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寺院的僧侣,以及东条、西条和两吉良家的家臣们慌慌张张地出入冈崎城。

冈崎城已经不属于松平氏。今川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领地。雪斋禅师住在本城,有人前来请教禅佛,有的汇报军情,也有的要求灭了松平氏。雪斋禅师铠甲外披一件袈裟,一一接见了他们。他看似一个虔诚的高僧,对每个前来拜访的人道:“好了,就这样办吧。”就像一个能容纳一切的化外之人,但他治军极为严厉。

以田原夫人为首的松平人都被赶到以前华阳院夫人住过的三道城。本城和二道城现已被今川军占领。从城内府邸被驱逐出来的冈崎家臣却不能离开冈崎,他们被迫重新修建临时住处,竟成为城内今川军的护卫。重臣们的家眷大都被转移到骏府。冈崎城成为一个要塞,只有鸟居伊贺守忠吉可以住在三道城内,负责征收赋税。

从天文十八年三月开始,已经发生了大大小小数十次战役。每到战时,作为先头部队冲锋陷阵的总是松平人,每次战斗结束以后,也便会有一些身影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但人们对这座城无比留恋,不忍离去。“一定要等到少主返回冈崎城那一日……”为此,他们宁愿战死沙场。

眼看冈崎逐渐衰亡,为了慰藉松平人也防止他们反叛,雪斋禅师令松平次郎左卫门重吉、石川右近将监和阿部大藏三人茌自己身边当差。

“逃跑之人,格杀勿论。”他命令。本来不必如此,冈崎人都是为生活所迫而出走。从领民处征收的赋税都归今川军,他们几乎没有分到任何东西。

“这样下去如何是好?饿着肚子怎能作战?”

“不要太认真了。无论如何,表面上今川军仍是我们的援军。侍奉援军是我们的任务。”

这么一说,众人都不再公开吐露不满,结果,他们只能一边勉强支撑生计,一边拼命战斗。雪斋禅师对此当然心如明镜。因此,他也很担心冈崎的家臣和领民会因不满而联合起来。

“下一位是谁?”禅师抬起平静的脸,一个手持念珠、落了发的女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何人?”雪斋问道。

“贫尼源应。”她声音清澈,直视着雪斋。

“源应?”

“您允许我住在三道城……”

“哦!”雪斋大悟,“是竹千代的祖母华阳院夫人吧。失礼。”

他语气平静,但眼神毫不温和。显然,他在控制自己,不能表现得太柔和。“你有事吗?”

华阳院用念珠抵住额头,遮住眼睛,“贫尼也想搬到骏府,不知大师能否应允?”

“噢,实在意外。因为此处有松平氏祖先的祠堂,而且田原夫人也在此,贫僧才特意安排你住在三道城……”

“多谢大师的好意。”华阳院微笑道,“对于贫尼这样一个抛却了红尘的方外之人,已经不需要那种安排。我留在这里,反而会成为大家的绊脚石。”

雪斋静静地凝视着华阳院,半晌才终于点了点头,“你大概以为,这一战和尚定会失败?”

华阳院不置可否。

“自从三月驻扎此地,晃眼已过半年。居然连小小安祥城都没拿下。骏府连番催促,我若再不出兵,义元大人就要亲自上阵了。他们催促自有其道理,但我雪斋已经心中有数。如果你是因为担心这座城池陷落,就大可不必。”

华阳院仍用念珠抵住额头,没有搭话。雪斋感到有点慌乱。眼前的这个尼姑是个很有能耐的才女,她左右过广忠的父亲清康,清康死后,她居然能让广忠娶她的女儿为正室。如果这样一个女人批评他谋划不周,那将甚是尴尬。

“战争要讲战机。你且再等等。和尚定能赢得胜利。”

“大师。”

“你改变主意了?”

“贫尼是抛却了红尘的佛家弟子。不妨全盘告诉大师。”

“请讲,不要客气。”

“想必大师已经注意到,如今冈崎人每日为了养家糊口,已经疲惫不堪……”

“那么师太有何指教?”

“贫尼离开冈崎,可以为松平氏减轻一些负担……这是佛祖的话。”华阳院一双明眸忽然精芒四射。

“哦。”雪斋转脸看着院中的槲树。他似乎没有听华阳院说话,而是在侧耳倾听虫鸣,“佛祖也许会那样说。那不过是我佛慈悲的体现。”

“您能应允吗,大师?”

“这……”雪斋语音模糊,好像在揣摩华阳院话中的真正含义。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城池陷落而选择离开冈崎城,那么这个尼姑究竟在想些什么?她难道想倾诉冈崎人生活的困苦?还是害怕战胜后今川家不归还竹千代,才决定提前去等待?“织田信长已经迎娶美浓家小姐为妻,他们的后方很稳定,开战的日子近在眼前。这一带马上就要变成战场,这中途嘛……”

华阳院忍着泪水,低下头去,这并非她的真实意图。酒井、石川、阿部和植村四家老的家人已经移至骏府。今川氏将松平氏的全部赋税据为己有,同时却也保障了骏府人质的生活。因此,多一个人去骏府,便可以减轻一点冈崎的负担,但华阳院的目的不在于此。

今春以来战争不断,寡妇急剧增多。松平氏如今连参战的人都吃不饱,孤儿寡母就更无人照料了。还不仅仅是无人照料,这些孤儿寡母的悲惨生活,将给那些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带来巨大的心理阴影!华阳院想向雪斋说明一切。她想以带人作陪为借口,将那些苦命的人带到骏府以糊口度日!

