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送走大谷吉继,立即着手准备进京。

丰臣秀吉已下定决心。北条氏向世人夸示,并故意让秀吉看到自己的战备,因此,对于北条氏的一切,家康和秀吉都已了然于胸。

北条氏规乃伊豆韭山城的总大将,狮子滨城的总大将为大石直久,安良里城则由梶(wěi)原景宗和三浦茂信驻守,负责田子城的为山本常任,下田城则是由清水康英、江户摄津守朝忠和清水同心的高桥丹波守驻守。在箱根和三岛之间新建的山中城,由老臣松田尾张守宪秀之甥康长任城主;玉绳城城主北条氏胜,旗下有间宫康俊、朝仓景澄、宇津木兵库助等人,防备敌人从此处展开正面进攻。氏政之弟佐野氏忠驻于是柄城,江户城代远山景政则于新庄城防止敌人从西北来袭。在西边的宫城野、底仓等地,防守亦甚严密,后方的八王子城、武藏的忍城和岩规城正在日以继夜地修筑工事。因此,此战一旦开打,必定造成比征伐九州还大的伤亡。

北条方士气高涨。就连年轻的农夫和商家都拿着竹枪。在他们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一战得胜,我等皆为武士了!”

但是,家康仍然忧心忡忡。他太明白秀吉的战法了。秀吉定会率领大军,和北条氏长期对峙。问题是,家康担心秀吉会任命他为进攻小田原的先锋,把责任转嫁给他。“德川的军队在干什么?连一个小田原都打不下来!”在战时,若对德川氏产生这样的评价,天下大名势必对家康的力量产生怀疑。若秀吉硬要给家康更换领地,这种说法会成为致命的借口,立刻会打破他们二人之间的势力均衡。“又没建立什么了不起的功勋,把关八州封给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家康大致了解了北条军的布阵后,就着猎装去了滨松,在那里和重臣们一起商议。同秀吉一样,家康也已下定了决心。虽然他可以直接下令,但势必难以消除家臣的不满。这次议事不过是形式,实际上都是家康的意思。召集起来的家臣有井伊直政、酒井忠世、神原康政、本多正信、本多作左卫门、大久保忠邻、内藤正成、青山藤七郎,以及从甲州赶来的鸟居元忠。

“关白催促我务必要在十二月上旬进京。听说上次进攻中国和九州,各位大名都把夫人送去为质,我也得把秀忠送去京都。大家说说各自的见解。”家康面无表情,低声说着这些。

“我听说主公亲口拒绝把秀忠公子送去为质。”最先开口的乃神原康政,“连使者也没说一定要把秀忠公子送去,还有此必要吗?”

已过辰时。窗户纸上映出已经落叶的古梅树影子,如画。家康苦涩地摇了摇头,“康政,那样不行。”

“但是,关白的态度并不强硬。”

“我说错开我和秀忠进京的时间,并非不送秀忠进京。这么说,是为了让人明白我们也有自己的安排和考虑。”

“但是……”

“好了,听好,已经决意要打了,也决定了做他们的盟友,就不必再故意让人不满,倒不如高高兴兴前去,这样我们方有更多余裕。”家康看了一眼如石头般沉默地盯着席子的作左卫门,“作左,我虽要进京,但很快就回来。现在就得准备秀忠进京。派井伊直政、酒井忠世、内藤正成、青山藤七郎四人同去。这样合适吗?”

作左卫门闻若未闻,纹丝不动。家康苦笑一下,把视线转向了大久保忠邻,“只要我们把秀忠送过去,关白就不会起疑心。这样,既能保全德川氏的面子,事情了结后也不会留下隔阂。大家抓紧准备吧。”

“是。”内藤正成和酒井忠世齐声回答,直政和藤七郎却不应声。

“听好,这次的战争,最关键处就是不要让关白起疑心。这是持久战争,在这期间要熟悉地形。还要注意,不要让关白令我们为主力。”

作左卫门突然冷笑了两声。他的嘲笑已经成了习惯,且不分场合。

“作左,你有何异议?”

“就算我有异议,主公也听不进去。”

“你说什么?”

“这根本就不算是商议。只是主公一人在下命令。说是商议,简直是骗人。”

“我说过,你要是有意见,就尽管提。”

“在下有很大的意见。我一直在默默听主公说话。无论秀吉那猴子提出怎样的无理要求,主公都会接受。主公就去侍奉秀吉好了!您会说那是忠义。在下说得不对吗?”

