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贺弥四郎被处决以来,冈崎城内一直弥漫着静谧的空气。就连筑山夫人也把自己关在家中,一步也不踏入本城府内,德姬和菖蒲也终日不出声。

这一日,天空阴沉,似乎要下绵绵细雨的样子,云缝里偶尔透出一缕阳光,温暖湿润的南风不时吹拂。天气炎热,但这种炎热不是烈日炎炎,而是把人的汗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的闷热。德姬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早饭丝毫未动。她在和喜奈谈论女人的忧愁:“弥四郎的妻子和女儿也不来索命,还说若不一起死,弥四郎会寂寞。”

“大贺大人已经死了,他的妻子是心地善良之人,大家至今还在哀痛中。”

“喜奈。”

“在。”

“天下哪个女子不温柔?可是,为何唯独筑山夫人会如此残酷?”

“这个……”喜奈低下头,不敢出声。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

“因为滨松的公公对她不好。”

“哦。”

“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婆婆,仔细想来,说不定何时我也会落得跟她一样,想起来真是可怕。”

“哪里会有那样的事,小姐出身名门……”

“不。当女人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相知时,就会变成厉鬼。与其变成婆婆那样,还不如做弥四郎的妻子、女儿。”

“您瞎说些什么呀?”

“不是瞎说。这次少主就是回来,也不会像往常那样了,所以我打算回岐阜。人世无情,趁着还没落到婆婆那样的地步……”

实际上,德姬正在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当然,并不仅仅是因为信康的心在菖蒲那里。在她和信康之间插进来一个菖蒲后,德姬终于明白了筑山的心。在德姬看来,这次的大贺弥四郎之事几乎全由婆婆对公公的憎恨而起,只是受罚的仅仅是弥四郎一人而已。弥四郎罪有应得,却连累了他毫不知情的妻子女儿。而筑山夫人依然百般为难德姬。德姬又气又怕。“想回岐阜出家,好像听到小侍从在叫我。”

外间传来说话声,两人赶紧打住。

“报。”传来一个男子粗莽的声音,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德姬一下子呆住了。她说了不该说的话。这种感觉并不是自责,而是觉得待在这座城里越久,就越有一种落入虎口的恐惧。喜奈向德姬使了个眼色,走了出去。

“奥平美作即将出使岐阜,前来向少夫人请安。”声音清清楚楚。德姬还没有反应过来,喜奈听着禀告,却似已明白。

“进来吧……”德姬的脸上丝毫没有见面的惊喜。

美作一进来,就昂起他那端端正正、头发花白的脑袋,两眼滴溜溜地盯着德姬,扇子呼哧呼哧地拍着胸口。“敌人已经包围了长筱城,可是,不要担心,只要我儿子在城内,就万无一失。只是大热天的,我儿受苦了。”

“真是有劳您了。”

“甲州那帮东西,到底还是兵分好几路。攻打长筱的同时,往吉田和冈崎也派了人马,还在二连木和牛久保沿路放了一把火,企图阻止主公、少主靠近长筱城。”

“哦?”

“虽说敌人打着如意算盘,可是没有得手。今天的来报说,少主讨伐山中的法藏寺时,敌军将领户田左门一西、大津土左卫门时隆正要截断冈崎与外界的通路,被少主手舞银枪,杀了个落荒而逃。”

“那少主……”

“报告的人说,少主身先士卒,威猛无比。”

“哦……他的身体,他自己……”德姬已决定不再为信康的事情伤心,可是,她心里依然难受。信康不爱惜自己,她十分恨他。可不知怎么,她又突然着急起来。

“少夫人。”

“哦……听着呢。”

“按少主的个性,不会轻举妄动,您就别胡思乱想了。”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这一仗如果不胜,德川氏就完了,就去见阎王了。所以,不仅少主,就连我和我儿子九八郎,也都把命豁出去了。龟姬也一样。这一仗可不是小打小闹。”

不知何时,德姬也把两只拳头放在胸口,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美作脸上带笑,“我现在就起身前往岐阜报信,去报什么信我不能讲。如果我的信送不到岐阜,我就切腹自尽,决不再踏入三河半步。”

德姬仍然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的话说完了,您有什么口信,需要我带给您父母?”说完,美作又啪嗒啪嗒地摇着扇子,笑了起来。

