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张国宾[2]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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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合汗衫——此剧关目,与唐人《原化记》(见《太平广记》)所载崔尉事相似,但姓名、情节略有增损、出入。明人话本《警世通言》中有《苏知县罗衫再合》类似情节一篇。此剧今有三种传本:《元刊杂剧三十种》本,正名题:“马行街姑侄初结义,黄河渡妻夫相抱弃。金山院子父再团圆,相国寺公孙汗衫记。”脉望馆钞校内府本(《古今杂剧》),题目正名:“金沙院子父再团圆,相国寺公孙汗衫记。”《元曲选》本,题目正名:“东岳庙夫妻占玉珓,相国寺公孙合汗衫。”

[2] 张国宾——一作张国宝(“宾”与“宝”字形近而误),艺名张酷贫(国宾二字的谐音),元代著名戏曲演员,任教坊勾管,工于杂剧编撰,著杂剧五种,现存《合汗衫》、《薛仁贵衣锦还乡》、《罗李郎大闹相国寺》三种。

第一折

(正末扮张义,同净卜儿、张孝友、旦儿、兴儿上)(正末云)老夫姓张名义,字文秀,本贯南京人也。嫡亲的四口儿家属:婆婆赵氏,孩儿张孝友,媳妇儿李玉娥。俺在这竹竿巷马行街居住,开着一座解典铺[1],有金狮子为号,人口顺都唤我做金狮子张员外[2]。时遇冬初,纷纷扬扬,下着这一天大雪。小大哥在这看街楼上,安排果桌,请俺两口儿赏雪饮酒。(卜儿云)员外,似这般大雪,真乃是国家祥瑞也。(张孝友云)父亲母亲,你看这雪景甚是可观,孩儿在看街楼上,整备一杯,请父亲母亲赏雪咱。兴儿,将酒来。(兴儿云)酒在此。(张孝友送酒科,云)父亲母亲,请满饮一杯。(正末云)是好大雪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密布彤云,乱飘琼粉,朔风紧,一色如银。便有那孟浩然可便骑驴的稳[3]。

(张孝友云)似这般应时的瑞雪,是好一个冬景也!(正末唱)

【混江龙】正遇着初寒时分,您言冬至我疑春[4]。(张孝友云)父亲,这数九的天道,怎做的春天也?(正末唱)既不沙,可怎生梨花片片,柳絮纷纷:梨花落,砌成银世界;柳絮飞,妆就玉乾坤。俺这里逢美景,对良辰,悬锦帐,设华裀。簇金盘、罗列着紫驼[5]新,倒银瓶、满泛着鹅黄嫩。俺本是凤城中黎庶,端的做龙袖里骄民[6]。

(张孝友云)将酒来,父亲母亲,再饮一杯。(正末云)俺在这看街楼上,看那街市上往来的那人纷纷嚷嚷,俺则慢慢的饮酒咱。(丑扮店小二上,诗云)买卖归来汗未消,上床犹自想来朝。为甚当家头先白,每日思量计万条。小可[7]是个店小二。我这店里下着一个大汉,房宿饭钱都少欠下,不曾与我。如今大主人家怪我,我唤他出来,赶将他出去,有何不可?(做叫科,云)兀那大汉,你出来。(净邦老[8]扮陈虎上,云)哥也,叫我做甚么?我知道少下你些房宿饭钱,不曾还哩。(店小二云)没事也不叫你,门前有个亲眷寻你哩。(邦老云)休斗小人耍。(店小二云)我不斗你耍,我开开这门。(邦老云)是真个,在那里?(店小二做推科,云)你出去,关上这门,大风大雪里,冻杀饿杀,不干我事。(下)(邦老云)小二哥,开门来。我知道少下你房宿饭钱,这等大风大雪,好冷天道,你把我推抢将出来,可不冰杀我也?(做叫科,云)嗨!小二哥,你就下得把我抢出门来。身上单寒,肚中又饥馁,怎么打熬的过!兀的那一座高楼,必是一家好人家。没奈何,我唱个莲花落,讨些儿饭吃咱。(做唱科)一年春尽一年春……哩哩莲花,你看地转天转,我倒也。(做倒科)(正末云)小大哥,你看那楼下面冻倒一个人,好可怜也。你扶上楼来,救活他性命,也是个阴骘[9]。(张孝友云)理会的。我是看去,果然冻倒一个大汉。下次小的每,与我扶上楼来者。(兴儿做扶科)(正末云)小大哥,笼些火来与他烘。(张孝友云)理会的。(正末云)酾将那热酒来,与他吃些。(张孝友云)兀那汉子[10],你饮一杯儿热酒咱。(邦老做饮酒科,云)是好热酒也。(正末云)着他再饮一杯。(张孝友云)你再饮一杯。(邦老云)好酒,好酒!我再吃一杯。(正末云)兀那汉子,你这一会儿比头里那冻倒的时分,可是如何?(邦老云)这一会觉苏醒了也。(正末云)兀那汉子,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因什么冻倒在这大雪里?你说一遍,老夫是听咱。(邦老云)孩儿是徐州安山县人氏,姓陈名虎,出来做买卖,染了一场冻天行的症候[11],把盘缠都使用的无了,少下店主人家房宿饭钱,他把我赶将出来,肯分的[12]冻倒在你老人家门首。若不是你老人家救了我性命,那得个活的人也。(正末云)好可怜人也呵!(唱)

【油葫芦】我见他百结衣衫不盖[13]身,直恁般家道窘。我为甚连珠儿[14]热酒,教他饮了三巡。(云)汉子,自古以来,则不你受贫。(孝友云)父亲,可是那几个古人受贫来?(正末唱)想当初苏秦未遇遭贫困,有一日他那时来也,可便腰挂黄金印。咱人翻手是雨,合手是云[15],那尘埃中埋没杀多才俊。(带云)你看那人,也则是时运未至。(唱)他可敢一世里不如人。

(云)小大哥,将一领绵团袄来[16]。(张孝友做拿衣服科,云)绵团袄在此。(正末云)汉子,(唱)

【天下乐】我与你这一件衣服,旧换做新。(云)再将五两银子来。(张孝友取银科,云)五两银子在此。(正末云)这银子呵,(唱)我与你做盘也波缠,速离了俺门。(邦老云)救活了小人的性命,又与小人许多银子,此恩将何以报?(正末云)汉子,这衣服和银子,(唱)也则是一时间周急[17],添你气分[18]。(邦老云)多谢你老人家。(正末云)汉子,你着志[19]者!(唱)有一日马颏下缨似火,头直上[20]伞盖似云,愿哥哥你可便为官早立身。

