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龟二年,德川家康的长子信康十二岁,他代替父亲在冈崎城接受了家臣的新年祝福。冈崎城里,松平次郎三郎信康身旁坐着受家康之命辅佐他的平岩七之助亲吉。而家康正在曳马野一带建造新城池,大部分家臣都跟到那边去了。

从家康祖父时便为松平氏效力的老臣,如酒井雅乐助正亲、鸟居伊贺守忠吉、大久保常源等,早早便集合到大厅,他们无不喜气扬扬。鸟居忠吉已是满头白发,而大久保常源则脱落了牙齿,说话时都要先咽口唾沫。他们的话题时而追溯到五十年前,时而回到今日的光荣,随后又回忆起过去的苦难岁只。

“听说主公要将曳马野改名为滨松。”

“真如同做梦一样。今川氏坐拥骏河、远江、三河,当年何等荣耀,如今皆已成过眼烟云。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氏真会在骏府为主公表演蹴鞠。”

“无论是蹴鞠还是歌舞,都是游手好闲之徒所好,那是败落的根本。”正在闲谈间,久松佐渡守到了,众人不禁又回忆起於大夫人离开冈崎城时的悲痛情形。

虽是正月,天气却难得的温暖,梅花已经盛开了。改装过的书院的窗户,迎着太阳闪闪发光,不时有小鸟的影子映在上边。

巳时四刻左右,十二岁的次郎三郎信康和与他同龄的夫人德姬进来了。

众人立刻停止了交谈,跪伏在地,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信康和夫人德姬年正青春,二人并肩站在一起,看上去仍显稚嫩。家臣们依次致了贺辞,接下来开始斟酒。

“广忠公第一次娶亲时多大年纪?”鸟居忠吉开口道。

“哦。我记得那好像是十二岁。”大久保常源歪着脑袋,掐指算着。

“如此说来,也要向少主夫妇讲授一些夫妻之事了,虽然平岩七之助是个铁骨铮铮的武士。”

“少主应该知道那些事,那是人之常情。”

“不不,正因为是人之常情,讲授才更显得重要。任由他们自然发展,不定又会导致内庭混乱。”

“不如趁今日托老嬷嬷去做这件事。”

正说到这里,只见德姬带过来的一个侍女捧着酒壶过来了。

“你是少夫人带过来的侍女吧?少主开始进出少夫人的房帏了吗?”常源大大咧咧地问道。

小侍女一时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这……”她歪着脑袋,然后突然满脸通红。

“去过了吗?”

“去过……啊,不。”

“究竟是去了还是没去?”

“还没有。”

“他们关系不和?”

“不……”小侍女有些为难,将酒壶放在众人面前,伏在地上。在她看来,小姐也到了思春的年纪,却有人在有意地阻止此事。那便是次郎三郎的生母筑山夫人。

开始时,筑山夫人对天真的德姬尚有好感,但自从次郎三郎搬进本城,德姬也跟了进去之后,她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

德姬和次郎三郎一同搬进本城,理所当然就成为了内庭的主人。

“我是家康的夫人,除了我,还有谁能住进本城?”筑山夫人曾经对家康表示过不满,但家康充耳不闻,只是淡淡道:“让年轻人负起重担,你轻松些吧。”事实上,家康并不是出于此种考虑,他是不想让次郎三郎整日里听筑山夫人说教。但筑山听到家康的答复,开始不断去看望内庭的儿子。每次去,都会告诉次郎三郎,与德姬亲近还为时尚早。

十五六岁之前,女子比男儿发育得快。最近,德姬身上已经明显地透露出妩媚的女子气息。正因如此,从织田家陪侍过来的小侍女们都暗骂筑山。

“是吗?还没有?那我老头子不得不说上一句。你看少主,已经长大成人了。”常源不依不饶。小侍女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离去了。

祝酒结束后,次郎三郎似乎坐不住了,问平岩亲吉道:“可以去了吗?”亲吉点点头。

“阿德,来。我肚子饿了。”次郎三郎催促着德姬,与她一起站了起来。站起身来的德姬比次郎三郎个子高些,看上去二人像是姐弟。

“三郎。”当他们并肩向走廊走去时,传来大久保常源的声音。

“大久保前辈?”

