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家康路过雄踏村中村源左卫门家,终于见到了阿万为他生下的孩子。

当然,这并非正式见面。狩猎归来途中,家康路过源左卫门家,在走廊下喝茶时,看到了源左卫门妻女抱过来的于义丸。于义丸一手拿铃铛,一手拎鬼面具,坐在家康面前,惊讶地看着父亲。

“哦,长大了。”说了这一句,家康再也未曾开口,他内心充满无限的感慨。为了不让筑山大发雷霆,家康不得不将儿子放在城外。他本想抱起孩子亲吻一下他的小脸,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感情。今年将和武田氏决一雌雄。他不能只沉浸于父子亲情中。

天正四年正月初二,家康在城中举行了连家臣们都瞠目结舌的盛大能乐表演,场面极为壮观和奢华,他是为了让家臣们好好享受一番。“今后就将这样的表演作为我们家的惯例。”

这让家臣们大吃一惊。身为大将,必须比普通将士更加辛苦和努力。不然,就不能统率他们,家康一直这么告诫自己。一旦战争开始,又将有无数的将士告别妻儿,战死疆场。现在决不能沉溺于亲情,家康满怀歉意——原谅我,于义丸。

“带他去别处玩。他看到陌生人,眼神可真骇人。”他让源左卫门之妻带走了于义丸,“源左卫门,三郎好麻烦,无论如何要我见于义丸一面。大概是因为他以前没有兄弟。”

“少主看重手足之情。”

“不不,非也。这话若出自足轻武士之口,倒可以说他是有情有义之人,但身为大将,却不该说这话。你知道我为何迟迟不来见于义丸吗?”

家康虽这样说,却认为在此事上,信康是对的。如不是信康反复催促他,家康可能仍不会到源左卫门家中来。

走出源左卫门的家,家康遥望着滨松城。我某日也可能会战死沙场——想到这里,他忽然不寒而栗。

他来见于义丸,其实是害怕在这次战役中身有不测,就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家康一边想,一边纵马到了村边。就在这时,忽然从罗汉松丛中钻出来一个人影,在家康马前跪下了。

是从冈崎城赶过来的近藤一岐。

家康勒住了马。

“大人!在下近藤一岐。”

家康不安地仔细确认过,才放下心。“原来是一岐。倒吓了我一跳。”

“在下奉命从冈崎城赶来滨松,途中听说您正在狩猎,便在此等待。我来给您牵马。”

跟在家康身后的本多作左卫门道:“一岐仍是老脾气。主公,就让他牵吧。”

“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话音未落,一岐就猛跳到家康马边,揽起缰绳往前走了。能够在这里见到家康,是很好的机会!但关于弥四郎谋反一事,究竟该从何说起呢?一岐心中迷茫得很。

“一岐,冈崎城战备如何?”

“啊。这……本来一切就绪……”

“难道有何疏漏之处吗?我已将粮草之事放心交给了大贺弥四郎。”

“大人,关于大贺弥四郎,在下有几句话要说。”

“哦,大贺弥四郎的事?”家康在马背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弥四郎不能像你们一样在战场上厮杀,但他这种人也不可或缺,因为两军对垒时,巩固后方也很重要。你有什么话,到滨松再说吧。”

“是。”一岐吞下了后面的话。

大人果然也被弥四郎蒙蔽了。但一岐对于弥四郎谋反一事深信不疑,不能再保持沉默。

自从山田八藏处听说这事,一岐为了确定真伪,可谓费尽了心思。“将你的同伙召集到你家中商议。”他命令八藏。

弥四郎没到八藏家中来,但小谷甚左卫门和仓地平左卫门二人过来了,不断和八藏就胜赖入城之事发议。一岐藏在地板下,记下了他们的谈话内容。但如家康不信,一切都是徒劳。

“一岐,关于弥四郎的事,你不要太在意。这次战役,最重要的是杀敌,但在敌人看不见的地方拨算盘也很重要。除了他,冈崎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家康本想问信康夫妇感情如何,但一岐认为家康好像不愿谈论内庭之事,于是未作回答。

“没有其他问题吗?三郎和德姬感情可和睦?”

“还好……还好。”

一岐鼓励自己,现在必须表明一切,否则就来不及了。武士并不仅仅只是战死沙场,索性拿命一搏。“关于此事,请容在下回城后仔细禀告。”

“你要说三郎夫妇之间的事?”