“我再说一遍……”华阳院道,“这样下去,冈崎人的斗志必将日益消退。”

“你是说我对冈崎众人太苛?”

“是。请见谅,大师确实有没看到或没想到之处。”

“噢。”雪斋两眼放光。在三河,只有这个女人敢直接向他——人称为骏府“法王”的今川氏元老提出批评。雪斋禅师嘴边不禁流露出笑意。“现在大战在即,确实可能有所疏漏。我想听听师太的看法。”

华阳院施了一礼,回头看了看。只有一个侍女陪她过来,如今正坐在隔壁房间。华阳院向那女子招了招手。雪斋微笑着望过去。一个十八九岁的盘发女子面无惧色地来到华阳院身边,伏下身子。“太夫人。”她脸色青紫,颧骨凸出,眼含怨恨,但举止却十分文雅娴静。

“这是谁?”雪斋恢复了禅师的威严与敏锐。

“是佛家至宝,却连胎儿也保不住。”

“至宝?是您的下人?”

“下人?”华阳院讽刺地撇了撇嘴,“她乃家老植村新六郎氏义之女,家老本多平八郎忠高之妻。”

雪斋僵住,“连家老的夫人看上去都像个下人,众人生活当是何等窘迫啊!”

“不,大师错了。”

“噢,还请赐教。”

“冈崎的女人绝不是让前线的丈夫满怀后顾之忧的愚人。她们有忍受贫穷的力量。她的公公忠丰在前年攻打安祥城时,顶替广忠而死。丈夫忠高又在今春一战中壮烈身亡。”

“我知道。忠高的风骨的确令人钦佩。忠高好像只有二十二岁吧?”

“是。”

“那么夫人贵庚?”

“十八。”那女人回答。她眼中没有泪,单是流露出深刻的愤怒,声音凛然而清澈。

“你把忠高的事告诉大师吧。”华阳院吩咐道。

“是。我丈夫以为,这一战是要解救少主,所以他说,若届时不能显示出冈崎人的决心和魄力,会被别人轻视。他还说,本多家的血脉到此终结。他还令我再嫁。”

“哦?”

“奴家乃平八郎忠高的妻子,绝不能输给他……”

雪斋不禁转过脸。二十二岁的本多平八郎在攻打安祥城时,不停大喊:“跟我来!看我的!”他一边大叫一边厮杀的情形,如在眼前。雪斋知道本多已经抱定必死之心,也知道本多想以自己的死换取什么。

天正十八年三月十九日。直到他在夕阳中全身中箭,在安祥城下身亡,一直在不断呐喊:“休要让人说竹千代的家臣软弱。跟我上!”

但是,华阳院为何要将忠高的夫人带到我面前来呢?雪斋暗想。

“忠高宁愿本多家绝后……”华阳院好像在自言自语,“如果他知道妻子已经怀孕,该多么高兴……唉。”

雪斋不由瞧了一眼那女人的肚子。那女人腹部隆起,的确怀孕了。她低下了头,但没有哭,而是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榻榻米。雪斋转眼望着庭院,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终于渐渐明白了华阳院的真正用意。

这都是佛祖的托付——华阳院这样说,但佛祖托付给男人和女人的任务不尽相同。雪斋是临济宗的继承者。佛祖要求他的,并不仅仅是对今川家保持忠诚。他还要通过今川去拯救那延续百年的黑暗乱世。雪斋明白,佛祖并非仅仅命令他一人来拯救乱世。法力无边的佛陀也同样托付了致力于创造太平的织田信秀、甲斐的武田氏、相模北条氏、长门毛利氏和越后上杉氏。人们内心都在期盼太平。谁都不是盲目发动战争,而是因为听到内心深处“拯救乱世”的呼声,才去参战,但究竟有无实力拯救这个乱世呢?

“师太所说之事……”雪斋仍然盯着庭院,“你是要这女子陪你一起去骏府?”

“是。但是……并不仅仅本多平八夫人一人。”

“师太想将那些战死的武士家眷一起带到骏府?”

“正是如此。”

“师太。”

“是。”

“你听到了佛陀的悲音。女人们听到的佛音总是植根于深厚亲切的慈悲胸怀……但男人们……师太知道吗,他们的责任更大、更可悲?”

“大师是说……战争也是我佛慈悲吗?”

“不战斗,无道之世就会持续。战争虽不慈悲,却可以抑制无道的蔓延。在人们内心深处无不蕴藏着慈悲。”雪斋说到这里,摸了摸法衣下的具足,终于微笑了,“那么,就依了你吧。”

“多谢大师慈悲为怀。”

“和尚我虽答应师太的请求,与师太的看法却截然不同。”

“有何不同?”