(云)小大哥,你扶他下楼去。(邦老云)多亏了老人家,救了我性命;今生已过,那生那世,做驴做马,填还你的恩债也。(张孝友云)一条好大汉,我这家私里外,早晚索钱,少个护臂[21]。我有心待认义他做个兄弟,未知他意下如何。我试问他咱。兀那汉子,你如今多大年纪?(邦老云)我二十五岁。(张孝友云)我长你五岁,我可三十岁也。我有心认义你做个兄弟,你意下如何?(邦老云)休看小人吃的,则看小人穿的,休斗小人耍。(张孝友云)我不斗你耍。(邦老云)休道做兄弟,便那笼驴把马,愿随鞭镫。(邦老做拜科)(张孝友云)你休拜。张孝友,你好粗心也!不曾与父亲母亲商量,怎好就认义这个兄弟?兄弟,我不曾与父亲母亲商量,若是肯呵,是你万千之喜;若是不肯呵,我便多赍发与你些盘缠。你则在楼下等一等。(做见正末科,云)父亲母亲,您孩儿有一桩事,不曾禀问父亲母亲,未敢擅便。(正末云)孩儿,有甚么话说?(张孝友云)恰才冻倒的那个人,您孩儿想来,家私里外,早晚索钱,少一个护臂。我待要认义他做个兄弟,未知父母意下如何?(正末云)恰才那个人姓陈,名个虎字,生的有些恶相,则不如多赍发他盘缠,着他回去了罢。(张孝友云)父亲,不妨事,您孩儿眼里偏识这等好人。(正末云)既是你心里要认他呵,着他上楼来。(张孝友云)谢了父亲母亲者。(做见邦老科,云)兄弟,父亲母亲都肯了也。你上楼见父亲母亲去咱。(邦老做见科)(正末云)兀那汉子,我这小大哥要认你做个兄弟,你意下如何?(邦老云)笼驴把马,愿随鞭镫。(正末云)你看他一问一个肯。(张孝友云)兄弟,拜了父亲母亲咱。(邦老做拜科)(张孝友云)父亲母亲,叫媳妇儿与兄弟相见,如何?(正末云)孩儿,这敢不中么?(张孝友云)父亲,不妨事,我眼里偏识这等好人。(正末云)随你,随你。(张孝友云)大嫂,与兄弟相见咱。兄弟,与你嫂嫂厮见。(邦老做拜旦儿科,云)嫂嫂,我唱喏哩。(旦儿云)呸!那眼脑恰像个贼也似的!(邦老背云)一个好妇人也!(正末云)小大哥,着他换衣服去。(张孝友云)你且换衣服去。(邦老下)(外扮赵兴孙带枷锁同解子上)(赵兴孙云)自家赵兴孙,是徐州安山县人氏。因做买卖,到这长街市上,见一个年纪小的,打那年纪老的,我向前谏劝,他坚意不从,被我过那年纪小的来,则打的一拳,不恇[22]就打杀了。当被做公的拿我到官,本该偿命,多亏了那六案孔目,救了我的性命,改做误伤人命,脊杖了六十,迭配[23]沙门岛[24]去。时遇冬天,下着这等大雪,身上单寒,肚中饥馁。解子哥,这一家必然是个财主人家,我如今叫化些儿残汤剩饭,吃了呵,慢慢的行。我来到这楼直下。爹爹奶奶,叫化些儿波。(正末云)小大哥,你看那楼下面,一个披枷带锁的人也!可怜的,与他些饭儿吃么。(张孝友云)理会的。待我下楼看去咱。(做下楼见赵兴孙,云)兀那后生,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因甚么这等披枷带锁?(赵兴孙云)孩儿徐州安山县人氏,姓赵名兴孙。因做买卖,到长街市上,有一个年纪小的,打那年纪老的,我一时间路见不平,将那年纪小的来只一拳打杀了。被官司问做误伤人命,脊杖了六十,迭配沙门岛去。时遇雪天,身上无衣,肚中无食,特来问爹爹奶奶讨些残汤剩饭咱。(张孝友云)原来为这般,你且等着。(见正末云)父亲,孩儿问来了,这一个是打杀了人,发配去的。(正末云)哦!他是个犯罪的人。也不知官府门中,屈陷了多多少少!我那里不是积福处,小大哥,你且着他上楼来,等我问他。(张孝友唤科,云)兀那囚徒,你上楼来。(解子跟赵兴孙见科)(正末云)我问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因甚这般披枷带锁的?你说与我听咱。(赵兴孙云)孩儿徐州安山县人氏,姓赵名兴孙。因做买卖,到长街市上,有一个年纪小的,打那年纪老的,我一时间路见不平,将那年纪小的则一拳打杀了。被官司问做误伤人命,脊杖了六十,迭配沙门岛去。时遇雪天,身上无衣,肚里无食,特来讨些残汤剩饭咱。(正末云)嗨!俺婆婆也姓赵。五百年前,安知不是一家。小大哥,将十两银子、一领绵团袄来。(张孝友云)银子、绵袄都在此。(卜儿云)兀那汉子,老爹与你十两银子,绵团袄一件。我无什么与你,只这一只金钗,做盘缠去。(赵兴孙云)多谢老爹奶奶!小人斗胆,敢问老爹奶奶一个名姓,也等小人日后结草衔环[25],做个报答。(正末云)汉子,俺叫做金狮子张员外,奶奶赵氏,小大哥张孝友,还有一个媳妇儿,是李玉娥。你牢记者。(赵兴孙云)老爹是金狮子张员外,奶奶赵氏,小大哥张孝友,大嫂李玉娥:小人印板儿[26]似记在心上。小人到前面,死了呵,那生那世,做驴做马,填还这债;若不死呵,但得片云遮顶[27],此恩必当重报也。(做拜下楼科)(邦老冲上,云)呸!我两个眼里见不的这等穷的!你是甚么人?(赵兴孙云)小人是赵兴孙。(邦老云)你认的我么?(赵兴孙云)你是谁?(邦老云)则我是二员外。(赵兴孙做叫科,云)二员外。(邦老云)住住住,你不要叫,你拿的是甚么东西?(赵兴孙云)老爹与了我十两银子,一领绵团袄。奶奶又是一只金钗,着我做盘缠的。(邦老云)父亲母亲好小手儿也,则与的你这些东西。你将过来,我如今去对父亲母亲说,还要多多的赍发你些盘缠。你则在这楼下等着。(邦老见正末科,云)父亲,楼下这个披枷带锁的,可惜与了他偌多东西;不如与您孩儿做本钱,可不好也。(正末云)婆婆,你觑波。陈虎,我这家私早则由了你那!(邦老云)看了那厮嘴脸,一世不能勾发迹。那眉下无眼筋,口头有饿纹;到前面不是冻死,便是饿死的人也。(正末云)噤声!(唱)

后庭花】你道他眉下无眼筋,你道他兀那口边厢有饿纹。可不道马向那群中觑,陈虎[28],我则理会得人居在贫内亲。(邦老云)可惜偌多钱,与了这厮,他那里是个掌财的?(正末唱)你将他来恶抢问,他如今身遭着危困。你将他恶语喷,他将你来死记恨。恩共仇,您两个人;是和非,俺三处分。怎劈手里便夺了他银?

(云)嗨!陈虎,我恰才与了他些钱钞,你劈手里夺将来。知道的便是你夺了;有那不知道的,只说那张员外与了人些钱钞,又着劈手的夺将去。(唱)

【青哥儿】陈虎,显的我言而言而无信。(带云)张孝友,(唱)你也忒眼内眼内无珍。(带云)恰才两个人呵,(唱)他如今迭配遭囚锁缠着身,不得风云,困在埃尘。你道他一世儿为人,半世儿孤贫,气忍声吞,何日酬恩。则你也曾举目无亲,失魄亡魂,绕户踅门,鼓舌扬唇,唱“一年家春尽一年家春”[29]。陈虎,你也曾这般穷时分。

(云)陈虎,你将那东西还与他去。(张孝友云)兄弟,你怎么这等?将来,我送与他去。(见赵兴孙科,云)这东西为什么不将的去?(赵兴孙云)恰才那个二员外夺过盘缠去了也。(张孝友云)汉子,他不是二员外,他姓陈名虎,也是雪堆儿里冻倒了的。我救了他,我认他做了个兄弟。你休怪咱,盘缠都在这里,你将的去。(赵兴孙做谢科,云)陈虎,你也是雪堆儿里冻倒的,将我银两衣服,劈手夺将去了。我有恩的是张员外一家儿,有仇的是陈虎那厮。我前街里撞见,一无话说;后巷里撞见,一只手揪住衣领,去那嘴缝鼻凹里则一拳!哎哟!挣的我这棒疮疼了。陈虎,咱两个则休要轴头儿厮抹着[30]。(同解子下)(正末云)婆婆,陈虎那厮,恰才我说了他几句,那厮有些怪我,我着几句言语安伏他咱。陈虎孩儿,我恰才说了你几句,你可休怪老夫。我若不说你几句呵,着那人怎生出的咱家这门。陈虎孩儿,你记的那怨亲不怨疏么?(邦老云)您孩儿则是干家的心肠,可惜了这钱钞,与那穷弟子孩儿。(正末唱)

【赚煞尾】岂不闻一饭莫忘怀,睚眦[31]休成忿。这厮他记小过忘人大恩,这厮他胁底下插柴不自稳。那里也敬老怜贫,他怒嗔嗔劈手里夺了他银。(带云)不争你夺将来了呵,(唱)显的我也惨,他也羞,陈虎,你也狠。(云)陈虎孩儿,自古以来,有两个贤人。你学一个,休学一个。(邦老云)父亲,您孩儿学那一个?(正末唱)你则学那灵辄[32]般报恩。(邦老云)不学那一个?(正末唱)休学那庞涓[33]般挟[34]恨。休休休,我劝您这得时人可便休笑恰才那失时人。(下)

(张孝友云)兄弟,父亲恰才说了几句,你休怪也。(邦老云)父亲说的是。哥哥,我索钱去咱。(诗云)员外有金银,认我做亲人;我心还不足,则恨赵兴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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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解典铺——典押铺、当铺。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二:“江北人谓以物质钱为解库,江南人谓为质库,然自南朝已如此。”旧社会剥削阶级用高利贷对穷苦人进行剥削的商铺。

[2] 员外——古代官名,别于正额(正式编制之内)官员而言;历代都设有员外郎,后来官爵泛滥,社会上多以官名互相滥称,故有财势者皆被称为员外。

[3] 孟浩然可便骑驴的稳——孟浩然,唐代诗人。相传他有风雪骑驴寻梅的故事,元人曾将这故事编为杂剧。

[4] 疑春——《元曲选》本作“言春”。据元刊本改。

[5] 紫驼——古代的一种奢侈、名贵的食品,据说是用骆驼峰(骆驼背上拱起的肉)制成的。杜甫丽人行》诗:“紫驼之峰出翠釜。”

[6] 龙袖骄民——凤城、龙袖,均指京城。宋代,住在京都的人享受许多特殊待遇,被称为“龙袖骄民”。宋·周密武林旧事》六:“骄民”:“都民素骄,非惟风俗所致,盖生长辇下,势使之然。……恩赏则有黄榜钱,雪降则有雪寒钱,久雨久晴又有账恤钱米,大家富室则又随时有所资给,大官拜命则有所谓抢节钱,病者则有施药局,贫而无依者则有养济院,死而无殓者则有漏泽园。”