德姬控制着感情的波澜,坐着发呆。信康一马当先、高声呼喝的身影突然又在眼前闪现,他身处险境,可有危险?美作出使岐阜,是去向信长求救兵,这一点谁都明白。

“少夫人,请问需要我给您父母带信吗?”看到德姬若有所思,美作停下扇子,“这次战事不仅关系德川氏的沉浮,一旦三河决口,怒涛就会涌向美浓、尾张。”

德姬轻轻点点头。这次不单是应付美作,也包含着她作为妻子,要再次把真心倾注给信康的决心。“书信比口信郑重一些,您请稍候。”

“是,还是您想得周到。”

德姬走到窗边的书桌前,坐了下来。一想到美作在背后看着,她就心慌意乱。可她还是把心一横,提起笔来。德姬写了很多,她写自己想要平平安安地生活,写信康毅然出阵,为德川、织田两家奋勇杀敌,写父亲经过冈崎的时候,她要讲好多故事……而大家都在等待父亲派援军之事,她却只字不提。

信长发兵救援是早就定好的事,只要意思明白就行了。德姬写完后拿给美作看。美作喜上眉梢:“到底是少夫人,这份心意实在难得。”带着那封信,他早早地出了门。

那一日,美作的身影从冈崎消失了。当然,这次不是正式的出使,也就没带众多的随从,因此,路上会遇到多大危险,谁也不知。

第三日,美作在岐阜的千叠台正殿见到了信长。

是日,信长穿得非常正式,一副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样子。原来他刚刚接见了京城来的基督教徒,所以,正殿两侧站满了文武重臣。美作被传到了里面。信长环视两侧,大声喝道:“大家退下。”

“这样说话不方便,还请大人屏退左右。”

信长有点不高兴,看了一眼手捧大刀伺候在身后的森兰丸,说:“他无妨,不必退下。”森兰丸是信长的贴身侍卫,平常片刻不离。

“是。”森兰丸凛然应了一声,看了美作一眼,那目光令人想起猛禽的眼睛。

“好了,都退下了。”空荡荡的大殿里,信长声如洪钟,语气里带着点斥责的味道,“你让我支走众人,倒有点首领的派头。到底有何事,美作?看你的样子,像鬼一样。难道你想用这张脸吓唬我信长?”

美作一笑,道:“您也是鬼脸呀。”

“什么?”

“我美作即使是鬼,也是良善的小鬼,大人您却是大鬼。”

“哼。你要说什么,直说罢。”

“是。”美作应声答道,“您不要忘了,作战可要抓住战机呀。”

“哦?”

“我们主公一直认为您会在敌人攻打长筱之前派兵支援,所以,父子二人一直迎到吉田城下,可是,却不见援兵踪影。现在,敌人已经开始攻打长筱城了。”

信长一言不发,双目圆睁,盯着美作。

“大人也知道,犬子在长筱城据城死守,如果稍有闪失,就会断送性命。”

“……”

“因此,这次我才被派为重要使节。不知大人——”

“够了!”信长大喝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家主公说如果长筱陷落,敌人就会像冲破堤坝的洪流一样势不可挡。”

“美作!”

“在。”

“你儿子就那么没出息吗?”

“如果说犬子没有出息,大人至今还没出城,这又是为何?”

“这个混账王八蛋!什么狗屁洪流,不但从甲斐流出来了,就连伊势一带也危险了。河内、摄津也不能大意。”

“哈哈哈。”美作突然笑了起来,“我不是来听您讲这些的。三河、尾张大坝决口跟伊势、河内、摄津的小堤决口可不一样。现在三河既没有人质,也没有使者,是大洪水。这些大人不可能不知,可为何还那样斥责别人?如果只是想试试我的胆量,那就太无聊了。”

“好厉害的一张嘴,那么,你来到底想说什么?”

“请大人速发援兵。”

“立即发兵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我的答复。”

“那么,何时发兵?”

“我若回答不知,你会如何?”

“哈哈!”美作又一次笑了,笑得很古怪,“我做了使者,可并非怕死鬼。我早就作好准备了。如果不懂得这点,我半步也不会踏入这里。”他声音响亮,如同惊雷,信长身后的森兰丸都不禁探出身来。

“你在这里,一步也不许动。”这次是信长大笑起来。

“一步也不许动?就这样对待我这个糟老头子吗?”

“说的是。”

奥平美作头发有些乱,可他全然不顾:“岐阜的千叠台,对于我贞能来说,是最好的死地。”

不知信长在思考什么,他凝神望着天空,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美作。作战固然有战机,可也应相时而动。”

“您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锦囊妙计?”

