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山夫人在琴女的帮助下,从早上开始就忙着整理发型。

想到即将迎来命运的巨大转折,她无法抑制,一边梳头一边不时展开胜赖的密函。虽然每一个字都已经嵌在了她的脑海里,但每翻开一次,仍能感到一阵激动。她自己也觉奇怪,但每读完一遍,眼睛都会湿润。她在冈崎城的生活如此不幸,不免自怜。

“阿琴。”筑山夫人将已读过三遍的密函放到书架上,对琴女道,“悄悄去德姬那里将你的妹妹喜奈叫过来。”琴女答应一声,她虽不知主人究竟在想什么,但还是顺从地出去了。

夫人最近显得很不冷静。夫人经常翻弄的那封信,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还有减敬,自从被信康训斥后便消失了,但夫人却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这让阿琴莫名其妙。难道女人的心竟那么冷酷无情吗?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全忘记了最心爱的人?夫人是否和减敬商议好了,故意放他出城。那样就更不可思议了,她时常恐惧。

今天早上,阿琴已经两次被派往大贺弥四郎家了,每次弥四郎都亲自出来回复:“告诉她我很忙,不在家中。”他面无表情。如果阿琴不知道弥四郎和夫人的微妙关系,她也许会愤怒地将事实真相告诉夫人:“真没有分寸。”但她看到自从减敬离开后,夫人一直想找弥四郎重续旧情,不知何为羞耻,于是就照弥四郎所说转告给夫人。待阿琴出去后,夫人从抽屉里取出各种各样的文书,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道:“还是让她知道的好。”又道:“我已是小山田兵卫的妻子,怎能轻易放过敌人的女儿?”

所谓敌人的女儿,显然是指德姬。筑山夫人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她相信事情会如胜赖函中所写进行,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身边居然有人会觊觎松平家的旧领。

阿琴回来了,她身后跟着妹妹喜奈。筑山厉声问道:“织田家的小姐怎样了?”

“夫人。”喜奈伏在地板上,高兴地回答,“足助来了捷报。”

“足助有书信来?”

“是。”喜奈年轻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红晕,抬起头望着夫人,“虽然天气炎热,但勇敢的少主终于在昨天下午驱逐了足助城的下条伊豆,顺利进入城中。”

“噢,真是勇敢!”

筑山并不知道那是大贺弥四郎的诡计,高兴地称赞起信康来,“过两天他就会凯旋归来,我也该作些准备——”

她不经意间竟失口说道,随即赶紧搪塞起来,“少主是初征,我必须作好准备,到城门去迎接他。”夫人所听到的说法是:为了不让她和减敬的密谋被家康发觉,让信康进行形式上的初征。信康回来后,夫人便要说服他,然后带着他在甲斐军的护送下嫁给小山田兵卫。

“但是,”喜奈道,“少主似乎没有撤兵的意思。”

“什么?你说什么?他难道要孤军深入吗?”

“是。信上说,家臣们劝少主收兵,但少主不听,现正在追击下条伊豆,也许已经成功打通了去往武节城的道路……”

夫人猛地打断了喜奈的话,深深吸了一口气。信康竟然不听老臣的劝告,非要进攻武节城,真是不明!唉,不过也难怪,信康还不知道他们母子即将投奔甲斐。

“也好。”许久,夫人才终于开口道,“现在让人知道他的强大,以后可以少受欺负。”

但喜奈和阿琴无法理解她的话。“消息传来后,少夫人顿时精神大振,正和小侍从谈论军情呢。”

“哦,难得。”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完,忽然压低了声音:“滨松有什么消息?”

“大人要再次发兵长筱,”喜奈一边说,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阿万怀孕了,听说分娩时间和少夫人差不多。”

“什么,阿万又怀孕了!”

夫人顿时眉头紧皱。她虽然已不再将家康看作丈夫,内心已俨然是小山田的妻子,但听到阿万怀孕的消息,嫉妒之情仍是大炽。她牙齿咬得咯咯响,阿万本是她的侍女,却夺走了自己的丈夫,淫荡的女子!走之前决不能便宜了她!

这个世上,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在筑山夫人看来,再也没有比手下留情更愚蠢的了。她最初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家康,然后是因为亲近家康、背叛主人的阿万,他们都不可原谅。

对于家康的报复,她已经开始实施。无论家康在武田面前如何卑躬屈膝,她也绝不宽恕。但对于阿万,筑山还没想好怎么处置。怎能让可恨的阿万怀着家康的孩子活在这世上?

