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无名氏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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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州粜(tiào跳)米——此剧为元无名氏作,近人严敦易《元剧斟疑》谓:“《陈州粜米》似即《开仓粜米》,为陈登善撰,系元剧末期人物。”按:据刻本《录鬼簿》载,陈登善撰有《开仓粜米》,与此剧名称不同,且内容不详,恐两者并非一剧。

楔子

(冲末扮范学士领祗候上,诗云)博览群书贯九经,凤凰池上显峥嵘;殿前曾献升平策,独占鳌头第一名。老夫姓范,名仲淹[1],字希文,祖贯汾州人氏。自幼习儒,精通经史,一举进士及第。随朝数十载,谢圣恩可怜,官拜户部尚书,加授天章阁大学士之职。今有陈州官员申上文书来,说陈州亢旱三年,六料[2]不收,黎民苦楚,几至相食。是老夫入朝奏过,奉圣人的命,着老夫到中书省召集公卿商议,差两员清廉的官,直至陈州,开仓粜米,钦定五两白银一石细米。老夫早间已曾遣人将众公卿都请过了。令人,你在门外觑者,看有那一位老爷下马,便来报咱知道。(祗候云)理会的。(外扮韩魏公上,云)老夫姓韩名琦,字稚圭,乃相州人也。自嘉祐中,某方二十一岁,举进士及第,当有太史官奏曰:“日下五色云现。”是以朝廷将老夫重任,官拜平章政事[3],加封魏国公。今日早朝而回,正在私宅中少坐,有范学士令人来请,不知有甚事?须索走一遭去。可早来到了。令人,报复去,道有韩魏公在于门首。(祗候做报科,云)报的相公得知,有韩魏公来了也。(范学士云)道有请。(见科)(范学士云)老丞相请坐。(韩魏公云)学士请老夫来,有何公事?(范学士云)老丞相,等众大人来了时,有事商量。令人,门首再觑者。(祗候云)理会的。(外扮吕夷简上,云)老夫姓吕名夷简,自登甲第以来,累蒙迁用,谢圣恩可怜,官拜中书同平章事之职。今早有范天章学士令人来请,不知有甚事?须索走一遭去。可早来到也。令人,报复去,道有吕夷简下马也。(祗候报科,云)报的相公得知,有吕平章来了也。(范学士云)道有请。(见科)(吕夷简云)呀,老丞相先在此了。学士,今日请小官来,有何事商议?(范学士云)老丞相请坐,待众大人来全了呵,有事计议。(净扮刘衙内上,诗云)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闻着名儿脑也疼,则我是有权有势刘衙内。小官刘衙内是也。我是那权豪势要之家,累代簪缨之子,打死人不要偿命,如同房檐上揭一个瓦。我正在私宅中闲坐,有范天章学士令人来请,不知有甚事?须索走一遭去。说话中间,可早来到也。令人,报复去,说小官来了也。(祗候报科,云)报的相公得知,有刘衙内在于门首。(范学士云)道有请。(见科)(刘衙内云)众老丞相都在此,学士唤俺众官人每来,有何事商议?(范学士云)衙内请坐。小官请众位大人,别无甚事,今有陈州官员申将文书来,说陈州亢旱不收,黎民苦楚。老夫入朝奏过,奉圣人的命,着差两员清廉的官,直至陈州,开仓粜米,钦定五两白银一石细米。老夫请众大人来商议,可着谁人去陈州为仓官粜米者?(韩魏公云)学士,此乃国家紧急济民之事,须选那清忠廉干之人,方才去的。(吕夷简云)老丞相道的极是。(范学士云)衙内,你可如何主意?(刘衙内云)众大人在上,据小官举两个最是清忠廉干的人,就是小官家中两个孩儿,一个是女婿杨金吾,一个是小衙内刘得中。着他两个去,并无疏失,大人意下如何?(范学士云)老丞相,衙内保举他两个孩儿,一个是小衙内,一个是女婿杨金吾,到陈州粜米去。老夫不曾见衙内那两个孩儿,就烦你唤将那两个来,老夫试看咱。(刘衙内云)令人,与我唤将两个孩儿来者。(祗候云)理会的。两个舍人安在?(净扮小衙内,丑扮杨金吾上)(小衙内诗云)湛湛青天则俺识,三十六丈零七尺;踏着梯子打一看,原来是块青白石。俺是刘衙内的孩儿,叫做刘得中;这个是我妹夫杨金吾。俺两个全仗俺父亲的虎威,拿粗挟细,揣歪捏怪,帮闲钻懒,放刁撒泼,那一个不知我的名儿!见了人家的好玩器,好古董,不论金银宝贝,但是值钱的,我和俺父亲的性儿一般,就白拿白要,白抢白夺。若不与我呵,就踢就打就挦毛,一交别番倒[4],剁上几脚。拣着好东西揣着就跑,随他在那衙门内兴词告状,我若怕他,我就是癞虾蟆养的。今有父亲呼唤,不知有甚事?须索走一遭去。(杨金吾云)哥哥,今日父亲呼唤,要着俺两个那里办事去,管请[5]就做下了。可早来到也。令人,报复去,道有我刘大公子同妹夫杨金吾下马也。(祗候报科,云)报的相公得知,有二位舍人来了也。(范学士云)着他过来。(祗候云)着过去。(小衙内同杨金吾做见科,云)父亲唤我二人来有何事?(刘衙内云)您两个来了也,把体面见众大人去咱。(范学士云)衙内,这两个便是你的孩儿?老夫看了这两个模样动静,敢不中去么?(刘衙内云)众大人和学士听我说,难道我的孩儿我不知道?小官保举的这两个孩儿,清忠廉干,可以粜米去的。(韩魏公云)学士,这两个定去不的。(刘衙内云)老丞相,岂不闻“知子莫若父”,他两个去的。(吕夷简云)此事只凭天章学士主张。(刘衙内云)学士,小官就立下一纸保状,保我这两个孩儿粜米去;若有差迟[6],连着小官坐罪便了。(范学士云)既然衙内保举,您二人望阙跪者,听圣人的命。因为陈州亢旱不收,黎民苦楚,差您二人去陈州开仓粜米,钦定五两白银一石细米,则要你奉公守法,束杖[7]理民。今日是吉日良辰,便索长行,望阙谢了天恩者。(小衙内同杨金吾做拜科,云)多谢了众位大老爷抬举!我这一去,冰清玉洁,干事回还,管着你们喝啋[8]也。(做出门科)(刘衙内背云)孩儿也,您近前来。论咱的官位,可也勾了;止有家财略略少些。如今你两个到陈州去,因公干私,将那学士定下的官价五两白银一石细米,私下改做十两银子一石米,里面再插上些泥土糠秕,则还他个数儿罢。斗是八升的斗,秤是加三的秤。随他有什么议论到学士根前,现放着我哩,你两个放心的去。(小衙内云)父亲,我两个知道,你何须说;我还比你乖哩。则一件,假似那陈州百姓每不伏我呵,我可怎么整治他?(刘衙内云)孩儿,你也说的是,我再和学士说去。(做见学士科,云)学士,则一件,两个孩儿陈州粜米去,那里百姓刁顽,假若不伏我这两个孩儿,却怎生整治他?(范学士云)衙内,投至你说时,老夫先在圣人根前奏过了也。若陈州百姓刁顽呵,有敕赐紫金锤,打死勿论。令人,快捧过来。衙内,兀的便是紫金锤,你将去交付那个孩儿,着他小心在意者。(小衙内云)则今日领着大人的言语,便往陈州开仓跑一遭去来。(诗云)议定五两粜一石,改做十两落[9]他些;父亲保举无差谬,则我两人原是恶赃皮[10]。(同杨金吾下)(刘衙内云)学士,两个孩儿去了也。(范学士云)刘衙内,你两个孩儿去了也。(唱)

【仙吕赏花时】只为那连岁灾荒料不收,致使的一郡苍生强半流[11],因此上粜米去陈州。你将着孩儿保奏,不知他可也分得帝王忧?

