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尔菲

中央戏剧学院1984级导演专修班和进修班于今年3月及5月在北京上演了二十场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受到好评。这剧的情节如下:忒拜城的国王拉伊俄斯预知他的儿子会杀父娶母,因此他的儿子俄狄浦斯出生才三天,他就派牧人把他遗弃在荒山上。忒拜牧人却把婴儿送给科林斯牧人,这人又把婴儿转送给科林斯城的国王波吕玻斯,国王把他当作太子养大。俄狄浦斯成人后,听人说他并不是国王的亲生儿子,他因此往北到德尔菲去问阿波罗,谁是他的父母。神只说他会杀父娶母,他因此不敢回科林斯,而往东向忒拜走去,在路上因为争路,他打死了一个老年人(即他的亲生父亲)。他到达忒拜,因为救了忒拜人民,被立为国王,并娶王后伊俄卡斯忒为妻。这剧开场时,忒拜城发生瘟疫,国舅克瑞翁从阿波罗那里得知,要把杀死老国王的凶手驱逐出境,瘟疫才能停止。先知同国王争吵时,指出他就是凶手。俄狄浦斯因此疑心国舅收买先知来篡夺他的权力。王后劝俄狄浦斯不要相信神的预言,因为老国王是死在一群强盗手里的。俄狄浦斯正在怀疑老国王是他杀死的,这时候科林斯报信人(也就是牧人)前来报信,说科林斯的国王死了,要迎接俄狄浦斯回国为王。俄狄浦斯害怕回去会娶母为妻,报信人因此指出,科林斯的王后并不是他的母亲。俄狄浦斯又找来忒拜牧人,这人指出婴儿时的俄狄浦斯原是他送给科林斯牧人的。于是真相大白。俄狄浦斯挖瞎了自己的眼睛,请求出外流亡。这剧由我的老大罗锦鳞导演,采用我1936年出版的译本。我等了五十年,才看见我们首次上演古希腊悲剧,得偿生平夙愿。

希腊大使雷拉斯曾于3月27日晚上看了《俄狄浦斯王》的演出,认为这是他看过的外国人演的古希腊悲剧中最好的。希腊大使馆参赞拉多波洛斯也对我们说:“我在西欧、美国都看过这个戏的演出,那些演出都未能反映出古希腊悲剧的精神。你们的戏却很好地反映了这种精神。这个戏的布景是我所看到的这个戏中最好的,非常棒。”3月31日晚上,希腊大使馆参赞海伦·兹西施第二次观看了演出,她告诉我,希腊的德尔菲欧洲文化中心邀请这台戏到希腊去演出,并邀请我参加该中心举办的第二届古希腊戏剧国际会议。

我曾于1933年秋天赴雅典入美国古典学院学习一年。回国后,每次阅读古希腊经典著作,我总是怀念希腊的古迹、风光和好客的情谊,盼望能旧地重游。多年的愿望如今可以实现了。好些亲友劝我,说年岁到了,勿作远游,要去也须多加小心,避免风尘劳顿。医生为我两次检查身体,只叮嘱我到达时不宜过于兴奋。

6月13日傍晚,我随同中央戏剧学院廖可兑教授和张全全老师自北京起飞,途中在沙加稍停留,于14日抵达法兰克福,换飞机到达雅典,稍事休息,于当地夏令时间下午6时乘汽车出发,经过忒拜古城(俄狄浦斯的家乡),向西盘山前进,暮色苍茫,气氛神秘,9时抵达德尔菲。只有在梦中才能像希腊神话中的“神行太保”(神使赫耳墨斯)那样迅速,飞跃千万里。

德尔菲欧洲文化中心,是希腊文化部领导的半官方性质的机构,旨在振兴希腊文化,加强国际和平与世界人民的友谊,促进国际间的学术交流与合作。中心每年举办各种学术讨论会和艺术表演,包括戏剧、舞蹈、电影、电视、诗歌、音乐、绘画、雕刻等节目。今年是第二届,曾邀请我国诗人参加,后来因故将诗歌讨论会改至明年举行。

今年的戏剧节有二十多个国家的学者和艺术家参加,讨论会的题目是:“古希腊戏剧的解释问题:剧本、声音、形体、面具。”

15日下午举行大会的开幕仪式,只有文化中心主任伯里克利·涅阿尔胡和副主任忒俄多罗斯·泽佐鲁洛斯两人发言,共占十五分钟,然后是酒会,自由交谈。主任在致辞中说:“使我们特别感到高兴的是,一部与德尔菲有密切关系的悲剧《俄狄浦斯王》将由中国人在德尔菲古竞技场首次公演。我想借这个机会为我们的下一届古希腊戏剧国际会议提出一个讨论题目,即‘亚历山大大帝之后古希腊戏剧在东方’。希腊化时期在古希腊戏剧史上是一个重要关头。在这个时期,古希腊戏剧与其他文化传统发生了直接的接触,突破了自己的摇篮的边界、古希腊城邦以及古希腊世界,并且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在多民族的、多文化的结构中得到扩张和发展。”