夫人的眼里渐渐放射出骇人的光芒,阿琴顿时紧张起来。但平日不在夫人身边的喜奈,却没注意到夫人表情的变化,“这次凯旋归来或许能抱上孩子……大人是那么说的,然后就满怀喜悦地出城了。”

“喜奈!你马上到滨松城去。”

“去祝贺?”

“哈哈。”夫人忽然狂笑起来,“你真会说话,竟然要向阿万祝贺。”

“是。奴婢一定由衷地祝贺她。”

“喜奈,听好了:你装作去祝贺阿万,然后刺她一刀,要刺在胸口。”

“啊?刺杀……”

“你好好想想。阿万本是我的侍女,却去亲近大人,让我每日忍受空闺之苦。”

喜奈和姐姐对视一眼,咽了口唾沫,她年轻的脸顿时失去血色,瞳孔也渐渐变大。“如果……如果奴婢杀人后不能顺利离开,被人……”

“真是懦夫!你可以大声呼叫,说阿万是和冈崎城下人有过奸情的下贱女子,你奉少主信康之命前去取她性命。”

“这……这,这是真的?”

“我说的话能假?”

“是……是。那么少夫人那里怎么说?”

“不必担心。我马上去她那里,说借你一用。越快越好,不能让阿万生下孩子。”夫人边说边站起来,离开了卧房。喜奈和阿琴呆呆地坐在房里。

“姐姐,你——”

喜奈想问姐姐阿琴是否和她同往,阿琴站了起来,望着放信的书架。那封来自胜赖的亲笔信静静躺在那里。阿琴颤抖着靠过去,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围。

“姐姐,你要干什么?”

喜奈惊恐地问阿琴。阿琴不理会喜奈,单是紧张地盯着书架上的书信。她的手脚都在剧烈颤抖。

“姐姐……”

喜奈惊讶地走了过去,阿琴立刻将她的双手粗暴地拨开,迅速看了看四周,“不要过来!别过来!”

阿琴说完,打开信,急急地读了起来。她立刻变得面如土色,虽然全身还在颤抖,眼睛却始终没离开那书信。然后,她慌慌张张将信放回原处,踉踉跄跄走到门边,摇摇晃晃坐下了。

“姐姐!怎么了?那封书信……”

“嘘——”

阿琴闭上双眼,胡乱比画着双手。“不要管!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好了,不要告诉任何人,一旦泄漏出去,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啊……有那么严重吗,姐姐?”

比阿琴性急的喜奈知道姐姐不会告诉她,立刻腾腾地走近书架。正在此时,忽听一声:“夫人去哪里了?”

大贺弥四郎已经站在门口,他从来不用通报。喜奈慌忙来到姐姐下首,跪伏到地上:“夫人到少夫人那里去了。”

弥四郎已经全副武装。“你们没看到换守到这里的本多作左卫门吗?”

“没有,早上就没见到过他。”阿琴回答,她的声音还在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弥四郎怀疑地打量着眼前这对姐妹,“夫人又要杀人了?”

“不。”妹妹喜奈的语气很平静,“她吩咐奴婢到滨松去,正到少夫人那里为我告假呢。”

“派你去滨松……做什么?”

“阿万怀孕了,让我去祝贺。”

“祝贺?”弥四郎忽然笑道,“哈哈,祝贺?恐是让你去杀了阿万吧。真是让人头疼的女人……作左卫门真没来过?”他撇了撇嘴,嘀咕着走开了。

未几,筑山夫人回来,几和弥四郎擦肩而过。她好像处于亢奋之中,老远就喊叫起来。“喜奈,喜奈!”姐妹俩赶紧到门口迎接。

“喜奈,我已经替你告了假。你现在就去。我希望得到你的回音后才离开冈崎。”说完,她从抽屉里拿出些盘缠,交给喜奈。

从滨松城赶过来,负责在信康初征期间留守冈崎城的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在兵器库前被大贺弥四郎叫住了,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他穿着单衣,袒露出浸满汗水的胸膛。

“作左卫门,你听说少主的消息了吗?”弥四郎对作左说话时用词非常谨慎,“他令我率领粮队,到足助和武节之间去。”

作左卫门淡淡地盯着弥四郎:“你要去吗?”

“少主脾气暴躁,我如迟去……”

作左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能见的次郎重吉和野中五郎都不能劝止他吗?”

