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二十九年秋。

地点 重庆郊外,迁建区内某机关。

人物 

佟秘书

于科长

秦医官

欧阳雪 周明远 

方心正 单鸣琴 赵 勤

〔开幕。佟秘书血压高而有时通夜打牌,朋友的面子不可却也,昨夜打了十六圈,今天午时才勉强起床,午后三时才勉强来办公。机关疏散到乡间,一切设备都很简陋,已足伤心。加以生活日苦,而二十余年作官经验仍不足见知于上峰,一展怀抱,旧衣陋室,其何以堪!再加以打牌后热度增高,不得不时时以手抚脸摸头,身体精神咸呈衰弱之态,伤心哉!于是,不发发脾气有不可能者。工友赵勤进来倒茶,而后从袋中拿出一封信来。

赵 勤 秘书,一封信。(单手将信放下)

佟秘书 (高傲的)嗯!(看赵要走)赵勤,我问你,你就这幺递给“我”东西啊?你懂得规矩不懂?

赵 勤 (莫名其妙的)我——

佟秘书 你的(指)“那”一只手是干吗的?赵勤 (看了看“那”一只手)这——

佟秘书 双手递信!我是你的上司!

赵 勤 (恍然大悟,从新递信)这样?

佟秘书 啊!(微一点头,命赵放信于桌上)什幺时候来的?

赵 勤 一点多钟。

佟秘书 现在呢?

赵 勤 大概有三点了。

佟秘书 你太看不起我了!(轻轻以手心抚脸)信到,不马上给我送到家里去,现在才给我,你太目中无人了!

赵 勤 秘书!

佟秘书 不要开口!我知道,你看我去年是秘书,今年还是秘书,别人升官,我老当秘书,所以你看不起我,告诉你,我作了二十多年官了,我的资格比他们都老;要把眼睛睁开了看人!

赵 勤 我实在是太忙,秘书!

佟秘书 你有什幺可忙的?还不是去巴结那些有势力的人。把我的事放在一边!

赵 勤 我哪敢!

佟秘书 不要再说了,一生气我就发烧!(又摸脸。掏香烟,因为不是好烟,故不敢掏出盒来,而仅拿出一支)

赵 勤 (赶快划洋火)秘书!

佟秘书 (把烟放在桌上)先不吸呢,头昏!

赵 勤 我去请秦医官,给秘书看看,好不好?

佟秘书 用不着!他一来,准又说我血压高,不应当打牌。仿佛血压高都是我自己的错处,没有他医生的事!

赵 勤 反正他是医官,应该伺候秘书!

佟秘书 也好吧,把他“叫”来!(赵下。他拿起信来审视,若有可疑者。按铃,无人来;步至门口,看见周明远书记)喂,你来!

周明远 (忧郁的走进来)干吗?

佟秘书 (坐下)去问问这封信是谁送来的?谁收的?谁交给老赵的?

周明远 我是书记,不管收发信件!

佟秘书 你是书记?书记难道就不伺候着秘书?周明远 我还有几件公文,得快快抄好呢!

佟秘书 给我办事就等于办公,我告诉你!周明远 (叹)唉!

佟秘书 你是怎幺回事?

周明远 我不能去!

佟秘书 怎幺?

周明远 我是书记,地位已经够低的了,不能再兼打杂儿!

佟秘书 (似颇有所感的)嗯!

周明远 没人,没有人看得起我!连我的父母都看不起我!

佟秘书 你今年二十几?

周明远 二十五!

佟秘书 你还年轻,应当多学习学习,告诉你,你虽然不大懂规矩,可是我看你很有出息,因为你知道注意自己的身分!可是,你要知道,趁着年轻,要设法抬高自己的身分;等到你自己的身分相当的高了,大家就把面子送给你了!

周明远 (似得到启示)是吗?

佟秘书 你看我,作了二十几年的官了,现在已经五十多岁,还无日不在奋斗挣扎,何况你呢!

周明远 对!对!秘书!从今天起,我就算秘书您的人了!我要学习,我要往上爬,教大家不再小看我!好,我去调查那封信去!秘书,我要是给您作事,您可得提拔我呀?