晚上看日本剧团上演《克吕泰墨斯特拉》,这剧取材于现存的六部有关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家族的英雄传说的古希腊悲剧,由铃木忠治先生自编自导。实际上,正如一些学者看后所指出的,这不是古希腊戏剧,而是一出现代化的反对战争的新戏剧。剧中有一个角色由美国人扮演讲英语,其余的由日本人扮演讲日语。演出采用日本脸谱和表演风格,技术精湛。只是舞台上出现装美国万宝路香烟的烟筒,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据说这剧在美国演出,大受欢迎。

16日晚上我们的剧团上演《俄狄浦斯王》,受到非常热烈的欢迎。演出后,我国的唱鸿声大使同代表团和全体演出人员一起参加文化中心款待的烛光宴会,我们在那里见到文化中心的主席,他祝贺我们的演出成功,同我们畅谈希中两国人民的深厚友谊。剧团的歌手伊琳、蒋立力两人唱我国的著名歌曲,希腊友人也唱他们的古老民歌。大家兴致很好,饮酒到深夜。

17日的学术讨论会成了“中国人的上午”。在大会上发言的有罗锦鳞,他主要谈《俄狄浦斯王》这剧的导演构思,认为这是一出反抗命运的英雄悲剧。我的发言要点如下:我们已翻译、出版三十六部古希腊悲剧和喜剧,其余十部即将出版。单说《俄狄浦斯王》就已发行十万册之多。为了使中国观众易于了解,我们已将译本简化,把所有的神都称为“阿波罗”,因为这个神名与太空飞行有关,在我国已是家喻户晓。我还提及这剧的“退场”有三百零八行,似嫌过长,而且和古希腊悲剧的传统结尾一样,相当宁静。我们因此把这一场景稍微压缩,并且为了使剧情更能激动人心,引起观众的同情和怜悯,我们使主人公自动出外流亡。我感谢希腊国家剧院曾于1979年到我国以传统的表演方式上演埃斯库罗斯悲剧《普罗米修斯》(写普罗米修斯因送火给人类而受到大神宙斯的迫害的故事)和欧里庇得斯悲剧《腓尼基少女》(写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为争夺王权而自相残杀的故事),为我们上演古希腊悲剧提供了很好的典范。我特别感谢希腊国家剧院的著名导演米诺蒂斯。

讨论会上对我们的演出表示称赞。也有人指出,我们在演出中借用的一段希腊音乐不是悲剧的音乐,与剧情不合。也有人建议我们采用东方音乐,效果也许更好一些。但也有人认为剧中的音乐是成功的,请原谅有人提出不合适的问题。此外,还有人认为服装的颜色和布料太漂亮,使演出显得太浪漫了,与悲剧气氛不和谐。我的补充解答是,我们原来弄到的专为《俄狄浦斯王》配制的音乐太现代化,不合用。排演时间短促,几次更换音乐,都没有配好。其实那一段是我们弄到的专为这剧谱写的音乐,一般人没有认出来。至于服装的鲜艳颜色是为了吸引中国的观众,我们当初担心没有什么人看我们的演出。我记得轻飘鲜明的服装是埃斯库罗斯首先采用的。

讨论会后,能歌善舞的伊琳身穿旗袍表演戏曲旦角在花园扑蝶采花和刀马旦扬鞭趟马两种身段,以口头音乐代替伴奏,引起各国戏剧家的极大兴趣。

我们向文化中心赠送汉砖拓片、唐三彩马一类的礼品以及我译著的有关希腊文学的书籍十余种。文化中心回赠我一件银质的浮雕仿制品“酒神和二女信徒”,非常精美。

18日我们参观德尔菲的古迹。此地上有光亮的峭壁,下有幽深的峡谷直通科林斯海湾,时有气流自谷里向上翻腾。阿波罗庙地是古代宗教、政治、外交、文化的中心,闻名于全世界。女祭司坐在庙内三角鼎上,口中念念有词,代神发出预言,由男祭司编成模棱两可的诗句。这些预言曾在公元前7世纪到公元4世纪千余年间对许多国家和个人的命运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吕底亚的国王克洛索斯曾请求神示,阿波罗告诉他:

你若向波斯进攻,会毁灭一个大帝国。

结果是克洛索斯毁灭他自己的强大帝国。阿波罗曾预言,希腊战胜波斯要靠木头。雅典将军忒弥托克勒斯猜中了神示的意思是指“木船”,他因此建立海军,挽救了希腊人的命运。阿波罗还指出苏格拉底是世上最聪明的人,这句话害了这个哲学家。

阿波罗庙上的残柱,是用倒在地上的石鼓重新建立的。庙顶上曾刻有“认识你自己”和“勿过度”两句哲理格言。庙中原来存有“肚脐石”(德尔菲博物馆现存的蛋形肚脐石是后世的仿制品),表示此处是大地的中心。神话中说,宙斯曾遣两只鹰自大地东西两端相向飞行,它们在德尔菲上空相遇,“中心”之说起源于此。有记者要我谈谈观感,我说,我仍然相信德尔菲是大地的中心,如今已成为欧洲文化的中心,并且是西方世界的中心。

阿波罗庙上方有一个小剧场,建于公元前3世纪,现已残破,须经过修理才能供演出之用。德尔菲竞技场并不是理想的演剧的场所。古时候这里每四年举行一次运动会,盛大程度仅次于奥林匹克运动会。庙地东边是卡斯塔利亚泉水,晶莹甘甜。女祭司颁发预言前须饮这泉水,受到神的感召。历来各地前来朝圣的诗人都要喝口泉水,以求获得诗的灵感。我从前也喝过,这次多饮几口,望能有助于我翻译古希腊诗。

庙地上原来有三千多件雕刻,被罗马皇帝尼禄(公元前68—前54年在位)抢走了五百件,剩下的后来被拜占庭皇帝忒俄多西俄斯(公元379—395年在位)毁坏了。但德尔菲博物馆尚存有各个时期的古物,其中最著名的是《战车御者》的铜像,为公元前478年左右的作品,表现车赛将要开始时的紧张而镇定的心情。

在雅典

19日我们回到雅典,晚上在俄得翁古剧场看我们上演的古悲剧。这个剧场是罗马贵族赫罗得斯出资于公元161年建成的。剧场原来有屋顶。观众席能容五千人,已于第二次大战后重新修建,非常美观。舞台高一米,宽三十米,深六米。舞台后面仍然有两三层残墙高耸,气势雄伟,所以我们的演出显得分外庄严。如今这里经常表演古希腊戏剧以及现代戏剧、歌剧、舞蹈,吸引着全世界的游客。记得很多年前,我曾经在这里看德国人来此上演埃斯库罗斯的历史剧《波斯人》,当时剧场很荒凉,我是半躺在石座上观赏的。短短一出悲剧竟演了两个钟头,报信人传达波斯水师在萨拉米海湾被希腊人击溃的消息后,步步升高退入波斯王宫,未免夸张过甚。

我们的演出受到极热烈的欢迎,观众齐声称赞,有许多著名导演和作家以及侨胞走上舞台同我们握手、拥抱。当初我们担心两千多年前的古剧,在国内恐无人欣赏,如今竟能在索福克勒斯的故乡引起这样大的反应,使我们感动得流泪。

我们在俄得翁演出之后,已近午夜,寄居在雅典的侨胞还为剧团举行宴会,庆祝演出的成功,盛况有如德尔菲的烛光晚会。想起我当初在雅典求学时,全希腊只有我和焦大两人,使我不胜感慨,赞美今日的繁荣。

雅典的报纸、电台、电视台曾对我们的演出做过广泛的报道与评论。《新闻报》报道:“北京中央戏剧学院剧团将《俄狄浦斯王》带到德尔菲,这剧的演出将成为第二届古希腊戏剧会演中最引人注目的核心。据希腊文化部长的助理米哈伊说,中国剧团的来访,是文化部长梅尔古莉访华的结果。”有的报纸曾预言,在德尔菲戏剧节最大的兴趣将集中在中国剧团上演的《俄狄浦斯王》。6月9日我们的剧团举行记者招待会,有人问,中国人是唯物主义者,为何要演古希腊悲剧?怎样演?这些问题是很有趣味的。

《黎明报》写道:“中国人上演的《俄狄浦斯王》成了德尔菲舞台的中心。随着灯光熄灭而爆发出来的热烈掌声是最好的证明。中国人以一种质朴的风格表演出对古悲剧的热爱。他们自觉地使演出更接近于古典形式。所有舞台实物都是他们根据古希腊史料、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以及希腊国家剧院的演出资料而构思的。我们第一次看到用流畅、纯洁的戏剧语言演出的《俄狄浦斯王》。”