“他是个勇猛无比的武将。”

作左卫门心不在焉地皱起了眉头:“七之助不在他身边,我应该陪他一起去。”

“不,你不必担心。少主既然能一举攻下足助,也可很快拿下武节城。”

“战场没那么简单。”

“我知……”

“攻打足助不过是虚晃一招,真正的目标在别处。”

“我也知道……”

“主公已经指示我,让我追赶少主。”

“啊?如何追赶?”弥四郎急切地问道。

作左转身走到兵器库前的树荫底下,缓缓坐下。他依然紧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

“主公七月十九进攻长筱城时,施放火箭烧了二道城。他自己则在久间的中山地区修筑城池,和酒井忠次、松平康忠、菅沼新八郎一起驻守。敌人也调动兵力,似要从挂川前往滨松。如此一来,滨松城将成为前线,所以主公下令,少主一旦回城,就立刻前往滨松城,和大须贺康高、本多平八、神原小平太、营沼定利合力拼死守护……少主为何置主公的命令于不顾?”

作左的话深深刻在弥四郎心里,他嘴角不禁露出笑意,又赶紧抑制住了。煽动信康追击至武节城的不是别人,正是弥四郎。没想到鬼作左居然皱着眉头将家康的重大计划一五一十地透露给了他。弥四郎惑到十分可笑。不知何时,作左已经闭上眼睛,好像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

弥四郎努力猜测作左究竟在为什么困惑。他是会追赶信康,前去武节城,还是留在冈崎?无疑,他是因为战事逐渐扩大到长筱、滨松、冈崎等广大区域而发愁,不知该如何抉择。

“主公吩咐少主立刻返回滨松城的命令,至迟于何时?”弥四郎也故意皱起眉头问道。

作左没有立刻回答的意思,他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轻轻地闭着眼,过了许久,终于开口了:“你去追赶少主,替我告诉他:不可恋战。”

“是。”

“还有,让他早日回城。告诉他,初征能攻下足助城,已是足够……你说这是我的意思。”

“知道了。”弥四郎满口答应,还觉意犹未尽,又加重语气道,“我一定陪他一起回来。”

作左沉默不语,像在思考什么。

“那么,你有何打算?”

“这正是令我困惑之事啊。”

“困惑?”

“如果我在少主归来之前一直待在冈崎,算是尽了责吗?”

“你是担心滨松城?”

“弥四郎,我决定去滨松。倘若敌人知道主公将主力推进至长筱城附近,他们定会避开主公,侵入远江,因为那相当于支援长筱。而且他们来时,不是信玄公,便是其弟逍遥轩、山县昌景、马场信春等精兵强将。”

弥四郎高兴得想要振臂高呼,他忍住,赶紧附和道:“的确如此!”

信康回城之前,本多作左卫门准备返回滨松城……上天已经完全抛弃了冈崎城,所有的好运似乎都降临到大贺弥四郎头上。“你若要回滨松,有事就尽管吩咐我弥四郎。”

“不,我还是托付给久松佐渡守。你要想方设法让少主早日回城。否则,我放心不下冈崎。”说完,作左终于睁开眼,开始摇动手中的扇子,“将来可能还会发生这种事。如果少主再任性,就只能由你们这些老臣加以劝说了。”

“明白了。你这么睿智,不会有错的。”

“那么,拜托你了。我明日一早离开冈畸。”作左慢腾腾站了起来。

“啊,如果……”弥四郎赶紧叫住作左,本性让他还想再说些奉承之话。

作左停下脚步问道:“你还有何事?”

“有件事我十分担心,想告诉你。”弥四郎压低声音,向作左靠了过去,“是关于筑山夫人的忌妒。”

“哦。”

“滨松城的阿万……听说她怀孕了。”

“哦,我不管内庭之事。”

“我听说阿万的确怀孕了,夫人可能会以祝贺为由,派人前去……”

作左卫门紧紧地盯了一眼弥四郎,迈开了大步。

这就够了!弥四郎不禁想笑,他拼命控制住自己,目送作左卫门远去。

筑山夫人和阿万之间的争斗,与弥四郎既无任何利害冲突,他也丝毫不感兴趣。他向作左卫门透露此事,完全是为了证明他如何忠诚,以让作左放心出城。弥四郎终于大笑起来。人生难得有良机,能够抓住这些机会不失时机地表现自己,正是能出人头地者的立身之本。

弥四郎视察了在粮仓和酒谷一带聚集起来的粮队,然后去了筑山御殿。

此次出城回来,恐怕已成了甲斐的向导。这是一次决定命运的行动。如果筑山夫人在他出城期间有轻率之举,就大事不妙了。夫人在他眼中,已经不是主公的正房妻子,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愚蠢的好色女人。如果这个女人任性行事,一旦被人发觉,就有可能影响他的全盘大计。“不要因小失大……”

信康志得意满,正要攻打武节城。一旦知道冈崎城落入甲斐之手,面临前后夹击,无论他如何鲁莽,也只会俯首称臣。那时何需让夫人劝说?除非事情有变;现在,与其让信康屈膝投降,还不如让他自走死路。

筑山御殿里已经不见了喜奈的身影。看到迎出来的阿琴,弥四郎傲慢地问道:“喜奈已去滨松城了吗?”