“这就是你的见解?”

“不敢。只是在为主公的话作补充。各位,都听好。我们主公不知什么时候被秀吉吓破了胆,已经没了骨气。因此,无论什么事都是秀吉第一,只会对秀吉点头哈腰。我就说这么多。”

家康不禁长叹了一声。看样子,本多作左卫门真是老了。他曾经被称为鬼作左,在德川氏极有威信,现在却只是一个顽固不化、事事作对的怪人。这样的老臣,不只作左一个。今日没让其前来的酒井左卫门督忠次,也是一样。他娶了家康的姑母为妻,比作左还傲慢。作左还只是毫不留情地讽刺几句,忠次却敢斥责德川氏任何一人。家康只好命他隐居。比较起来,作左还是一个有见识、有想法、能有所建树的人。家康因此才让他同席,但他似已不合时宜了。

“哈哈哈,你还是敢于直陈。其实你倒也没有说错,只是我并未丢了骨气,我是为百姓着想,才下这样的命令。今日之事,就这样定了!众位还有什么事,尽可以讲。”

作左又冷笑了,但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只心道:我明白主公的想法,不用说什么了。他虽还想讽刺一番,但考虑到家康态度强硬实无必要开口。这次议事,正如作左所言,完全是按照家康的想法进行的。虽然有人提出异议,家康总是将其压倒,固执己见。他决定于十二月初七出发,十日抵达京都,在那里和秀吉商议,并通过茶屋四郎次郎向宫里进献黄金十锭,后即刻返回骏府准备战事。这样,秀吉就定会认为秀忠在年内没有进京的必要了,由此可以保全德川氏的颜面。虽然如此,为免秀吉生疑,家康还是安排秀忠在正月初三进京。他强调,征伐北条这样的亲戚,应采取必要的手段。

作左卫门仍是保持沉默,其他人也无异议。顺利地作出决定后,众人便退下。议事至此,连茶和热水都没有,更别提酒。还未用饭的人都随便吃了些东西,然后各自回去。但作左卫门没有动。不知何时,他已经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老爷子,完事了。起来回去吧。”家康道。

作左卫门呆呆地环视一眼四周。“主公您刚才说什么?在下最近耳朵有些背,没听清楚。”他状似谄媚、实则嘲讽地说完,坐直了身子。

“我说已经完事了,你可以退下了。”家康察觉到作左卫门又想说些什么,所以才留下来,但他还是催促道。

“主公已经说完了?我忘了我想说什么。”

“忘了就算了吧。你回去歇息吧。”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刚才做了个梦。”

“哦?你做的梦,定是又要顶撞我。”

“不。我在梦中见到了石川数正。”

“数正?”

“那家伙好像劝我退隐,说以我的器量,不适合留在冈崎城,说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不如退隐,给年轻人让路。”

家康心下一惊:这个老家伙还没有老,他明白我的意思。“哦,为何数正会说那样的话呢?你是不是和他有什么约定?”

“哼,我会和那厮有个屁约定!他便是让主公畏惧秀吉的根源哪。”

“你为何会梦到他呢,说明你在意他。”

“主公!”

“有话就说吧,这里只有我们二人。”

“请主公允许我归隐吧。连数正都敢跑到我的梦里,对我指手画脚,看来是我归隐的时候了。”

“嗯……”家康突然对作左心生恻隐,“你是否还在想大政所在冈崎停留时,你把柴火堆在她住所周围,从而激怒秀吉那事?”

作左把头撇向一边,但这次他没有冷笑。

“此事你不用担心。我们两人在,我才告诉你:我从心底里感激你啊。秀吉从那以后就明白了三河武士的团结和坚韧,才打消了收买德川家臣的主意。”

作左扭着脸嘲笑道:“这就是主公要说的话?”

“这么说,你不是因为此事才请求归隐的?”

“主公,我鬼作左也是一条汉子!”

“哦,你突然间返老还童了。”

“我会考虑秀吉的感受,为了堆柴这件事而归隐?我会这样没骨气?”