《民族报》写道:“中国人在努力想象希腊人是怎样演古悲剧的。昨晚,赫罗得斯古剧场上的观众向中国剧团报以热烈的掌声。中国人的演出具有质朴、纯洁的情感和在此难以见到的清新,让人想起本世纪初西克里诺斯夫妇的剧团在德尔菲的尝试。一段西方音乐引出了对古希腊生活的介绍,中国演员摆出了模仿古希腊陶器图案的造型,我们从中看到了掷铁饼者。中国的俄狄浦斯长着小胡子,装扮得像古罗马的元老,以精湛的表演胜任了他扮演的角色。在此以前,中国的艺术家只看过米诺蒂斯率领的国家剧院的访华演出。就这样,我们看到了中国的玻科比兹和特佐革亚,看到了龙迪里斯戏剧学院的舞步,看到了一位美貌绝伦的伊俄卡斯忒,她使所有珠光宝气的妇人相形见绌。中国人尊重希腊传统,并根据自己的见解演出了《俄狄浦斯王》。”

《日报》写道:“如果铃木先生企图使古希腊悲剧日本化,与此相反,中国人则使他们的演出希腊化。希腊观众立即认出中国人的演出是古希腊演出的模仿。显然中国剧团从希腊国家剧院的演出和剧照资料中获得了直接的经验。然而这带有强烈的浪漫色彩的演出比希腊国家剧院的传统风格更生动活泼。我甚至认为他们的演出更接近于龙迪里斯的风格。一般的印象是,希腊观众目击了这包含着天真与灵巧的演出。我认为这是非常积极的因素,足以表示中国人对某种具体文明的赞赏。”《日报》甚至说:“中国人演古希腊悲剧,艺术水平这样高,演得这样好,使我们希腊人要重新认识我们的古悲剧,为此我们应该派人去学习汉语,了解中国人怎样理解古希腊悲剧。”

希腊前文化部长对我们说:“我研究古希腊悲剧四十五年,看了你们的演出后,我感到自己很渺小,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中国人会用这样虔诚的手法来演古希腊悲剧。你们的谦虚、你们对原作的研究、你们的发言,对我来说,是很好的学习。你们用精彩的演出给我上了一课。我祝贺你们的成功。中国人对希腊文化进行了那么多研究,出版了那么多译本和文章,又有这么精彩的演出。不知我们当中有谁在研究中国的文化?我们是欠了你们的债。”

文化中心的副主任、艺术总监、在德尔菲上演的欧里庇得斯悲剧《酒神的伴侣》的导演忒俄多罗斯·泽佐鲁洛斯也对我们说:“你们的演出使我们重新认识了古希腊悲剧。”

法国科学院院士、希腊文学专家彼特里迪斯也对我们说:“看了你们的演出,使我百感交集。我想,也许只有像中国这样具有古老文化的民族,才能理解古代希腊的智慧和文化传统。”

希腊著名女演员艾兰娜·查达莉看了我们的演出感动得流泪。她对我们说:“你们的演出好极了,你们非常尊重希腊的古典传统。”

有人称赞俄狄浦斯在舞台上背向观众挖掉自己的眼睛,戴上一块黑纱布,说这是中国人的重大发明,而希腊导演多年来未能解决这个处理问题。也有人称赞中国导演从戏曲表演中借来抢背的手法,使俄狄浦斯仰面倒地,他们认为这种动作能表现人物的痛苦心情。他们还说,应该派人到中国去学习这类的舞台技巧。据说1979年,我国京剧团在雅典上演《白蛇传》时,戏曲的表演程式很受称赞,只是剧情复杂,观众跟不上。

从上述报道和发言可以看出传统派的评论家对我们的演出非常满意,认为既合乎希腊的传统,又有中国表演的特色。至于现代派评论家则不完全满意,认为没有中国的民族特色。这一派人很称赞日本剧团上演的《克吕泰墨斯特拉》。希腊的泽佐鲁洛斯剧团这次在德尔菲上演了欧里庇得斯悲剧《酒神的伴侣》(写忒拜妇女在山中疯狂地庆祝酒神节的故事)中的疯狂场景,约占两个钟头。这也是现代派的表演手法,用姿态表现疯狂的心理,受到这一派人的称赞。也有人评论说,疯狂姿态处理得很怪。我们看了,有些难受。此外,塞浦路斯剧团也在德尔菲上演了《俄狄浦斯王》,也是现代化的,演员穿的是背心一类的现代服装。由于时间冲突,我们没有观看,不便评论。

目前的情况是现代派的表演在舞台上占有优势,因此有人叹道:“目前希腊舞台上存在着以追求现代派手法为时髦而否定传统的倾向。中国人的演出给了我们以新的启示。我们应重新考虑怎样对待希腊的古典传统这一问题。”如果我们的演出能在这个问题上起一点作用,这算是意外的收获。