“是。”

“好,你告诉夫人,就说我已经准备停当,来看看她,请她到庭院中来。”

“是……请您稍等。”

“我不能久等。立刻就要出发。”弥四郎绕过玄关旁边的栅栏,径直向夫人的庭院走去。

“大贺大人在院子里……马上要出征,他盔铠在身,想在院子里和夫人话别,请……”

阿琴正说着,弥四郎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中,“夫人,听说您今天早上派人叫我。”

“哦,是弥四郎。”

筑山正要匆忙站起,弥四郎已大步走上台阶,急急说道:“我有事向您禀报,请屏退左右。”

夫人匆忙站起身走来:“阿琴,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弥四郎,你辛苦了。”她在弥四郎身后坐下,“都已准备好了吗?甲斐前来迎接我的队伍什么时候进城?”

弥四郎听到这话,愣愣地看着夫人。她没有发疯。她呼吸均匀,面颊丰润,满脸红晕,看起来很年轻。女人真是魔鬼!愤怒、轻蔑、怜悯……弥四郎心中充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这么看我?”

“因为夫人实在太光彩照人了。”

“你又说笑。我已经是半老徐娘,时刻都在担心自己的身体。”她脸上又浮现出妖媚之气,却只令弥四郎感到厌恶。他甚至产生一种冲动,想要给她一巴掌。她嘴上说着担心身体云云,心中却充满肉欲。

“主公恐会难过。”

“知道我远嫁小山田后?”

“是,竟然让如此光彩照人的妻子跟了别人……主公会后悔一生。”

“也许吧。我已经下定决心,他不后悔决不罢休。弥四郎,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我不会忘记你的,辛苦你了。”

“夫人太客气了。还请您在少主面前多多为我美言几句。”

“不,并非我客气。我有今天,全靠你的周旋。胜赖大人不但将家康旧领送给少主,还将信长的部分领地送给他。到时候我一定保举你。”

“是,我感谢不尽。”

“我决不会让以前的家老在少主手下当差。我会劝说三郎,让你坐上家老的第一把交椅。”

弥四郎感到自己似被扔到了粪便上,非常不快,差点举起双拳。这个女人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没有自知之明!弥四郎本以为家康是冷酷无情之人,现在方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实是太无耻、太让人厌恶。

多年以来,弥四郎为了生存,机关算尽,不停斗争。在他看来,与男人相比,女人的力量和智慧如同婴儿般幼稚。她们居然能和男人平等地活在这以力量论高低的世界上,真是可笑之极。弥四郎心情十分复杂,他一面笑着,一面只想朝筑山夫人脸上吐唾沫。只要想到她是家康的正房夫人,无论减敬还是弥四郎,都对这个女人的肉欲感到无奈。无论多么无耻的男人,在与自己有染的女人面前,都不会轻易表露对其他女人的渴慕,但眼前这个女人,却能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坦然表露出对另一个男人的渴望。

“哈哈哈……”弥四郎终于笑了出来。筑山愈是厚颜无耻,此后的事态便愈是滑稽,愈令人大觉痛快。一旦事成,夫人会被送往小山田兵卫处,但三河和尾张却怎么可能白白给了信康?至于家老的第一把交椅……

“弥四郎,什么事那么好笑?”

“啊,哦……”弥四郎一边搪塞,一边笑了起来,“我觉得今天是个吉日,便笑了。哈哈哈。”

“你今天就要出发吗?”

“是,少主十分焦急。”

“他们是明天前来迎接我,还是后天……”

“最迟不会超过后天。”

“时间真是难挨呀!”

夫人像少女一样歪着头,眯起眼睛,“在队伍到来前,你能悄悄为我传个话吗?”

“在甲斐大军进城之前……”

筑山夫人媚眼如丝,点了点头。她简单地认为,单单靠她的这双美目,就可打动所有人,为她做任何事。她哪里知道自己远嫁小山田,其实是给武田氏做人质……

“无论如何,这是打仗。谁也无法保证生死,为何以身涉险?”

“离开此城之前,我有件事必须办了。”

“什么事?”

“德姬乃我舅父仇人织田信长之女,我要亲手杀了她!”