佟秘书 当然!谁知道尊敬我,我就栽培谁!可是,你须知道你我之间的距离,不准野调无腔的胡来!不要以为我赏给你脸,你就可以随随便便,忘了规矩!周明远 是,秘书!(要走)

佟秘书 回来!我说怎样?你现在已经得意忘形了!你不看明白这封信,怎幺调查呢?荒唐!

周明远 我是急于给秘书作点事!您看,平日大家都说秘书有脾气,不好伺候;现在我才明白——

佟秘书 谁说我有脾气啊,有人不满意我吗,谁?周明远 有人那幺说过,我可记不清是谁了!

佟秘书 呕!大家都怕我,是不是?

周明远 (迟疑)啊——是!

佟秘书 实话实说!你都听见什幺了?

周明远 他们,他们——

佟秘书 说!

周明远 前两天有人说秘书的地位有点不稳当!

佟秘书 (沉默了一会儿)完全是谣言,胡说!哼,我的地位不稳定?哈,哈,胡说!他们认为我作到秘书就登峰造极了吗?我在北洋政府的时候就是秘书!不稳定?哈!我还要往上去呢!

赵 勤 (上)秘书,秦医官——

佟秘书 等一等!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赵 勤 号房里给我的。

佟秘书 谁送到号房里的?

赵 勤 必定是邮差呀!

佟秘书 混账!这上面没邮票!

赵 勤 那我就不知道了——报告秘书,秦医官很忙,他请秘书到诊疗所去。

佟秘书 什幺?我传他来,他倒叫我找他去?这太不象话了!

赵 勤 秦大夫倒是真忙,还有十几号病人等着看病呢!

佟秘书 你就根本是混蛋!我并没叫他来看病,都是你胡出主意!可是你又没本事把他叫了来!成心抹我的面子,哼,简直是戏弄我!我知道,你们是串通好了一齐戏弄我!

赵 勤 好在诊疗所离这里没有半里地,秘书活动活动,走几步儿,也许——

佟秘书 不要再讲!周书记,你去,一定得把他带来!看秦大夫这个样子,恐怕也是听到了谣言。我教他看看,今天我还是佟秘书,他敢不伺候我,我会叫他马上滚蛋!快去!

周明远 是!(下)

佟秘书 太气人了!太气人!倒茶来!(赵倒茶。他又细细看那封信,仍不敢拆开)

赵 勤 (献茶)秘书别太生气,您的血压高!

佟秘书 胡说!血压高!(摸脸)比刚才又热多了!

赵 勤 秦医生来到,请不必跟他生气,秘书的身体要紧!佟秘书我的“身分”更要紧!好吗,连一个小小的医生也敢小看我,太不象话!

赵 勤 是!秘书还有什幺事?

佟秘书 (想了想)去给我买一块钱的白瓜子,听说白瓜子能治血压高。(给钱)

赵勤附近大概买不到。

佟秘书 把钱拿回来,不用买了!莫非你也听见——(又不便说了)

赵 勤 怎幺啦,秘书?

佟秘书 啊——附近没有,不会到刘家湾买去?你这种人多走几步路,还怕把脚走大了吗?

赵 勤 倒不是我怕走路!

佟秘书 那幺是嫌钱少,值不得跑这幺一趟?我这是听人说的,还不定灵验不灵验呢,所以先要一块钱的。要是吃着真见效验,我还许买一千块钱的呢。

赵 勤 也不是!我是怕这里没人伺候秘书!

佟秘书 不要再废话!唉,跟个听差的也要费这幺多唇舌,什幺年月!去,买来送到家里去。

赵 勤 是!那封信呢?

佟秘书 你糊里糊涂,弄不清这种事!去吧,把瓜子送到家里去,就手儿问问小姐有事没有;有事呢,你就给办完了,再回来吃饭。

赵 勤 是!您那儿的老杨又走了吧?秘书还找人不找?

佟秘书 当然要找人,我还能自己挑水买东西去?

赵 勤 有个乡亲,人很好,秘书——

佟秘书 先买瓜子去,回来再说!

赵 勤 管饭,再给他二十五块钱就行!

佟秘书 吃我一斗米就是——去你的,回来再说,听见没有?

赵 勤 是!(要走)

佟秘书 还有,看看于科长,请他过来谈谈!

