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诞节之前一星期,上午,我们正在上课,小姑娘坐在这一边,男孩子坐在另一边。瓦尔吕吉先生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老小姐在角落里用长针——真正的厨房铁扦——编织着。威廉退尔刚侮辱过格斯勒的帽子,这时门打开了。

进来的是本堂神甫先生。

大家都出于礼节站起来,但在本堂神甫先生身后,出现的是埃法拉奈师傅。

大家在管风琴技师锐利的目光面前垂下了眼睛。他到学校里来干什么,为什么本堂神甫先生陪着他来?

我似乎发觉他特别用心地在打量我。不消说,他认出了我,我感到很不自在。

瓦尔吕吉先生从讲台上走下来,去迎接本堂神甫先生,说道:

“为什么给我这样赏脸?……”

“教师先生,我想把埃法拉奈师傅介绍给您,他想拜访您的学生。”

“为什么?……”

“他问我,在卡尔费马特是不是有一个儿童唱经训练班。我给了他肯定的回答。我还说,在可怜的埃格利萨克带领这个班的时期,训练班是很出色的。于是埃法拉奈师傅表示想听一听训练班唱歌。所以今天上午我把他带到您的班上来,请您原谅我这样冒昧。”

瓦尔吕吉先生不需要原谅。本堂神甫先生做得非常对。威廉退尔这回要等一会儿了。

看到瓦尔吕吉先生做了一个手势,大家坐了下来。我给本堂神甫先生找来一张扶手椅,埃法拉奈师傅坐在小姑娘们的桌子角上,她们赶紧后退,给他让出地方。

离他最近的小姑娘是贝蒂,我看到可爱的小姑娘害怕他的长手和长手指,它们在她身旁画出轻盈的琶音。

埃法拉奈师傅开口了,他用刺耳的嗓音说:“这些就是儿童唱经训练班的孩子吗?”

“不都是儿童唱经训练班的。”瓦尔吕吉先生回答。

“训练班有多少孩子?”

“16个。”

“包括男孩子和女孩子?”

“是的,”本堂神甫说,“包括男孩子和女孩子,在这个年龄,他们的嗓子是一样的……”

“不对,”埃法拉奈师傅赶紧反驳,“行家的耳朵不会搞错。”

我们怎么会对这个回答感到惊讶呢?正是这样,贝蒂的嗓子跟我的嗓子音色一模一样,当我们说话的时候,别人无法分清她和我的嗓音;只是后来声音才不同,因为变嗓音使成年男女的音色变得不同了。

无论如何,跟埃法拉奈师傅这样的人是无法争辩的,人人都认为这是不言自明的事。

“让儿童唱经训练班的孩子都走出来。”他这样要求,举起手臂,就像举起乐队指挥的指挥棒一样。

8个男孩子——我属于其中,8个女孩子——贝蒂属于其中,面对面站成了两行。埃法拉奈师傅仔细审视我们,在埃格利萨克训练我们的时期,我们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细看过。要张大嘴巴,伸出舌头,深呼吸和吐气,让他看到喉咙里的声带,他似乎想用手指挟出声带来。我真以为他要给我们试音,就像给小提琴或大提琴试音那样。说实话,我们男孩子和女孩子都很担心。

本堂神甫先生、瓦尔吕吉先生和他的年老的妹妹待在那里十分狼狈,不敢说一句话。

“当心!”埃法拉奈师傅大声说,“试唱中音‘多’。这是音叉。”

音叉?我等待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分叉的器具,就像埃格利萨克老人的那一件,颤音会发出标准的“啦”,无论在卡尔费马特还是别的地方都一样。

可是这回又令人惊讶不已。

埃法拉奈师傅低下头来,用半曲的大拇指在脑壳的底部敲了一下。

噢,多么令人吃惊啊!他的上脊椎骨回应出一下金属般的响声,而且这声音正是“啦”,发出正常的870分贝。

埃法拉奈师傅在自己身上有着天生的音叉。于是我们唱出“多”,超过小三度,这时他的食指微微颤抖。

“当心!”他再说一遍,“别管拍子!”

于是我们试唱“多”,先升调,后降调。

“不好……不好……”埃法拉奈师傅在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以后,大声说,“我听到16个不同的嗓音,而我本来只应听到一个的。”

我看,他表现得太挑剔了,因为我们习惯唱得非常整齐,正是这种整齐使我们获得许多赞扬。

埃法拉奈师傅摇摇头,向左右投出不满的目光。我觉得他的耳朵能活动,就像狗、猫和其他四脚动物那样能竖起来。

“我们再来一次!”他大声说,“现在一个个来。你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个人的音色,即生理方面造成的音色,而且是在整体中本应发出的唯一音色。”

唯一的——生理方面造成的音色!这个词意味着什么?我倒很想知道这个怪人的音色是怎样的,还有本堂神甫先生的音色是怎样的。他有一套很漂亮的定音叉,但一只比一只声音更不准!