“哦。”

“应该堆柴时,便去堆柴;应该归隐时,便顺着心意归隐。我不会因为食了俸禄,为了忠义,服从主公无理的命令,失了骨气。主公别小看作左。”他探身执拗地盯着家康,目光逼人。

家康想转开脸去。作左当面这样说话,真是粗鲁!如此之人,德川氏确已找不出第二个。“作左,你说我小看了你?”

“不错。”作左难受地喘了一口气,“今日真想和主公斗上一斗。”

“别胡说了。我还没老到认不清你的本性呢。”

“主公,请您记住,作左对堆柴火胁迫大政所那事,既不后悔,也不害怕!”

“那事让你如此耿耿于怀?”

“从出生到现在,作左做事概不后悔。可是主公却不知我为何梦见数正,实太遗憾!”

“这便是你动怒的原因?”

“主公!数正自命为家中第一忠臣,自信地去了大坂。这些您都知道?”

家康吃了一惊,屏住了呼吸。难道作左发现了数正和我的默契?但就算他知了,也不当说出来。

作左继续道:“数正自以为德川氏除了他,没有能与秀吉抗衡的辩士,他便舍身深入敌阵。哼!只是说得好听罢了。那个软骨头,认为只有自己走的路是真正的武士道。”家康无言。

“无论数正如何以三寸不烂之舌把秀吉哄得团团转,若德川氏对秀吉有了畏惧之心,又能怎样?最重要的,是无论在敌人面前、敌人中间,还是在故人后方,都不畏惧!畏惧,则会立取灭亡。秀吉很精明,故数正从不让人知道他的苦衷。我告诉他,他若向别人诉苦,我就一辈子看不起他!他已明白我的意思了。现在,数正出现在我的梦里,劝我功成身退,主公却还不能理解,枉我跟您一辈子!太让作左伤心了!”

家康匆忙把目光转往别处。他终于明白作左的想法了:作左是在担心他对秀吉的态度影响到众人,使得他们畏惧。

“主公还记得您对我说过些什么吗?您说,您和秀吉握手言和,并不表示您向他屈服,而是要看他能否治理天下,这是顺应天意的仁心……既然如此,您对秀吉生了畏惧之心,又怎么能行?”

“如果我畏惧,是否就表明失职?”家康仍然看着别处。

“我没这样说!”作左卫门激动得双肩颤抖,高声喊道,“仅凭主公一人之力顺应天意就可以?就算您尽心竭力,若您背后的家臣畏惧了,您也不能幸免!主公原本打算帮助秀吉,却反而会被一口吞掉!”

家康突然低声笑了起来:“老爷子,我明白你担忧之事了。”

“主公还不明白,一知半解会栽跟头。您不要认为老夫啰嗦。就像今日议事,您多自大自满啊,摆出一副只有您是顺应天命的样子,压制大家。因为您承认秀吉的至高无上,才不愿听到异议。主公这种态度,会让大家都畏惧秀吉,便将大糟……久而久之,家臣都会认为,秀吉远在主公之上。家里人并非都和您一样有悟性。您应用他们能理解的话让其明白,为何现在不能与秀吉斗气,不得已与他为友,但是终有一日必须打败他!要击败他,就必须时刻保持戒心,且不露丝毫破绽!最难得的,便在于让大家放心……大将就当有大将气概!”

“老爷子,我明白……是我说得太多了,行了吧?”

“不行!”作左又一次高声反驳道,“不过,我再说亦无益。请主公考虑我归隐之事吧,我先退下了。”

“老家伙真让我吃惊。”

“老家伙不想这样。只有让秀吉吃惊,才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好,我还要早点回去,与数正梦中相会去。”说罢,作左卫门板着脸站起身,一声不响地走了。

他的背影一消失,家康立即站起身。把作左从冈崎叫到骏府来,果然没错。正如他所说,如果家臣畏惧秀吉,自己对秀吉的良苦用心还有什么指望?家康遂开始考虑当让谁来做冈崎的城代。

在走廊,本多作左卫门碰到了大久保彦左卫门。

“老先生,你刚才的声音还真是大哪。”

“平助,你也听到了?”

“那么大的声音,就算耳朵不灵光,也听得到。”彦左卫门压低了声音道,“但是,我不想让别人听到,就一直在外把风。再怎么说,主公他也是权大纳言。主公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可不能让年轻人看到。”

“平助,我想在你家住一晚。”

“当然好。”

“你去换了当值的,再带我过去。准备点临睡前喝的酒就是了。”彦左卫门让作左在廊下等着,自己奔了出去,很快便笑呵呵回来了。

“酒已备好,可没有下酒菜。”

“没关系,我有事相托。”

“哦?请讲。”

“最近骏府的风气,是不是有些散漫了?”