“我一旦发兵,如果耗费时间过长,原本不是敌人的人,也会变成敌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这个,美作也明白。”

“因此,一旦决定出发,就必须要胜。讲到具体安排,不到万不得已,三河那边不用考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信长的语气由刚开始时的强硬转为舒缓。美作对信长的脾气了如指掌,一旦对方发起火来,他是一步也不会让的。一旦让步,信长的火气就更大。如果寸步不让,他就会缓和下来。

“美作,你认为我到底带多少兵合适?”

“这个……我不敢讲。”美作也换了口气。

“七八千怎么样?”

“七八千?那么,多少火枪?”

“我想得五六百吧。”

“五六百?哈哈哈……”这次是信长奇怪地笑了:“那么,你认为五六百够吗?”

“怎么,大人取笑我?”

“我想起码得三千五百支枪。而且,现在大和的筒井、细川等也正在派人搜集火枪。”

“三千五百……”

“这些火枪如能阻挡武田的骑兵,我们就胜利了。美作,信长是不会眼看着三河的亲家有难而坐视不管的。”

奥平美作不禁低声哭起来:“刚才言语不周,多有冒犯,恳请大人原谅。”

“我明白你的心情,到底是家康,真是煞费苦心,把你这个小鬼派了来。”

美作抬起花白的头,仰天痛哭。他也不知为何流泪,只觉得儿子正在长筱苦苦抵挡敌人大举进攻,其身影若隐若现。信长看到美作流泪,不禁转过脸去,骂道:“美作,你哭的样子太难看了。”

别人怒他则笑,别人哭他则怒,这是信长的秉性。尽管知道这点,可美作还是止不住眼泪。这场战役,信长比家康还重视。他甚至把火枪借给筒井、细川两家,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据。

“大人见笑了,我是高兴得流泪。”

“没出息。眼泪留到击溃敌人之时再去淌吧。”

“是,是,美作铭记在心。”

“好了,这下该放心了吧。森兰丸,把大家都叫回来,与美作痛饮三杯。”

“是。”

家臣们第二次被叫进殿的时候,信长也不再阴沉着脸,大口大口地狂饮,还不断给美作敬酒,打仗的话只字不提。

第二日是五月初十,又有使者从三河来,是家康的随从小栗大六重常。

小栗和美作正好相反,他极尽殷勤,求信长发兵。“刚开始时,我们主公以为光凭自己殿后的部队就足够了,可没有想到竟然从甲州来了那么多人,主公觉得不妥,于是请大人发援兵,两军合一,支援长筱。十万火急,越快越好!”使者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知信长是在真听还是假听。

可是,从第二日起,军队就开始陆续向城内集中,而且,如同大家商量好了一样,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栅木和一条绳子。看着这些军队,美作和大六都陷入了疑惑。

此前的战斗都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大家身轻如燕,高声通报姓名,然后展开格斗,胜负自见分晓。因此,全军的胜利是由一个个勇士的胜利积累而成,这是多年来的基本战术。照这般常识,挑着木材,提着绳子,这样的军队,总让人觉得心里打鼓。这到底是何用意呢?

但是,火枪队的威武军容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畏惧。在此之前,日本的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从没有过如此众多的火枪手。由八十人到一百人编成一队,陆续开进岐阜,果然如同信长放言的那样,最后达到三千多人。

五月十三日,信长的援军带着大量栅木和火枪,浩浩荡荡从岐阜出发。

此时的孤城长筱,已经陷入了苦战。

十一日拂晓,当“大鬼”美作得知信长即将发兵而松了口气时,他的儿子——长筱的“小鬼”九八郎贞昌听到甲州的兵马又一次向野牛门逼来的报告,心情沉重地登上城门观看。他手搭凉棚,看了一下雾霭沉沉的悬崖下面,长叹一声。本以为敌人在此前的战斗中吃了苦头,不会再在这里冒险了,可万万没想到,敌军又调来竹筏,第二次前来挑战绝壁。而且,这一次士兵用竹盾挡在了身前。

把竹子绑成束做盾牌,恐是抵御火枪的唯一办法。竹子表面又硬又滑,又是弧形的,子弹打上以后就崩飞了。所以,最初的几发子弹没有炸断绳索。

“白搭,不要打了。”看到打不中,九八郎让火枪队撤了下去,“关紧城门,等敌人上来。”

“敌人一旦靠近城门就不好办了,大人。”贴身侍卫说道。九八郎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

敌人一旦发现没有了炮火的干扰,就会顺着绳子往上爬。眨眼间,先上来的一队人马已经用竹盾牌围住了突破口。“现在还不能打吗?”