“是……是。”

“你晚饭前到内庭来。”

一岐一本正经低头致意。但很快,他又自责起来。他在战场上毫不畏惧,却害怕说人恶言。如何才能克服弱点,努力说服对方呢?一想到需要运用口舌,一岐反而没了自信。他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进滨松的。

一岐到了滨松,来到指定的房间,脱下草鞋。“还是没有合适的办法呀。”他为难得几乎流下泪来,在暮色中席地坐下。若家康不让他说,一岐便将失去告发弥四郎的良机。

约戌时,一岐皱着眉,昂然走迸本城内庭。家康已用完饭,进了浴间,但一岐声称事先已约定,径直来到休息室坐下。

“大人说您今日可能累了,就不见了。”

阿爱说。但一岐马上回敬道:“一岐没有那么娇嫩,放着如此重大的事不管就喊累!”

语调如此激烈,阿爱只好沉默了。

“哦,一岐来了?”半晌,家康满面红光地走出浴间。

“大人!”一岐睁着骇人的眼睛。

“怎么?三郎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少主的事!请您今晚杀了一岐吧。”

“你说什么?让我杀了你,你做错了什么?”

“不,您真是眼瞎耳聋!”

“一岐!”

“不要打断我!在下已下定决心,只要您听我说完,自任您处置。大人如此愚蠢,竟要封住属下的嘴,不让人谈论弥四郎的事,真是个睁眼的瞎子!”

家康不快地皱着眉,靠在扶几上。“一岐,你好像和弥四郎发生了矛盾。好,我会满足你的愿望,杀了你。”

“希望如此。在杀我之后,希望您去抓了弥四郎。”一岐声音高亢,眼睛浸满泪水,“无论我们怎么说,少主充耳不闻,大人也不当回事。在下已经作好了准备,只要您在杀我之后抓捕弥四郎即可。”

家康呆呆凝视着近藤一岐。“不要胡说,你是不是在说梦话?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来。”

“那么……”一岐更加亢奋,“我说弥四郎企图谋反,这没有错。他想人非非,以为自己和您是一样的人,他说您做得了大名,他就没理由做不了。”

“浑蛋,那不是谋反,那是诋毁。这二者怎能混为一谈呢?”

“并非诋毁。他不断那样想,那样说,并将其付诸实施。大人和少主发兵至长筱时,他会首先杀了筑山夫人,然后从足助将胜赖引进冈崎,凭借冈崎抵挡织田援军。而您失去旧领,便会逐渐覆灭。这样重大的事,大人竟视而不见。我说您愚蠢,何错之有?”

“没人说你有错。”家康表情严峻。近藤一岐一向不撒谎。他急于道出事情真相,眉宇间流露出的凄厉神色仍让人备感武士的风骨。但家康还是不允许他胡来。他大声呵斥道:“一岐!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你不是说弥四郎谋反吗?”

“是。您如果不信,可以杀了我。”

“谋反靠一人怎么行,他定会有同伙。你查过了?”

“那是自然。在下虽没有调查得一清二楚,但知道为首的是弥四郎,其下有小谷甚左卫门和仓地平左卫门。倘这样下去,一旦开战,如何是好?”

家康不知想到什么,向坐在身后的阿爱努了努嘴。阿爱出去后不久,本多作左卫门和神原小平太便过来了。

“你们二人带他去审问。这家伙头脑发昏,我早晚会杀了他,你们带他走,将他说的事情一一记录下来。”

“是。”小平太一本正经垂下头,抓住一岐的右手,“一岐,起来!”

作左仍面带笑容:“好了,一岐,起来吧。你如果有话要说,我们自然会听。这是我们贴身侍卫的责任,你不要打扰他人。”

大喊大叫的一岐被二人带下去后,家康纳闷地开始换衣服。弥四郎谋反!家康不敢相信,但他更不解的是,一岐为何这样无端中伤弥四郎?

最让家康惊讶的,是一岐说的那些细节。如要将冈崎城送给别人,最好的时机就是家康率主力奔赴长筱城之际。一岐还说,信康出征后,弥四郎会首先杀了筑山夫人。如不是蓄谋已久,不可能有这么多细节。

“我到外庭去。今晚大概不回了。”家康换好衣服,对阿爱道,然后径直去了外庭。“万千代,去告诉大久保忠世,说我有急事找他,让他连夜赶来。”

来到外庭,家康依然在思索。时已过戌时四刻,除了厨下时而传来些许声响,宽阔的城内鸦雀无声。没有风,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

现在要做的,是等待出使织田家的吉田城代酒井忠次回来,等待武田胜赖出动。阿龟的夫婿奥平九八郎已经率精锐部队进入长筱,应当万无一失。

静悄悄的城内,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大久保忠世的咳嗽声。“主公,您叫我?”

“噢,是忠世。进来。”

“已经深夜了,主公有急事?”