(云)令人,将马来,老夫回圣人的话去也。(同刘下)(韩魏公云)老丞相,看这两个到的陈州,那里是济民,必然害民去也。异日若本州具奏将来,老夫另有个主意。(吕夷简云)全仗老丞相为国救民。(韩魏公云)范学士已入朝回圣人的话去了,咱和你且归私宅中去来。(诗云)赈济饥荒事不轻,须凭廉干救苍生。(吕夷简诗云)他时若有风闻入,我和你一一还当奏圣明。(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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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范仲淹韩琦、吕夷简——三人均宋代宰相、名臣,事迹详《宋史》各本传。本剧仅借宋代的人名,实际是反映元代社会的现实。

[2] 六料——六谷:稻、黍、稷、粱、麦、菰,这里泛指农作物。

[3] 平章政事——平章政事、中书同平章政事,均指宰相。

[4] 一交别番倒——用腿把人绊倒。

[5] 管请——管保,一定。

[6] 差迟——差错,失误。

[7] 束杖——杖,指刑具。束杖,不使用刑罚的意思。

[8] 喝啋——赌博时,希望得彩,大声呼喝,以助声势,谓之喝彩;对于精彩的演唱或表演,大声叫好,也叫做喝彩。

[9] 落——读如捞;从中取利,克扣。现在口语中仍沿用。

[10] 恶赃皮——恶棍,坏人。

[11] 强半——大半,过半数。

第一折

(小衙内同杨金吾引左右捧紫金锤上,诗云)我做衙内真个俏,不依公道则爱钞;有朝事发丢下头,拚着帖个大膏药。小官刘衙内的孩儿小衙内,同着这妹夫杨金吾两个来到这陈州,开仓粜米。父亲的言语,着俺二人粜米,本是五两银子一石,改做十两银子一石;斗里插上泥土糠秕,则还他个数儿;斗是八升小斗,秤是加三大秤。如若百姓们不服,可也不怕,放着有那钦赐的紫金锤哩。左右,与我唤将斗子[1]来者。(左右云)本处斗子安在?(二丑斗子上,诗云)我做斗子十多罗[2],觅些仓米养老婆;也非成担偷将去,只在斛里打鸡窝[3]。俺两个是本处仓里的斗子,上司见我们本分老实,一颗米也不爱,所以积年只用俺两个。如今新除将两个仓官来,说道十分利害,不知叫我们做甚么?须索见他走一遭去。(做见科,云)相公,唤小人有何事?(小衙内云)你是斗子,我分付你:现有钦定价是十两银子一石米,这个数内,我们再克落[4]一毫不得的;只除非把那斗秤私下换过了,斗是八升的小斗,秤是加三的大秤。我若得多的,你也得少的,我和你四六家分。(大斗子云)理会的。正是这等,大人也总成[5]俺两个斗子,图一个小富贵。如今开了这仓,看有甚么人来?(杂扮籴米[6]百姓三人同上,云)我每是这陈州的百姓,因为我这里亢旱了三年,六料不收,俺这百姓每好生的艰难。幸的天恩,特地差两员官来这里开仓卖米。听的上司说道,钦定米价是五两白银粜一石细米;如今又改做了十两一石,米里又插上泥土糠秕;出的是八升的小斗,入的又是加三的大秤:我们明知这个买卖难和他做,只是除了仓米,又没处籴米,教我们怎生饿得过!没奈何,只得各家凑了些银子,且买些米去救命。可早来到了也。(大斗子云)你是那里的百姓?(百姓云)我每是这陈州百姓,特来买米的。(小衙内云)你两个仔细看银子,别样假的也还好看,单要防那“四堵墙”[7],休要着他哄了。(二斗子云)兀那百姓,你凑了多少银子来籴米?(百姓云)我众人则凑得二十两银子。(大斗子云)拿来上天平弹着。少少少,你这银子则十四两。(百姓云)我这银子还重着五钱哩。(小衙内云)这百姓每刁泼,拿那金锤来打他娘。(百姓云)老爷不要打,我每再添上些便了。(大斗子云)你趁早儿添上,我要和官四六家分哩。(百姓做添银科,云)又添上这六两。(二斗子云)这也还少些儿,将就他罢。(小衙内云)既然银子足了,打与他米去。(二斗子云)一斛,两斛,三斛,四斛。(小衙内云)休要量满了,把斛放趄[8]着,打些鸡窝儿与他。(大斗子云)小人知道,手里赶着哩。(百姓云)这米则有一石六斗,内中又有泥土糠皮,舂将来则勾一石多米。罢罢罢,也是俺这百姓的命该受这般磨灭[9]!正是:“医的眼前疮,剜却心头肉!”[10](同下)(正末扮张古[11]同孩儿小古上,诗云)穷民百补破衣裳,污吏春衫拂地长;稼穑不知谁坏却,可教风雨损农桑。老汉陈州人氏,姓张,人见我性儿不好,都唤我做张古。我有个孩儿张仁。为因这陈州缺少米粮,近日差的两个仓官来。传闻钦定的价是五两白银一石细米,着赈济俺一郡百姓;如今两个仓官改做十两银子一石细米,又使八升小斗,加三大秤。庄院里攒零合整,收拾的这几两银子,籴米走一遭去来。(小古云)父亲,则一件,你平日间是个性儿古的人,倘若到的那买米处,你休言语则便了也。(正末云)这是朝廷救民的德意,他假公济私,我怎肯和他干罢了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则这官吏知情,外合里应,将穷民并。点纸连名,我可便直告到中书省。

(小古云)父亲,咱遇着这等官府也,说些甚么!(正末唱)

【混江龙】做的个上梁不正[12],只待要损人利己惹人憎。他若是将咱刁蹬[13],休道我不敢掀腾[14]。柔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他也故违了皇宣命,都是些吃仓廒的鼠耗[15],咂脓血的苍蝇。

(云)可早来到也。(做见斗子科)(大斗子云)兀那老子,你来籴米,将银子来我秤。(正末做递银子科,云)兀的不是银子?(大斗子做秤银子科,云)兀那老的,你这银子则八两。(正末云)十二两银子,则秤的八两,怎么少偌多?(小古云)哥,我这银子是十二两来,怎么则秤八两?你也放些心平着。(二斗子云)这厮放屁!秤上现秤八两,我吃了你一块儿那?(正末云)嗨!本是十二两银子,怎生秤做八两?(唱)

【油葫芦】则这攒典[16]哥哥休强挺,你可敢教我亲自秤?(大斗子云)这老的好无分晓,你的银子本少,我怎好多秤了你的?只头上有天哩。(正末唱)今世人那个不聪明,我这里转一转,如上思乡岭;我这里步一步,似入琉璃井。(大斗子云)则这般秤,八两也还低哩。(正末唱)秤银子秤得高,(做量米科)(二斗子云)我量与你米,打个鸡窝,再[17]了些。(小古云)父亲,他那边又了些米去了。(正末唱)哎!量米又量的不平。元来是八升[18]小斗儿加三秤,只俺这银子短二两,怎不和他争?

(大斗子云)我这两个开仓的官,清耿耿不受民财,干剥剥[19]则要生钞,与民做主哩。(正末云)你这官人是甚么官人?(二斗子云)你不认的,那两个便是仓官。(正末唱)

【天下乐】你比那开封府包龙图少四星[20]。(大斗子云)兀那老子,休要胡说,他两个是权豪势要的人,休要惹他。(正末唱)卖弄你那官清,法正行,多要些也不到的担罪名。(二斗子云)这米还尖,再了些者。(小古云)父亲,他又了些去了。(正末唱)这壁厢去了半斗,那壁厢了几升,做的一个轻人来还自轻。

(二斗子云)你挣[21]着口袋,我量与你么。(正末云)你怎么量米哩?俺不是私自来籴米的。(大斗子云)你不是私自来籴米,我也是奉官差,不是私自来粜米的。(正末唱)

【金盏儿】你道你奉官行,我道你奉私行。俺看承[22]的一合米,关着八九个人的命,又不比山麋野鹿众人争。你正是饿狼口里夺脆骨,乞儿碗底觅残羹。我能可[23]折升不折斗,你怎也图利不图名?