“让我老头子再看看你们俩站在一块儿的样子。噢,多么相配的一对儿。三郎,少夫人还没有怀孕吧?老头子我想看到你们的孩子,再离开这个世界。鸟居老人也这么说……”

“还没有,不过会有的。你不要冻着了。”次郎三郎丝毫不觉羞涩,和德姬携手向内庭走去。到了卧房,次郎三郎小心翼翼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德姬,道:“阿德,老人们想看到我们的孩子。”

“我听见了。”

“怎样才能有孩子,你知道吗?”

德姬温柔地望着次郎三郎,随后将视线转向水壶中冒出的热气。

“阿德,你似还不知呢。”

“是不知。”

“我知道。但可能还为时尚早。我来把你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

德姬又盯住信康,从她眼睛里能感受到些微嗔。

“为什么不说话?德姬,你害羞了?”

“你的问题太让人难堪了。如果夫人知道,会训斥你。”

“你怕我母亲训斥?你如今是这座城池的女主人了。”次郎三郎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打开窗户,伸手折下一枝梅花。

“摘掉窗边的梅枝,就可似望见远处的风光了,真好!”

“阿德,我有时真想拔出刀,把这一带的树砍个精光。”

“噢,天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父亲不让我出征——亲吉,亲吉!”次郎三郎叫过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平岩七之助,“你再去求我父亲,让他允许我今年出征。”

“是。我会再去请求的,但您的马术还不熟练。现在最重要的是训练。”

“好。那么吃完午饭后,我们立刻去练马。”

“不行。今天是新年,明天才能训练。您不能随便更改主公定下的规矩。”平岩七之助认真地说道。

“哦。”次郎三郎点了点头,“好吧,你先退下,我和阿德有话说。”

“是。饭菜马上就呈上来,少主和夫人先说话。”七之助站了起来,对一同跟过来的小侍女道:“你也下去吧。”

“阿德!”次郎三郎待二人下去后,一屁股坐到窗下,道:“你过来,我要把这枝梅花插在你头发上。不要害羞,只有我们两人。”

德姬顺从地依偎过去。次郎三郎弯下腰去闻德姬头发上的香气,一边道:“你大概知道如何才能生出孩子吧。来,在我耳边悄悄告诉我。”

德姬悄悄将手放到自己肩上,正好和次郎三郎的手碰到了一起。“不知道。”她有些怨意地摇着头。次郎三郎的言行越像个孩子,德姬就越悲伤。自八岁那年嫁过来,她一直和信康朝夕相处,展眼已是四个年头了。

他就是自己的丈夫。大概是因为她心中一直这么想着,德姬已经无法想象没有次郎三郎的人生是什么样子。比起父亲、母亲和浓姬夫人,她对次郎三郎更为亲近。以前她经常生气或撒娇,但从去年深秋开始,德姬像是忽然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每当次郎三郎毫不介意地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或者碰到她的脸颊、脖子,她内心总是一阵阵慌乱,好像在期待什么。但次郎三郎一接触到敏感的话题,总是一脸孩子气,今天仍然如此。德姬的身体不禁扭动起来,她也不知为何,忽然掉下泪来。

“啊?”次郎三郎发现了德姬的异常,“你伤心了?我做错了什么,阿德?”他凑到德姬的脸上,“不要哭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嘛,我不问了,不要哭了。”

“不!不!”听到次郎三郎孩子般的语气,德姬不禁猛烈地摇着头,“我不是因为你问了这个问题才哭。”

“你有其他伤心事吗?阿德,今天是新年。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欺负你了?”

“不!有时候流泪是因为欢喜。”

“噢,那么说,你很欢喜?”

“是。因为三郎这么温柔地把梅花插到我头上。”

“哦,原来因为这件事,你早点说嘛。吓了我一跳。”次郎三郎说完,猛地拉过德姬,掏出纸来为她擦眼泪,“我们是夫妻,对吧,阿德?”