我们的演出已引起一些国家的注意。我们的剧团于6月23日由雅典乘火车返国,次日在途中下车参观时,得悉南斯拉夫曾邀请我们的剧团去演出,可惜为时已晚。

我们会见过巴黎的音乐、戏剧、电影杂志《厄勒拉马》的编辑吉尔斯·亚历山大,他对我们的演出表示称赞,曾在他的杂志上介绍我们的演出,并要我们给他剧照,以便做更详细的介绍。

我们会见过美国著名导演罗伯特·威尔逊,他非常称赞我们的演出。他告诉我们,世界各大都会他都去过,就是没有到过中国,很想到我国访问。他导演的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阿尔刻提斯》、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等名剧这一两年将在美国、西德等国的大城市轮流上演。

我们还会见过雅典青年剧院院长兼希腊商业航海部导演扬尼斯·卡瓦拉斯,他送我一大本《希腊航海文学作品集》,上面给我的题词是:“您热爱希腊,把《俄狄浦斯王》译成了中文。”

我们在雅典访问过库恩先生。1933年,我在雅典的美国古典学院念书时,库恩在那里教英文,现在他已成为希腊最负盛名的导演之一,老态龙钟,体弱多病,还在大暑天训练演员,真是辛苦。他力求以新颖的表现手法赋予舞台以新的魅力和诗意。他导演的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地母节妇女》(写雅典妇女恨欧里庇得斯在悲剧中污蔑妇女而要他的老命的故事:欧里庇得斯的亲戚乔装妇女混进去为他辩护,被她们发现是个男人,诗人多方设法才把亲戚救出来),19日在德尔菲上演,应是一台最好的戏,我们因为当天赶回雅典而未能观看,很是可惜。我们的《大百科全书·戏剧卷》上有他的条目。我们得到一本记载他的戏剧活动的书,拟对他做更详细的介绍。

如今雅典城有好几十个剧团。听说希腊国家剧院正在改组,米诺蒂斯已另行组织剧团。他曾劝我们先到雅典观摩,然后回国排演,再到希腊演出。我在北京见过他,可惜这次来不及同他联系。我们曾经在北京借到由他导演并主演的索福克勒斯悲剧《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写俄狄浦斯辩明自己无罪,得到神的眷顾,神秘地死亡的故事)的录像带,希望有特别的放映机能放出彩色在国内播放。

文化中心曾介绍我们去看雅典上演的歌剧,临时由于演员罢工没有看成。据说时令尚未到旅游旺季,雅典戏剧演出不多。如今一向平静如镜的地中海的上空风云险恶,雅典的桃杏因高空核扩散污染而中毒,墨西哥足球大赛又夺去了大量游客,希腊有无旺季,尚难预卜。

我们曾应希中友好协会的邀请,和剧团一同去游海。船主是协会的主席,对我们热情款待。这艘豪华游船由雅典港口比雷埃夫斯东岸出发,我们遥望西边的萨拉米湾,古希腊人曾在那里击溃波斯海军。开船不久,听说有游客的照好的相片出售,我买了一张,上面有我的全身像,锦鳞站在后面,脸部未完全照出。我佩服这游船既为旅客服务,又生财有道。船直航埃吉纳岛,当年雅典全城的居民曾撤退到这里避难。岛上有阿淮亚(类似女猎神阿耳忒弥斯)庙的残柱,庙顶三角墙上的精美雕刻已流落到西欧去了。船南行到达许德拉,有人下海游泅。一路上风光明丽,海水蔚蓝,天边一带紫红,上涂淡青,有似长虹。希腊人得天独厚,自然美景有助于艺术的繁荣。希腊三宝是阳光、海水、石头,到处是可供建筑和雕刻的石料。游客沐浴阳光,面海亲昵,尽情欢乐。协会的秘书长同我畅谈希中两国的文化交流与友好来往。他赠送我一本彩色旅游手册《希腊》,此书介绍希腊文化与风光,十分精美。

21日我们上卫城,远远望见“雅典娜胜利女神”(这是雅典娜的别名,不是那位有翼的胜利女神的称号)的小庙,有四根石柱,是1936年复原的,非常秀丽。那就是我们在国内演出的《俄狄浦斯王》的舞台背景。我们随即进入卫城的大门(Propylaia,本义是“大门两端前面的柱廊”),这个建筑在古代与卫城上的雅典娜处女庙齐名,如今虽然残破,仍显得宏伟雄壮。