我们开始唱起来,心里非常害怕——这个可怕的人不会粗暴地对待我们吧?——又带着一些好奇心,想知道我们个人的音色是怎样的,我们要在自己的喉咙里培养这种音色,就像在花盆里栽培一棵花卉那样。

霍克先开始,他试过各个音阶之后,埃法拉奈师傅确认生理上G音对他合适,因为他的喉咙能发出这种最正确、最响亮的音符。

霍克之后,轮到法里纳,他天生能永远发出自然的A音。

其他同学依次做这细致的考查,他们最合适的音符盖上了埃法拉奈师傅的正式印章。

轮到我走上前。

“啊!是你,小家伙!”管风琴手说。

他捧住我的头,转来转去,转得使我担心他最后要把我的头旋下来。

“我们来听听你的音色。”他说。

我从“多”升到“多”,然后又降下来。埃法拉奈师傅显得一点也不满意。他吩咐我重新开始……不行……不行。我非常羞愧。我呀,教区儿童唱经训练学校最好的学生之一,难道我会没有个人的音色吗?

“啊!”埃法拉奈师傅大声说,“半音音阶!……或许我会从半音音阶中发现你的音色。”

我间隔半个音阶升上去,一直升到第8度音。

“好……好!”管风琴手说,“我抓住你的音色了,你呢,要在全部节奏中掌握好你的音色!”

“是什么音色呢?”我有点发抖地问。

“是升D。”

我一口气拖长唱升D音。

本堂神甫先生和瓦尔吕吉先生不由得做了一个满意的表示。

“轮到小姑娘了!”埃法拉奈师傅吩咐说。

“而我呢,”我想:

“如果贝蒂也有升D的音色就好了。”这并不会使我惊讶,因为我们俩的声音多么和谐啊!

小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受到考察。这一个有天然的B音,那一个有天然的E音。轮到贝蒂·克莱尔唱时,她走过去,十分胆怯地站在埃法拉奈师傅面前。

“唱吧,小姑娘。”

她用非常柔和、非常响亮动听的声音唱起来,简直可以说是金翅鸟的歌声。但贝蒂的音色跟她的朋友约瑟夫·穆勒的音色有相同之处,必须求助于半音音阶,才能找到她的音色,最后,给她定的是降E的音色。

我起先闷闷不乐,但经过一番思索以后,我只有欢欣鼓舞。贝蒂有降E音色,而我有升D音色。难道这不是一模一样吗?……我拍起手来。

“你怎么啦,小家伙?”管风琴手问我,他皱起了眉头。

“我心里挺高兴,先生,”我大胆地回答,“因为贝蒂和我,我们有一样的音色……”

“一样的?……”埃法拉奈大声说。

他挺起身来,动作幅度很大,以致他的手臂触到了天花板。

“一样的音色!”他又说,“啊!你以为升D和降E是同一回事,你真是无知,你只配有驴耳朵!……难道是你们的埃格利萨克教会你们这样的蠢话?你能忍受这个吗,本堂神甫?……您也能忍受吗,教师……您也一样吗,老小姐!……”

瓦尔吕吉先生的妹妹在寻找墨水瓶,以便扔到他的头上。但他继续说着,任凭怒气爆发。

“小可怜的,你不知道两个同音异名音符之间的音差是什么,是8分之一的全音将升D和降E、升A和降B等等区别开来吗?啊!这里难道没有人能赏识8分之一全音吗?难道卡尔费马特人的耳朵只有干瘪发皱、变硬萎缩、出现裂纹的耳鼓吗?”

大家不敢动弹。窗玻璃被埃法拉奈师傅的尖嗓子震得窸窣作响。我不好意思挑起了这个场面,一面感到忧虑,在贝蒂和我的嗓音之间,存在这种区别,哪怕是8分之一的全音不同。本堂神甫先生对我瞪着眼,瓦尔吕吉先生对我递着眼色……

但管风琴手蓦地平静下来,说道:

“注意!人人按自己的音阶排好队!”

我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人人按照自己的音色站好,贝蒂接她的降E音色排在第4位,我排在她后面,按照升D音色紧接在她之后。可以说,我们排成一支潘神的笛子,或者不如说排成一架管风琴的乐管,每个人只能发出一种音符。

“半音音阶,”埃法拉奈师傅大声说,“对了。否则!……”

他用不着说第二遍。由具有C音的同学开始,别的同学跟上,贝蒂发出降E音,然后我发出升D音,管风琴手的耳朵似乎很看重这两者的区别。往上升唱上去以后,接连三次往下降。

埃法拉奈师傅甚至显得相当满意。

“好,孩子们!”他说,“我能把你们变成一个活的键盘!”

由于本堂神甫先生带着不大相信的神态摇摇头,埃法拉奈师傅回答:

“为什么不能?已经用猫造出钢琴来了!这些挑选出来的猫,一夹它们的尾巴,它们就发出喵喵叫!一架猫的钢琴,一架猫的钢琴!”他重复着说。

我们笑了起来,不太清楚埃法拉奈师傅说得是不是认真。后来,他提到这猫的钢琴,由于猫的尾巴被机关夹住,所以猫才发出叫声,这时我才明白他以前说的是实话!天啊!人类有什么创造不出来呢!

于是埃法拉奈师傅拿起他的帽子,鞠了一躬,掉转脚跟,走了出去,一面说:

“别忘了你们自己的音色,尤其你,升D先生,还有你,降E小姐!”

绰号从此落在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