家康没有立刻回答,等忠世靠近炉旁,才说:“不错……”

“什么?”

“大贺弥四郎要谋反。”家康说完,紧紧盯住忠世。

忠世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在下不妨直说了。他正是那种奸人。”

“你何出此言?”

“因为他,许多老人不能向您禀报实情,众人都说您被这妖人迷惑了。”

家康认真地记住了忠世的话,但表面依然十分轻松。

“哦?竟有此事。忠世,你明日一早立刻回冈崎城,去搞清事情真伪。和町奉行大冈助右卫门好好商议,不得跑了一个谋反者。另,你可以带渡边半藏一起去。根据我得到的情报,同伙有小谷甚左、仓地平左等人——一群浑蛋!”

忠世一一记下。“在下明白。我抓住他们后,再等候您的示下。啊,如此一来,家中也可平静了。”

忠世的回答让家康觉得弥四郎的谋反似是无法避免的,不禁又疑惑起来。

这日,弥四郎进城后,立刻巡视了粮仓。他命人夫将粮食装进粮车,准备于近期运往滨松城。“辛苦众位了,辛苦了,少主今日要来巡视,你们要加把劲呀。”

少许的阴霾遮不住明媚的阳光,弥四郎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之情,甚至将鼻子凑近樱花蕾,投入地闻着。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大人从滨松赶来。大概是来催促出征。他随时可能令我们运粮,你们要好好忙活,完成这一重要任务。”弥四郎兴奋地说着,他忽然感觉身后有人,“啊,原来是大久保大人。”

“弥四郎,你还是那么卖力。阿松和孩子们可好?”弥四郎之妻阿松原本是大久保家的侍女,所以忠世问话非常随便。

“托您的福,他们都好。您是否马上回滨松?”弥四郎打量着一副行旅打扮的忠世和三个随从,问道。

忠世对弥四郎的沉着既觉愤怒,又感到可笑。“事情办完后,马上就回去。主公还有许多事情要吩咐我办呢。”

“您马上就要奔赴战场了,祝您旗开得胜。”

“仓地平左被町奉行大冈助右卫门抓住,已被斩首了。”

“啊……哪个仓地平左?”

“是被今村彦兵卫和大冈传藏二人所杀。小谷甚左在渡边半藏前去抓捕他时,从后门逃跑了,如今可能正和半藏捉迷藏呢。”忠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弥四郎表情的变化。弥四郎的脸顿时变得如白纸一般,但嘴角边却渐渐显露出大胆的笑容。

“只剩你一人了,你还是老老实实把全家老小交出来吧。那样,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您的意思是说,我是仓地、小谷等人的同伙?”

“不,不是同伙。你是首谋,他们不过是小鱼小虾。领头者就该有领头者的能耐和模样吧。”

弥四郎突然放声大笑:“您弄错了,我是发现仓地平左有反常之处,才故意接近他,如今正在打探内情呢。”

“弥四郎!”忠世沉下脸,“不要再像山田八藏那样骗人了。你还不知道吧,少主的侍卫昨晚潜藏到了你家地板下……”

正说到这里,忠世猛地向后跳开四五尺,因为弥四郎突然拔出了腰刀。

“你想造反吗,弥四郎?”后跃的同时,忠世向身边三人递了个眼色。一个随从立刻跳到弥四郎身边,挥刀猛拍其肘部。弥四郎手腕一软,握刀的手指也失去了知觉。他正要再次挥刀,那刀却当啷掉到地上。

“识相点!”

“让你好看!”

虽然精通算计、善辩,又有城府,但论武艺,弥四郎却如孩子一般稚嫩。忠世大声呵斥时,弥四郎已被三个随从反扭了双手,以脸抵地。

“好了,将他的全部家小绑了,关进酒谷的牢中。”弥四郎已经不再抵抗。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脸色苍白,膝盖剧烈颤抖。

“走!”忠世的随从用绳子抽打着弥四郎。

“不要粗暴,他自己该有所醒悟。”忠世说完,率先迈步走了。

不知何时,人们已经停下手中的活儿,在仓门口围成了人墙。

“不要停下。”忠世听得那声音,惊讶地回过头去。

“我希望早日结束战争,是为了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才终于被捕,但我的被捕和你们没有任何关联。你们不要停下,继续干活。”忠世听到弥四郎的声音,顿时一愣,内心一阵感慨:他的确罪不容诛!弥四郎的话似是为了便自己平静下来,他说完,终于能稳住脚步走路了。