(大斗子云)这老子也无分晓,你怎么骂仓官?我告诉他去来。(大斗子做禀科)(小衙内云)你两个斗子有甚么话说?(大斗子云)告的相公得知,一个老子来籴米,他的银子又少,他倒骂相公哩。(小衙内云)拿过那老子来。(正末做见科)(小衙内云)你这个虎剌孩[24]作死也。你的银子又少,怎敢骂我?(正末云)你这两个害民的贼!于民有损,为国无益。(大斗子云)相公,你看小人不说谎,他是骂你来么?(小衙内云)这老匹夫无礼,将紫金锤来打那老匹夫。(做打正末科)(小古做拴头科,云)父亲,精细者。我说甚么来?我着你休言语;你吃了这一金锤,父亲,眼见的无那活的人也。(杨金吾云)打的还轻;依着我性,则一下打出脑浆来,且着他包不成网儿。(正末做渐醒科)(唱)

【村里迓鼓】只见他金锤落处,恰便似轰雷着顶,打的来满身血迸,教我呵怎生扎挣。也不知打着的是脊梁,是脑袋,是肩井;但觉的刺牙般酸,剜心般痛,剔骨般疼。哎哟,天那!兀的不送了我也这条老命!

(云)我来买米,如何打我?(小衙内云)把你那性命则当根草,打甚么不紧!是我打你来,随你那里告我去。(小古云)父亲也,似此怎了?(正末唱)

【元和令】则俺个籴米的有甚罪名,和你这粜米的也不干净。(小衙内云)是我打你来,没事没事,由你在那里告我。(正末唱)现放着徒流笞杖,做下严刑,却不道家家门外千丈坑,则他这得填平处且填平,你可也被人推更不轻。

(杨金吾云)俺两个清似水,白如面,在朝文武,谁不称赞我的?(正末唱)

【上马娇】哎,你个萝卜精,头上青[25]。(小衙内云)看起来我是野菜,你怎么骂我做萝卜精?(正末唱)坐着个爱钞的寿官厅[26],面糊盆里专磨镜[27]。(杨金吾云)俺两个至一清廉有名的。(正末唱)哎,还道你清,清赛玉壶冰。

(小衙内云)怕不是皆因我二人至清,满朝中臣宰举保将我来的。(正末唱)

【胜葫芦】都只待遥指空中雁做羹[28],那个肯为朝廷?(杨金吾云)你那老匹夫,把朝廷来压我哩。我不怕,我不怕。(正末唱)有一日受法餐刀正典刑,恁时节、钱财使罄,人亡家破,方悔道不廉能。

(小衙内云)我见了那穷汉似眼中疔[29],肉中刺,我要害他,只当捏烂柿一般:值个甚的?(正末云)噤声!(唱)

后庭花】你道穷民是眼内疔,佳人是颏下瘿[30]。(带云)难道你家没王法的?(唱)便容你酒肉摊场吃,谁许你金银上秤秤[31]?(云)孩儿,你也与我告去。(小古云)父亲,你看他这般权势,只怕告他不得么。(正末唱)儿也,你快去告,不须惊。(小古云)父亲,要告他,指谁做证见?(正末唱)只指着紫金锤,专为照证。(小古云)父亲,证见便有了,却往那里告他去?(正末唱)投词院直至省,将冤屈叫几声,诉出咱这实情。怕没有公与卿?必然的要准行。(小古云)若是不准,再往那里告他?(正末唱)任从他贼丑生,百般家着智能,遍衙门告不成,也还要上登闻[32]将怨鼓鸣。

【青哥儿】虽然是输赢输赢无定;也须知报应报应分明。难道紫金锤就好活打杀人性命?我便死在幽冥,决不忘情,待告神灵,拿到阶庭,取下招承,偿俺残生,苦恨才平。若不沙,则我这双儿鹘鸰[33]也似眼中睛应不瞑。

(云)孩儿,眼见得我死了也,你与我告去。(小古云)您孩儿知道。(正末云)这两个害民的贼,请了官家大俸大禄,不曾与天子分忧,倒来苦害俺这里百姓,天那!(唱)

【赚煞尾】做官的要了钱便糊突,不要钱方清正,多似你这贪污的,枉把皇家禄请。(带云)你这害民的贼,也想一想,差你开仓粜米是为着何来?(唱)兀的赈济饥荒,你也该自省,怎倒将我一锤儿打坏天灵[34]?(小古云)父亲,我几时告去?(正末唱)则今日便登程,直到王京。常言道:“厮杀无如父子兵”[35];拣一个清耿耿明朗朗官人每告整,和那害民的贼徒折证。(小古云)父亲,可是那一位大衙门告他去?(正末叹云)若要与我陈州百姓除了这害呵,(唱)则除是包龙图[36]那个铁面没人情。(下)

(小古哭科,云)父亲亡逝已过,更待干罢!我料着陈州近不的他,我如今直至京师,拣那大大的衙门里告他去。(诗云)尽说开仓为救荒,反教老父一身亡;此生不是空桑出[37],不报冤仇不姓张。(下)(小衙内云)斗子,那老子要告俺去,我算着就告到京师,放着我老子在哩。况那范学士是我老子的好朋友,休说打死一个,就打死十个,也则当五双。俺两个别无甚事,都去狗腿湾王粉头家里喝酒去来。一了说[38]仓廒府库,抹着便富;王粉头家,不误主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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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斗子——管官仓的差役,因为用斗斛进出粮食,所以叫做斗子。

[2] 多罗——梵语的音译,就是眼睛。引申为精明的意思。《大目经疏》五:“多罗是眼义。”

[3] 打鸡窝——量米时,使斗斛里有空隙,少盛些米,叫做打鸡窝。是当时差役克扣老百姓的一种贪污手段。

[4] 克落——克扣,即私行扣减之意。

[5] 总成——作成,帮助人成功,使其达到目的。

[6] 籴(dí迪)米——买粮食。

[7] 四堵墙——一种假银:四周围是银子,里边包着铅胎。

[8] 趄(qiè怯)——倾斜。

[9] 磨灭——磨折。

[10] 医的眼前疮二句——唐·聂夷中《伤田家》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11] 古——或作慕古;指人的性格执拗、偏执、顽固。

[12] 上梁不正——谚语“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省语;比喻上面的大官行为不正,下面的官吏也跟着作坏事。

[13] 刁蹬——蹬,或作。刁蹬,刁难,故意为难。

[14] 掀腾——张扬。

[15] 鼠耗——即老鼠,俗名耗子;老鼠偷吃粮食,也叫鼠耗。《梁书·张率传》:“遣家僮载米三千石还吴宅,既至,遂耗大半。率问其故。答曰:雀鼠耗也。率笑而言曰:壮哉雀鼠!”《元史·食货志·一》:“每石带纳鼠耗三升。”这里,剧作者以鼠耗、苍蝇,比喻贪官污吏对老百姓的剥削。

[16] 攒典——管理粮仓的吏,这里是对差役的尊称。

[17] (wā挖)——挖的异体字。以手探穴。

[18] (yā呀)——同“呀”。

[19] 干剥剥——干巴巴,干干脆脆。

[20] 四星——宋元时秤上以二分半为一星,四星合成十分。“少四星”,即少十分。元剧中用四星之处颇多,除了“十分”之义以外,还有下梢、下场、前程之义。另有零落、凄凉之义。应视文意,分别解释之。

[21] 挣——这里同“撑”,张开。

[22] 看承——看待。

[23] 能可——宁可。

[24] 虎剌孩——或作忽剌孩、忽剌海。蒙古语称强盗为虎剌孩。(见《华夷译语·人物门》)

[25] 萝卜精,头上青——宋代童谣,讥骂奸臣蔡京兄弟二人为“家中两个萝卜精”(见宋·朱弁曲洧旧闻》)。本剧借以讥骂小衙内。这里用“青”谐“清”,讽刺官吏们口头上的“清”,好像萝卜上半截的“青”一样,但并非彻头彻尾的青(清)。

