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秋月正要投河,只听得有人大叫:“秋月不可,我来了!”只见一人飞奔而来。秋月吃了一惊,吓的倒退一两步,月下看的明白,却是他老子江泰。原来这老头儿在县中当的个禁役,只因今日往亲戚家贺喜,惦着次日点卯,所以连夜赶回。顺着河岸往家正走,远远只听得哭声,心中纳闷:这时候有谁啼哭?细听又是妇女声音,越发疑惑起来。紧行几步,听出声音好似女儿秋月,近前仔细一看,果然是他。见他正要投水,老头儿着忙,大叫一声,将秋月吓住,急急走至面前,一把拉住说:“好了丫头,你作了什幺歹事,来此自尽?快快实言,不要隐匿。”秋月见了亲人,不由的哀上加哀,遂将已往之事,哭诉了一番。

江泰闻言,跺足捶胸,目中落泪道:“可怜那等一位良善夫人,落了这个收场结果,可伤,可伤!如今你也难回去,只可随我转家园。打听那里怎幺样,再作商量送你还。”秋月回言:“我不去,背主忘恩大不然,不如葬在鱼虾腹,免的父母受干连。”江泰摇头说:“休讲,快跟我走莫迟延。”说着向前提包裹,催促女儿两三番。秋月无奈强移步,心疼主母泪不干。走一步来哭一步,老老头儿听着心恸酸。父女二人哭回去,只当贤人赴九泉。岂知良善神佛佑,早已就惊动纯阳吕上仙。暗护落难侍香子,忙把那玉京真人唤至前。如此这般亲吩咐,送他去安身立命等子团圆。柳仙领命不怠慢,足驾祥云起在天。棕拂抛在波涛内,把素娘的香躯托上边。顷刻送至天津卫,见了乡宦归家的家眷船。

原来这只船是一个山东的进士,在丹徒县为官,任上病故,夫人扶柩归葬,泊船在此。这日老院子刚然起身,立在船头上,正与两个船家说话。只见水面上飘了一个人来。老院子说:“你们快来捞救这个人,岂非一件阴功?”船家说:“大清早救上来,万一是个死的,岂不悔气?”老管家只是着急,叫他救,船家又不肯。正说之间,只见舱中走出一个丫鬟来,说:“夫人说,叫你们救上来,要是活了,每人赏银一两。”船家听说有赏,齐声应道:“夫人吩咐,小人等遵命。”忙取钩竿,看着那人飘摇飘摇凑了船来,这个说:“好生奇怪呀!这样的紧溜,他为何消消停停儿的飘来?你是等着我救哇!”那人说:“原来是个女娘子。”

说话间,到了跟前,二人一齐伸手,用勾杆搭住衣服,老院子也帮着用力钩竿拉上船头。这个说:“好,好!还有气息呢,只怕活的了,咱们要得赏咧!”又只见舱中走出两个丫鬟来,说:“夫人吩咐,既是女子,有的气息,叫我们抬他进去呢。你们闪开。”两个船家连忙躲过一边,丫鬟向前,抬入舱中。夫人说:“快些与他换上干衣,用被包裹,再把热汤灌下一碗,把他坐定,慢慢呼唤。”丫鬟答应,一个人取姜汤,一个去换干衣。一面说:“夫人请看,这女子非失足落水,却是有心自尽的,这衣服都是用线缝在一处。说话间,换了乾衣,灌下姜汤。夫人说:“好生扶定,叫他慢慢醒来。”

他虽然一怒横心寻自尽,幸有那柳仙的法力暗中帮。口内并无一点水,身体全然未受伤。胡胡悠悠合二目,就是那冷水侵肌遍体凉。开水姜汤喝下去,浑身穿上暖衣裳。魂还气转神归舍,开眼犹如梦一场。但见自身坐在船舱内,左右相扶人一双。有位佳人床上坐,罗帕包头似病妆。看罢不由心纳闷,疑惑不定暗思量:“曾记得我与秋月离家下,同在河边话短长。舍命横心身赴水,怎幺就胡里胡涂到这厢。床上那人多面善,仿佛见过在何方。这些人不知是人还是鬼,令人纳闷好彷徨。”黎素娘,惊疑不定胡思忖,只见那夫人有话问端详:“娘子不必心惊异,贵姓高名住那方?这是坐船从此过,看见尊躯浮在江。令人捞救回阳世,这也是前缘幸遇巧非常。有何为难寻短见?只管实言却不妨。果若情有可原处,待我从中作主张。”素娘闻言如梦觉,未从启齿泪千行。说:“多蒙大德将我救,枉负恩人心一场。处此之时终是死,说起情由痛断肠。妾身原籍曲阜县,跟随父母到京邦。父名德谦叔德让,妾身名为黎素娘。我的父受恩感念高千岁,聘去镇府内作偏房。”素娘之言还未尽,但见那位夫人扑下床。向前双手忙抱住,悲声惨切泪汪汪。