“我情不自禁为通过女子之口表达出来的佛音而欢呼。”雪斋紧紧注视着华阳院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应。

“和我想法一样的战士愈多,太平就到得愈快。但为道义而战之人实在太少。”

“是……是。”

“净土真宗有莲如上人。活着的武将中间,据说越后的上杉和甲斐的武田都是佛门弟子,但是……”雪斋突然身体前倾,“我却手沾鲜血,师太。”

“……”

“对冈崎众人,我尤其残酷。师太,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吗……”那低低的尖锐的声音,令华阳院全身一震。

“你明白吗?”雪斋逼问道。

华阳院不能回答。对冈崎众人尤其残酷——有必要吗?

“师太不言也罢,但师太认为我是佛门弟子,还是今川家臣?”

“啊,这……”

“我是佛门弟子。但我不是弃绝红尘的佛门弟子。我是带刀的佛门弟子。你明白吗?”

“是。”

“无论世人骂我如何残忍无道,那都不是我雪斋——个深谙佛理者应该介意的。那么雪斋为何老是拘泥于小小安祥城呢?”说到这里,雪斋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用手指着庭院中的绿树。“在那一片绿色之中,只有一株红枫。”

华阳院点头。诚然,那株红枫分外惹眼。

“夏日里,那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绿叶也许会以为它是怪物,奇怪为什么只有它如此红。但当季节变换,周围的枫叶全红了时,那红树便会悄悄隐没于漫山遍野的红色之中。从此谁也辨认不出来那棵红枫,于是它渐渐被忘却,有时反而恐还被人责怪它不够红。我想成为那棵树。我渴求那种具有红枫之心的武将!师太,那……那就是我执著于攻打安祥城、并对冈崎众人尤其残酷的缘由。师太明白吗?”

华阳院仍然大睁着眼睛。她似乎懂了,又未懂。

“哈哈哈……”雪斋笑起来,“我想要竹千代公子,师太。我要将他从织田信秀手中夺过来,然后送到骏府悉心培养……这样说,你明白我为何对冈崎众人如此残酷了吗?此后的事不用说……说太多,容易变成谎言。说了谎话,会被恶魔割去舌头的。哈哈……”

华阳院屏住呼吸。这个披着袈裟的带刀僧侣,蜷缩在某个角落苦苦挣扎,这一切令她内心疼痛不已。他想一手培养竹千代。他为什么不将这样的希望和精力倾注在今川义元的儿子身上呢?也许,义元的孩子身边有父亲、权臣、内庭无数妖媚的侍女。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雪斋无能为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孤儿竹千代倒可以任他调教。

“你明白了?”雪斋脸色变得柔和,“如果明白,就可以准备起程了。另,你去骏府之前……暗中去一趟阿古居城,去一看竹千代的生母。与她一别……当然,更重要的是,告诉她,即使竹千代转到骏府,有祖母跟着,请她不要过于牵挂。”华阳院用念珠抵住额头,许久未动。她终于看清了雪斋禅师的本心。惊讶和感激之情,在她心中掀起涟漪。

本多平八郎忠高的夫人也已经双眼通红。今川氏炽手可热的雪斋禅师,竞比冈崎人更为竹千代着想……如果视死如归的丈夫忠高听到这一切,一定会舒心地微笑。

“谢谢您。”过了一会儿,华阳院轻声道,“我会依言去女儿於大处,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莫要慌乱……”

雪斋没有回答。“下一个……”他催促着贴身侍卫。

华阳院带着忠高夫人离开了本城。秋意渐浓,漫山的红叶都快红遍。华阳院回去时忽然领悟过来,她明白了雪斋禅师为何对骏府的连连催促态度漠然。他要等到秋收完毕,他无疑在等待,筹待敌我双方的百姓顺利收获辛勤耕耘了一年的果实。

华阳院的估计是对的。秋收已完成十分之七,稻田逐渐显得空旷起来。

“你要和我一起到阿古居城吗?”

“是。我永远和您在一起。”

“你怀有身孕,不觉辛苦吗?”

“不……我本来就是每天在水田里劳作的女人。”

二人站在酒谷,默默眺望着壕沟对面的田野。

第三日,夫人与二十六个年轻武士的家眷,一起踏上了旅程,前往骏府植村新六郎家人的住处。有两个人出城后,悄然向西而去。

外人眼中,华阳院像个尼姑庵的住持,而忠高夫人则像个下人。

就在二人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踉踉跄跄正要渡过矢矧川时,冈崎城里突然响起号角声。天正十八年三月以来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即将演变成决战。难道猛将织田信秀想一举拿下冈崎城?还是今川氏的脊梁雪斋禅师击溃信秀的精锐部队,攻占安祥城?双方都志在必得。他们的胜败,决定了松平竹千代何去何从。

华阳院停下脚步,回头久久地望着冈崎城方向。此时暮霭浓浓,别说遥远的冈崎城,就是附近的灌木丛也看不清楚。

“快走吧。”她终于道,“我果然是三界无家。刈谷城如此……冈崎城也如此……”

忠高的夫人转过脸,咬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