[26] 寿官厅——寿,或作受、授。寿官厅,衙门里的厅堂。

[27] 面糊盆里专磨镜——元时谚语。在面糊盆里磨镜子(古时镜子是铜制的),越磨越糊涂。

[28] 遥指空中雁做羹——天空中的飞雁,本来无法拿来作羹,而偏要指着雁作羹;比喻口说好听的话,但不能兑现。

[29] 眼中疔——或作眼内钉。比喻十分憎恨的东西。宋时童谣:“欲得天下宁,须拔眼中丁(钉)。”(见《五代史补》)

[30] 颏下瘿(yǐnɡ影)——下巴颏上的瘤子。比喻血肉相连、分割不开的东西。

[31] 谁许你金银上秤秤(chènɡ chēnɡ成去声撑)——谁准许你在秤上舞弊。前秤字念去声,名词;后秤字念平声,动词。

[32] 登闻——古代,在朝堂外面,设有登闻鼓;人民如有冤屈或谏议的事,可以击鼓上达。

[33] 鹘鸰(hú línɡ胡零)——或作鹘伶、胡伶、兀伶。就是隼,它的眼睛非常锐利、灵活;引申为灵活的意思。

[34] 天灵——天灵盖的省语;指头,脑袋。

[35] 厮杀无如父子兵——当时谚语。意谓将帅与士兵关系亲密有如父子一样。跟随唐高祖(李渊)初起兵时的军人,后来年老,由他们的子弟代替从军,称为父子军。这里是比喻张古父子。

[36] 包龙图——指包拯,宋代合肥人,曾官龙图阁直学士、开封府尹;是古代著名的清正廉明的官员。

[37] 空桑出——从空桑树里生长出来的意思。古代传说:有一采桑女子,在空桑树上拾得一个婴儿,后来长大了,就是商代的政治家伊尹

[38] 一了——一向,向来。“一了说”下面照例引用成语。

第二折

(范学士领祗候上,云)老夫范仲淹。自从刘衙内保举他两个孩儿去陈州开仓粜米,谁想那两个到的陈州,贪赃坏法,饮酒非为。奉圣人的命,着老夫再差一员正直的去陈州,结断此一桩公事,就敕赐势剑金牌,先斩后闻。今日在此议事堂中与众公卿聚议,怎么这早晚还不见来?令人,门首觑着,若来时,报复我知道。(祗候云)理会的。(韩魏公上,云)老夫韩魏公。今有范天章学士,在于议事堂,令人来请,不知有甚事?须索去走一遭。可早来到这门首也。(祗候报云)韩魏公到。(范学士云)道有请。(韩魏公做见科)(范学士云)老丞相来了也,请坐。(吕夷简上,云)老夫吕夷简,正在私宅闲坐,有范学士在于议事堂,令人来请,须索去走一遭。不觉早来到了也。(祗候报云)吕平章到。(范学士云)道有请。(吕夷简见科,云)老丞相在此,学士今日请老夫来有何事?(范学士云)二位老丞相:则因为前者陈州粜米一事,刘衙内举保他那两个孩儿做仓官去,如今在那里贪赃坏法,饮酒非为。奉圣人的命,教老夫在此聚会众多臣宰,举一个正直的官员,前去陈州结断此事。只等众大人来全了时,同举一位咱。(韩魏公云)想学士必已得人,某等便当举荐。(小古上,云)自家小古。俺和父亲同去籴米,不想被两个仓官将俺父亲打死了。俺父亲临死之时,着我告包待制去。见说是个白髭须的老儿,我来到这大街上等着,看有甚么人来?(刘衙内上,云)小官刘衙内。自从两个孩儿去陈州粜米,至今音信皆无。早间有范学士着人来请我,不知又是甚么事?须索走一遭去者。(小古云)这个白髭须的老儿,敢是包待制?我试迎着告咱。(做跪科)(刘衙内云)兀那小的,你有甚么冤枉的事?我与你做主。(小古云)我是陈州人氏,俺爷儿两个,将着十二两银子籴米去,被那仓官将俺父亲则一金锤打死了。那里无人敢近他,爷爷敢是包待制么?与小的每做主咱。(刘衙内云)兀那小的,则我便是包待制,你休去别处告,我与你做主,你且一壁有者[1]。(小古起科,云)理会的。(刘衙内背云)嗨!我那两个小丑生敢做下来也!令人,报复去,道有刘衙内在于门首。(祗候云)刘衙内到。(刘衙内做见科)(范学士云)衙内,你保举的两个好清官也。(刘衙内云)学士,我那两个孩儿果然是好清官,实不敢欺。(范学士云)衙内,老夫打听的你两个孩儿到的陈州,则是饮酒非为,不理正事,贪赃坏法,苦害百姓,你知么?(衙内云)老丞相,休听人的言语,我保举的人,并无这等勾当。(范学士云)二位老丞相,他还不信哩。(小古问祗候云)哥哥,恰才那进去的,敢是包待制爷爷么?(祗候云)则他是刘衙内,你要问包待制,还不曾来哩。(小古云)天那!我要告这刘衙内,谁想正投在老虎口里,可不我死也!(正末扮包待制领张千上,云)老夫姓包名拯,字希文,本贯金斗郡四望乡老儿村人氏,官拜龙图阁待制,正授南衙开封府尹之职。奉圣人的命,上五南采访已回,须索到议事堂中见众公卿走一遭去来。(张千云)想老相公为官,多早晚升厅?多早晚退衙?老相公试说一遍,与您孩儿听咱。(正末唱)

【正宫端正好】自从那云滚滚卯时初,直至日淹淹的申牌后,刚则是无倒断[2]簿领埋头。更被那紫襕袍[3]拘束的我难抬手,我把那为官事都参透。

【滚绣球】待不要钱呵,怕违了众情;待要钱呵,又不是咱本谋。只这月俸钱做咱每人情不够[4]。(张千云)老相公平日是个不避权豪势要之人也。(正末唱)我和那权豪每结下些山海也似冤仇:曾把个鲁斋郎[5]斩市曹,曾把个葛监军[6]下狱囚,剩[7]吃了些众人每毒咒。(张千云)老相公如今虽然年老,志气还在哩。(正末唱)到今日一笔都勾。从今后,不干己事休开口;我则索会尽人间只点头,倒大来优游。

(云)可早来到议事堂门首也。张千,接下马者。(小古云)我问人来,说这个便是包待制。(做跪叫科,云)冤屈也!爷爷与孩儿每做主咱!(正末云)兀那小的,你那里人氏?有甚么冤枉事?你实说来,老夫与你做主。(小古云)孩儿每陈州人氏,嫡亲的父子二人。父亲是张古。今有两个官人,在陈州开仓粜米,钦定五两银子一石,他改做十两一石。俺一家儿苦凑得十二两银子买米,他则秤的八两;俺父亲向前分辨去,他着那紫金锤一锤打死。孩儿要去声冤告状,尽道他是权豪势要之家,人都近不的他。俺父亲临死之时曾说道:“孩儿,等我命终,你直至京师,寻着包待制爷爷那里告去。”我投至的见了爷爷,就是拨云见日,昏镜重磨,须与孩儿每做主咱。(诗云)本待将衷情细数,奈哽咽吞声莫吐;紫金锤打死亲爷,委实是含冤受苦。(正末云)你且一壁有者。(小古扯正末科,云)爷爷不与孩儿做主,谁做主咱?(正末云)我知道了也。(三科了[8])(正末云)令人,报复去,道有包待制在于门首。(祗候报云)有包待制来了也。(范学士云)好好,包龙图来了,快有请。(正末做见科)(韩魏公云)待制五南采访初回,鞍马上劳神也。(正末云)二位老丞相和学士治事不易。(刘衙内云)老府尹远路风尘。(正末云)衙内恕罪。(衙内背云)这老子怎么瞅我那一眼,敢是见那个告状的人来?我则做不知道。(正末云)老夫上五南采访回来,昨日见了圣人,今日特特的拜见二位老丞相和学士来。(范学士云)不知待制多大年纪为官,如今可多大年纪?请慢慢的说一遍,某等敬听。(正末云)学士问老夫多大年纪为官,如今有多大年纪,学士不嫌絮烦,听老夫慢慢的说来。(唱)