赵 勤 是!(下)

佟秘书 (又摸了摸脸,长叹了口气。拿起信来,要拆开,见周书记进来,把它放在衣袋里)秦大夫呢?周明远 大夫忙得很,教看护来了。

佟秘书 啊!教她进来!

周明远 是!我马上就调查那封信去!

佟秘书 嗯——用不着调查了!

周明远 怎幺?

佟秘书 我教你干什幺,你就干什幺;我不叫你干什幺,就不干什幺;不要多问!教看护进来!

周明远 好容易……啊,秘书再派我点别的事作,好不好?秘书,士为知己者死,我愿意多给您作点事!

佟秘书 给不得脸!给不得脸!太罗哩罗嗦了!去——教她进来!(周失望的下去,欧阳上)秦大夫为什幺不来,我传的是他——

欧阳雪 不是我!

佟秘书 看明白,你是对谁讲话呢!你是个小姑娘,我不能不客气一点,你要是和秦大夫一样的——

欧阳雪 混账。

佟秘书 啊——糊涂,我可就一点面子不留了!秦大夫干什幺呢?

欧阳雪 看病哪。

佟秘书 给谁?

欧阳雪 也有咱们的熟人,也有附近的老百姓;反正都是病人。

佟秘书 是他们大,还是我大?

欧阳雪 谁的病大呀?

佟秘书 身分,地位!我是秘书,他应该伺候着我,难道我还不如老百姓?

欧阳雪 大概在一个医生眼里,病人就是病人,都一个样!秦大夫教我告诉秘书,等把那些病人都打发了,就来看秘书。

佟秘书 噢!我问你,秦大夫是不是看不起我呢?是不是有人鼓动他,跟我作对呢?

欧阳雪 哪里来的这幺多的事呢?他现在很忙,忙完了就来,而且先教我来告诉你一声,这还有什幺不清楚的地方吗?

佟秘书 不那幺简单!不——

欧阳雪 那幺秘书要怎样呢?

佟秘书 教他马上来!告诉他,我并没有多大的病,专为教训教训他!

欧阳雪 这不是故意斗闲气吗?

佟秘书 你不懂!我作了二十多年的官了,没有受过这个!去,告诉他去!

欧阳雪 我要是那幺告诉他,他就一定更不肯来了!

佟秘书 他敢不来!哼,(仿佛对自己说)是时候了,我也该立立威了!他敢违抗我的命令,我教他滚蛋!欧阳雪他可是个很好的医生,医道好,人也好!

佟秘书 我看他不好,他就不好!去!

周明远 (飞跑进来)秘书!秘书!

佟秘书 这是怎幺了?

周明远 我把秦大夫请来了!这算是我的一功不算?

秦医官 (很快的进来,对欧)赶快回去!给二十八号换药,教二十九号稍等一等,我马上回去给他开方!(欧下)秘书,什幺病?

佟秘书 没有病!我要教训教训你!教你知道我哪时传你,你哪时就应当马上来到!

秦医官 病人还等着我呢,没工夫和你斗闲气!(要走)周明远 (拦住秦)大夫,医官!他是秘书,你总得给他个面子!

秦医官 躲开!我只管看病,不管别的!你这年轻轻的人为什幺扯谎呢?

周明远 我不那幺说,大夫你就肯来了吗?

佟秘书 好!好!

秦医官 秘书,你到底是有病没有?我有我的工作,不能老伺候你一个人!要还是血压高的话,别再打牌!

佟秘书 打牌不打是我自己的事,治血压高是你的事!在官场里二十多年了,我就没看见过你这样的医官!好在你还只是个医官,我有法子治你!

周明远 秦大夫,说几句软和的话!看在我的脸上,把这一场敷衍过去!

秦医官 你算干什幺的?躲开!(几乎把周推倒,走出去)

佟秘书 好!好!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周明远 不用生这幺大的气,秘书的血压高!

佟秘书 你也滚出去!

周明远 我怎幺了?

佟秘书 你把他带来就完了,还不马上出去,偏站在这里看我丢脸,你也不是东西!

周明远 我倒弄了个两面不讨好!我好心好意——

佟秘书 不要再说!你要敢把方才这一场说给别人听,我把你马上开除了!走!

周明远 好吧!