[7] 小可——犹云小的、小人、小子,自谦之词。

[8] 邦老——剧中扮演强盗的人。焦循剧说》一:“邦老之称……皆杀人贼,皆以净扮之,邦老者,盖恶人之目。”

[9] 阴骘(zhì至)——古人认为,暗中作了对人家有好处的事,不让人知道,这种行为,叫做阴骘或阴德。本于《书·洪范》:“惟天阴骘下民。”是说老天爷能暗中造福于民。

[10] 汉子——旧时对男子的一种轻蔑称呼。《辍耕录》八:“今人谓贱丈夫曰汉子。按:北齐魏恺自散骑常侍迁青州刺史,固辞。文宣帝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就。”

[11] 冻天行的症候——冬天里的流行病症。唐·张《朝野佥载》六:“其人患天行病而卒。”

[12] 肯分的——恰恰的、凑巧的。

[13] 盖——《元曲选》本作“挂”,据元刊本改。

[14] 连珠儿——谓接连不断。“连珠”,本古代文体的一种,见《昭明文选》“连珠”体。

[15] 翻手是雨,合手是云——杜甫《贫交行》:“翻手作云复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是说:朋友的关系,反复无常。

[16] 绵团袄——即绵袄。

[17] 周急——救济。《论语·雍也》:“君子周急不济富。”集注:“急,穷迫也;周者,补不足。”

[18] 气分——或作气忿。气概、志量、性子。

[19] 着志——用心、注意。

[20] 头直上——头顶上。

[21] 护臂——拥卫,保镖的人。

[22] 不恇(kuānɡ筐)——不料,没有想到。

[23] 迭配——配,古代刑法的一种,把罪犯由甲地流放到乙地。迭配,就是发配充军。

[24] 沙门岛——今属山东蓬莱海中,宋代罪犯充军的地方。《宋史·刑法志》三:“犯死罪获贷者,多配隶登州沙门岛及通州海岛。”

[25] 结草衔环——都是古代报恩的故事。结草,春秋时,晋国大夫魏颗没有听从他父亲死后要用妾来殉葬的话。后来在一次对外战役中,他看见一个老头儿(那个妾的父亲的“魂灵”)把草结起来,将敌人绊倒,魏颗因而获胜(见《左传》)。衔环,汉代杨宝救了一只负伤的黄雀,夜里,梦见黄衣童子拿了四只玉环答谢他(见《后汉书·杨震传》注引)。

[26] 印板儿——或作经板儿。形容牢固记忆,好像印刻在木板上一样。

[27] 片云遮顶——表示还活着的意思。敦煌《捉季布变文》:“若得片云遮顶上,楚将投来总安存。”

[28] ——或作。用在句尾或句中,助词,无义。

[29] 一年家春尽一年家春——乞丐所唱〔莲花落〕里的句子。

[30] 轴头儿厮抹着——轴头儿,指车轮子的轴儿;厮抹着,相碰着。这句是遇见、碰头的意思。

[31] 睚眦(yá zì牙字)——怒目而视,引申为怨恨之意。《史记·范睢蔡泽传》:“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32] 灵辄——春秋时晋国人。晋国的正卿赵盾打猎时,看见灵辄没有饭吃,就送了些食物给他。后来晋灵公派甲士围击赵盾,灵辄出来保护,赵盾才免于祸难。

[33] 庞涓——战国时魏国的将军;曾和孙膑同学,庞涓妒忌孙膑的才能,用计把孙膑的脚砍掉了。

[34] 挟——《元曲选》本作“雪”,据元刊本改。

第二折

(张孝友同兴儿上,云)欢喜未尽,烦恼到来。自从认了个兄弟,我心间甚是欢喜。不想我这浑家腹怀有孕,别的女人怀胎,十个月分娩,我这大嫂,十八个月不分娩,我好生烦恼。兄弟索钱去了,我且在这解典库中闷坐咱。(邦老上,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家陈虎的便是。这里也无人。我平昔间做些不恰好的勾当,我那乡村里老的每便道:“陈虎,你也转动咱。”我便道:“老的每,我这一去,不得一拳儿[1]好买卖不回来;不得一个花朵儿也似好老婆,也不回来。”不想到的这里,染一场冻天行病症,把盘缠都使的无了。少下店主人家房宿饭钱,把我推抢出来,肯分的冻倒在这一家儿门前,救活了我性命,又认义我做兄弟。一家儿好人家,都在俺的手里。那一应金银粮食,也还不打紧;一心儿只看上我那嫂嫂。我如今索钱回来了,见俺哥哥去。下次小的每,哥哥在那里?(兴儿云)在解典库里。(见科,云)哥哥,我索钱回来了也。(张孝友云)兄弟,你吃饭未曾?(邦老云)我不曾吃饭哩。(张孝友云)你自吃饭去,我心中有些闷倦。(邦老出门云)且住者。陈虎也,你索寻思咱,莫非看出什么破绽来?往常我哥哥见我,欢天喜地;今日见我,有些烦恼。陈虎,你是个聪明的人,必然见我早晚吃穿衣饭,定害[2]他了;因此上恩多怨深。我如今趁着这个机会,辞了俺哥哥,别处寻一拳儿买卖,可不好?(做见张孝友云)哥哥也,省的恩多怨深;我家中稍将书信来,教我回家去。只今日就辞别了哥哥,还俺徐州去也。(张孝友云)兄弟,敢怕下次小的每有什么的说你来?(邦老云)谁敢说我?(张孝友云)既然无人说你,你怎生要回家去?(邦老云)哥哥,君子不羞当面。每日您兄弟索钱回来,哥哥见我欢喜;今日见我烦恼。则怕您兄弟钱财上不明白,不如回去了罢。(张孝友云)兄弟,你不知道我心上的事。这里无别人,我与你说。别的女人怀身,十月满足分娩;您嫂嫂怀了十八个月,不见分娩,因此上烦恼。(邦老云)原来为这个。哥哥早对您兄弟说,这早晚嫂嫂分娩了多时也。(张孝友云)你怎么说?(邦老云)我那徐州东岳庙至灵至圣,有个玉杯珓儿[3],掷个上上大吉,便是小厮儿;掷个中平,便是个女儿;掷个不合神道,便是鬼胎。我那里又好做买卖,一倍增十倍利钱。(张孝友云)既是这等,我和你两个掷杯珓儿去来。(邦老云)我和你去不济事,还得怀身的亲自去掷杯珓儿,便灵感也。(张孝友云)咱与父亲说知去。(邦老云)住住住。则除你知我知嫂嫂知,第四个人知道,就不灵了。(张孝友云)你也说的是。多收拾些金珠财宝,一来掷杯珓,二来就做买卖,走一遭去。(同下)(兴儿上,云)奶奶!陈虎拐的小大哥嫂嫂两口儿去了也!(卜儿上,云)你可不早说?我是叫老的咱。(卜儿做叫科,云)老的!老的!(正末上,云)婆婆,做甚么?(卜儿云)陈虎搬调的张孝友两口儿走了也!(正末云)婆婆,我当初说什么来?咱赶孩儿每去者。(做赶科)(唱)

【越调斗鹌鹑】气的来有眼如盲,有口似哑。您两个绿鬓朱颜,也合问您这苍髯皓发。不争你背母抛爹,直闪的我形孤也那影寡。婆婆,他可便那里怕人笑,怕人骂;只待要急煎煎挟橐携囊,稳拍拍乘舟骗马[4]。

【紫花儿序】生剌剌[5]弄的来人离财散,眼睁睁看着这水远山长,痛煞煞间隔了海角天涯。(哭科,云)天那!怎么有这一场诧事!儿也,则被你忧愁杀我也!(卜儿云)张孝友孩儿挈了媳妇儿,带了许多本钱,敢出去做买卖么?(正末唱)元来他将着些价高的行货[6],(带云)钱钞可打甚么不紧?(唱)天那,怎引着那个年小的浑家?倘或间有些儿争差,儿也,将您这一双老爹娘可便看个甚么,畅好是心粗胆大!不争你背井离乡,谁替俺送酒供茶?