叫声:“贤妹想杀我,再不想,今日相逢在这厢。不必惊疑再细认,我是你姐姐黎淑娘。自从那年离别后,眠思梦想暗神伤。徐明已死音信断,关山相隔路途长。那年你姐夫中进士,接请合家上汴梁。指望骨肉重相见,令仆人寻访踪迹日日忙。好容易遇见周老者,才知道叔父爹娘命已亡。说你聘在镇国府,上和下睦甚安康。又要高府将你看,听得说,归葬诰命转渔阳。后来儿父点县宰,跟随赴任度时光。在外宦游这几载,你姐夫身得重病见阎王。愚姐扶柩归故里,前日得了个遗腹小儿郎。泊船在此雇乳母,才得相会在长江。闻你际遇十分好,贤妹你生来性格最端庄。却因何事寻短见,快把原由表一场。”素娘大恸才要讲,旁边走过小梅香。两个丫鬟一齐劝解说:“夫人今日与姨太太相逢,乃是喜事,再者夫人尚未满月,岂可过于伤感?天气又凉,且请上床温暖温暖,与姨太太慢慢叙话,岂不是好?”姐妹二人这才止住悲啼,携手站起来,叙礼归坐。丫鬟送上热茶,二人慢饮谈心。

素娘把那别后数年,自进高府直至今日之事,从头至尾哭诉了一番。淑娘听了,伤感不已道:“咱姐妹一个样的命,我是半路亡夫,你是中途失子。”素娘说:“姐姐若较之小妹还强一倍。姐夫虽然去世,尚有外甥,抚养成人,便是你老来之靠了。”淑娘说:“血泡赤子,那里就指望的了?这不过听天而已。就是双印外甥,细听贤妹方才之言,也还有几分指望。满月时既有真仙下降,与他治好胎疾,这孩子必非凡器。贤妹你想,那有个无福无寿之人,惊动神仙点化?你在昏愦之间,未尝细想,这一跳水未免猛浪些了。”素娘说:“侍儿秋月亦曾以此相劝。但姐姐不知,丢他之时,合家惶惶,郑昆差许多人分头去找,求签问卜,无所不至。求得福缘庵观音灵课十分吉祥,曾有月内骨肉重逢之言,就只是第三句‘奸字引’三字令人难解。”淑娘说:“卦语既是吉祥,何故寻此拙见?”素娘说:“小妹因见了这个卦语,安心耐性,自八月十八日等至昨日九月十六日,整整二十八天,也不见个喜信。着急无奈,夜晚求吕仙,果得一梦,见吕祖说:‘若要重逢,除非死后。’小妹因此绝了念头,所以投河自尽。”淑娘说:“那卦语贤妹可还记得?”素娘说:“小妹记得。”遂念了一遍。淑娘沉吟了一回,欢喜道:“贤妹恭喜,只管安心等待,将来与外甥一定团圆会面。”素娘说:“姐姐何以见得?”淑娘说:“妹妹聪明一世,蒙懂一时,这课语真是灵应。一月之内,骨肉重逢,已应在咱姐妹身上了。‘滩头获宝珠,重庆喜何如’这两句是说见了外甥,如同得宝,滩头便是江河,今日与我重逢,要再找着外甥,岂不是两番喜事?那时就应在‘重庆喜何如’这一句了。‘奸字引’三字,一定也要应验,此时断不能句句令人解开。”素娘连连点头称是,又说道:“姐姐所见虽明,小妹终疑‘死后相逢’这句话大大不吉。”淑娘说:“这更易解。你昨日投河,便是死了一次,再与外甥相见,岂不是死之后了幺?”素娘闻言,如梦方觉,恍然大悟道:“姐姐所见高明,小妹不及多矣。自此不必胡思乱想,哀告着神佛,耐心等候便了。