【倘秀才】我从那及第时三十五六,我如今做官到七十也那八九。岂不闻人到中年万事休;我也曾观唐汉,看春秋,都是俺为官的上手。

(范学士云)待制做许多年官也,历事多矣。(吕夷简云)待制为官尽忠报国,激浊扬清,如今朝里朝外,权豪势要之家,闻待制大名,谁不惊惧,诚哉,所谓古之直臣也。(正末云)量老夫何足挂齿;想前朝有几个贤臣,都皆屈死,似老夫这等粗直,终非保身之道。(范学士云)请待制试说一遍咱。(正末唱)

【滚绣球】有一个楚屈原[9]在江上死,有一个关龙逢刀下休,有一个纣比干曾将心剖,有一个未央宫屈斩了韩侯。(吕夷简云)待制,我想张良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辅佐高祖定了天下,见韩信遭诛,彭越被醢,遂辞去侯爵,愿从赤松子游,真有先见之明也。(正末唱)那张良呵若不是疾归去,(韩魏公云)那越国范蠡扁舟五湖,却也不弱。(正末唱)那范蠡呵若不是暗奔走,这两个都落不的完全尸首。我是个漏网鱼,怎再敢吞钩?不如及早归山去,我则怕为官不到头,枉了也干求。

(云)二位老丞相和学士,老夫年迈不能为官,到来日见了圣人,就告致仕闲居也。(范学士云)待制,你差了也。如今朝中似待制这等清正的,能有几人;况年纪尚未衰迈,正好为官,因何便告致仕那?(正末云)学士,老夫自有说的事。(刘衙内云)老府尹说的是,年纪老了,如今弃了官告致仕闲居,倒快活也。(范学士云)老相公有甚么事要说?老夫听咱。(正末唱)

【呆骨朵】老夫有件事向君王陈奏,只说那权豪每是俺敌头。(范学士云)那权豪的,老相公待要怎么?(正末唱)他便似打家的强贼,俺便似看家的恶狗。他待要些钱和物,怎当的这狗儿紧追逐。只愿俺今日死,明日亡,惯[10]的他千自在,百自由。

(范学士云)待制,你且回私宅中去者。老夫在此,别有商议。(正末做辞科,云)二位老丞相和学士恕罪,老夫告回也。(做出门科)(小古在门首跪叫科,云)爷爷与孩儿做主咱。(正末云)我险些儿忘了这一件事。兀那小的,你先回去,我随后便来也。(小古谢科,云)既然今日见了包待制,必然与我做主。他教我先回去,则今日不敢久停久住,便索先上陈州等他去来。(诗云)我今日得见龙图,告父亲屈死无辜;转陈州等他来到,也把紫金锤打那囚徒。(下)(正末做回身再入科)(范学士云)待制去了,为何又回来也?(正末云)老夫欲要回去,听的陈州一郡滥官污吏,甚是害民。不知老相公曾差甚么能事官员陈州去也不曾?(韩魏公云)学士先曾委了两员官去了。(正末云)可是那两员官去来?(范学士云)待制不知,自你上五南采访去了,朝中一时乏人,差着刘衙内的儿子刘得中、女婿杨金吾到陈州粜米去,好久不见来回话哩。(正末云)见说陈州一郡官吏贪污,黎民顽鲁,须再差一员去陈州考察官吏,安抚黎民,可不好也。(韩魏公云)待制不知,今日聚集俺多官,正为此事。(范学士云)奉圣人的命,着老夫再差一员清正的官去陈州,一来粜米,二来就勘断这桩事。老夫想别人去可也干不的事,就烦待制一行,意下如何?(正末云)老夫去不的。(吕夷简云)待制去不的,可着谁去?(范学士云)待制坚意不肯去,刘衙内,你让待制这一遭。他若不去,你便去。(衙内云)小官理会的。老府尹到陈州走一遭去,打甚么不紧?(正末云)既然衙内着老夫去,我看衙内的面皮。张千,准备马,便往陈州走一遭去来。(刘衙内做惊科,背云)哎哟!若是这老子去呵,那两个小的怎了也?(正末唱)

【脱布衫】我从来不劣方头[11],恰便似火上浇油,我偏和那有势力的官人每卯酉[12],谢大人向朝中保奏。

(刘衙内云)我并不曾保奏你哩。(正末唱)

【小梁州】我一点心怀社稷愁,(云)张千,将马来。(张千云)理会的。(正末唱)则今日便上陈州,既然心去意难留。他每都穿连透,我则怕关节儿枉生受。

(云)二位老丞相和学士听者:老夫去则去,倘有权豪势要之徒,难以处治,着老夫怎么?(范学士云)待制再也不必过虑,圣人的命,敕赐与你势剑金牌,先斩后闻。请待制受了势剑金牌,便往陈州去。(正末唱)

【幺篇】谢圣人肯把黎民救。这剑也,到陈州怎肯干休,敢着你吃一会家生人肉。哎!看那个无知禽兽,我只待先斩了逆臣头。

(刘衙内云)老府尹若到陈州,那两个仓官可是我家里小的,看我分上看觑咱。(正末做看剑云)我知道,我这上头看觑他。(做三科)(衙内云)老府尹好没面情,我两次三番与你陪话,你看着这势剑,说这上头看觑他。你敢杀了我两个小的!论官职我也不怕你,论家财我也受用似你!(正末云)我老夫怎比得你来?(唱)

【耍孩儿】你积趱的金银过北斗,你指望待天长地久;看你那于家为国下场头,出言语不识娘羞。我须是笔尖上挣来的千钟禄,你可甚剑锋头博换来的万户侯?(衙内云)老府尹,我也不怕你。(正末唱)你那里休夸口,你虽是一人为害,我与那陈州百姓每分忧。

(刘衙内云)老府尹,你不知这仓官也不好做。(正末云)仓官的弊病,老夫尽知。(衙内云)你知道时,你说仓官的弊病咱。(正末唱)

【煞尾】河涯边趱运[13]下些粮,仓廒中囤塌[14]下些筹;只要肥了你私囊,也不管民间瘦。(带云)我如今到那里呵,(唱)敢着他收了蒲蓝罢了斗。(同张千下)

(刘衙内云)列位老相公,这桩事不好了。这老子到那里时,将俺这两个小的肯干罢了也。(韩魏公云)衙内,不妨事,你只与学士计较,老夫和吕丞相先回去也。(诗云)衙内心中莫要慌,天章学士慢商量。(吕夷简诗云)凤凰飞上梧桐树,自有傍人道短长[15]。(同下)(范学士云)刘衙内,你放心。老夫就到圣人根前说过,着你亲身为使命,告一纸文书,则赦活的,不赦死的,包你没事便了。(衙内云)既如此,多谢了学士。(范学士云)你跟着老夫见圣人走一遭去来。(诗云)莫愁包待制,先请赦书来。(刘衙内诗云)全凭半张纸,救我一家灾。(同下)

* * *

[1] 一壁有者——往一边呆着去。

[2] 倒断——间断,休止。

[3] 紫袍——大官员的公服;这里比喻被官职所牵。

[4] 只这月俸钱做咱每人情不够——是说(不贪赃要钱)每月的俸钱(工资),连送礼做人情都不够。反映了当时官场上贪赃纳贿的腐败风气。

[5] 鲁斋郎——是元杂剧《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剧中的主角。他仗着权势,为非作歹,夺人妻女,后被包拯用计杀掉。

[6] 葛监军——是元剧中一个权豪势要人物。关汉卿撰有《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剧,剧中葛彪就是这种人物;“葛监军”,当系指葛彪。

[7] 剩——剩馀;这里是落得、落下的意思。

[8] 三科了——元剧中习用的术语,表示对某种动作作了三次。这里表示“扯正末”的动作作了三次。

[9] 屈原、关龙逢、比干、韩侯、张良、范蠡——前四个是古代的忠臣或功臣遭受贬谪或杀害的例子;后两个是功成身退,因而未遭祸殃的例子。从两方面说明宦途险恶,作官不易。