于科长 (上)秘书,又跟谁发脾气哪?您的血压高,何必跟无知的人们动气呢?

佟秘书 (对周)你还在这儿干什幺?还不给我走出去?周明远 (惨笑)好吧!(下)

于科长 怎幺一回事,秘书?

佟秘书 都是科长你的事!坐下!

于科长 我的事?那就好办了,我是秘书的知己朋友。

佟秘书 你非给我办一办不可,不然的话,我就没脸再来办公了!

于科长 (坐)到底怎幺一回事呢?

佟秘书 又是那个姓秦的大夫,他气我,成心气我,不止一次了,今天这一次可以算作登峰造极!

于科长 他就是那幺个冒失鬼,犯不上跟他真生气!

佟秘书 不然,不然!今天已经到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地步了!他属你那一科管,你得给我重办他!

于科长 噢?!

佟秘书 你看,我今天身上又不大好。(摸脸)

于科长 昨天晚上又“摸”来着?

佟秘书 朋友们要在我那里玩一会儿,我不能不陪着,面子问题!

于科长 一点也不错!

佟秘书 我传他来给我看看,第一次他没来,第二次他派来个看护敷衍我,第三次他自己来了,当面骂了我一顿!

于科长 太不象话了!我一定想办法,给您出气!佟秘书 还不只是出气的问题!(慢慢的立起来,似有无限悲愤者,望着窗外)

于科长 (也立起来)那幺——

佟秘书 (背着手,慢慢的走了几步)唉,哼!于科长 (赶过去)怎幺了,秘书?

佟秘书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忽然极度愤怒的)我教他滚蛋!

于科长 是了,是了!我一定要惩办他,给您出气!

佟秘书 (摆摆手)不只是出气的问题!科长,您看我!我还象个作官的不象!

于科长 (打量一番)怎幺不象?

佟秘书 看,(指)衣裳不象衣裳!看,(指)屋子不象屋子!秘书?我简直象个叫化子了!

于科长 谁不是那样呢!(过去摸了摸佟的衣服)您这材料比我的好多了!看,我的这一身,简直是麻包!

佟秘书 你还有出路,我没有!

于科长 您是秘书,我是科长,您倒没有出路?

佟秘书 (慢慢的坐下,楞了一会儿)没有!

于科长 怎幺?

佟秘书 我的身分地位把我限制住了!上海的家,这里的家,都得维持住脸面;先祖先严都是进士出身,不能由我败落了家风!同时,交际应酬,我不能落后!同时,我不能乱想发财的道路,只能在政界活动,可是……哼,连个小小的医生都看不起我了。

于科长 秦大夫就是那幺个脾气,他绝不敢轻看您!

佟秘书 不,不那幺简单!他是谁的人?

于科长 刘司长荐来的。

佟秘书 完了,刘司长就是我的敌人。

于科长 秘书,别怪我爱说直话,您有时候未免太任性,教刘司长下不来台!

佟秘书 谁教他出身不高呢,谁教他资格浅呢。那没法子!我是世代书香,我自己又作了二十多年官,天然的要看不起他们!我要跟他们斗斗!

于科长 那何必呢?秘书!咱们不便敷衍人,可也不便多得罪人。

佟秘书 我知道大家全不拿我当回事,我要树树威!同时,我得力求发展,教他们看看佟秘书并不是天生来只会作秘书的!

于科长 秘书有发展,我也就跟着升起来了!不过呢——

佟秘书 难道你也——告诉我,你听到了什幺?

于科长 我什幺也没听到!

佟秘书 你不是我的好朋友!

于科长 真的,我没听到什幺!只有,啊——他们也许嫌秘书办事太慢。其实,秘书办事并不慢,不过是抗战时期一切都紧张,所以就显出您稍微慢一点了!没关系!佟秘书 我不能因为抗战就失了身分,我又不是军需官,忙什幺呢?一件公事该办十天,我就办十天,不能为一件公事把自己忙死!

赵 勤 (极兴奋的跑进来)佟秘书,给你这一块钱!(放下钱就要走)

佟秘书 回来!你是怎幺一回事?

赵 勤 我发了财,秘书!

于科长 你发了财?老赵!怎幺发的财?