“是。”

“是夫妻,就必须和睦相处。把你的手给我。”

德姬忽然兴奋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兴奋,只是觉得,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夫妻了……她十分羞涩,又充满期待。

次郎三郎紧紧抱住德姬,嘴唇凑到她耳边,轻轻说道,“阿德!我,喜欢阿德……”

“我也喜欢三郎。”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呵斥声:“三郎,你在干什么?”那是前来道贺的筑山夫人。

“啊,母亲?”次郎三郎抱着德姬,呆呆地回首看着筑山夫人。

“你在做什么,三郎?”筑山夫人的声音尖锐起来。家康一直对她避而远之,再也没有比眼前这对小夫妇拥抱在一起的情景更让她受刺激了。“三郎是这座城池的总大将,就该有总大将的样子,显示出威严。快放开阿德!”

“不,我不放开!”次郎三郎天真地摇着头,“阿德是我的妻子。抱她也不算过分。是吧,阿德?”

“阿德!”筑山夫人只得将目光对准德姬,“太不像话了,居然在我面前搂搂抱抱,快放开!”

“不,不!阿德,不要放开。”

但德姬满脸通红地拨开了次郎三郎的手。筑山夫人不愿意进来,气呼呼地站在门口。如果不是老嬷嬷此时端上饭来,她无疑会疯狂叫骂起来。看到有人来了,她也不得不撇着嘴,勉强走了进来。“新年到了,祝你们新年好。”

“也希望母亲平安。”

“三郎。我也想在这里用饭。”

“哦。给母亲盛饭。可以吗,阿德?”

“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要问阿德?三郎可是这座城池的总大将呀。”

次郎三郎像个孩子一样摆摆手。“不不。我虽然是大将,却不管内庭的事。阿德是内庭的大将,事事都得经过她的允许。可以吗,阿德?”

“请您尽情享用。阿德会让人送饭到这里来的。”德姬道。

筑山夫人突然转身对阿德道:“阿德,你说话要谨慎。”

“是。”

“纵然你是信长的女儿,也要注意分寸。我是三郎的亲生母亲,家康的正室。”

“是。”

“连我们吃饭,你都要一一示下?”

德姬不知道筑山夫人在说什么。不过是因为次郎三郎如此问,她才顺口回答,夫人为什么气成这样呢?德姬望着筑山夫人,默默不语。如果她再继续回话,筑山夫人恐会更加生气。

“你为何不答,阿德?难道因为我出生于破落的今川之家,你就看我不起?”

正在此时,平岩亲吉一边大声咳嗽一边走了进来。“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也来凑热闹。上酒!”

既然平岩七之助亲吉在座,筑山夫人也就不好絮絮叨叨地训斥德姬了。吃饭时,筑山夫人不时看看七之助、德姬和次郎三郎。佛龛上方挂着日出图,旁边摆放着龟鹤、红白点心等,一派新年的喜庆气氛,只有筑山夫人异样的表情显得格外刺眼。

七之助亲吉觉得,这或许暗示着某种不吉。待吃完饭,他故意加重语气,道:“今年对于少主非同小可。主公已经屯兵滨松城,很快就要与已扬鞭到骏河的武田家的地盘接壤了,也许还要进京。少主因此要刻苦练习,文武双全才好。”

筑山夫人气呼呼地起身。在今川义元处没有得到官职的家康,如今竟要陪伴信长进京了。而信长的女儿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想到这里,她简直要发疯了。

“亲吉!”

“夫人?”

“我不想打扰你训话,先告辞了。”

“您走好。”

“主公真令人费解,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织田氏的家臣。你们也满意了吧,可以陪着织田信长一同进京了。”

七之助低头不语,待夫人的脚步声远去后,他才面露笑容,看着次郎三郎。

用完膳,七之助催促下人们一同退到了隔壁房间。在七之助亲吉看来,他们也该做真正的夫妻了。因为筑山夫人的来访,德姬有些快怏不乐。根据七之助的经验,此时让他们二人独处,是最好不过的。次郎三郎不知该如何安慰德姬,但他又不愿让侍女们听到德姬不满的话和哭泣。如果下人们将此事透露给德姬的随从,便有可能传到信长的耳朵里去,恐将给两家之谊蒙上阴影。