太阳被云遮住,大牢入口处,绿色的青苔格外显眼。牢门已打开,等待着被捕的人。弥四郎苦笑着钻了进去。刚才他还认为忠世只是过来催促军粮,还沉浸在做冈崎城主的美梦中,转眼间,就变成了阶下囚。

“我有话和他说,你们在外边候着。”忠世说完,随弥四郎进了牢房。

这座牢房建筑在罕有人至的悬崖边上,三面都是厚厚的岩石,只有一面围上栅栏。里边大约十坪。其中三坪左右铺上了地板。

弥四郎进去后,立刻走上地板,面对牢房入口坐下。“大久保,给我解开绳子,这已经是监狱之内了。”

忠世对弥四郎的傲慢感到愤怒,但还是默默给他解开了绳索。“弥四郎,你有何可说?”他在不远处一屁股坐下,“事情既已败露,不要再勉强为自己开脱。你身后还有阿松和儿女们。”

听了忠世这番话,弥四郎的眼角痉挛起来,但很快又傲然坐正了,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眼望着牢门外边。

“现在,我要奉命前去抓你的妻子。你有什么话要转告阿松?”

“……”

“为何不说话?弥四郎,你没有话要转告吗?”

“七郎右。”弥四郎第一次直呼忠世的名字,“你在战场厮杀时,想过妻儿吗?我弥四郎不是那种放不开的男儿。”

忠世再次怒火中烧。这浑蛋如今还自以为是!阿松和弥四郎不是一般的夫妇,他们都是足轻武士之后,经过无数的努力和奋斗,终于得到了显赫的地位,可谓患难夫妻。而且,弥四郎最近纳的妾,也生下了孩子。阿松非但没责备弥四郎,还将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当作亲生子一般抚养。弥四郎今天的地位是阿松在背后支持的结果。

“你真的无话需要转告,你不觉得内疚吗?”

“……”

“阿松为了家庭尽心尽力,连你的爱妾都能毫无怨言地接受。这真是白费心机!”

“不必说了。”弥四郎轻声笑道,“七郎右虽善于在战场上厮杀,却好似不明白人生这个战场。”

“你说什么?”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赌场,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执著努力,一切皆有可能。如果我是白费心机,主公所做的一切,不也是白费心机吗?”

“你竟对如此信任你的主公毫无感激之情?”

弥四郎嘴角露出微笑:“我怎么可能忘记他的恩情?他毕竟教给我人生的智慧,给了我力量。”

“你这话言不由衷,弥四郎。”

“哈哈!我这话不是你七郎右能明白的。你生来就是大久保家的继承人,但我却是个头结草绳,大部分时间在田里度过的足轻武士之子。”

“你是不是想说:足轻武士没有忠义可言,只有出人头地的贪婪欲望?”忠世不禁探身训斥道。

弥四郎又冷冷笑了。他的话并非虚张声势,而是真实想法的表露。“七郎右,你比想象中愚蠢无知得多。你难道真有勇气听我说出心里话?”

忠世紧紧盯着弥四郎,他怀疑眼前这个人疯了。“你要么腰斩,要么车裂。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那么你是愿意听了?”弥四郎还是一副嘲弄的口吻,“我刚才所说,并无讽刺之意。开始侍奉主公时,我内心充满对他的崇敬和畏惧。但不久,我就发现那些家老才力根本不及我,都是些平庸之辈。”

“他们不及你?”

“是。你先听我说。主公和我们一样,会饿,会喜欢女色、领地、金钱、大米和荣誉,疏远不喜欢的人……他和我们一样普通。不,更确切地说,让我意识到主公实乃普通人的,是筑山夫人。”

“弥四郎!”忠世忍耐不住,斥道,“你疯了?在这种地方提及夫人。”

“哈哈哈。”弥四郎狂笑起来,“所以,我担心你是否有勇气听我讲下去。我已经作好了被处以极刑的准备,无须在意任何人的反应,我的话绝对真实。可能你会受不了,但这些话你却轻易听不到。你既然要听,就不要插嘴。我曾经肆意玩弄筑山夫人,但后来发现,她丑陋、可恶,甚至不如我的女人。”

“弥四郎,你还不住口?”

“不,为什么住口?我和筑山夫人同床共枕时,想到主公连这个女人都制服不了,顿时觉得主公也没什么了不起,觉得他很可怜,悲哀……不仅如此,一想到少主是夫人生下的孩子,我就会觉得少主是那么可笑。这种女人生下的儿子,我们为什么要向他尽忠?……唉,一旦抛开了主从关系,我就不能不重新思考人世,重新思考这个天地。”

忠世呼吸急促起来。眼前这个人不但坦然自若地谈论自己如何与筑山夫人私通,而且承认是在和她同床共枕时产生了谋反的念头。

也许是弥四郎故意撒谎以羞辱家康,但现在的忠世无暇去想那么多,他现在只想撕碎对方。

弥四郎集家康宠爱于一身。因此,在他眼中,那些铁骨铮铮的正直老臣显得愚蠢,夫人和儿子也显得那么可笑。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弥四郎?”