“不行!”九八郎制止了性急的士兵。

“已经从二十增加到四十了。一会儿又会涨到八十的。”

九八郎在数着不断增加的敌人,就在人数快要从八十涨到一百六十的时候,他喊道:“尖刀队,三十人,上!”

城门一下子大开,杀声震天,回声扩散到谷底,落到敌人头顶的声音放大了四五倍,响遍山谷,吓得敌人屁滚尿流;再加上原本一直紧闭的城门在登崖作战的敌人身后突然洞开,更吓得他们魂不附体。

“哪里逃!杀!”一队人xx眼都不眨,冲向涌人城门的敌军,奋力搏杀起来。

“再上三十人!”九八郎这次派出了长枪队。长枪队没有冲入挤在城门处的甲州军,而是不断地夺取敌人的竹盾,施火焚烧。乳白的晨雾中,竹子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和着火红的火焰,使敌人产生了错觉,以为对方杀了出来。

“好!火枪准备!”九八郎这次只让四五支枪对着失去盾牌的敌人猛射。

虽然火枪好像没有击中,可是,由于此前的失利,敌人的军心已被搅乱。看到绳索上有几个人逃到河滩,剩下的也无心恋战了,所有绳索上的人都退了下去。

“怎么样,不错吧!不一会儿肯定也有人往这边退。”这时,从守卫在城北的松平弥九郎那里来的报信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报,大通寺粮仓处,有敌人压过来。”九八郎不禁皱起眉头。畏筱城的粮仓位于城北瓢苑的后面,正好和甲州军大通寺山的阵营相望。粮仓对于这座山间小城来说,其意义自不待言。

原来,在大通寺山安营扎寨的武田左马助信丰在那里等候战机,早已多时了。这里既没有河,也没有悬崖,根本没有障碍。因此,如果城里的五百精兵大多被分到别处,占领粮仓简直是易如反掌。对此,甲州方面无疑早就瞅准,并制定好了策略。

当奥平九八郎得知南面的敌人不甘最初的失败,又一次乘竹筏卷土重来时,他已敏感地察觉到大事不妙。可没想到敌人从南北两面同时发起进攻。

九八郎命令奥平次左卫门坚守野牛门,自己则带着火枪队火速赶往瓢苑。毕竟军心重要,军心一旦动摇,后果不堪设想。就是吃红土也要战斗到底,那是嘴硬,世上再也没有比饿着肚子坚守城池更凄苦的事了。别说织田的人马,就连滨松的主力部队此时也没赶到。一旦此时粮草失守,后果就不仅是全军覆没了,连后人都会耻笑奥平贞昌不懂战事。

赶到那里一看,只见松平弥九郎景忠和其子弥三郎伊昌正守候在此,看到敌人逼近城门,拔出大刀就要冲出去拼命。“休要惊慌!敌人的数目是多少?”

九八郎喝道,他知道,一旦惊惶失措,就会带来严重后果,才这样笑嘻嘻地问。

“两千。”

“不,顶多也就七百。”九八郎又笑了,“这块阵地的主将,是左马助信丰和马场美浓守信房,再加上小山田备中守昌行,三员大将共统两千兵力。今天左马助信丰出来打头阵,顶多七百人,所以不必惊慌,要沉着应战。先放几枪,让敌人听听枪声,再从城门杀出去。”

说完,他让跟来的火枪队装上弹药,从敌人逼近的城门向西边的城墙进发。他确认城门前确实拥挤了很多人,于是下令:“把墙推倒!”

难以翻越的城墙被绳子拉向城内侧,轰的一声,惊天动地。敌人一下子慌了神。紧接着,藏在里面的全部枪支对着城门,多枪齐发,炸得敌军人仰马翻,哭爹喊娘。同时,急不可耐的弥九郎父子率领一百五十人,从城门杀了出去。眨眼之间,胜负已经决出。

第二日,两军在土堆中短兵相接,更是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恶战。

奥平九八郎胆大心细,开战仅七天,兢使甲州军陷入了恼怒和焦虑之中。所有的一切,九八郎都布置得天衣无缝,无论是野牛门的战斗,还是第一次粮草保卫战,都沉重地打击了甲州军的士气。他虽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毛头小子,打起来也是蛮攻,却的确狠狠地耍了一把武田军。

在这喜悦的气氛中,松平三郎次郎亲俊前来报告,说本城西面的地下传来奇怪的声响。众所周知,甲斐矿山众多,采矿业发达。听到这个消息,九八郎当着众人捧腹大笑:“哦?挖金人来了。”