(卜儿云)老的,俺和你索便赶他去。(正末行科,云)咱来到这黄河岸边,许多的那船只,咱往那里寻他去?咱则这里跪者,若是张孝友孩儿一日不下船来,咱跪他一日,两日不下船来,跪两日。着那千人万人骂也骂杀他。(张孝友同旦儿上,云)兀的不是父亲母亲!(卜儿云)两个孩儿那里去?痛杀我也!(正末云)哎哟!张孝友孩儿,则被你苦杀我也!(唱)

【小桃红】可兀的好儿好女都做眼前花,倒不如不养他来罢。(张孝友云)父亲母亲休慌,您孩儿掷杯珓儿便回来。(正末唱)这打珓儿信着谁人话?无事也待离家。你爹娘年纪多高大,怎不想承欢膝下,的去问天买卦?(旦儿云)公公婆婆,俺掷了杯珓儿便回来哩。(正末唱)噤声,更和着个媳妇儿不贤达。

(云)婆婆,你与我问孩儿每,他要到那里去,掷什么杯珓儿?(卜儿见旦云)媳妇儿,你两口如今要到那一处去掷杯珓来?(旦儿云)母亲不知,因为我怀胎十八个月不分娩,陈虎对张孝友说,他那徐州东岳庙至灵感,有个玉杯珓儿,掷个上上大吉,便是个小厮儿;掷个中平,便是个女儿;掷个不合神道,便是鬼胎。因此上要掷杯珓儿去。(卜儿云)是真个?我对员外说去。(见正末云)员外,我则道他两口儿为什么跟将陈虎去。如今媳妇儿身边的喜事,陈虎与张孝友孩儿说道,他那里徐州东岳庙至灵感,有个玉杯珓儿,若是掷个上上大吉,便是小厮儿;掷个中平,便是女儿;若是掷个不合神道,便是鬼胎。为这般,要去掷杯珓儿哩。(正末云)噤声!(唱)

【鬼三台】我这里听言罢,这的是则好唬庄家。哎!儿也,你个聪明人,怎便听他谎诈?那一个无子嗣,缺根芽;妆了些高驮细马,和着金纸银钱将火化,更有那孝子贤孙儿女每打,早难道神不容奸,天能鉴察[7]。

(张孝友云)父亲,阴阳不可不信。(正末唱)

【紫花序儿】且休说阴阳的这造化[8],许来大个东岳神明,(云)媳妇儿靠后。(唱)他管你什么肚皮里娃娃?我则理会的种谷得谷,种麻的去收麻。咱是个积善之家,天网恢恢不漏掐。这言语有伤风化。(张孝友云)陈虎说东岳神至灵感,掷杯珓儿,便回来也。(正末唱)你休听那厮说短论长,那般的俐齿伶牙。

(张孝友云)父亲,您孩儿好共歹走一遭去。父亲不着您孩儿去呵,我就着这压衣服的刀子觅个死处。(卜儿云)孩儿,怎下的闪了俺也?(做悲科)(正末云)既然孩儿每要去,常言道,心去意难留,留下结冤仇。婆婆,你问孩儿有甚么着肉穿的衣服,将一件来。(见旦科,云)媳妇儿,张孝友孩儿有什么着肉穿的衣服,将一件来。(旦儿云)婆婆,行李都去了,只这的是张孝友一领汗衫儿。(卜儿云)老的,行李都去了,只有这一领汗衫儿。(正末云)这个汗衫儿,婆婆,你从那脊缝儿停停的[9]拆开者。(卜儿云)有随身带着的刀儿,我与你拆开了也。(正末云)孩儿,你两口儿将着一半儿,俺两口儿留下这一半儿。孩儿,你道我为甚么来?则怕您两口儿一年半载不回来呵,思想俺时,见这半个衫儿,便是见俺两口儿一般。俺两口儿有些头疼额热,思想你时,见这半个衫儿,便是见您两口儿一般。孩儿,你将你的手来。(张孝友云)兀的不是手?(做咬科)(张孝友云)哎哟!父亲,你咬我这一口,我不疼!(正末云)你道是疼么?(张孝友云)你咬我一口,我怎的不疼?(正末云)我咬你这一口儿,你害疼呵;想着俺两口儿从那水扑花儿里抬举的你成人长大,你今日生各支的撇了俺去呵,你道你疼,俺两口儿更疼哩!(卜儿云)老的,俺则收着这汗衫儿,便是见孩儿一般。(正末唱)

【调笑令】将衫儿拆下,就着这血糊刷。哎!儿也,可不道世上则有莲子花[10],我如今别无什么弟兄并房下;倘或间俺命掩黄沙,则将这衫儿半壁匣盖[11]上搭。哎!儿也,便当的你哭啼啼,拽布拖麻。

(邦老云)你觑着,兀的不火起了也!早些开船去。(张孝友云)俺趁着船,快走快走。(同旦儿、邦老下)(正末云)孩儿去了也。哎哟!兀的不苦痛杀我也!(唱)

【络丝娘】好家私水底纳瓜[12],亲子父在拳中的这掿沙[13],寺门前金刚相厮打;哎!婆婆也,我便是佛啰,也理会不下。

(云)婆婆,你看是谁家火起?(内叫科,云)张员外家火起了也!(卜儿云)老的也,似此怎了?(正末云)婆婆,你看好大火也!(唱)

【幺篇】我则听的张员外家遗漏[14]火发,哎哟!天那!唬得我立挣痴呆了这半霎。待去来呵,长街上列着兵马。哎!婆婆也,我可是怕也那不怕!

(卜儿云)老的,眼见一家儿烧的光光儿了也,教俺怎生过活咱?(正末唱)

【耍三台】我则见必律律[15]狂风飒,将这焰腾腾火儿刮;摆一街铁茅水瓮,列两行钩镰和这麻搭[16]。(内叫科,云)街坊邻舍,将为头儿失火的拿下者!(正末唱)则听得巡院[17]家高声的叫吖吖,叫道将那为头儿失火的拿下。天那!将我这铜斗儿般大院深宅,苦也啰!苦也啰!可怎生烧的来,剩不下些根椽片瓦!

【青山口】我则见这家那家斗交杂,街坊每救火咱;我则见连天的大厦大厦声剌剌[18],被巡军横拽塌。家私家私且莫夸,算来算来都是假。难镇难压,空急空巴,总是天折罚。他也波他不瞅咱,咱也波咱可怜他。只看张家,往日豪华,如今在那搭[19]?多不到半合儿[20],把我来傒幸[21]杀。

(卜儿云)老的,俺许来大家缘家计,尽皆没了,苦痛杀俺也!(正末云)火烧了家缘家计,都不打紧;我那张孝友儿也!(哭科)(唱)

【收尾】我直从那水扑花儿抬举的偌来大,您将俺这两口儿生各支的撇下。空指着卧牛城[22]内富人家。(卜儿云)咱如今往那里去好?(正末云)哎!婆婆也,我和你如今往那里去?只有个沿街儿叫化,学着那一声儿哩。(卜儿云)老的,是那一声?(正末云)婆婆也,你岂不曾听见那叫化的叫?我学与你听:那一个舍财的爹爹妈妈哦!(唱)少不的悲田院[23]里,学那一声叫爹妈。(同下)

* * *

[1] 一拳儿——一桩、一批、一注,指财物。

[2] 定害——打扰,扰害。

[3] 玉杯珓儿——古时迷信占卜吉凶所用的一种器物;珓或作筊。用两个蚌壳(或用竹、木作成)投空掷地,看它俯仰的情况以定吉凶。有上上、中平、下下等名目。本剧里所说的“不合神道”,就是下下。韩愈《谒衡岳庙》诗:“手持杯珓导我掷。”宋·程大昌演繁露》:“后世问卜于神,有器名杯珓者,以两蚌壳投空掷地,视其俯仰,以断休咎。”

[4] 骗马——跳上马;骗本作。《集韵》:“,跃而乘马也。”今北语仍流行,即:一脚登马镫,另一脚翻跨马鞍,翻跨动作叫做骗。

[5] 生剌剌——活活地。

[6] 行货——货物,东西。

[7] 神不容奸,天能鉴察——脉望馆钞校本、《元曲选》本均作:“神不容颜,天龙鉴察。”此据元刊本改。

[8] 阴阳造化——谓天地创造化育万物;旧时多指天地神灵,今谓自然规律。

[9] 停停的——平均地、平分地。

[10] 莲子花——莲花。这里用“莲子”谐“怜子”,表示父母爱怜儿子的意思。

[11] 匣盖——棺材盖。用薄劣木板钉成的简陋棺材叫做匣子。

[12] 水底纳瓜——或作水里纳瓜。瓜性浮,捺入水中不沉;比喻不实在,飘浮。

[13] 掿沙——掿,捏。掿沙,捏沙。沙性散,捏不拢;比喻离散、不能团聚。

[14] 遗漏——失火的隐语,宋、元人习用。宋话本《碾玉观音》:“见乱烘烘道:井亭桥有遗漏。”可参证。

[15] 必律律——形容狂风吹动的情状。

[16] 铁茅水瓮、钩镰麻搭——都是用以灭火的各种工具。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三“防火”:“及有救火家事,谓如大小桶、洒子、麻搭、斧锯、梯子、火叉、大索、铁猫儿之类。”

[17] 巡院——管理诉讼、捕盗的衙门,也管消防灭火等事。宋代在开封设有军巡院;元初有警巡院(见《元史·百官志六》)。《东京梦华录》三:“每坊巷三百步许,有军巡铺屋一所,铺兵五人,夜间巡警,收领公事。又于高处砖砌望火楼,楼上有人卓望。……每遇有遗火去处,则有马军奔报军厢主,马步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军级扑灭。”