“只要有我大久保在,就不会。”

“还真能说大话。”

“比起您,还是差远了。”

“平助,你有没有遇见过不要俸禄、不重名誉、不惜性命的人?”

“您问得好有意思。有啊,不过只有一个。”

“那个人就是我作左吧。”

“不。”

“还有谁?”

“大久保彦左卫门!”

“哈哈哈,你果然有几把刷子,爱管闲事,多嘴多舌。”

“我可是跟您学的啊。”

“我话可不多,不过一说出来,总是惹人生气。”

“这正是您的长处呀。但是我听说您想要归隐,那可不行。”

“你连这个都听到了?”

二人并肩走出了大门,在前庭向右转,往大久保家走去。在大久保兄弟当中,作左唯独喜欢平助。他与作左很像,都是硬汉子,其直爽不在作左之下,却是个颇有人情味的耿直人。再者,他的文治武功也和作左不相上下。

作左带着少有的明朗表情,走进了平助家门。

大久保府邸乃是平助兄长忠世和其子忠邻的住处。左角有个面朝富士山的小门,彦左卫门的房间就在里边。入口还残留着两三枝在霜雪中败落的菊花。本多作左卫门来到狭窄的玄关,并未同出来迎接的侍从和侍女们说一句话,便默默跟在彦作卫门身后来到厅里。八叠大的厅旁是一个四叠大的房间,东边有一个望台。

“呵,平助,你奢侈得很。墙上挂着卷轴,刀架也比我的气派。你的马也一定养得很肥壮。”

“哈哈哈,”彦左卫门不好意思地笑了,将作左让到上首,“要是您喜欢,就在我这里隐居好了。但那样,主公就有些麻烦。”

“主公要我来骏府?”

“想必很麻烦。”

“平助,你以为我为何要归隐?”

“肯定是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是不是乱说话,被主公责骂了?”

“主公以为我是畏惧秀吉才要隐居,太让我失望了!”

“您特意要来我这里住一夜,今晚是否要教训我?”彦左卫门来了个先发制人,随后命侍从们备酒。“我们有一年未这样单独谈话了吧。那个时候,您在主公面前怎么想就怎么说,被人说成直言不讳的多嘴之人。”

“是啊,今日要说的正是这些。”

“您是说,要彦左卫门做您的传人了?”

“平助先生。”

“好稀罕。您什么时候开始呼我先生了?”

“我想说说这次征伐小田原的事。”

“好像已决定了。”

“你认为为何要打这一仗?”

“这……我觉得是北条氏政、氏直父子仗着北条氏百年的荣光,过于自满,所以要打败他们,加以惩罚……”

“不。这只是别人的看法。我是问你,若以德川家臣的眼光来看,这场战争是因为什么?”

“这……”

“如果不能认清,便不能为德川氏效劳。从德川氏的角度来看关白的行动,这不是一场征伐北条之战,而是为了给德川氏更换领地而进行的战事。”

“啊?哦。”

“你听好。秀吉老猴儿根本就没把北条氏放在眼里。他为何要让主公移至骏府?他也是为了这个,才要来富土山游玩的。”

“到富士山游玩?”

“是啊。他想把富士山占为己有。那时他方能安心。秀吉就是这样的人。平助,你看我们准备好对付他了吗?”作左使劲撇着嘴,看着彦左卫门。

“恐怕还早。”彦左卫门盯着他道,“秀吉开战,对他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

“是,连平助你也看出来了。”作左笑道。

“他把主公赶到箱根足柄山方向,就可使主公牵制奥州的伊达和上杉。这样,他就能在东面筑起安全的堤坝,高枕无忧。”

“平助,既然如此,我无需多言。不过你听好,你的看法虽然没错,但还不够。再想想,你刚才说到牵制伊达和上杉……”

“不错。”

“反过来想,伊达和上杉也能不断牵制主公,让主公自顾不暇。”

“哦。”彦左卫门低应了一声,年轻的他似乎还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是啊,是啊!”