赵 勤 有了房子,有了地!舅舅给我的!他的儿女死光,教我去作少爷!这不是——(掏出电报来)

于科长 (看电报)嗯——这上边可没说多少钱!

赵 勤 不算房子地亩,现钱总有十来万,我知道!

于科长 (递回电报)恭喜!恭喜!(握赵的手)你打算怎幺办呢?

赵 勤 回家呀!这我可就好了,用不着为买一块钱的瓜子,跑十里路了!

于科长 先别走。赵先生!我跟你还有话说!这幺办吧,你先搬到我家去住,我跟你有好些话要说呢!咱们是老朋友,不准客气!

赵 勤 我得先回家!

于科长 没有车子,你反正走不了!交给我,我替你想办法,买车票!

佟秘书 去吧,老赵!

于科长 千万等我呀,我们谈一谈,赵先生!(赵下)赵勤真行,有个好舅舅!

佟秘书 于科长,我要说两句不大好听的话,可以吧?

于科长 请说!我决不会跟秘书分心眼!

佟秘书 你坐下!(于坐)我看,你刚才对老赵这一场,未免有点过火!不错,他是发了笔小财。我们要另眼看待他一点。可是,他毕竟是个听差的,总不大好意思吧?

于科长 秘书,我十分了解您的自尊心,我佩服您!可是,请您也别怪我说实话:秘书您没把握住时代!

佟秘书 没把握住时代?

于科长 没把握住时代!在现在的社会上,谁的地位最高?

佟秘书 咱们的!

于科长 咱们还稍微差一点!

佟秘书 咱们还差一点?

于科长 是的!以秘书来说,您的身分很高了;可是,您吃的米,您吸的烟——

佟秘书 (掏出烟盒来)真是,我也忘记让烟了!你挑一支吧;这里有“美丽”,也有“刀牌”,也有“神童”,我老闭着眼拿烟,不敢正眼去看“神童”!什幺年月,一个秘书连“大英牌”都当作奢侈品了!

于科长 (选取)中庸之道!我来支“美丽”吧!(划火先点佟的,后点自己的)我是说,您喝的茶,一切的一切,都那幺贵,都教咱们有苦无处去诉。谁,谁的主意?谁是这位拿我们开玩笑的伟人?

佟秘书 谁?

于科长 商人!这很清楚!好了,现在老赵有了十来万——

佟秘书 他的钱是他的!

于科长 但是咱们颇可以给他计划一下,咱们的地位,他的资本——

佟秘书 他就肯听你的话了?

于科长 给他面子呀!面子给足了,连顽石也得点头!秘书,乘热儿打铁,我马上去找他,然后一同到府上去吃晚饭,好不好?

佟秘书 我请老赵吃饭?

于科长 把握时代!把握时代!

周明远 (匆忙的进来)秘书!

佟秘书 (几乎是吓了一跳)什幺事?

周明远 噢,于科长也在这儿哪!更好了!

于科长 什幺更好了?

周明远 科长,我活到二十五岁了,还没有人看得起我过。今天,佟秘书告诉了我一片好话。我开始明白了作人的道理。我破出这一个月的薪水,在咱们附近的那个小饭馆里,预备了一点便饭,务必请秘书和科长赏光!有你们二位同我一块儿坐一坐,以后我的身分就高多了!千万赏脸,我先去敬候二位,秘书,科长!(要走)

于科长 等一等!

佟秘书 我不能去!

周明远 怎幺?

于科长 周明远,赶快找几个书记呀,收发呀,去吃了那几个菜,别白扔了你一个月的薪水。秘书不能请你,正如你不能请秘书;秘书与书记之间,隔着(以手比划)这幺这幺这幺多层呢!

周明远 (咬上了唇)你们不去?

于科长 快走!秘书和我不怪你已经是好了的,别再胡闹!快走!下次再这样,留神你的差事!

周明远 秘书,你将就这一次吧,我已经准备了!哪怕到那里坐一会儿呢?

佟秘书 真是小孩子!

于科长 快去吧!

周明远 我的……

欧阳雪 (在门外)周明远!周明远!

周明远 啊!在这儿!

佟秘书 出去说!

欧阳雪 (已到门口)周明远,秦大夫——

佟秘书 到外面去讲!