[18] 剌剌——状房屋火烧倒坍之声。

[19] 那搭——那里,那儿。

[20] 半合儿——顷刻,极短的时间里。

[21] 傒幸——这里是尴尬,疑惑不解的意思。

[22] 卧牛城——宋代汴京(开封)城的形状像卧牛一样,因称为“卧牛城”。《宋东京考》一:“新城创于周。……周世宗显德三年以其土鹻,取郑州虎牢关土筑之。俗呼卧牛城。”

[23] 悲田院——或讹作卑田院。佛教以供父母为恩田,供佛为敬田,施贫救苦为悲田。悲田院,相当于后世的乞丐收容所;唐初已由政府设置,有专人管理(见《唐会要》及《旧唐书》)。

第三折

(邦老上,云)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我陈虎只因看上了李玉娥,将他丈夫撺在黄河里淹死了。那李玉娥要守了三年孝满,方肯随顺我,我怎么有的这般慢性。我道:“莫说三年,便三日也等不到。”他道:“你便等不得三年,也须等我分娩了,好随顺你;难道我耽着这般一个大肚子,你也还想别的勾当哩?”谁知天从人愿,到的我家,不上三日,就添[1]了一个满抱儿小厮,早已过了一十八岁。那小厮好一身本事,更强似我。只是我偏生[2]见那小厮不得,常是一顿打就打一个小死,只要打死了他,方才称心。却是为何?常言道,剪草除根,萌芽不发。那小厮少不的打死在我手里。大嫂,将些钱钞来与我,我与弟兄每吃酒去来。(下)(旦儿上,云)自家李玉娥。过日月好疾也,自从这贼汉将俺员外推在河里,今经十八年光景。我根前添了一个孩儿,长成一十八岁,依了那贼汉的姓,叫做陈豹,每日山中打大虫[3]去。怎这早晚还不回家来吃饭哩?(小末同俫俫儿上)(小末诗云)每日山中打虎归,窝弓药箭紧身随。男儿志气三千丈,不取封侯誓不灰。自家陈豹,年长一十八岁,膂力过人,十八般武艺,无有不拈,无有不会。每日在于山中,下窝弓药箭,打大虫耍子[4]。今日正在那里演习些武艺,忽然看见山坡前走将一个牛也似的大虫,我拈弓在手,搭箭当弦,的一声射去,正中大虫;我待要拿那大虫去,不知那里走将几个小厮来,倒说是他每打死的大虫。咄!我且问你,你怎生打杀那大虫来?(俫儿云)我一只手揝住头,一只手揝住尾,当腰里则一口咬死的。你倒省气力,要混赖我的行货,我告诉你家去。陈妈妈!(旦儿云)是谁门首叫?我开开这门,你做什么?(俫儿云)妈妈,我辛辛苦苦打杀的一个大虫,只这一张皮,也值好几两银子,怎么你家儿子要赖我的?(旦儿云)小哥,你将的去罢。(俫儿云)我儿也,不看你娘面上,我不道的饶了你哩。(下)(旦儿云)陈豹,你家来,你跪着。教你休惹事,你又惹事,你倘着,我打你,等你好记的。(小末云)母亲打则打,休闪了手。(旦儿云)且住者,倘或间打的孩儿头疼额热,谁与他父亲报仇。陈豹,我不打你,且饶你这一遭儿。(小末云)母亲打了倒好,母亲若不打呵,说与父亲,这一顿打又打一个小死。(旦儿云)我也不打你,也不对你父亲说。(小末云)不与父亲说,谢了母亲也!(旦儿云)孩儿,你学成十八般武艺,为何不去进取功名?(小末云)您孩儿欲待应武举去,争奈无盘缠上路。(旦儿云)既然你要应举去来,我与你些碎银两,一对金凤钗,做盘缠。(小末云)今日是个吉日良辰,辞别了母亲,便索长行也。(做拜科)(旦儿云)陈豹,你记者!若到京师,寻问马行街[5]、竹竿巷、金狮子张员外老两口儿。寻见呵,你带将来。(小末云)母亲,他家和咱是甚么亲眷?(旦儿云)孩儿,你休问他,他家和咱是老亲。(小末云)您孩儿经板儿记在心头。母亲,孩儿出门去也。(旦儿云)陈豹,你回来。(小末云)母亲有甚么话说?(旦儿云)你若见那老两口儿,你便带将来。(小末云)您孩儿记的,我出的这门来。(旦儿云)陈豹,你回来。(小末云)母亲有的话,一发说了罢。(旦儿云)我与你这块绢帛儿,你见了那老两口儿,只与他这绢帛儿,他便认的咱是老亲。(小末云)理会的。(旦儿云)孩儿去了也,眼观旌节旗,耳听好消息。(下)(外扮长老上,诗云)近寺人家不重僧,远来和尚好看经。莫道出家便受戒,那个猫儿不吃腥?小僧相国寺住持长老。今有陈相公做这无遮大会[6],一应人等,都要舍贫散斋,小僧已都准备下了。这早晚相公敢待来也。(小末领杂当上,云)下官陈豹,到于都下,演武场中比射,只我三箭皆中红心,中了武状元,授了下官本处提察使。自从母亲分付我寻这马行街竹竿巷金狮子张员外那两口老的,那里寻去?如今在相国寺中散斋济贫,数日前我与长老钱钞,与下官安排斋供,须索拈香走一遭去。可早来到了也。(见长老科,云)老和尚,多生受你。(长老云)相公,请用些斋食。(小末云)下官不必吃斋,只等贫难的人来时,老和尚与我散斋者。(正末同卜儿薄蓝[7]上,云)叫化咱,叫化咱,可怜见俺许来大家私,被一场天火烧的光光荡荡。如今无靠无依,没奈何,长街市上有那等舍贫的财主波,救济俺老两口儿!佛啰!(唱)

【中吕粉蝶儿】我绕着他后巷前街,叫化些剩汤和这残菜,我受尽了些雪压波风筛。猛想起十年前,兀那鸦飞不过的田宅,甚么是月值年灾,可便的眼睁睁一时消坏。

(卜儿云)老的也,可怎生无一个舍贫的?(正末唱)

醉春风】那舍贫的波众檀樾[8],救苦的波观自在,肯与我做场儿功德散分儿斋,可怎生再没个将俺来睬、睬?(卜儿云)老的也,兀那水床[9]上热热的蒸饼,我要吃一个儿。(正末云)婆婆,你道什么哩?(卜儿云)我才见那水床上热热的蒸饼,我要吃一个儿。(正末云)婆婆,你道那水床上热热的蒸饼,你要吃一个儿。不只是你要吃,赤紧的咱手里无钱呵,可着甚的去买那?(唱)佛啰,但得那半片儿羊皮,一头儿藁荐,哎!婆婆,我便是得生他天界。

(云)婆婆!(卜儿云)老的,你叫我怎么的?(正末云)我叫了这一日街[10],我可乏了也,你替我叫些儿。(卜儿云)你着谁叫街?(正末云)我着你叫街。(卜儿云)你着我叫街,倒不识羞;我好歹也是财主人家女儿,着我如今叫街!我也曾吃好的,穿好的;我也曾车儿上来,轿儿上去:谁不知我是金狮子张员外的浑家,如今可着我叫街,我不叫!(正末云)你道什么哩?(卜儿云)我不叫!(正末云)你道你是好人家儿,好人家女,也曾那车儿上来,轿儿上去,那里会叫那街?偏我不是金狮子张员外,我是胎胞儿里叫化来?赤紧的咱手里无钱那,我要你叫!(卜儿云)我不叫!我不叫!(正末云)我要你叫!要你叫!(卜儿云)我不叫!我不叫!(正末云)你也不叫,我也不叫,饿他娘那老弟子!(卜儿做悲科)(正末云)婆婆,你也说的是。你是那好人家儿,好人家女,你那里会叫那街。罢罢罢,我与你叫。(卜儿云)你是叫咱。(正末云)哎哟!可怜见俺被天火烧了家缘家计,无靠无捱,长街市上有那等舍贫的,叫化些儿波!(唱)

【快活三】哎哟!则那风吹的我这头怎抬,雪打的我这眼难开。则被这一场家天火破了家财。俺少年儿今何在?

