暗用苏句,其所谓掩耳盗铃者。噫,奸臣丑正恶直,徒为劳尔!(《词品》)

李攀龙云:白玉为骨冰为魂,耿耿独与参黄昏,其国色天香,方之佳人,幽趣何如?(《草堂诗馀隽》)

沈际飞云:微思远致,愧黏题装饰者,结句自清俊脱尘。(《草堂诗馀正集》)

* * *

[1] 竹外一枝斜:苏轼诗:“竹外一枝斜更好。”

[2] 天寒日暮:杜甫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3] 东阳:梁沈约曾为东阳守。

李玉

贺新郎

篆缕消金鼎[1],醉沉沉、庭阴转午,画堂人静。芳草王孙知何处?惟有杨花糁[2]径。渐玉枕、腾腾春醒,帘外残红春已透,镇无聊、[3]酒厌厌病。云鬓乱,未忺[4]整。  江南旧事休重省,遍天涯寻消问息,断鸿难倩[5]。月满西楼凭阑久,依旧归期未定。又只恐瓶沉金井[6],嘶骑[7]不来银烛暗,枉教人立尽梧桐影。谁伴我,对鸾镜。

【评笺】

黄昇云:李君词虽不多见,然风流蕴藉,尽此篇矣。(《花庵词选》)

李攀龙云:上有芳草生王孙游之思,下又是银瓶欲断绝之意。(《草堂诗馀隽》)

沈际飞云:李君止一词,风情耿耿。(《草堂诗馀正集》)

黄蓼园云:幽秀中自饶隽旨。(《蓼园词选》)

陈廷焯云:此词绮丽风华,情韵并盛,允推名作。(《白雨斋词话》)

* * *

[1] 篆缕消金鼎:香烟上升如线,又如篆字。金鼎,香炉。

[2] 糁(sǎn伞):飘散。

[3] (tì替):困极。

[4] 忺(xiān仙):欲也。

[5] 倩(qiàn欠):请也。

[6] 瓶沉金井:白居易《新乐府·井底引银瓶》:“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7] 嘶骑:骑读jì,马。

廖世美

烛影摇红

题安陆[1]浮云楼

霭霭春空,画楼森耸凌云渚。紫薇[2]登览最关情,绝妙夸能赋。惆怅相思迟暮,记当日、朱阑共语。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  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3],悄无人舟横野渡。数峰江上,芳草天涯,参差烟树。

【评笺】

况周颐云:“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神来之笔,即已佳矣。换头云:“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野渡。”语淡而情深,令子野、太虚辈为之,容或未必能到。此等词一再吟诵,辄沁人心脾,毕生不能忘。《花庵绝妙词选》中,真能不愧“绝妙”二字,如世美之作,殊不多觏。(《蕙风词话》)

* * *

[1] 安陆:今湖北安陆市。

[2] 紫薇:星名,位于北斗东北。

[3] 带雨:韦应物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吕滨老

滨老一作渭老,字圣求,秀州人。宣和末朝士,有《圣求词》一卷,见《六十家词》刊本。

赵师秀云:圣求词婉媚深窈,视美成、耆卿伯仲。(《圣求词序》)

毛晋云:其咏梅词寄调《东风第一枝》,先辈与坡仙《西江月》并称。(《圣求词跋》)

杨慎云:圣求在宋,不甚著名,而词甚工。(《词品》)

薄幸

青楼春晚,昼寂寂、梳匀又懒。乍听得、鸦啼莺哢,惹起新愁无限。记年时、偷掷春心,花前隔雾遥相见。便角枕[1]题诗,宝钗贳[2]酒,共醉青苔深院。  怎忘得、回廊下,携手处、花明月满。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闲对芭蕉展。却谁拘管?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腰肢渐小,心与杨花共远。

* * *

[1] 角枕:枕以角饰者。《诗·唐风》:“角枕粲兮。”

[2] 贳(shì世):赊也。

鲁逸仲

厉鹗云:孔夷字方平,号滍皋先生,元祐中隐士,刘攽韩维之畏友。(《宋诗纪事》)

王灼云:兰畹曲会,孔宁极先生之子方平所集;序引称无为、莫知非;其自作者称鲁逸仲,皆方平隐名,如子虚、乌有、亡是之类。孔平日自号滍皋渔父,与侄处度齐名,李方叔诗酒侣也。(《碧鸡漫志》)

黄昇云:词意婉丽,似万俟雅言。(《花庵词选》)

南浦

风悲画角,听《单于》[1]、三弄落谯门。投宿骎骎征骑,飞雪满孤村。酒市渐阑灯火,正敲窗、乱叶舞纷纷。送数声惊雁,乍离烟水,嘹唳度寒云。  好在半胧淡月,到如今、无处不消魂。故国梅花归梦,愁损绿罗裙[2]。为问暗香闲艳,也相思、万点付啼痕。算翠屏应是,两眉馀恨倚黄昏。

【评笺】

李攀龙云:上是旅思凄凉之景况,下是故乡怀望之神情。(《草堂诗馀隽》)

黄蓼园云:细玩词意,似亦经靖康乱后作也。第词旨含蓄,耐人寻味。(《蓼园词选》)

陈廷焯云:此词遣词琢句,工绝警绝,最令人爱。“好在”二语真好笔仗。“为问”二语淋漓痛快,笔仗亦佳。(《白雨斋词话》)

* * *

[1] 单于:唐曲有《小单于》。单音chán。

[2] 绿罗裙:家中着绿罗裙之人。

岳飞

飞字鹏举,相州汤阴人。宣和间应真定宣抚幕,累立战功。南渡历少保,河南北诸路招讨使,进枢密副使,封武昌郡开国公,罢为万寿观使。为秦桧所陷,殒大理寺狱。淳熙六年赐谥武穆,嘉定四年追封鄂王,淳祐六年改谥忠武。

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1],犹未雪;臣子憾,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2]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评笺】

沈雄云:《话腴》曰,武穆《收复河南罢兵表》云:“莫守金石之约,难充谿壑之求;暂图安而解倒悬,犹之可也,欲远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故作《小重山》云:“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指主和议者。又作《满江红》,忠愤可见。其不欲等闲白了少年头,可以明其心事。(沈雄《古今词话》)

刘体仁云:词有与古诗同义者,“潇潇雨歇”,《易水》之歌也。(《七颂堂词绎》)

沈际飞云:胆量、意见、文章悉无今古。又云:有此愿力,是大圣贤、大菩萨。(《草堂诗馀正集》)

陈廷焯云:何等气概!何等志向!千载下读之,凛凛有生气焉。“莫等闲”二语,当为千古箴铭。(《白雨斋词话》)

文征明尝和其词云:拂拭残碑,勅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怜,风波狱。  岂不惜、中原蹙;且不念,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词统》)

* * *

[1] 靖康耻:靖康,宋钦宗年号。金人陷京,虏徽、钦二帝北去。

[2] 贺兰山:在宁夏自治区,此处借指敌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