欧阳雪 (置之不理)秦大夫有事,不能来。他知道你手里没钱,他说,给你这五块钱,作为聚餐吧。(递钱)周明远 那——

欧阳雪 你接着吧,有什幺不好意思的呢!(把钱塞入周的袋中)

于科长 欧阳护士,见了秦大夫,告诉他,等一等我,有话跟他说。

欧阳雪 还是为刚才那一回事吧?

于科长 也许是,也许不是。反正我们作事总得教彼此的面子过得去!

欧阳雪 我看你们都是无事生非,顶好找点正经事作。噢,周明远也请了你们吧?你们去与不去,似乎都得给他点钱,他不是有钱的人,东西又那幺贵!

佟秘书 (向周)你知道秦大夫得罪了我,还请我同他一块儿去吃饭,你是怎幺了?

周明远 我想给你们调停调停!

佟秘书 你?你给调停?你有点疯病吧?!

于科长 周明远,去吧!下次再这幺胡扯八拉的,我可不能再轻易饶了你!

欧阳雪 他的饭已经预备了,你们就一个钱也不给他吗?周明远 (对欧)替我谢谢秦大夫吧!(看了佟一眼,昂首走去)

于科长 告诉秦大夫,务必等等我们,欧阳护士。

欧阳雪 要是还为刚才那点事,根本没有什幺好说的了!秦大夫在这里已经干腻了,不久就到前方去,我也愿意同他一道去,服侍那些光荣的抗战将士!

于科长 (立)上前方?哪一个战区?

欧阳雪 第一第九战区的司令长官都来过电报。

于科长 “都”来过电报?司令长官的?欧阳小姐,这个面子更非圆上不可了!我们大家不能这样不欢而散!

欧阳雪 秦大夫根本没把这点事放在心里。你们讲面子,我们当医生和护士的讲服务的精神!

于科长 不管怎幺说吧,务必“请”秦大夫等我一下!

欧阳雪 也好吧!(下)

佟秘书 看见没有?不但是大夫,连个小看护也这幺一点规矩没有!

于科长 这很容易明白,他们要到前方去了,这几天当然是有恃无恐,马马虎虎的作事。

佟秘书 我看不然。这大概都是刘司长的诡计,故意的教他们抹我的面子,我请求你,马上把他俩开差,他们都属你那一科管!

于科长 秘书,您可也别教我太为难了啊!

佟秘书 连你也不肯帮助我了?好!好!

于科长 秘书!秘书!嘿,我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您看看,我跟秘书作事好几年了,难道您还不明白我吗?

佟秘书 那幺,告诉我,你到底听见什幺谣言没有?

于科长 什幺谣言?

佟秘书 嗯——我告诉你吧,有人说,我——我的地位——

于科长 怎样?

佟秘书 不——自然喽,我并不相信!

于科长 我没听说,真的!谣言是常有的,特别是关于秘书的,因为——请原谅我说直话——您的脾气有时候太大,大家又不敢惹您,所以无可如何,只好造点谣言。佟秘书 噢!可是,我并没有坏脾气!有时候我对人严厉一些,那纯粹是为了争取我的身分!难道纪律规矩是可以轻易放弃了的吗?

于科长 不错,我明白您!

佟秘书 (又递烟)再挑选一支!

于科长 (随便拿了一支)运气不错,又是“美丽”的!

佟秘书 (自己碰到一支“神童”,看了看,摔在地上)于科长!从家庭,从自己,从官场的风纪,等等方面看,我不能再因循敷衍,我要往出冲!我已经五十多了,不能再迟延了!

不能教讣文上只印个秘书的头衔!我跟他们干,干到底!

于科长 对!我听您的指挥,您有办法,我也就有了出路!

佟秘书 先拿秦大夫开刀就是了!

于科长 他已经要上前方了,况且“两”位司令长官都给他来过电报。我看,我们应当再考虑一下!我想啊,他起码也得来个战区军医处长,六七百块的薪水,少将或是中将衔,而且单就买药品说,就有好大好大的一笔“自由收入”!不错,今天他抹了我们的面子。可是,我们要能设法拉过他来呢,他的面子就加入了我们的面子;面子加面子,等于伟大的面子!我们不但不该拿他开刀,还得拉拢他呢!

佟秘书 拉拢他?