(卜儿云)嗨!争奈俺两口儿年纪老了也!(正末唱)

【朝天子】哎哟!可则俺两口儿都老迈,肯分的便正该。天那!天那!也是俺注定的合受这饥寒债。我如今无铺无盖,教我冷难挨。肯分的雪又紧,风偏大,到晚来,可便不敢番身,拳成做一块。天那!天那!则俺两口儿受冰雪堂地狱灾。我这里跪在大街,望着那发心的爷娘每拜。

(卜儿云)老的,这般风又大,雪又紧,俺如今身上无衣,肚里无食,眼见的不是冻死,便是饿死也!(正末唱)

【四边静】哎哟!正值着这冬寒天色,破瓦窑中,又无些米柴,眼见的冻死尸骸,料没个人瞅睬。谁肯着半掀[11]儿家土埋,老业人眼见的便撇在这荒郊外。

(杂当上,云)兀的那老两口儿!比及你在这里叫化;相国寺[12]里散斋哩,你那里求一斋去不好那。(正末云)多谢哥哥,元来相国寺里散斋哩,婆婆,去来,去来。(卜儿云)老的也,俺往那里叫化去?(正末唱)

【普天乐】听言罢,不觉笑咍咍。我这里刚行刚蓦,把我这身躯强整,将我这脚步儿忙抬。(云)官人,叫化些儿波!(杂当云)无斋了也。(正末唱)哎!可道哩饿纹在口角头,食神在天涯外。不似俺这两口儿公婆每便穷的来煞,直恁般运拙也那时乖。(云)官人也,(唱)但的他残汤半碗,充实我这五脏。(带云)不济事,不济事。(唱)哎!婆婆也,咱去来波,可则索与他日转千街[13]。

(杂当云)你来早一步儿可好,斋都散完了也。(正末云)官人可怜见,叫化些儿波。(杂当云)无了斋也。(小末云)为甚么大呼小叫的?(杂当云)门首有两个老的讨斋,来的迟,无了斋也。(小末云)老和尚,有下官的那一分斋,与了那两口儿老的吃罢。(杂当云)理会的。兀那老的,你来的迟,无有斋了;这个是相公的一分斋,与你这老两口儿。你吃了,你过去谢一谢那相公去。(正末云)多谢了!婆婆,你吃些儿,我也吃些儿,留着这两个馒头,咱到破瓦窑中吃。婆婆,你送这碗儿去。(卜儿云)我送这碗儿去。(正末云)就谢一谢那官人。(卜儿云)我知道。(见小末做拜科,云)积福的官人,今世里为官受禄,到那生那世,还做官人。(做认小末科)(小末云)这老的怎生看我?(卜儿云)官人官上加官,禄上进禄,辈辈都做官人。(出门科,云)这官人,好和那张孝友孩儿厮似也。仔细打看[14],全是我那孩儿。我对那老的说去,着他打这弟子孩儿。(见末云)老的也,喜欢咱。(正末云)什么那?婆婆。(卜儿云)你笑一个。(正末云)我笑什么?(卜儿云)你笑。(正末云)哦,我笑。(做笑科)(卜儿云)你大笑。(正末做大笑科)(卜儿云)你也是个傻老弟子孩儿。如今咱那张孝友孩儿有了也!(正末云)在那里?(卜儿云)原来散斋的那官人,正是张孝友孩儿。(正末云)婆婆,真个是?(卜儿云)我的孩儿,如何不认的?我这眼不唤做眼,唤做琉璃葫芦儿,则是明朗朗的。(正末云)是真个?我过去,打这弟子孩儿。婆婆,可是也不是?(卜儿云)我这眼,则是琉璃葫芦儿。(正末云)我则记着你那琉璃葫芦儿。(卜儿云)则是个明朗朗的。(正末见小末云)生忿忤逆的贼也!(小末云)长老,他唤你哩。(长老云)相公,他唤你哩。(正末唱)

【上小楼】甚风儿便吹他到来,也有日重还乡界。则俺这烦烦恼恼,哭哭啼啼,想杀我儿也,怨怨哀哀。到如今可也便欢欢爱爱,潇潇洒洒,无妨无碍。(小末云)兀那老的,你说甚么那?(正末云)生忿忤逆的贼也!(唱)哎!怎把这双老爹娘,做外人看待!

(卜儿云)老的,他正是我的儿。(小末云)兀那老的,你说什么我的儿?我且问你,你那儿可姓什么那?(正末云)我的儿姓张,叫做张孝友。(小末云)兀的你孩儿姓张,是张孝友;我姓陈,是陈豹;你怎生说我是你的儿?(卜儿云)呀!他改了姓也。(小末云)你的孩儿,去时多大年纪?(正末云)他去时三十岁也,去了十八年,如今该四十八岁。(小末云)你的孩儿,去时三十岁,去了十八年,如今该四十八岁。这等说将起来,你那孩儿去时节,我还不曾出世哩。(正末云)婆婆,不是了也。(卜儿云)我道不是了么。(正末云)可不道你这眼是琉璃葫芦儿?(卜儿云)则才寺门前挤破了也。(小末云)兀那老的,你那孩儿,怎生与下官面貌相似?你试说与我听咱。(正末云)官人,听我说波。(唱)

【幺篇】您两个,恰便似一个印盒印盒里脱将下来,您两个,都一般容颜,一般模样,一般个身材。哎!我好呆,也合该,十分宁奈[15]。(云)相公恕老汉年纪老了。(唱)我老汉可便眼昏花,错认了你个相公休怪。

(正末做跪拜请罪科)(小末云)兀那老的拜将下去,我背后恰便似有人推起我来一般;莫不这老的他福分倒大似我?我不怪你,你回去。(正末云)多谢了官人!(小末云)你且回来。(正末云)官人莫非还怪着老汉么?(小末云)我说道不怪,怎么还怪着你。我见你那衣服破碎,与你这块绢帛儿,补了你那衣服,你将的去。(正末云)多谢了官人!这个官人又不打我,又不骂我,又与我这块绢帛儿,着我补衣服,我是看咱。(哭科,云)我道是甚么来,原来是我那孩儿临去时,留下的那半壁汗衫儿。哎!这有甚么难见处?眼见的是那婆子恰才过来谢那官人,笃速速的掉了。我如今问他,若是有呵,便是那官人的;若是没呵,我可不到的饶了他哩。婆婆,俺那孩儿的呢?(卜儿云)孩儿的什么?(正末云)孩儿临去时留下的那半壁汗衫儿在那里?(卜儿云)我恰才忘了,你又题将起来。我为那汗衫儿呵,则怕掉了,我牢牢的揣在我这怀里。(做取科,云)兀的不是我孩儿的?(正末云)我这里也有半壁儿。(卜儿云)你那里得来?(正末云)咱是比着,可不正是我那孩儿的汗衫儿那!(做悲科,云)哎哟!眼见的无了我那孩儿也!兀的不苦痛杀我也!(唱)

【脱布衫】我这里便觑绝[16]时两泪盈腮,不由我不感叹伤怀,则被你抛闪杀您这爹爹和您奶奶。婆婆也,去来波,问俺那少年儿是在也不在?

(见小末云)官人,这半壁汗衫儿不打紧,上面干连着两个人的性命哩。(小末云)你看这老的波,怎生干连着两个人性命?你是说一遍,我是听咱。(正末唱)

【小梁州】想当初他一领家这衫儿,是我拆开,不倈,问相公,这一半儿那里每可便将来?(小末云)你为甚么这等穷暴了来?(正末唱)想着俺那二十年前有家财。(小末云)你姓甚名谁?(正末唱)则我是张员外。(小末云)哦!张员外!你在那里居住?(正末唱)我家住、住在马行街。

(小末云)你家曾为什么事来?(正末唱)

【幺篇】只为那当年认了个不良贼,送的俺一家儿横祸非灾。(小末云)你那孩儿那里去了?(正末唱)俺孩儿听了他胡言乱道巧差排,便待离家乡做些买卖。(小末云)他曾有书信来么?(正末云)俺孩儿去了十八年也。(唱)只一去不回来。

(小末云)兀那老两口儿,你莫不是金狮子张员外么?(正末云)则我便是金狮子张员外,婆婆赵氏。官人曾认的个陈虎么?(小末云)谁将俺父亲名姓叫?(正末云)你还认的个李玉娥么?(小末云)这是我母亲的胎讳,你怎生知道?(正末云)咱都是老亲哩!(卜儿云)老的,我想起来了也。这厮正是媳妇儿怀着十八个月不分娩,生这个弟子孩儿那!(小末云)既是老亲,你老两口儿跟我去来。(正末云)婆婆,他要带将俺去哩,咱去不去?(卜儿云)休去。(正末云)为甚么?(卜儿云)说道一路上有强人哩。(正末云)有甚么强人?敢问官人,要带我去时,着我在那里相等?(小末云)我与你些碎银,到徐州安山县金沙院相等。你老两口儿小心在意者。(正末唱)

【耍孩儿】你将这衫儿半壁亲稍带,只说是马行街公婆每都老惫。官人呵,这言语休着您爷知,(小末云)怎生休着他知道?(正末唱)则去那娘亲上分付明白。则要你一言说透千年事,俺也不怕十谒朱门九不开,那贼汉当天败。婆婆,这也是灾消福长,苦尽甘来。

(云)婆婆,我和你去来,去来。(唱)

【煞尾】我再不去佛啰佛啰、将我这头去磕,天那天那、将我这手去掴。我但能勾媳妇儿觑着咱这没主意的公婆拜,我今日先认了那个孙儿大古来啋。(同卜儿下)