忠世抓起刀,欲要站起来,弥四郎又不怀好意地笑了。“你没有勇气听下去了吧,七郎右?你走吧。”

弥四郎恶毒的话像钉子一样,钉住了忠世的脚。若说这是小人的弥天大谎,但他的话听起来那么可信;若说这是最后时刻的自暴自弃,弥四郎的思路又那么清晰。

“我为何没勇气听下去,你还有话要说?”忠世问。

“你只要有勇气听,我便继续讲。你一生都不可能听到这种真话了。”弥四郎非常冷静地回道。

“也就是说,让你生起谋反之心的,不是出人头地的欲望,不是忘恩负义的本性,而是筑山夫人?”

“不要那么简单地下结论,七郎右。我只是说,由于主公和夫人,我终于得以睁开了眼睛。”

“你还有眼睛?你若是有眼睛,就不至于有今日这样的结局。”

“哈哈哈……那就是你的看法?浅薄。”

弥四郎轻笑道,见忠世不语,又道:“我要说的就是,无论主公、夫人,还是家老,都是平等的。当认识到这一事实时,我的想法顿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主公能够拥有三河、远江之地,我弥四郎为何不能?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做,有朝一日,我甚至可以让主公和少主成为我的家臣。你懂吗?主公深信自己能胜武田,不断发动战争。但战争不过是白费心机,只能为领民们带来灾难。若论武勇,主公可能胜人一等;但论心计,我胜他多矣。在我看来,武田家胜券在握,而主公却败局已定。所以,我且让武田赢得这场战争,以免更多生灵涂炭,救百姓于水火。我的真实想法,你能解得几分?”

忠世一手握刀半跪在地上,因为情绪激动,竟说不出话来。有朝一日让主公和少主做他的家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无耻之尤!弥四郎定是因为事情败露而神智失常。

“我知道了。”良久,忠世的愤怒终于变成了笑容,“你是这世上少有的知恩图报之人,竟为了救黎民于水火之中而叛投武田!”

“对。”弥四郎点点头,“不仅黎民百姓,如果可能的话,还可救你们的性命。你们是主公身边看不清世事的狗。”

忠世放声大笑起来,但他的脸变得僵硬起来:“哼!难为你还为我考虑,哈哈哈,可笑。”

弥四郎扭过头去:“你并不能懂得我。”

“不错。我特意来此,耐心听你说话,是考虑到你的妻儿可怜,希望能为他们带一句话。但你竟如此无情,将毫不知情的他们作为野心的墓石,真是不知悔改的畜生!”

弥四郎不愿再看忠世。“七郎右,你想让我和阿松各奔东西?”

“正是。如此阿松就可以获救。一旦阿松获救,我就可以为孩子们求情。这是我此番前来的目的。”

但弥四郎依然不为所动,良久,突然道:“七郎右好糊涂。”

“什么?”

“好了。对于人世的认识,我弥四郎远比你高远。我决非那种一旦事情败露,还千方百计弥补的无能之人。你让主公随便处置我们吧。”

忠世站起来,默默将刀插在腰间,然后忽地挥起右拳,击中弥四郎的脑袋。“我这是代你的妻儿惩罚你。”

“哈哈,真是黔驴技穷啊!”

“我对你再无话说!”

“好。主公可以随便处置我的家人。但有一件事,他却不能主宰……”

“还有废话?”

“你若不想听,便不要问了。不过最好请你静下心听一听。告诉主公:如果不是他一个人裁决,而是让所有领民来作决定,大概不会有几个人要取我弥四郎的人头。”弥四郎望着气愣的忠世,得意扬扬,“即使主公处死了我,我的忠义之心也不会被埋没。基于我给他的教训,将来他定会迅速成长。如果没有我,他便无法更快实现其野心。你回去告沂主公,我弥四郎以全家的鲜血,祭奠主公的大业。”

这时,弥四郎头上又挨了一击。那是忠世实在忍耐不住,给弥四郎的一记重拳。“奸人!”忠世尖声吼叫着,朝弥四郎脸上啐了口唾沫,奔了出去。

弥四郎仍然在笑。他用手巾慢慢抹去脸颊的唾沫。“大贺弥四郎……”他对自己说,“东窗事发了。不过就差一点儿,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