原来,在城西安营的是内藤修理亮昌丰和小幡上总介信贞两员大将,这里大约安排了两千多人马。

“两千多人马居然想玩老鼠钻洞,真是骗小孩子的把戏。”九八郎表情夸张地说道,然后耳朵贴地,听了听地下挖洞的声音,命令士兵也开始挖洞。

由于敌人不熟悉地形,而且民工都是远方征来的,一旦进入挖掘阶段,就不得不屡次返工。而长筱城的士兵却非常熟悉地形,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石头都了如指掌,所以,两者的挖掘速度当然有天壤之别。

从大门南老臣的府邸挖到弹正苑的时候,长筱的人马和甲州的人马撞了个正着。

“啊,土中有人!”一个挖洞的甲州兵被吓破了胆,大呼大叫。这时,五六支火枪已经被安放在突破口,又不费吹灰之力粉碎了敌人的企图。

次日清晨,又有一队人马发起进攻。这次是西北的一条右卫门太夫信龙。他在距离正门较近的地方修筑了箭楼,试图向城内放箭。这一回九八郎没有笑,他命人用五十支枪的火药做了一个像大炮一样的大筒子。只见屹立在晨晖中的敌方箭楼连一支箭也没来得及放,眨眼间就被大炮筒炸到了九霄云外。

但是,毕竟是五百人对一万五千人的战役。从四个方向来攻的尝试都失败后,武田军终于发起了总攻。他们悟到,急攻只会损失更多人马,于是一致同意进攻对方的粮仓。他们用栅栏把城包围起来,在河上拉了好几层绳子,在绳子上系上铃铛。包围圈形成以后,再次发起了惨烈的粮草争夺战。

五月十四日,九八郎不得不舍弃粮仓所在地瓢苑,撤回了大营。当夜,他眼看着落入敌人手里的粮草燃起熊熊大火,沉默不语。当然,武田方面为这座小城耗费了如此多的时间,也非常恼火。

毋庸置疑,粮仓所在地瓢苑被占,对长筱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运到本城来的粮草已经坚持不了四天了。九八郎看着粮草被烧尽,然后来到箭仓,走到聚集在本城的众将面前,让人搬来床几,对侍卫命令道:“多点一些灯。”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两三支烛台,大家死一般地沉默。长此以往,不如痛痛快快地战死。有人已经坚持不住了。

近一段时间,就连十分了解九八郎之心、平时装得若无其事的龟姬也扎上了头巾,挎着长刀,紧张地跟随丈夫左右。添了几盏灯后,大堂里亮了起来,大家的表情清晰可见。九八郎笑道:“粮仓被敌人占去了。”

语气就像被抢走玩偶的孩子一样。松平亲俊哈哈大笑:“差不多三天后……就得吃泥土了,希望大家作好思想准备。或许是五天吧。”

“不到五天了。”伊昌道,“织田大人还没有发出援兵吗?”

九八郎装出一副没有听到的样子,他寻找着奥平次左卫门胜吉。“次左卫门,你出城到主公那里去一趟。”

“去做什么?”

“请派援军已经来不及了,你就说再过四五天,长筱就要破城了。”

“恕在下不能从命。”

“你说什么?你是觉得不长翅膀就出不了城吗?你可以从城东北的后门潜水过去。虽说敌人在河面上拉了绳子,还拴了铃铛,不能渡河,但你可以像河童那样潜过去。你不是游泳能手吗?”

“这个,在下难以从命。”

“怎么回事?”

“我是说,请恕我难以从命。”

“嗯?你是忘记了自己的实力,还是让敌人吓破胆了?”

次左卫门像孩子一样地摇摇头:“大人想到哪里去了。正是因为我不怕敌人,才拒绝从命。不到五天,城池就要破了,您和其他官兵就要战死疆场,而我一个人却身在城外,岂不被人笑话。人们会说,看,快看呀,那位就是天正三年长筱之战的时候,眼看城池陷落,他却独自一人逃命的怕死鬼。”

大堂上的气氛一时十分紧张,大家不知九八郎会如何应对这个问题。次左卫门的一席话,乍一听似豪言壮语,却使大家十分泄气。

“哼,是吗?”九八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环视了一下大家,“鸟居强右卫门何在?”也没有事先打个招呼,他就径直喊了另一个人。

靠近拉门的一个黑暗角落里传出声音:“末将在此。”

随着粗声大气的回答,烛台旁边现出一个五短身材的肥胖男子。

“强右卫门,你去!”