于科长 (得意的点头)咱们有很好的办法,必能成功!

佟秘书 什幺意思?

于科长 (靠近佟坐下)小姐!

佟秘书 什幺小姐?

于科长 佟小姐!

佟秘书 她与这有什幺关系?还告诉你,一个名门的千金小姐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

于科长 我请您原谅!不过,小姐今年多大了?

佟秘书 她老说她十七,弄得我也把她的真岁数忘了!大概有二十五六了!

于科长 男大当婚,女大当聘呀,秘书!

佟秘书 难!难!一个女儿家的婚事关系着全家的脸面!有我这样地位的人,可真为难啊!什幺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叹气)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一个大夫,更不要说象姓秦的那样的大夫了!

于科长 我们这好比是说闲话儿,秘书可别怪我!秦大夫到府上去看过病?

佟秘书 (点头)嗯。

于科长 所以他认识了佟小姐。

佟秘书 不要再说!传出去又是一片谣言!

于科长 不过,小姐要是愿意呢?

佟秘书 她是我的女儿,我自有办法!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

于科长 好!我决不再提!那幺,关于秦大夫得罪了您的事,可就别太难为我了,秘书!我教他到府上去道歉,可以吧?

佟秘书 嗯——

于科长 就答应下吧!他新升了官,干吗弄个不欢而散呢!

佟秘书 我是讲面子的人,对于懂得规矩身分的人,我决不会赶尽杀绝!

于科长 (立起来)好啦!好啦!我教他来道歉,您也赏他个脸,大仁大义,不再论谁是谁非!好啦,就这幺办了!晚上六点半钟,我带着秦大夫,小看护,老赵,都到府上去吃饭。

佟秘书 老赵也去?

于科长 把握时代!

佟秘书 那作不到!秦大夫,不论怎样不懂事,到底还是个大夫。老赵——我吃不消!

于科长 也有办法,教他一半作仆人,一半作客人,只要我们的方法运用得好,他能变成一种——两栖动物!

佟秘书 我是世家出身,决不能作买卖;我的唯一的路线是政治活动!

于科长 帮帮我的忙!您的身分地位数您的事可以简单化,我可是非多找路线不可!我叫您调动,可是我也请求您稍微给我一点自由!

周明远 (上)秘书,饭已经预备好了,你去“稍”坐一会儿行不行?

佟秘书 我就是挨了饿,也不能跟你去吃饭!出去!周明远 (仍忍耐着)科长你呢?

于科长 走!走!走!别废话!

周明远 (沉默了一会儿)好!(下)

佟秘书 这成什幺体统呢?!

于科长 好,我去预备酒菜,教小馆送到府上去,您教徐嫂只煮一锅饭就行了。

佟秘书 小馆作的东西太脏啊!

于科长 您那里老杨不是又走了吗?徐嫂一个人忙不过来。

佟秘书 她只会气人,不会别的!唉,当年在北平,南京,我至少用四个人?现在,减去一半,而且几乎是每三天一换人,怎幺办呢!难道还真教我老头子自己扫地挑水吗!

于科长 唉!那——

赵 勤 (上)佟秘书!

于科长 赵先生,怎样?

赵 勤 有人找佟秘书。

佟秘书 谁?

赵 勤 一男一女,姓方,方什幺正,在会客室呢。

佟秘书 请到这里来。

于科长 赵先生,你可以休息休息了!先搬到我那里去吧!(赵下)谁?

佟秘书 许是方心正吧。

于科长 噢,苏州的小财主,作过科长的?

佟秘书 对!真要是他呀,恐怕要出麻烦!

于科长 怎幺?

佟秘书 许久没得到他的消息了。他要是还作着科长,不早就该见着面了吗?

于科长 我忙我的去吧?

佟秘书 等等!你会一会他们!你的眼睛尖,心路多!

方心正 (同单鸣琴上。两位的服装都只可远视,近看便露出“破绽”。男穿西服,无帽。女的仍一应俱全,皮包小伞成套,但未烫发)佟秘书,你更发福了!(握手)单鸣琴 噢,佟秘书,咱们可有好几年不见了,您还是那幺少形!(握手)

佟秘书 (介绍)方先生,方太太,于科长。都坐!(大众坐)倒茶来!(无人应声)

于科长 老赵——

单鸣琴 我们刚刚喝过咖啡,绝对不渴!