淑娘说:“贤妹此时也难复回尊府,不如跟我同上山东,权住舍下等着。或是找着外甥,或是妹夫回来,再作道理。”素娘说:“多蒙姐姐见怜,小妹愿去,但不知几时起身?”淑娘叹道:“因你姐夫暴病亡故,我过于悲恸,及至分娩了你外甥,血虚气弱,一点乳食也是无有。泊船在此,雇觅乳母。此地居民都嫌路远,重价与他,俱不肯去。这几天钱花费无数,找这近处村妇,一日暂贴几次。不是因此耽延,也早已起身多时了。”素娘说:“何用去觅乳母?这点小事小妹替姐姐代劳。我的乳汁至今未断,待我乳哺外甥,岂不胜似他人?”

淑娘说:“此事怎好劳贤妹?令人不安使不的。”素娘回言:“何妨碍?亲姐妹不必客气与推辞。抚养更比他人好,偏遇着事儿凑巧甚合机。世间人除了自己生身母,连心疼爱是姑姨。妹代姐劳是正理,亲戚自然是亲戚。不过是姐妹相帮扶幼子,难道说你还叫我奶妈子?”淑娘闻言忍不住笑,说:“贤妹高情深感激。”素娘复又开言问:“外甥名儿叫甚幺?”淑娘说:“自从生了这个妨爷种,我的心中如乱麻丝。不知叫个甚幺好,奉烦贤妹替寻思。”素娘说:“我的孩子叫双印,因他有手内仙文作护持。如今叫他个冯宝印,排着他哥哥可使的?”淑娘点头说:“很好,如此不必再更移。”姐妹谈心还未了,只听得院子帘前把话提。

老管家在舱门外说:“小人进禄与姨太太叩头,与夫人叩喜。”两个船家也与夫人、姨太太叩头。慌的两个丫鬟连忙向前磕头说:“奴婢们还不曾拜见姨太太、与夫人叩喜呢!”素娘说:“不消,快些起来罢。”淑娘叫丫鬟取四两银子赏于船家,吩咐道:“原说每人赏银一两,如今救的是姨太太,多赏一倍,就此开船。”船家欢喜非常,这个看着那个说:“伙计,留神望河里看着些,万一再飘一个来,咱们又要发财了。”院子把眼一瞪:“还不悄言,看夫人听见。快些开船,赶路要紧。”

欢天喜地答应是,解缆抽锚挂起篷。将篙一点离了岸,似箭如飞趁顺风。水路行程急又快,不多几日到山东。到了冯宅安置毕,从此后经心扶养小儿童。贤人得了安身处,秋月父女那知情。只当主母河中死,悄悄的烧化纸钱祭亡灵。那一日,高府之人清早起,不见了素娘、秋月吃一惊。郑昆、梁氏黄了脸,蜂儿、任婆暗咕哝。伏氏口内胡批论,夫人低头心不静。众人寻至花园内,瞧见门开一路通。复又回至兰房内,东寻西找乱烘烘。桌案上边拾着了遗字纸,方知自尽赴幽冥。义仆夫妇魂不在,郝昆先放了悲声。家丁各各流珠泪,喜坏了伏家小畜生。同到上房把夫人禀,那伏氏半晌开言问一声:“他今自尽因何故?你们大伙儿作调停。老爷回来怎幺讲,打捞尸首可还能?”梁氏开言心内气,说:“难道夫人还不明?二奶奶只因无了路,想是心疼小相公?”伏准向前一摆手,说:“依我思量有隐情。”郑昆听到这句话,心烦火起动无名。