[10] 惯——纵容,放任。

[11] 不劣方头——或作方头不劣、方头不律;不劣、不律,语尾无义。方头,就是性格方直,不圆通,愣头愣脑的意思。

[12] 卯酉——卯,早晨五点到七点;酉,下午五点到七点。两者是相对的时间,引申为对立、冤家对头。

[13] 趱运——催运(粮食)。《元史·百官志》:“一曰海运,二曰趱运。”

[14] 囤塌——囤积,储存。

[15] 凤凰飞上梧桐树二句——元剧中习用语,或作“大家飞上梧桐树,”是。宋代赵从善作会稽守,贪赃枉法。那里有“贤牧祠”,祭祀曾在会稽做官的贤臣范仲淹等。赵从善命他的部下向皇帝请求,把他的画像也放进祠中。有人题诗云:“师睪(赵的字)使众作祠堂,要学朱张与郑王。大家飞上梧桐树,自有傍人说短长。”(见《白獭髓》)

第三折

(小衙内同杨金吾上)(小衙内诗云)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自家刘衙内孩儿。俺二人自从到陈州开仓粜米,依着父亲改了价钱,插上糠土,克落了许多钱钞,到家怎用得了?这几日只是吃酒耍子。听知圣人差包待制来了,兄弟,这老儿不好惹,动不动先斩后闻。这一来,则怕我们露出马脚来了。我们如今去十里长亭接老包走一遭去。(诗云)老包姓儿仯[1],荡他活的少;若是不容咱,我每则一跑。(同下)(张千背剑上)(正末骑马做听科)(张千云)自家张千的便是。我跟着这包待制大人,上五南路[2]采访回来,如今又与了势剑金牌,往陈州粜米去。他在这后面,我可在前面,离的较远。你不知这个大人清廉正直,不爱民财。虽然钱物不要,你可吃些东西也好;他但是到的府州县道,下马升厅,那官人里老安排的东西,他看也不看。一日三顿,则吃那落解粥[3]。你便老了吃不得,我是个后生家。我两只脚伴着四个马蹄子走,马走五十里,我也跟着走五十里;马走一百里,我也走一百里。我这一顿落解粥,走不到五里地面,早肚里饥了。我如今先在前面,到的那人家里,我则说:“我是跟包待制大人的,如今往陈州粜米去,我背着的是势剑金牌,先斩后闻,你快些安排下马饭我吃。”肥草鸡儿[4],茶浑酒儿;我吃了那酒,吃了那肉,饱饱儿的了,休说五十里,我咬着牙直走二百里则有多哩。嗨!我也是个傻弟子孩儿!又不曾吃个,怎么两片口里劈溜扑剌的;猛可里包待制大人后面听见,可怎了也!(正末云)张千,你说甚么哩?(张千做怕科,云)孩儿每不曾说甚么。(正末云)是甚么“肥草鸡儿”?(张千云)爷,孩儿每不曾说甚么“肥草鸡儿”。我才则走哩,遇着个人,我问他:“陈州有多少路?”他说道:“还早哩。”几曾说甚么“肥草鸡儿”?(正末云)是甚么“茶浑酒儿”?(张千云)爷,孩儿每不曾说甚么“茶浑酒儿”。我走着哩,见一个人,问他:“陈州那里去?”他说道:“线也似一条直路,你则故走。”孩儿每不曾说甚么“茶浑酒儿”。(正末云)张千,是我老了,都差听了也。我老人家也吃不的茶饭,则吃些稀粥汤儿。如今在前头有的尽你吃,尽你用,我与你那一件厌饫[5]的东西。(张千云)爷,可是甚么厌饫的东西?(正末云)你试猜咱。(张千云)爷说道:“前头有的尽你吃,尽你用。”又与我一件儿厌饫的东西,敢是苦茶儿?(正末云)不是。(张千云)萝卜简子儿?(正末云)不是。(张千云)哦!敢是落解粥儿?(正末云)也不是。(张千云)爷,都不是,可是甚么?(正末云)你脊梁上背着的是甚么?(张千云)背着的是剑。(正末云)我着你吃那一口剑。(张千怕科,云)爷,孩儿则吃些落解粥儿倒好。(正末云)张千,如今那普天下有司官吏,军民百姓,听的老夫私行,也有那欢喜的,也有那烦恼的。(张千云)爷不问,孩儿也不敢说;如今百姓每听的包待制大人到陈州粜米去,那个不顶礼[6],都说:“俺有做主的来了!”这般欢喜可是为何?(正末云)张千也,你那里知道,听我说与你咱。(唱)

【南吕一枝花】如今那当差的民户喜,也有那干请俸的官人每怨。急切里称不了包某的心,百般的纳不下帝王宣;我如今暮景衰年,鞍马上实劳倦。如今那普天下人尽言,道“一个包龙图暗暗的私行,唬得些官吏每兢兢打战”。

【梁州第七】请俸禄五六的这万贯,杀人到三二十年,随京随府随州县。自从俺仁君治世,老汉当权,经了这几番刷卷,备细的究出根原。都只是庄农每争竞桑田,弟兄每分另[7]家缘。俺俺俺,宋朝中大小官员;他他他,剩与你财主每追征了些利钱;您您您,怎知道穷百姓苦恹恹叫屈声冤!如今的离陈州不远,便有人将咱相凌贱[8],你也则诈眼儿[9]不看见;骑着马,揣着牌,自向前,休得要捋袖揎拳。

(云)张千,离陈州近也,你骑着马,揣着牌,先进城去,不要作践[10]人家。(张千云)理会的。爷,我骑着马去也。(正末云)张千,你转来,我再分付你。我在后面,如有人欺负我打我,你也不要来劝,紧记者。(张千云)理会的。(张千做去科)(正末云)张千,你转来。(张千云)爷,有的说,就马上说了罢。(正末云)我分付的紧记者。(张千云)爷,我先进城去也。(下)(搽旦王粉莲赶驴上,云)自家王粉莲的便是。在这南关里狗腿湾儿住,不会别的营生买卖,全凭着卖笑求食。俺这此处有上司差两个开仓粜米官人来,一个是杨金吾,一个是刘小衙内。他两个在俺家里使钱,我要一奉十,好生撒镘[11]。他是权豪势要,一应闲杂人等,再也不敢上门来。俺家尽意的奉承他,他的金银钱钞可也都使尽俺家里。数日前,将一个紫金锤当在俺家,若是他没钱取赎,等我打些钗儿戒指儿,可不受用。恰才几个姊妹请我吃了几杯酒,他两个差人牵着个驴子来取我。三不知[12]我骑上那驴子,忽然的叫了一声,丢了个撅子[13],把我直跌下来,伤了我这杨柳细[14],好不疼哩。又没个人扶我,自家挣得起来,驴子又走了。我赶不上,怎么得人来替我拿一拿住也好那?(正末云)这个妇人,不像个良人家的妇女;我如今且替他笼住那头口儿,问他个详细,看是怎么?(旦儿做见正末科,云)兀那个老儿,你与我拿住那驴儿者。(正末做拿住驴子科)(旦儿做谢科,云)多生受你老人家也。(正末云)姐姐,你是那里人家?(旦儿云)正是个庄家老儿,他还不认的我哩。我在狗腿湾儿里住。(正末云)你家里做甚么买卖?(旦儿云)老儿,你试猜咱。(正末云)我是猜咱。(旦儿云)你猜。(正末云)莫不是油磨房?(旦儿云)不是。(正末云)解典库?(旦儿云)不是。(正末云)卖布绢段匹?(旦儿云)也不是。(正末云)都不是,可是甚么买卖?(旦儿云)俺家里卖皮鹌鹑儿[15]。老儿,你在那里住?(正末云)姐姐,老汉只有一个婆婆,早已亡过,孩儿又没,随处讨些饭儿吃。(旦儿云)老儿,你跟我去,我也用的你着。你只在我家里,有的好酒好肉,尽你吃哩。(正末云)好波,好波!我跟将姐姐去,那里使唤老汉?(旦儿云)好老儿,你跟我家去,我打扮你起来:与你做一领硬挣挣的上盖[16],再与你做一顶新帽儿,一条茶褐绦儿,一对干净凉皮靴儿。一张凳儿,你坐着在门首,与我家照管门户,好不自在哩。(正末云)姐姐,如今你根前可有什么人走动?姐姐,你是说与老汉听咱。(旦儿云)老儿,别的郎君[17]子弟,经商客旅,都不打紧。我有两个人,都是仓官,又有权势,又有钱钞,他老子在京师现做着大大的官。他在这里粜米,是十两一石的好价钱,斗又是八升的小斗,秤是加三大秤,尽有东西,我并不曾要他的。(正末云)姐姐不曾要他钱,也曾要他些东西么?(旦儿云)老儿,他不曾与我甚么钱,他则与了我个紫金锤,你若见了就唬杀你。(正末云)老汉活偌大年纪,几曾看见什么紫金锤。姐姐,若与我见一见儿,消灾灭罪,可也好么?(旦儿云)老儿,你若见了,好消灾灭罪,你跟我家去来,我与你看。(正末云)我跟姐姐去。(旦儿云)老儿,你吃饭也不曾?(正末云)我不曾吃饭哩。(旦儿云)老儿,你跟将我去来,只在那前面,他两个安排酒席等我哩。到的那里,酒肉尽你吃。扶我上驴儿去。(正末做扶旦儿上驴子科)(正末背云)普天下谁不知个包待制正授南衙开封府尹之职;今日到这陈州,倒与这妇人笼驴,也可笑哩。(唱)