“遵命。可是,不知大人派我去哪里?”

大家哄堂大笑。这个人刚才一定在黑暗的角落里打盹儿了。

“去哪里?你刚才没有听到我讲话吗?”

“是,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

“好!妙极了。既然在这样的气氛下你都能睡得着,那么,就是你了。今晚从东北的后门渡河过去。”

“遵命。”

“河面已经拉了网,所以,你要潜水而过。”

“是。可是,去哪里……”

“混账,只有潜水才能到达对岸,到了对岸后再走陆路。”

这时,强右卫门才开始醒悟:“这样,这样才能冲出重围……啊呀,是要去搬救兵啊?”

“嗬!”九八郎二目圆睁,非常惊奇,“这一点想必你也明白。只是,不用说求援,吉田、滨松或者是冈崎,主公肯定在某个地方。见到大人,你就说再过四五天……你就说,九八郎说了,只剩四五天了。”

“在下难以从命。”

“怎么,刚才不是你说要……”

“我强右卫门也知道城池危在旦夕……”

“住口!”九八郎火了,“你是在耍我?”

“不是,不是。”

“住嘴!我说粮食只剩四五天,可是,我说城要陷落了吗?谁说城要陷落了?我九八郎决不会丢掉城池。只要天不塌,只要主公不下令停止抵抗,我就战斗到底!”

强右卫门的四方脸上,一双眼睛傻呵呵地望着九八郎。

“不仅是强右卫门一人,不管是谁,只要说放弃城池,那就是对我九八郎的侮辱,我决不允许!”

这时,次左卫门慌忙向前一步:“明白了,大人。次左卫门愿意前往!”

“不!”强右卫门大喊道,“强右卫门愿意前往!”

九八郎看了一眼二人,笑了:“强右卫门,你马上去作准备。无论发生什么,不要中途倒下。到达之后,不要急着回来,一直在那里歇息,到胜利的那一天。在完成这次使命之前,天塌下来,有我九八郎一人顶着。”

“遵命!”强右卫门毅然答道。

大家商定,强右卫门安全突破敌人的警戒线后,一定要在雁峰山上点燃烟火报信。然后,他就离开了大营。

十四日晚上,皓月当空,地上的人影格外清晰。

“要是没有月亮就好了。”强右卫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赶路。他穿过野牛护城,在大野川一棵树的树荫下站住。

眼前的激流闪烁着一片银光,对岸守兵的篝火一堆接着一堆,望不到头。这里距离守兵的位置约四五十间,篝火周围晃动的士兵的影子看得一清二楚。左后方起依次是姥怀、鸢巢山、中山、久间山,敌营已经严密地封锁了去路。敌军白天刚刚拿下瓢苑,士气高涨,还没有歇息,所有阵地旌旗林立,映着银白的月光,十分壮观。

“真够戗。怎么办?”强右卫门在悬崖边站了一会儿,思考着对策。九八郎贞昌叮嘱过他,在赶到目的地之前,须保住性命。言外之意他不是不明白,一旦被抓住杀掉,后果不堪设想。“南无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他虔诚地念道,“八幡大菩萨呀,我求您了!河童呀、恶鬼呀、狐狸呀、邪神呀,把我渡过河去吧!完事之后,就是把我粉身碎骨来孝敬你们也行啊。”然后,他摘下随身携带的箭筒,在手巾上写了一首诗:

〖我主水深火热中,玉坠陪我搬救兵。

此去路上多艰险,一腔热血为尽忠。〗

他在月光底下写完后,不禁得意地笑了。九八郎说,如果在援军到达之前死去,他将永世承担罪名,这虽是无心之言,自己此番出发,也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想到这里,他伸手把手巾挂在树枝上,找了个阴暗之处盘腿坐下,等着敌人去睡觉或是月亮钻进云彩。总之,现在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河流湍急,水声震天,就是发出点声音,敌人也听不见。”强右卫门盯着河对岸念叨的时候,不知不觉呼噜呼噜地睡着了。他是疲劳过度,当然,这种胆量既是奥平家的风气,也是他粗犷性格的体现。

不知睡了多久。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对面的篝火已经熄灭,月亮已钻进了云彩。强右卫门站起来,急急忙忙她把长刀和短刀包到衣服里,把所有东西都背在肩上。他转念一想,又把长短刀扔到地上,只带了衣服和匕首。

“大人,我去去就来。”强石卫门朝本城的方向拜了一拜,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