(小末云)老和尚,多累了。下官则今日收拾行程,还家中去来。(诗云)亲承母亲命,稍带汗衫来。谁知相国寺,即是望乡台。(下)

* * *

[1] 添——生育子女;今口语中还是这样说。韩愈《寄卢仝》诗:“去年生儿名添丁。”

[2] 偏生——偏偏。

[3] 大虫——老虎。

[4] 耍子——玩耍,游戏;今四川等地方言仍沿用。

[5] 马行街——宋代开封府的一条人烟众多的街名,在旧封丘门外祆庙斜街(见《东京梦华录》三“马行街铺席”条)。

[6] 无遮大会——佛教法会名称。就是宽容无阻,无论贤圣道俗贵贱上下,一律都可以参加的大法会。《梁书·武帝纪下》:“太清元年三月庚子,高祖(萧衍)幸同泰寺,设无遮大会。”

[7] 薄蓝——或作孛篮;就是篾篮。

[8] 檀樾——樾,一般作越。檀樾,和尚对施主的称呼;梵语“陀那钵底”的省译,意为施主。

[9] 水床——蒸屉、水屉;炊食用具。

[10] 叫街——旧时,不登门讨饭,只在街上叫呼求乞的乞丐,叫做叫街或叫街的。

[11] 掀(xiān先)——元刊本作“”,是。,一种长柄农具,撮土或撮麦等事用的。

[12] 相国寺——宋代开封府的一个有名的大寺庙,《东京梦华录》三:“大内前州桥东街巷”条:“大内前州桥之东,临汴河大街,曰相国寺。”

[13] 日转千街——日转千阶,本指官员升迁很快,一天升一级。这里用“街”谐“阶”的音,说乞丐沿街叫化,是打诨取笑的话。

[14] 打看——即看着的意思。

[15] 宁奈——或作宁耐。忍耐,安心。

[16] 觑绝——看尽,看完,看罢。

第四折

(邦老同旦儿上)(邦老云)自家陈虎的便是。我这一日吃酒多了,那小厮不知被母亲唆使他那里去,至今还不回来。莫不是去做贼那?(旦儿云)他应武举去了也。(邦老云)既是应武举去了,不得官,教他不要来见我。今日有些事干,我要到窝弓峪里寻个人去。大嫂,你看着家者。(下)(旦儿云)这贼汉去了,我到门首觑着,看有甚么人来。(小末上,云)下官陈豹。自相国寺见了那两口儿老的,我稍带将来了。下官先到家中,见母亲走一遭去。可早来到咱家门首也。(做见拜科,云)母亲,您孩儿一举中了武状元,现授本处提察使。(旦儿云)孩儿得了官,兀的不喜欢杀我也!孩儿,那马行街张家两口儿老的,你见来么?(小末云)那两口儿老的,孩儿寻见了,随后便来也。母亲,他和咱是甚么亲眷?(旦儿云)孩儿你休问他,他和咱是老亲。(小末云)便是老亲,也有近的,也有远的;母亲怎葫芦提只说老亲,不说一个明白与孩儿知道。(旦儿云)孩儿,我说则说,你休烦恼。(小末云)我不烦恼。(旦儿云)孩儿你不知,兀那陈虎,不是你的父亲,咱也不是这里人,元是南京马行街竹竿巷人氏,金狮子张员外家媳妇。十八年前,陈虎将你父亲张孝友推在黄河里淹死了,你是我带将来生下的。那两口儿老的,则他便是金狮子张员外。(小末云)母亲不说,您孩儿怎知。(做气死科)(旦儿云)孩儿苏醒着,不争你死了,谁与你父亲报仇?(小末醒科,云)这贼汉原来不是我的亲爷!母亲,那贼汉那里去了?(旦儿云)他到窝弓峪里寻个人去了。(小末云)这贼汉合死,他是一只虎,入窝弓峪里去,那得个活的人来!(诗云)我听说罢紧皱眉头,不觉的两泪交流。今朝去窝弓峪里,拿贼汉报父冤仇。(下)(旦儿云)孩儿拿陈虎去了。我听的说金沙院广做道场,超度亡魂,我也到那里去搭一分斋,追荐我亡夫张孝友去来。(下)(赵兴孙做巡检[1]上,云)自家赵兴孙的便是。自从那日张员外家赍发了我的盘缠,迭配沙门岛去,幸得彼处上司,道我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屡次着我捕盗,有功,加授巡检之职。因为这里窝弓峪是个强盗出没的渊薮,拨与我五百名官兵,把守这窝弓峪隘口,盘诘奸细,缉捕盗贼。我想当日若无张员外救我,可不死在沙门岛路上多时了。我有恩的,是马行街竹竿巷金狮子张员外,院君赵氏,小大哥张孝友,大嫂李玉娥;有仇的,是陈虎:似印板儿记在心上,不曾忘着哩。(诗云)感恩人救咱难苦,有仇的是他陈虎。知何日遂我心怀,报恩仇留名万古。(弓兵拿正末、卜儿上,云)有两口儿老的,背着一个包儿,在此窝弓峪经过,小的每见他是面生可疑之人,拿来盘诘者。(正末云)大王饶命咱!(弓兵喝科,云)不是大王;是巡检老爷,奉上司明文,把守窝弓峪,盘诘奸细的。(正末唱)

【双调新水令】您夺下的是轻裘肥马他这不公钱;俺如今受贫穷,有如那范丹、原宪[2]。(赵兴孙云)你两个老的那里去也?(正末唱)俺只问金沙院在那里,不想道窝弓峪经着您山前。(弓兵云)有甚么人事[3]送些与老爷,就放了你去。(正末唱)可怜俺赤手空拳,望将军觑方便。

(赵兴孙云)兀那老的,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谁?(正末云)老汉金狮子张员外,婆婆赵氏。(赵兴孙云)谁是金狮子张员外?(正末云)则老汉便是。(赵兴孙云)你认得我么?(正末云)你是谁?(赵兴孙云)我那里不寻,那里不觅员外!(诗云)我才听说罢笑欣欣,连忙扶起大恩人。你是那十八年前张员外,则我便是披枷带锁的赵兴孙。左右,扶着员外、院君,受赵兴孙几拜。(正末云)将军休拜,可折杀老汉两口儿也!(赵兴孙云)员外怎生这般穷暴了来?(正末云)将军,只被陈虎那厮,送了俺一家儿也。(赵兴孙云)小大哥,大嫂,都那里去了?(正末唱)

【小将军】休提起俺那小业冤,他剔腾[4]了我些好家缘。(赵兴孙云)员外偌大庄宅,可还在么?(正末唱)典卖了庄田,火烧了俺宅院。(赵兴孙云)嗨!好可怜人也。(正末唱)直闪的俺这两口儿可也难过遣。

(赵兴孙云)员外,你如今怎地做个营生,养赡你那两口儿来?(正末唱)

【清江引】到晚来枕着的是多半个砖,每日在长街上转,口叫爷娘佛,(赵兴孙云)也有肯舍贫的么?(正末唱)无人可怜见。(赵兴孙云)陈虎那厮好狠也!(正末唱)陈虎,我和你便有甚么那个杀父母的冤?

(赵兴孙云)看那厮也好模好样的,可怎生这等歹心?(正末唱)

【碧玉箫】那厮模样儿慈善,贼汉软如绵;心肠儿机变,贼胆大如天。(赵兴孙云)这元是小大哥认义他来。(正末唱)俺孩儿信他言,信他言,搬上船。(赵兴孙云)小大哥去了多时也,曾有书信寄回么?(正末唱)他去了十八年,不能勾见。(赵兴孙云)员外,你这几年可在那里过活?(正末唱)哎哟!天那!只俺两口儿叫化在这悲田院。

(赵兴孙云)谁想陈虎这般毒害。员外,那陈虎元是徐州人,这窝弓峪正是徐州地方,我务要拿住此贼,雪恨报仇。我先与你些碎银两做盘缠去,只在金沙院里等着我者。(同下)(张孝友扮僧人上,诗云)一生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自家张孝友的便是。则从陈虎那厮推我在黄河里,多亏了打渔船,救了我性命,今经十八年光景,好过的疾也。我如今在这金沙院舍俗出家,这几日有那舍钱的做好事,徒弟,与我动法器者。(正末同卜儿上,云)婆婆,金沙院里做好事哩,咱与孩儿插一简[5]去来。(见科)(正末云)师父,俺特来插一简儿。(张孝友云)那里走将两口儿叫化的来,倒好面善。(正末云)俺怎生是叫化的?(张孝友云)你不是叫化的是甚么?(正末云)俺是那沿门儿讨冷饭吃的!(张孝友云)左右一般。(正末云)当初也是好人家来。(张孝友云)兀那两口儿老的,你当初怎样的好人家?(正末云)师父,你听我说咱。(唱)

【沽美酒】若说着俺祖先,好家私似泼天。(张孝友云)老的,你敢说大话盖着我哩。(正末唱)俺正是披着蒲席说大言。(张孝友云)老的,你那家乡何处?本贯何方?(正末唱)若说着俺家乡,可便不远,祖居是住在梁园[6]。