上到高处,看见雅典娜处女庙(巴特农,或解作“处女们崇敬的雅典娜的庙宇”),这是古代最有名的建筑,堂皇、完美、和谐、匀称。庙上没有一条直线,四面的地基线和柱顶上的横线稍向上弯曲,从两端可以看出来。这样的曲线,半径很大,现代的建筑师画不出来。当日最著名的建筑师伊克提诺斯和克剌忒斯用这个办法来纠正眼睛的错觉,因为完全平直的地基线看起来是中间部分稍往下陷落,使人觉得不平稳。庙的东西两边各有八根大柱,左右两边各有十七根大柱(犄角上的大柱数两遍)。柱下部的直径约一点八米,柱顶部的直径约一点五米。柱的周围有二十条线槽,下宽上窄而深度相同。这个庙地从前让人自由游览。记得当年曾偕好友月夜上卫城,躲在石柱的阴影里,不致被人看见。

庙上面的雕刻是最珍贵的艺术品,出自最著名的大师菲迪亚斯之手,或是经他指点而雕成的。东边顶上的三角墙上面雕刻的是雅典娜自宙斯头里出生的奇景:工匠神赫淮斯托斯用斧头劈开宙斯的脑袋,两端底角上刻的是太阳神车前的马头和月亮神车前的马头,马的鼻孔似乎由于喷气而颤动。西边三角墙上刻的是雅典娜和海神波塞冬争着做这个城邦的守护神的奇景:雅典娜献出一棵象征和平的橄榄树(一种似橄榄树而非橄榄树的厄莱亚树),海神用三叉击出海水,水里出现一匹战马。众神选择橄榄树,因此雅典娜成为这个城邦的守护神,雅典成为“和平城”。1984年8月6日,东、西欧和平运动国际会议正式宣布,将雅典命名为“和平城”。上面这些艺术品以及一百六十米长的壁缘(沿墙顶的饰带)和九十二块“方形墙面”上面表现献祭游行与战斗场面的浮雕,大部分已经流落到西欧去了,希腊人正要把他们的国宝收回。

古希腊的建筑物本来可以使用一万年,可是1687年,威尼斯人用大炮击中了土耳其人存放在雅典娜处女庙里的炸药,破坏了古代艺术的精华,真是可惜。这座庙宇虽然残破,依然无限光华,人人喜爱。上次大战期间,各国飞机奉命不得轰炸卫城。

下山后,我们参观酒神剧场。从中世纪到近代,一般认为俄得翁剧场就是酒神剧场,直到1765年才由一枚钱币上得知这个剧场位于雅典娜处女庙的东南方。这个石结构的剧场约建于公元前340年,在此以前,所有的戏剧都是在这里的木结构的剧场上上演的。这个遗址自1841年开始发掘,直到1895年才完毕,现在仍然保持着五十年前的原样,显得荒凉。

我们还参观了奥林波斯宙斯庙,这座大庙由雅典僭主庇士特拉妥(公元前560—前527年在位)开始兴建,工程因继任的僭主被推翻而中断,直到公元前174年才由叙利亚国王厄庇法涅斯出资继续建筑,到了公元130年才由罗马皇帝哈德良完成。庙基长约一○六米,宽约四十米,为古希腊世界第三个大庙。原来有一○四根非常秀丽的科林斯式石柱,高约十六米,现存十五根,有十三根立在庙基的东南部,有两根立在西南部,自海上可以望见,有似雅典的门户;还有一根1852年被狂风吹倒,卧在地上,有似巨灵。

大庙北边有一个拱形牌坊,上面刻有文字:“北边是古希腊,南边是新罗马。”可能是大庙建成时为了对哈德良表示谢意而修建的。

大庙东边是一个非常幽雅的大公园,里面有许多雕像,拜伦像立在公园西南角上,有女神给诗人加冠,感激他为争取希腊的自由而献身的精神。

卫城北边是古雅典市场,那里原来有许多建筑和几个长廊,是当日雅典人的政治活动和娱乐的场所,为苏格拉底和斯多葛派哲学的创始人芝诺谈话和讲学的地方。东部的长廊是小亚细亚拍家马的国王阿塔罗斯修建的,已由美国古典学院复原,非常美观。

22日游伯罗奔尼撒半岛。车沿海湾西行,经过埃斯库罗斯的故乡厄琉西斯。古时候那里有敬奉农神得墨忒耳和冥后珀耳塞福涅的庙宇,有四十多米见方,盖有屋顶。信徒们为了对未来的世界抱有希望而加入得墨忒耳的密教,其中的秘密是不许泄漏的。埃斯库罗斯曾被控告在戏剧中泄漏了秘仪,他在答辩中说,不知道是秘仪,因此被判无罪。

我们到达科林斯(这是俄狄浦斯寄居的地方),旁边有沟通科林斯海湾与爱琴海的运河,建于19世纪末年,长约六点五公里,宽约二十三米,河上的桥高五十来米,桥下有船影移动,水波粼粼。在古代,海船由陆地上拖过地峡。古时候,这里崇拜海神,每两年举行盛大的运动会。这个城邦地处东西方交通要道,当日商业繁荣,生活奢华,所以《俄狄浦斯王》剧中的科林斯报信人(牧人)比忒拜牧人有教养。