亲吉和侍女退下后,次郎三郎站起来伸伸懒腰,到窗边坐下。“阿德,我向你道歉。你要忍耐。”他比父亲家康更加敏感。如果是家康,此时可能选择沉默,但次郎三郎却冲口而出。这并不是说他劣于父亲,而是因他阅历简单,不似家康经过那么多的艰难困苦。“母亲一向性情乖僻,喜欢胡说。你不要生气。”

听到这些话,阿德伏到地上。

“你又哭了。是欢喜的眼泪吗?阿德……”德姬应了一声,点点头,感觉今日次郎三郎对她格外温柔。“我了解她。你不要担心。”

“哦。阿德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

“如果织田氏灭亡了,三郎又不和我亲近,我也会伤心的……”

“不要谈这个了。啊,太阳被挡住了,天空都黯淡下来了。我们来玩牌吧,叫大家一起来。”

“不,我只想和三郎单独在一起。”

“哦。那也好。”次郎三郎大步走过来,伸手去扶德姬头上的梅花枝。“梅花歪了。”

德姬嫣然一笑,用袖子遮住眼睛。

“上次去岩津打猎……”

“那时很冷。”

“对,我们在山脚下草丛中吃午饭时,突然跳出一只野猪——”

“你用箭射死了它……我已经听过两遍了……”

“两遍……我说过两遍了吗?但既然开始说了,你就听着吧。”

“是。那是怎么回事?”

“我接过北原喜之助递过来的弓箭,正要射出一箭,七之助跳出来,挺枪拦住了我。我生气地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射,他说大将不应做危险之事。”

“对。要知道事情有多危险。”

“到夏天,我还要去菅生川游泳。父亲说狩猎和游泳这两项最能磨炼人。我绝不会输给父亲。”说着说着,他像想起什么,对德姬道:“你的父亲信长公……”

“嗯。在美浓……”

“听说是你父亲教我父亲游泳的,你知道吗?”

“不知。”

“那我说给你听。父亲在热田时,你父亲来访,然后教我父亲在寒冬的水中游泳。那是我父亲第一次游泳。”

“啊,寒冬……”德姬的心情终于转好。听到在寒冬游泳,她轻轻皱了皱眉头。这时空中传来异声。松树梢响起风声。

“现在居然有雷声。”

“雷?……大概是风吧。和歌里说,雷是夏天的景物。”

“不,那的确像是雷声。”

次郎三郎站起来,正要走向走廊,这时从北方的天空中,一道紫色的闪电掠过头顶,接着传来一声震撼大地的雷鸣。

“啊!真可怕……”德姬惊恐地依偎到次郎三郎怀中。

春雷又响了几声,渐去渐远。天色依然阴沉,德姬紧紧抱住次郎三郎,始终不敢松手。刚开始她十分恐惧,但次郎三郎的双手轻柔地放在她肩上,恐惧渐渐消失,她心中又喜又忧。风还在呼呼地狂啸,他好像还在等待接下来的雷声,双手放在德姬肩上,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许久,终于开口:“雷声向南去了……”

“不……”德姬仍然紧紧抱住次郎三郎。

“阿德怕雷?”

“嗯。”

“我不怕。听到那种声音,我会勇气备增。”

“那……那是因为,三郎生性勇敢。”

“阿德不勇敢吗?”

“我是女子呀。”

“哈哈……女人是温柔的。是吗?”

“三郎,我们永远这样下去吧。”

“啊……”次郎三郎本想笑,但突然有些吃惊。他感到喉咙发干,声音则仿佛变成了别人的,有些沙哑。这是为何?他歪头想,但他还不到理解这一切的年龄。他感到心中有一种情愫,如夏天的乌云一般在涌动,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来吧!我紧紧抱着你,把你的身体揉碎。”他跪在地上,双手用力。

“啊!”德姬发出疼痛的叫声,依偎了过去。

次郎三郎忽然感到头脑发热。无论他如何用力,似乎都搀扶不起德姬那柔软的身体。触摸着那绵软无比的身体,次郎三郎忽然涌起欲望。

德姬的头深埋在次郎三郎胸前,轻轻摇动着,黑发在他的脖根晃动,耳朵仿佛红梅花一般娇艳。次郎三郎看到那娇艳的耳朵,禁不住有些眩晕。意志渐渐远去,他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