(张孝友云)你平日间,做什么营生买卖?(正末唱)

【太平令】则我在那马行街里,开着座门面。师父也,与你这花银,权当做些经钱。(张孝友云)哦!他也在马行街住哩。老的,你可要看诵什么经卷?(正末唱)梁武忏[7]多看几卷。(张孝友云)再呢?(正末唱)消灾咒[8]胜读几遍。告师父也可怜可怜我那命蹇。(张孝友云)你追荐什么人?(正末唱)与俺个张孝友孩儿追荐。

(张孝友云)你追荐谁?(正末云)师父,我追荐亡灵张孝友。(张孝友云)这个正是我父亲、母亲!我再问咱,你追荐什么人?(正末云)追荐亡灵张孝友。(张孝友云)追荐什么人?(正末云)你将我那银子来还我,另寻一个有耳朵的和尚念经去。(张孝友云)那个和尚没耳朵,这个正是我父亲、母亲。(拜科)父亲、母亲,则我便是张孝友。(卜儿云)哎哟!有鬼也!有鬼也!(正末唱)

【雁儿落】则你这恶芒神[9]休厮缠,我待超度你在这金沙院。可怜我每日家思念你千万遭,题[10]道有十馀遍。

(张孝友云)父亲、母亲,您孩儿不是鬼,是人。(正末唱)

【得胜令】呀!原来这和尚每都会通仙,我活了七十岁,不曾见。则你尸首归何处,儿也,你今日个阴魂在眼前。(云)你若是人呵,我叫你三声,你一声高一声;你若是鬼呵,我叫你三声,你一声低似一声。(张孝友云)你叫我答应。(正末云)张孝友儿也!(张孝友云)哎。(正末云)是人,是人!张孝友儿也!(张孝友云)哎。(正末云)是人,是人!张孝友儿也!(张孝友云)偏生的堵了一口气儿。(做低应科,云)哎。(正末云)有鬼也!(张孝友云)父亲、母亲,我不是鬼,是人。(正末唱)也是我心专,作念的一灵儿须活现。留得你生全,免的我两口儿长挂牵。

(张孝友云)父亲、母亲,我是人。(正末云)孩儿也,你为甚么在这里出家?(张孝友云)父亲、母亲不知。自从离了家来,被陈虎那厮推在黄河里,多亏了打鱼船,救了我性命,因此上就在这里舍俗出家。(正末云)今日认着了孩儿,兀的不欢喜杀我也!(旦儿上,云)来到此间,正是金沙院了。进院去,追荐我亡夫张孝友咱。(见正末科,云)兀的不是公公婆婆!(正末云)兀的不是李玉娥媳妇儿!(卜儿云)哎哟!媳妇儿也!(张孝友云)阿弥陀佛!这个是谁?(卜儿云)这便是媳妇儿。(张孝友做认科,云)我那大嫂也!(卜儿云)媳妇儿,你这十八年在那里来?(旦儿云)婆婆,被陈虎那贼拐带将这里来。(正末云)你那孩儿回家了么?(旦儿云)他如今拿陈虎那贼去,这早晚敢待来也。(邦老上,云)我陈虎,来到这窝弓峪里,怎么那眼皮儿连不连[11]的只是跳,也不知是跳财是跳灾。你看后面慌张张赶上来的,是什么人?(小末上,云)兀那杀父亲的贼,休走!(邦老云)你这小贼,一向躲在那里?谁杀你父亲来!(小末云)你还要赖哩!我父亲张孝友,不是你这贼推在水里淹死了?我不拿住你碎尸万段,怎报的我这仇恨!(打科)(邦老云)我打他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是跑,只是跑。(小末云)你这贼往那里去?(赵兴孙领弓兵冲上,云)兀的不是陈虎!左右,与我拿住者。(邦老云)悔气!偏生又撞着那个披枷带锁的。我死也!(小末见科,云)敢问大人贵姓?(赵兴孙云)小官姓赵,名兴孙,现做本处巡检,把守窝弓峪隘口。我有恩的是金狮子张员外,有仇的是陈虎。适才张员外见过了,约他在金沙院相会,恰好拿住陈虎。小官报恩报仇,都在这一日哩。(小末云)大人,小官忝授这里提察使,就是张员外的亲孙。(赵兴孙云)这等,大人是赵兴孙的上司也。(小末云)且喜拿住陈虎,我和你同到金沙院去来。(见旦儿,云)兀的不是母亲!(旦儿云)孩儿,你拜了公公婆婆咱。(小末云)公公婆婆请坐,受孙儿几拜。(正末云)我今日又认着个孙儿,兀的不欢喜杀我也!(旦儿云)孩儿,你拜了父亲咱。(小末云)母亲,谁是您孩儿的父亲?(旦儿云)就是这个师父。(小末云)母亲,你好乔也!丢了一个贼汉,又认了一个秃厮[12]那。(旦儿云)孩儿,这师父正是你父亲张孝友。(小末云)父亲请坐,受孩儿几拜。(正末云)孙儿,那陈虎曾拿得着么?(小末云)幸得这里一个巡检赵兴孙,替孙儿拿着了,现在外面。(正末云)哦!元来果然是赵兴孙拿了也!快请进来。(赵兴孙见科,云)老员外,老院君,早见过了。这一个师父,一个大嫂,是谁?(正末云)这便是孩儿张孝友,媳妇儿李玉娥。(赵兴孙云)正是我恩人,请上,受赵兴孙几拜。(正末云)孙儿过来,他替你拿得陈虎,你须拜谢者。(小末做谢科,赵兴孙云)不敢,不敢!大人是上司哩。左右,绑过陈虎那贼来,当大人面前杀了罢。(张孝友云)不要杀他。(正末云)为甚么不要杀他?(张孝友云)我眼里偏识这等好人。(赵兴孙云)天下喜事,无过夫妻子母完聚。就今日杀羊造酒,做一个大大的筵席庆喜咱。(正末唱)

【殿前喜】您道一家骨肉再团圆,这快心儿不是浅,便待要杀羊造酒大开筵。多只是天见怜,道我个张员外人家善,也曾济贫救苦,舍了偌多钱;今日个着他后人儿还贵显。

(外扮府尹领祗从人上,云)老夫姓李名志,字国用,官拜府尹之职。奉圣人的命,敕赐势剑金牌,着老夫遍行天下,专理衔冤负屈不平之事。今有金狮子张员外,被贼徒陈虎图财陷害,是老夫体察真实,奏过圣人,今日亲身到此,判断这桩公案。闻知都在金沙院里,可早来到也。张义,装香来。您一行望阙跪者,听老夫下断。(词云)奉敕旨采访风传,为平民雪枉伸冤。张员外合家欢乐,李玉娥重整姻缘。将陈虎碎尸万段,枭首级号令街前。李府尹今朝判断,拜皇恩厚地高天。

题目 东岳庙夫妻占玉珓

正名 相国寺公孙合汗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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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巡检——元代在各州县设有巡检司,有巡检和弓兵若干人,专防盗贼。《元史·兵志四》“弓手”:“元制:内而京师,有南北两城兵司。外而诸路、府所辖州县,设县尉司、巡检司、捕盗所,皆置巡军、弓手。而其数则有多寡之不同。职巡逻,专捕获。”

[2] 范丹、原宪——范丹,一作范冉,东汉时人,字史云,曾官莱芜长。遭党锢之祸,逃遁于梁沛间,卖卜为生,有时绝粒,而穷居自若。时人称为:“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见《后汉书》)原宪,字子思孔子的弟子。家贫,蓬户褐衣蔬食而不改其乐(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3] 人事——馈赠人的礼物叫做人事。《后汉书·黄琬传》:“时权富子弟多以人事得举。”

[4] 剔腾——或作踢蹬、踢腾。挥霍,败坏。含意略近于北京话的“折腾”。

[5] 插一简——这里是搭着、附带做一点功德的意思。

[6] 梁园——汉代园名,在河南开封县境。这里指开封。

[7] 梁武忏(chàn颤)——即“梁皇忏”。梁武帝为他的皇后郗氏制《慈悲道场忏法》十卷,令僧人忏礼;后名《梁皇忏》。忏,是一种迷信的仪式,延请僧人替死者诵经忏悔,以超度死者,叫做“拜忏”。

[8] 消灾咒——佛教的经名。据此经说:“受持诵此陀罗尼(即消灾咒)者,成就八万种吉祥事,能消灭八万种不吉祥事。”

[9] 芒神——勾芒神。勾芒,本是古代管木的官;木初生时,勾屈而有芒角,因称为勾芒。后来又当作神名。这里是取其纠缠之意。

[10] (diàn店)题——亦作惦题。口里念叨,心里挂念。

[11] 连不连——就是连连,连续不断的意思。

[12] 秃厮——对和尚的詈词,犹云秃洴伙、秃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