义仆见伏准词意刻薄,心中虽恼,不敢失礼,压着气儿,向伏氏说道:“大相公言之差矣!我们二夫人自十九岁娶到府中,言非礼不发,事非礼不作,稳重端庄,幽闲贞静,合府人所共知。别说别人不敢妄议,就是千岁与去世的夫人还加倍敬爱。如今这一死乃万分无路,此乃是一定明情,有何可疑,有何猜忌?不是老奴斗胆说你一句,大相公你小小的年纪,不要这等设心。”几句话说的伏准满面通红,只得强辩道:“我并非猜疑,他老既要自尽,家中池沼颇多,何必出去跳在河里?再者,他老是为思儿,难道那秋月丫头也陪着死了不成?恐是他见二娘死后,那屋里就是他一人,盗些资财,暗暗回他娘家去也未可定。”蜂儿说:“这个只怕猜着几分了。要是我不肯随着宾了天。”任婆说:“何不到江家看看,若找着拿回来,拷问二奶奶下落。”郑昆闻言心中暗暗的动气,切齿道:“若是杨夫人在日,那容这些狗男女七嘴八舌胡言乱道!”伏氏说:“要不着个人到江泰家中看看去?若是在那里就叫了他来,不在那里就罢。”苍头说:“不必着人,等小人亲去便了。”

说毕,退出上房,自后出去,穿过花园,上了河岸,不多时到了太平庄江家门首,大声呼唤。秋月父女正在房中嗟叹素娘,老婆儿听见招呼,着忙说:“这是高府着人找你来了,女儿快些躲避躲避。”秋月说:“这声音是郑大叔,我正要见他诉诉奶奶的苦处。爹爹快些请他老进来。”

江老儿闻言不怠慢,跑到门前请义仆。郑昆跟随将门进,秋月一见放声哭。站起身来迎上去,二目纷纷滚泪珠。郑昆说:“侄女不必心伤感,二夫人如今竟何如?”秋月见问如刀搅,带痛含悲叫大叔:“二奶奶如此这般辞了世,早向西天去享福。蜂姑娘他可舒坦了,这而今,眼疔肉刺尽皆无。我就跟你去领罪,好叫他头清眼亮把病根除。千岁在外奶奶死,这如今高家的世业尽归伏。”义仆闻言长叹气,未曾启齿泪如酥。说:“合该主人时运败,这也是前因造定岂轻忽。我岂肯带你回去投罗网,我自有一番言语去回覆。”江泰闻言忙拜谢,拭泪开言叫大叔。、

江老头儿说:“若得大叔从中隐瞒一二,小女之命如同再造了。”秋月母女也一同拜谢。郑昆连忙还礼道:“你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今日我不叫别人来者,恐他们不能见机而作,再者此事并非背主昧心。我这一回去只说有人看见你与二奶奶一同投水身亡,你们自此另寻个住处,免的大家不便。”当下江家三口儿千恩万谢送了苍头。郑昆回家见了夫人,只说素娘、秋月一同赴水,有人看见随波而去了。

伏氏听说发了回怔,落下几点泪水来。蜂儿、任婆这才放心,一力撺掇素娘房中所有一概连钥匙收入上房,伏准叫费举人写了一封书字,大概是说素娘中秋夜宴大醉回房,丢了孩子,自知罪重,投水身亡等语。又修一封问好的安启,备了些土物,打发杨忠回京,见了主人,叩安已毕,呈上书信。顺天侯打开与隆太君一同观看,前边是几句套话,后面就是丢双印原故。母子二人一见彼此吃惊。

一齐口内说奇怪,旁边立怔了李夫人。老太君眼望杨爷将儿叫:“此事好叫我疑心。书中言语多不对,黎氏为人我知的真。四德三从知礼义,稳重端庄情性温。不致饮贪杯误事,岂有个半夜房中丢了人?”杨爷说:“为儿也是这等想,一定其中别有因。”夫人说:“人若不到千难处,怎肯自尽命归阴。”隆太君说:“此书若寄到边庭去,你妹夫疼个昏来气个昏。怎生料理军情事,还怕他气恼加攻命不存。”夫人说:“何不暂且收藏下,另写平安报好音。”杨爷点头说:“也好,且免他目下着急与动嗔。”太君说:“还有一言须紧记,大家从此再休云。莫叫梦鸾听了去,孩子虽小更留神。他若知道这件事,不免悲啼与泪淋。倘然气闷成了病,那就活活摘了我的心。”太君说着长叹气,昏花二目泪珠淋。李夫人闻言忙启齿,吩咐那手下丫鬟使女们。

夫人说:“你们都听见老太太吩咐的话了幺?那一个口角不稳,要叫大姑娘知道,一定处死!”使女们一齐答应。当下杨老爷叫李夫人把原书收起,另写了一封平安书信,交付边报,与高公带去。不知镇国王近况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