弥四郎再也按捺不住满腹怒气,不禁吼道:“浑蛋,你找死!”

受到自以为最亲近之人出乎意料的怒骂,夫人顿时变了脸色:“弥四郎,我多少也算此城的半个主人,你怎可如此谩骂?”

“浑蛋!”弥四郎已经完全抛弃了虚伪的客套。他必须严厉斥责筑山,以免她在此期间轻举妄动。

“噢,你……你……你说,我哪里浑蛋了?”

“你真的想听?”弥四郎郎双肩颤抖,直视着夫人。他略有担心地看了看周围,但一旦定下心来,便毫无顾忌了。“你和我弥四郎单独相处,还有什么架子?”

“你……你说什么?”

“你要是略有自知之明,就当闭嘴。夫人怎么可能是我的主人?我是觊觎着主公首级的谋叛之人,夫人是与我有奸情的女人、是对丈夫不忠的女人。我们不过一丘之貉,哪有什么主从关系?”

“你弥四郎不是我的家臣?”

“那还用说?我是你的战友,是你的情夫!”

弥四郎无法控制自己,继续说道,“若此事传到甲斐,你我都没有好处,我不想多言。但刺杀德姬这种混账事,绝不允许!”

“那……那又是为何?”

“你想想看。甲斐大军进入冈崎,夫人被小山田拥在怀中,战事会因此停止吗?不,不会!战争还要继续。你这种肤浅的女人,刺杀了德姬,只能令织田氏更加愤怒。你为何就不能善待德姬,让她为信长生下外孙,然后将她们母子二人扣作人质?”

“将德姬作为人质……”

“不错。在其后的战事中,德姬是用以抑制织田氏的忌惮之器,你怎可随便失去她?如此蠢事,不仅我弥四郎,就是信康和胜赖,也绝不允许。你定要牢记在心。”

弥四郎语气十分强烈,夫人显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弥四郎。

“明白了?”

“是……是。”

“事情成败在此一举。在此紧要关头,绝不可擅自行事。如我有一丝闪失,不但夫人,就是少主和我,也会丢掉性命,你定要清楚后果。”说罢,弥四郎立刻站起身,严厉地打量了一眼夫人。

夫人忙答应了一声。即使是家康,也没如此恶毒地辱骂过她,但她为何会如此顺从呢……

出了筑山御殿,大贺弥四郎仰天大笑起来。忍耐!忍耐!他拼命控制着自己,表情渐渐变得严肃。一向只知道任由性子训斥别人的筑山夫人,竟然被我弥四郎的气势压倒,直如一个下人般唯唯诺诺。这是多么滑稽之事。她嫁给小山田兵卫后,恐也不会省到自己成了人质。“唉,其实可笑的实不止她一人。”弥四郎忽然自言自语道,“就是主公,也愚笨至极。”

家康妄想平定天下,却忽视妻子的不忠,才导致今日的困局,竟然不知妻子正被甲斐的卧底和家臣任意玩弄。他只如一个追赶星星的呆子,只有远大的志向,丝毫未意识到脚下的鸿沟。连妻子都制服不了,如何夺取天下?

信康已经冲进了敌人事先设好的圈套中;而在家臣中首屈一指的鬼作左,竟然特意将如此重要的消息泄漏给我弥四郎……每一件事,都足以让弥四郎笑得前俯后仰。

回到粮队,弥四郎发现队伍已经从酒谷排到了连尺门附近。“出发!”弥四郎发出命令。山田八藏已经受命,于两天前出发前往武节城;他的另一个心腹仓地平左卫门正让下人牵着他自己和弥四郎的爱马,一脸严肃地候在那里。

“平左卫门,出发。”弥四郎笑了笑,翻身上马。

队伍出发了。表面看去是粮队,实际上藏着许多武器,是一支庞大的战斗队伍。弥四郎到城门时,只见另一个心腹小谷甚左卫门手持长枪,表情严肃地站在那里。他留守城内,只待弥四郎一声吆喝“主公回城”便负责打开城门,将胜赖的大军迎进冈崎城。

“甚左卫,留守期间诸事拜托了。”

“小人明白。”

夕阳西下,护城河里倒映着河堤上的树木。无心的城堡。无语的箭仓。

在这座城池的内庭,家康的第一个孙子、信长的第一个外孙,即将发出第一声啼哭……但现在的信康、家康和信长在不同的战场厮杀,他们之志和大贺弥四郎的野心截然不同。

弥四郎出了城,在马背上缓缓回过头去望着冈崎城,哈哈笑了一声,旋又板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