【牧羊关】当日离豹尾班[18]多时分;今日在狗腿湾行近远[19],避甚的马后驴前?我则怕按察司迎着,御史台撞见。本是个显要龙图职,怎伴着烟月鬼狐缠;可不先犯了个风流罪,落的价葫芦提罢俸钱。

(旦儿云)老儿,你跟将我去来,我把那紫金锤与你看者。(正末云)好好,我跟将姐姐去,则与老汉紫金锤看一看,消灾灭罪咱。(唱)

【隔尾】听说罢,气的我心头颤,好着我半晌家气堵住口内言。直将那仓库里皇粮痛作践,他便也不怜,我须为百姓每可怜。似肥汉相博,我着他只落的一声儿喘。(同旦儿下)

(小衙内、杨金吾领斗子上)(小衙内诗云)两眼梭梭跳,必定悔气到;若有清官来,一准屋梁吊。俺两个在此接待老包,不知怎么,则是眼跳。才则喝了几碗投脑酒[20],压一压胆,慢慢的等他。(正末同旦儿上,正末云)姐姐,兀的不是接官厅?我这里等着姐姐。(旦儿云)来到这接官厅,老儿,你扶下我这驴儿来。你则在这里等着我,我如今到了里面,我将些酒肉来与你吃;你则与我带着这驴儿者。(做见小衙内、杨金吾科)(小衙内笑科,云)姐姐,你来了也。(杨金吾云)我的乖,你偌远的到这里来。(旦儿云)该杀的短命!你怎么不来接我?一路上把我掉下驴来,险不跌杀了我。那驴子又走了,早是撞见个老儿,与我笼着驴子。嗨!我争些儿可忘了那老儿;他还不曾吃饭,先与他些酒肉吃咱。(杨金吾云)兀那斗子,与我拿些酒肉与那牵驴的老儿吃。(大斗子做拿酒肉与正末科,云)兀那牵驴的老儿,你来,与你些酒肉吃。(正末云)说与你那仓官去,这酒肉我不吃,都与这驴子吃了。(大斗子做怒科,云)!这个村老子好无礼!(做见小衙内科,云)官人,恰才拿将酒肉,赏那牵驴的老儿,那老儿一些不吃,都请了这驴儿也。(小衙内云)斗子,你与我将那老儿吊在那槐树上,等我接了老包,慢慢的打他。(大斗子云)理会的。(做吊起正末科)(正末唱)

【哭皇天】那刘衙内把孩儿荐,范学士怎也就将敕命宣?只今个贼仓官享富贵,全不管穷百姓受熬煎,一的在青楼缠恋。那厮每不依钦定,私自加添,盗粜了仓米,干没[21]了官钱,都送与泼烟花、泼烟花[22]王粉莲。早被俺亲身儿撞见,可便肯将他来轻轻的放免。

【乌夜啼】为头儿先吃俺开荒剑,则他那性命不在皇天。刘衙内也,可怎生着我行方便?这公事体察完全,不是流传;那怕你天章学士有夤缘[23],就待乞天恩走上金銮殿;只我个包龙图元铁面,也少不得着您名登紫禁,身丧黄泉。

(张千云)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大人的分付,着我先进城去,寻那杨金吾刘衙内。直到仓里寻他,寻不着一个。如今大人也不知在那里?我且到这接官厅试看咱。(做看见小衙内、杨金吾科,云)我正要寻他两个,原来都在这里吃酒。我过去唬他一唬,吃他几钟酒,讨些草鞋钱儿。(见科,云)好也!你还在这里吃酒哩!如今包待制爷要来拿你两个,有的话都在我肚里。(小衙内云)哥,你怎生方便,救我一救,我打酒请你。(张千云)你两个真傻厮,岂不晓得求灶头不如求灶尾[24]?(小衙内云)哥说的是。(张千云)你家的事,我满耳朵儿都打听着,你则放心,我与你周旋便了。包待制是坐的包待制,我是立的包待制;都在我身上。(正末云)你好个“立的包待制”,张千也!(唱)

【牧羊关】这厮马头前无多说,今日在驿亭中夸大言。信人生不可无权!哎!则你个祗候王乔[25]诈仙也那得仙?(张千奠酒科,云)我若不救你两个呵,这酒就是我的命。(做见正末怕科,云)兀的不唬杀我也!(正末唱)唬的来面色如金纸,手脚似风颠。老鼠终无胆,狝猴怎坐禅[26]。

(张千云)您两个傻厮,到陈州来粜米,本是钦定的五两官价,怎么改做十两?那张古道了几句,怎么就将他打死了?又要买酒请张千吃,又擅吊了牵驴子的老儿。如今包待制私行,从东门进城也,你还不去迎接哩。(小衙内云)怎了,怎了!既是包待制进了城,咱两个便迎接去来。(同杨金吾、斗子下)(张千做解正末科)(旦儿云)他两个都走了也,我也家去。兀那老儿,你将我那驴儿来。(张千骂旦儿科,云)贼弟子,你死也!还要老爷替你牵驴儿哩。(正末云)!休言语。姐姐,我扶上你驴儿去。(正末做扶旦儿上驴科)(旦儿云)老儿,生受你。你若忙便罢,你若得那闲时,到我家来看紫金锤咱。(下)(正末云)这害民贼好大胆也呵。(唱)

【黄钟煞尾】不忧君怨和民怨,只爱花钱共酒钱。今日个家破人亡立时见,我将你这害民的贼鹰鹯,一个个拿到前,势剑上性命捐。莫怪咱不矜怜,你只问王家的那泼贱,也不该着我笼驴儿步行了偌地远。(同张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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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仯(zhòu宙)——同“”;性情固执、刚愎,或凶狠。

[2] 五南路——宋元时没有这个“路”,当系泛指。

[3] 落解(xiè卸)粥——落解,稀疏、稀薄;落解粥,即稀粥。(黏稠的粥糜一类食物,冷却后时间长了,失去粘性变稀,俗称“解”(xiè),读如卸。)