车往南行到达埃皮扎弗洛斯。这是崇拜医神阿斯勒庇俄斯的圣地,医神庙旁有一所疗养院,古时候病人住在院里,用自然疗养法,靠清洁的水和空气恢复健康。这里的古剧场是保存至今最完好的希腊剧场,左右对称,和谐美观,能容纳一万两千人。1933年,剧场是一片荒凉。1955年,这里首次举办戏剧节,至今希腊国家剧院已经在这里演完现存的四十多部古代剧。文化中心曾告诉我们,晚上可以看欧里庇得斯的悲剧《海伦》,但消息不灵通,演出已于昨晚结束。这个剧场音响效果非常好,据说最高排的观众都能听见演员的衣服拖地的窸窣声。吴雪同志曾告诉我,他坐在观众席半高处,能听见下面撕纸的声音。我耳力不聪,这回坐在同一个高处,也能听见圆场上游客的轻言细语,至于拆舞台搬石头的声音,则似雷鸣。

车向西南到达瑙普利亚港,海水深绿,风景明丽。西北岸是阿耳戈斯城,归阿伽门农管辖。荷马史诗中的希腊人称为阿耳戈斯人。这里有一个大剧场,据说能容纳两万人。瑙普利亚北边是迈锡尼,为阿伽门农的都城。卫城入口处有狮子门,门上方有两只抱着石柱的狮子。门内有坑冢,可能是阿伽门农家族的墓穴,从那里发掘出许多黄金器皿,有王冠、别针、酒钟、嵌金的宝剑,工艺精美,足以证明荷马诗中提起的迈锡尼“遍地黄金”。狮子门旁边有一个用石块一圈圈砌成的蜂窝形建筑,称为阿伽门农的陵墓,其实是他父亲阿特柔斯的宝库。

23日游苏尼翁海角,海角三面是六十米高的悬崖,海面时有对吹的风掀起波涛。海角上有敬奉海神的大庙,可作为雅典水手航行回家的指标。庙地选择在最理想的地点上,据拜伦说,在阿提卡(雅典的领土),除了雅典和马拉松而外,再也没有比科罗那(苏尼翁)更美的景致。

24日参观戏剧博物馆,馆前有公元前5世纪著名政治家、军事家伯里克利的全身像,头部是仿古的复制品。雅典城经波斯人毁坏后,由伯里克利重建,卫城上的建筑就是他亲自筹划和监督建造的。馆内有许多古希腊戏剧的演出剧照和角色的服装,还有戏剧研究室和名演员的化妆室。有一位演员曾把他的头骨献出来,作为上演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中掘坟一景之用。我们的剧团曾把部分道具赠送给戏剧博物馆,他们将设立专柜展出。

中午参观美国古典学院(又称美国考古学院)。学院建于1881年,主要工作是发掘雅典的古市场和科林斯古城。学院的根那得翁图书馆很有名,藏书八万册,管理得很好。有些书籍有二十多张卡片,便于学者收集资料。那两位分别于1963年和1979年获得诺贝尔奖金的希腊诗人塞菲里斯和埃利蒂斯曾把他们的手稿赠送给这个图书馆,馆内还保存着埃利蒂斯获得的奖品——“诗人在琴音下写诗”的浮雕复制品。我曾把我译著的十余本书赠送给这个图书馆。

我从前住在南北校园之间的斯珀弗西波斯街,现在街道两旁已全部改建为百尺高楼的漂亮宅第,见缝栽花。环境变化是这样大,使我认不出我当年寄住的人家,街上的行人净是陌生的面孔。

街道西头就是我们下榻的圣乔治·利卡威托斯宾馆。下午我独自攀登利卡威托斯山。古时候,雅典娜曾嫌卫城太矮小,因此搬来这座山。当时她听说城里出了乱子,便把这个山峰扔在这里,赶回家去。这山道是我从前每天看晚霞必登之路,如今也成了陌生之地。上到高处,俯瞰全城,楼阁林立,色彩斑斓,一扫从前的低沉灰暗。前方是海水,蓝中带紫。夕阳西下东方许墨托斯山红得发紫,透过清明的空气,把彩色反射到城市上空,犹如给它“戴上一顶紫云冠”,这是写颂歌的诗人品达赠送给雅典人的诗句,惹得阿里斯托芬在喜剧中叫歌队长对雅典人说:“那些外邦的使节想诱骗你们,他们只要首先把你们的城邦称为头戴紫云冠的雅典,你们立刻就踮起屁股尖坐得笔挺了,因为你们喜欢戴这顶高帽子。”