“你明白了吧?不仅如此,若主公露出一丝破绽,秀吉就可能给伊达、上杉撑腰,让他们来灭了主公。”

“……”

“要开战,总能找到理由。这次的小田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小田原真正目的,是要趁上京之时,让秀吉交出相当于大政所这样的人质。这样一来,上京这事就牵扯到了面子。若对方是一个强大的对手,秀吉当然可以顺利地交出人质,问题是小田原算个屁呀。这么重要的事情,小田原的重臣们都没有看出来。”

“的确如此。”

“老猴儿在征伐小田原之后,就会强迫主公更换领地。主公却打算应承下来。”

“哦?”

“但是家臣们十分不满,尤其是我……当然,这只是表面。我担心的是,扫除了北条残众、移封关东之后,究竟能否平息家中的不满,能否不受秀吉、伊达和上杉之辱而了结此事?若德川示弱,老猴儿就会趁虚而人。届时我们必定四面楚歌。现在,你当明白我为何担忧了?”

彦左卫门重重点了点头。到底老成谋国啊!除了佩服作左的坦诚,他也感汗颜——他竟从未想及此,叹道:“这实乃大事一件啊!”

若要移封关东,恐怕家中绝大多数人都会反对。家康不是不知,众人就算多有不满,也还是会服从。作左卫门担心的是,那个时候德川氏会遇到巨大危机。当年九州的佐佐成政已经有了这样的教训。佐佐成政移封到肥后之后,认为是一大成功,开心不已。然而,当地的洋教徒不听从他的命令,在领内发动了暴乱。秀吉顺势降罪于他,最终令其自杀。

现在北条氏连百姓都发了武器,进行严格的训练。大战当前,家臣又无法用心协调,想必小田原会步肥后后尘,仅是暴乱就令其应接不暇了。

“唉,这可是马虎不得的大阴谋哪。”彦左卫门又一次感叹道。

作左冷笑了两声:“倒也谈不上是阴谋,这是常识!表现出弱势者,一定有真正的弱点。弱者必败……世事无一例外。”

“也就是说,若被更换了领地,也切不要示弱。”

“是。”作左卫门重重点了点头,一动不动盯着彦左卫门的大鼻子,道,“若主公被移封关东,表面上还算大名,是八地或者十地之主。可是,平助,你若以为凭功臣、老臣的显赫身份就可拥有领地或城池,那就大错特错了!一旦各处起了骚乱,不仅收不上年赋,还会劳民伤财去平定叛乱。领有大片领地还有何用啊?”

“是。”

“这样,老猴儿便定会趁机动手。所以,移封关东后要站稳脚跟,就必须不计财富、不计名誉、不计性命,稍有动静,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否则……平助,你能做到吗?”

“当然!”平助低吟了一声,“那么您呢?”

怍左卫门以锐利的目光看着他,道:“我当然行!”

“我也不能输给您!”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彦左卫门岂可甘居人后!”彦左卫门掰着手指,道,“不就是财富、名誉、性命吗?”

“是,若想要财富,移封之后必定会因为主公减少俸禄而心生不满。一有不满,就不能抵制秀吉的诱惑,从而吝惜性命。”

“老先生!”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您归隐,就是因为悟到了这一点?”

作左哈哈大笑。“平助,你说话还是多有尖酸。”

彦左卫门不服输道:“我还远未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不尖酸怎么行?”

“哼哼。”

“您这种笑声让人听了很是不快。您到底为何归隐,跟我说来。”

“不,我不能说,你自己去悟吧。”

“哼。难道世上有不说就能知之事?”

“是啊。人应该有这个本事。平助,我的心已攻向小田原了。”

“哦?您说话越来越奇妙了。”

“虽然我要回到冈崎,以求归隐。但我下次会和关白老猴儿一起回此城来!”

“和关白?”

“是。主公此次进京,关白会对他说些什么,我已经猜透。主公会如何回复老猴儿,我也知个大半。老猴儿会把德川氏的城池,冈崎、滨松以及骏府等占为已有。德川氏最顽固的隐者要像水蛭一样吸附住老猴儿!哈哈哈,怎样,平助,有趣吧?”