[4] 草鸡儿——母鸡。

[5] 厌饫(yù玉)——即餍饫,饱食。

[6] 顶礼——佛教最尊敬的一种礼节,用头拜在佛的脚下。一般当作敬礼、致敬的意思。

[7] 分另——分家,另立门户。

[8] 凌贱——侮辱,欺侮。

[9] 诈眼儿——即眨眼,眼皮一开一闭。

[10] 作践——蹂躏、欺凌。

[11] 撒镘——镘,钱的背面,因泛指钱。撒镘,挥霍无度,像撒钱一样。

[12] 三不知——对于一件事的开始、中间和结尾都不知道;引申为突然、不料的意思。语本《左传》。

[13] 丢了个撅子——驴马不驯,后腿弹跳踢人,或把人从背上掀下来,叫做丢撅子。

[14] 杨柳细——“杨柳细腰”的歇后语;指女子的腰。

[15] 卖皮鹌鹑儿——卖淫的隐语。《东京梦华录》二“潘楼东街巷”:“先至十字街,曰鹌儿市,向东曰东鸡儿巷。”

[16] 上盖——上身的外衣。

[17] 郎君——古时妇女称丈夫或所爱恋的男子为郎君。

[18] 豹尾班——皇帝的属车中有豹尾车,车上载朱漆竿,竿首缀豹尾。豹尾班,就是说官职很大,可以跟在皇帝后面的行列里的意思。

[19] 近远——反义偏用,即“远”意。唐·奚贾《寻许山人亭子》诗:“桃园苦远近,渔子棹轻舟。”“苦远近”,即苦于“远”也。

[20] 投脑酒——饮食品,现在有些地方还有这种食物:用肉豆脯报切如细炒,用极甜酒加葱椒煮食之。一说:“九醖酒曰酘酒”(见《北堂书钞》)。焦竑《笔乘》四:“盖重酿谓之酘酒。”

[21] 干没——贪污,把公家的财物据为己有,中饱私囊。

[22] 泼烟花——犹如说:贱娼妇。

[23] 夤缘——本是草藤依附山岳上生长的意思。用以比喻攀附权贵,以求得本身的提升。这里是和权贵有关系的意思。

[24] 求灶头不如求灶尾——灶头只有火,灶尾上才有食物可吃;比喻向官求情,不如向他手下人求情有效。

[25] 王乔——古代传说中的一个神仙。

[26] 老鼠终无胆二句——形容张千害怕的情状。

第四折

(净扮州官同外郎[1]上)(州官诗云)我做个州官不歹,断事处摇摇摆摆;只好吃两件东西:酒煮的团鱼螃蟹。小官姓蓼名花,叨任陈州知州之职。今日包待制大人升厅坐衙,外郎,你与我将各项文卷打点停当,等佥押者。(外郎云)你与我这文卷,教我打点停当,我又不识字,我那里晓的?(州官云)好,打这厮!你不识字可怎么做外郎那?(外郎云)你不知道,我是雇将来的顶缸[2]外郎。(州官云)唗!快把公案打扫的干净,大人敢待来也。(张千排衙上,云)喏!在衙人马平安。(正末上,云)老夫包拯,因为陈州一郡滥官污吏,损害黎民,奉圣人的命,着老夫考察官吏,安抚黎民,非轻易也呵。(唱)

【双调新水令】叩金銮亲奉帝王差,到陈州与民除害。威名连地震,杀气和霜来。手执着势剑金牌,哎,你个刘衙内且休怪。

(云)张千,将那刘得中一行人,都与我拿将过来。(张千云)理会的。(做拿刘衙内、杨金吾并二斗子跪见科,云)当面。(正末云)您知罪么?(小衙内云)俺不知罪。(正末云)兀那厮,钦定的米价是多少银子粜一石来?(小衙内云)父亲说道:“钦定的价是十两一石。”(正末云)钦定的价元是五两一石,你私自改做十两;又使八升小斗,加三大秤。你怎做的不知罪那!(唱)

【驻马听】你只要钱财,全不顾百姓每贫穷,一味的刻。今遭杻械,也是你五行福谢做了半生灾。只见他向前呵,如上吓魂台;往后呵,似入东洋海。投至的分尸在市街,我着你一灵儿先飞在青霄外。

(云)张千,南关去拿将那王粉莲,就连着紫金锤一齐解来。(张千云)理会的。(做拿王粉莲跪科,云)王粉莲当面。(正末云)兀那王粉莲,你认的我么?(王粉莲云)我不认的你。(正末唱)

【雁儿落】难道你王粉头[3]直恁,偏不知包待制多谋策;你道是接仓官有大钱,怎么的见府尹无娇态?

(云)兀那王粉莲,这金锤是谁与你来?(王粉莲云)是杨金吾与我来。(正末云)张千,选大棒子将王粉莲去裩决打三十者。(打科)(正末云)打了抢出去。(抢出科)(王粉莲下)(正末云)张千,将杨金吾采上前来。(做采杨金吾上科)(正末云)这金锤上有御书图号,你怎生与了王粉莲?(杨金吾云)大人可怜见,我不曾与他,我则当的几个烧饼儿吃哩。(正末云)张千,先拿出杨金吾去,在市曹中枭首报来。(张千云)理会的。(正末唱)

【得胜令】呀,你只待钱眼里狠差排[4],今日个刀口上送尸骸。你犯了萧何律[5],难宽纵;便自有蒯通谋,怎救解。你死也休捱,则俺那势剑如风快;你死也应该,谁着你金锤当酒来。

(张千拿杨金吾杀科)(正末云)张千,拿过那小古来。(张千云)小古当面。(做拿小古跪科)(正末云)兀那厮,你父亲被那个打死了?(小古云)是这小衙内把紫金锤打死我父亲来。(正末云)张千,拿过刘得中来,就着小古也将那金锤将这厮打死者。(张千云)理会的。(正末唱)

【沽美酒】小衙内做事歹,小古且宁奈;也是他自结下冤仇怎得开;非咱忒煞[6],须偿还你这亲爷债。

【太平令】从来个人命事关连天大,怎容他杀生灵似虎如豺。紫金锤依然还在,也将来敲他脑袋,登时间肉拆,血洒,受这般罪责;呀,才平定陈州一带。

(小古做打衙内科)(正末云)张千,打死了么?(张千云)打死了也。(正末云)张千,与我拿下小古者。(张千云)理会的。(张千做拿小古科)(外扮刘衙内赍赦书慌上,诗云)心忙来路远,事急出家门。小官刘衙内是也。我圣人根前说过,告了一纸赦书,则赦活的,不赦死的。星夜到陈州,救我两个孩儿。左右,留人者,有赦书在此,则赦活的,不赦死的。(正末云)张千,死了的是谁?(张千云)死了的是杨金吾,小衙内。(正末云)活的是谁?(张千云)是小古。(刘衙内云)呸!恰好赦别人也!(正末云)张千,放了小古者。(唱)

【殿前欢】猛听的叫赦书来,不由我不临风回首笑咍咍。想他父子每倚势挟权大,到今日也运蹇时衰。他指望着赦来时有处裁,怎知道赦未来,先杀坏。这一番颠倒把别人贷,也非是他人谋不善,总见的个天理明白。

(云)张千,将刘衙内拿下者,听老夫下断。(词云)为陈州亢旱不收,穷百姓四散飘流。刘衙内原非令器[7],杨金吾更是油头[8]。奉敕旨陈州粜米,改官价擅自征收;紫金锤屈打良善,声冤处地惨天愁。范学士岂容奸蠹,奏君王不赦亡囚。今日个从公勘问,遣小手报亲仇。方才见无私王法,留传与万古千秋。

题目 范天章政府差官

正名 包待制陈州粜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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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外郎——原为官名,后来也称衙门里的书吏为外郎。

[2] 顶缸——有顶替,顶缺,代人受过等义。“缸”为“缺”之讹,认别字的人误认“缺”为“缸”,后遂相沿称为诨语。

[3] 粉头——妓女的别称。

[4] 只待钱眼里狠差排——意谓:只狠狠地贪污钱财。南宋时的大将张浚贪财,有人讥讽说他坐在钱眼里。

[5] 萧何律——萧何,汉高祖刘邦的功臣,曾为汉朝制订了许多法典律令。后来小说戏剧里就把“萧何律”称为法律的代词。

[6] 忒煞——过分,太甚。

[7] 令器——美材,好人才。

[8] 油头——妓女之浓装艳抹,或轻佻男子油头粉面,均谓之“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