方心正 我们俩刚来到重庆,还没敢拜望朋友们去,怕大家请客;重庆的菜是又贵又坏,招人生气!

单鸣琴 昨天咱们吃那幺小的一条鱼,算了十八块!

方心正 今天我们俩趁着天气不错,出来走走,看看乡下的风景。

佟秘书 从城里“走”到这儿,八十多里?

方心正 坐了一段汽车,没全走!

单鸣琴 可不是,走到——那叫什幺坡来的?遇见了卫次长。我们没看见他,他倒看见了我们。

方心正 小汽车正爬坡,走的很慢。

单鸣琴 是呀。他非请我们上去不可!老实说,我们真不愿意坐车,重庆郊外的山水是多幺美丽呀!

于科长 可还赶不上苏州,方太太?

单鸣琴 别叫我方太太,那太封建了!“单鸣琴小姐”似乎更有点时代性。

佟秘书 方先生,你的苏州的房子怎样了?

方心正 炸坏了有——单鸣琴 三分之一,没多大关系!

佟秘书 现在打算——

方心正 打算组织个实业公司。

单鸣琴 小规模的,先凑三四百万的资本,以后再扩充。

于科长 三四百万?

单鸣琴 太少了点!我原说至少要一千万,心正总以为骑着马找马好;他太谨慎!

于科长 多少钱一股?

单鸣琴 一千。

于科长 秘书,老赵一个人就可以认一百股!单鸣琴 哪个老赵?哪个老赵?

佟秘书 赵——

于科长 我们的一个朋友!

单鸣琴 叫什幺?心正,你记下来!

于科长 我们这里认一百股的,还不止老赵一个人,不过我们已经另有个组织!

单鸣琴 于科长不捧我们的场!

方心正 鸣琴,秘书和科长一定会捧咱们的场的!秘书,时间不早了,这一带大概也有饭馆吧?我们去吃个便饭,好不好?我请!(立)

单鸣琴 咱们还得先去看看佟小姐呢!佟小姐近来好吧?还没订婚哪?

佟秘书 她这几天正有点病。

单鸣琴 噢,那就更得看看她去了!咱们就走吧?(立)

佟秘书 家里离这还有相当的路,路又不好走!(立,于随立)

方心正 我们能走路!

佟秘书 家里也太简陋!

单鸣琴 老朋友了,谁还能笑话谁吗?

佟秘书 于科长,咱们不是还有——单鸣琴 二位有事,请忙吧!

佟秘书 于科长,(从袋中掏出那封信来)咱们得讨论讨论这件事吧?

单鸣琴 那幺,心正,我们到会客室里等一等秘书去吧?好,秘书,科长,你们讨论你们的事,我们到外面去等!抗战期间,遇见老朋友真有说不出来的愉快!方心正不要送!不要送!(替太太拿了小伞,同下)

佟秘书 (只送了两步)你看怎样?是不是流亡出来,各处打“游击战”呢?大概是,我看!

于科长 我还不敢下判断!

佟秘书 拉到家里去,可就推不出来了!

于科长 假若他们真是要办实业,也不可慢待呀!方心正是苏州的小财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冒险一下吧!

佟秘书 把两个难民弄到家中去,可就糟了!

于科长 也许不至于!秘书,真要跟我讨论——

佟秘书 噢,噢,(藏信)我私人的信!私人的信!

于科长 什幺重要的信,秘书这幺闪闪躲躲的?

佟秘书 今天专出怪事,这是封怪信!

于科长 怪信?

佟秘书 怪信!

方心正 (上)佟秘书,一到院里就碰见了王参事,他要约我们去吃饭。

佟秘书 那,我就不让你们了!

方心正 可是鸣琴一定要看佟小姐去!

于科长 方先生再去商量一下吧!

方心正 鸣琴既是要看佟小姐去,我想——噢,秘书,我们干脆就辞谢了王参事,还是到你府上去!(下)

佟秘书 怎幺这样不顺心呢!照这样下去,我简直活不成了!

于科长 秘书何必这幺牢骚呢?咱们有办法!

佟秘书 有办法?(想了想)当然有办法!对,我跟他们干!(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