25日参观考古博物馆。记得从前这是一个小小的建筑,放不下多少珍宝,主管人因此同我开玩笑,只要给他一点我们的古物仿制品,他就能用古代的土瓶作为回赠。如今这庙宇式的建筑,庞大雄伟,保存着从石器时代至古希腊晚期的历史文物,美不胜收,尤以雕刻和瓶画最引人注目。海神掷三叉的青铜雕刻雄健有力,威严可畏。墓碑上的浮雕表现死者生前的愉快生活而不引起哀思。古希腊的土瓶形状优美,人物秀丽,是用工笔绘成的,能永久保存,打破了也能复原。

这天下午得知已购得明日的回程飞机票,不胜惆怅。原来伯里克利·涅阿尔胡主任曾留下字条,说我年事已高,不易再来,留我多住些日子,一两个月也可以。现在由于种种原因提前回国,以致好多地方来不及参观考察,好多知识来不及吸收消化,未免辜负了这个大好时机。

晚上到我国大使馆汇报并辞行。这次的访问多承唱鸿声大使、范承祚参赞以及大使馆的工作同志指导与帮助,得以顺利完成,很是感激。范同志外交事务繁忙,还有兴致写出大量诗篇,形式仿古而内容新颖,真是难能。他的《题拜伦墓》是一首悲壮而清新的诗:“岂止下笔如有神,正义远征唱拜伦,舍得赤心留异域,长使青松伴英魂。”使馆房舍雅致,花园幽静,有盘根大树、芬芳绿叶。

返回途中,在科罗那基广场停留片刻,这是我从前午间常到的清幽之地,如今灯红酒绿,换了人间。

26日雅典大学教授兼导演安娜·德娜西到旅馆来访问,她非常羡慕我国的文化,对我们的演出声声赞美。她赠送我一本她母亲(雅典大学哲学教授)保存的由丁多尔夫于1914年校勘的《索福克勒斯全集》,这是一种很珍贵的古希腊文版本。本想请她介绍我们去雅典大学访问,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在法国钻研大半生古希腊史与古希腊文的左景权先生约我绕道巴黎去看法国人于6月底至8月初上演的索福克勒斯悲剧《厄勒克特拉》(写俄瑞斯忒斯和他的姐姐厄勒克特拉为他们的父亲阿伽门农报血仇的故事),可惜音信迟到,难以改变行程。

我遥望卫城上的雅典娜处女庙,赞美希腊文化的光辉灿烂,感谢希腊人民对我们的深情厚谊,怀念当年在此度过的一段美好生活,心潮澎湃,不忍别离。

中午文化中心派车送我们上飞机场。下午在法兰克福换飞机,经卡拉奇回国。我在飞机上看到一本德文杂志,上面有对我们的演出的报道和我在德尔菲留下的身影,可惜无法购买。

回来后,反而很兴奋,身在祖国,心留异地,昏昏沉沉,不思茶饭。近日始从梦中清醒过来,身心尚健。叹五十年流光似水,未下功夫。愿上天假我数年,使我能在远游的兴致和激励下完成未竟的工作。

尾声

希腊今日国家繁荣,人民幸福,他们每周工作五日,每日五小时(九点至十四点),得闲暇,尽情欢乐。高收入,高消费,行人匆匆,车如过江之鲫,一片繁忙景象。旅游道上,千百里鲜花似锦,处处有好去处和海滨浴场。我的心情却怀念昔日的安闲与从容,看青年伴侣携手同行,夜游公园。

如今中希两国政治、经济交往频繁。今年5月,希腊总理帕潘德里欧曾来我国访问。7月10日,赵紫阳总理回访希腊,传说是雅典娜女神把高温降低到二十六度,表示欢迎,可谓神奇。两国宾主对进一步加强中国和希腊在经济、技术和文化等领域的合作都表示了强烈的愿望。赵总理在参观希腊考古博物馆时甚至说,中希两国加强文化交流将会对世界做出贡献。这些消息使我们深受鼓舞。

我们这次到希腊访问,增进了我国戏剧界同希腊戏剧界的交往和友谊,开阔了眼界,扩大了影响。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提高我们的艺术水平,多介绍希腊的经典著作。

希腊友人对我国的学术研究、文学艺术、戏剧演出了解不多。另一方面,我们对希腊的戏剧研究和演出所知甚少,同各国学者和艺术家的联系也远远不够。这些情况应设法补救。我们认为我们也应当以德尔菲欧洲文化中心为榜样对待我们的文化事业。只要国家鼓励,重视教化,我辈努力,潜心学术,我们的文学艺术事业必将有更大的发展。

1986年7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