彦左卫门哑然看着老人如同青蛙一般的脸,大为叹服。先前大政所到冈崎来时,就是作左在她别馆周围堆上柴火,威胁说若秀吉敢对家康无理,就放火烧死大政所。听说母亲受到惊吓,秀吉大发雷霆。所以在作左提出要归隐时,家康和平助都认为,作左是在顾忌秀吉……事实并非如此。而且,秀吉来这里,作左果真像水蛭一样吸住他不放,那可真会令他头痛至极。

“好,老先生真是有趣。”

“哼哼。”

“您又冷笑。到此为止吧。酒已备好,我们就在这里用饭。”

“多谢。我今日话多了些。”

彦左卫门拍手,让侍女们把酒送来,又马上屏退旁人。二人对饮,他心里生起奇怪的感觉,无他,只因这里有一个丝毫不惧秀吉的老头子。光是这样想着,彦左就变得很是愉快。

说完话,二人都沉默了下来,只是一口一口地抿着酒,偶尔对视一眼,但既不笑,也不点头。在别人看来,真是一言嫌多,但实际上,二人心心相通,乐在其中。

“平助,你明白了?”

“明白了。”

大约一刻半,二人就只有这两句话。他们一直在反省和整理方才所言。彦左卫门反复回想作左说的“心已攻向小田原”。家康去大坂时,其心也应进击小田原了。

小田原之战,作左称秀吉乃是“游览富士山”,而对德川氏来说,则是关乎兴亡的转折。

这不是一场和敌人诉诸武力的正面冲突,而是持久之战,要借鉴迄今为止的一切经验。彦左卫门不禁想到举兵反叛信长的明智光秀。那时的光秀就如现在的家康,秀吉如那时的信长公,在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德川氏。光秀在听说要把他所领丹波和近江的坂本等旧领收回,移封他到敌人所在的山阴之地,便起兵反叛了。“旧领被收回,若不能取得新领,我们众人便无家可归了。”这种不安让他萌生了与身份不符的夺取天下的企图。世间有传言,说导致光秀生异心的正是秀吉。所以秀吉会把家康看成与光秀一样路数的人,想要再试一次。他这样想也不是为怪。但本多作左卫门看透了秀吉,已想好了对策。

有趣的老头子……不,目光锐利的老头子,彦左卫门正这样想着,作左放下了酒杯,道:“老头子困了。睡了。”

平助应了一声,道:“我知道了。我明日就去向主公进言,您只管放心歇息。”他拍拍手,吩咐侍女道:“把家里最好的被褥拿来。”

第二日天还未亮,本多作左卫门就动身回了冈崎。

彦左卫门送走作左,来到本城,等本多正信出来,二人一起面见家康。本多正信既已任佐渡守,在城中则被称为佐渡守大人,家康也不再叫他弥八郎,亦改称其为“佐渡”。

途中,彦左卫门道:“佐渡守大人,主公的决定,你知道了?”

“什么决定?”佐渡装傻道。

“当然是征伐小田原。”

“此事主公早已决断,我们多说也无益。”

“主公曾说过,若做小田原的盟友也不错。”本多佐渡吃惊地看着彦左卫门,没有回答。

“主公,冈崎的作左老先生昨天在我那里住了一夜,今日回去了。”彦左卫门见到家康,便道。

“哦?他连夜路都不能走了?”

“老先生已经年老昏聩,还是让他归隐为好。”

家康只是瞥了他一眼,对正信道:“听说关白小题大作,把征伐北条的命令送达天下大名,是否属实?”

“这……”佐渡道,“向大名们下令是关白的脾性,不用过于担心。只是命令的内容,在下正在打探。”

“主公!”彦左卫门不客气地打断了二人对话,“这个时候,若那些不明您用心的人一个个都要求归隐,该如何是好?”

“平助,你凭何这么说?”

“在下只是觉得,无论是三方原之战、小牧长久手之战,还是这必然获胜的进攻小田原之战,都是德川氏的大事,才这样说。”

“必然获胜?”

“是。这次战事,那些老臣的经验通通派不上用场。不如索性狠下心来,整顿了这些老臣!”

“哦,连平助也来捣乱。”

“连主公您都要进京听从秀吉的调遣,当前最重要的,便是集中家里那些点头哈腰、对您言听计从的人了。”

家康瞪了平助一眼,继续和佐渡守谈些进京的准备事宜。家康计划于十二月初七进京,与秀吉“秀忠不必进京”的命令擦肩而过——双方为了小田原,展开了微妙的战外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