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都那天下午,俊辅雇车带悠一到醍醐寺去,不一会儿,车穿过山科盆地冬天的农田,路旁监狱的囚犯正在修筑公路,那情景像摊开一幅中世纪黑暗故事的画卷。让人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两三个犯人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往车里边张望。他们穿着深藏青的工作服,让人想起北方海的颜色。

“真可怜哪。”让人生享乐夺去了心的年轻人说。

“我可是什么也没感到。”讥讽老手的老人说,“到了我这样的年龄,‘自己或许也会那样吧’之类的恐怖想像已经免除了。老年的幸福也就是这点点了。不仅如此,名声这种东西会起奇怪的作用。无数陌生人,都摆出对我有恩的面孔蜂拥而至。我成了期待无数种类感情的众矢之的;其中纵然有一种感情不具备,那结果我就得被人叫做忘思负义之辈。不幸对同情,贫困对慈善,幸运对祝福,恋爱对理解;也就是说,‘我’这个感情银行里,必须准备能兑换世上无数流通纸币的金子。不这样的话,银行就会失去信用。信用已经大大失落了,现在可以放心了。”

车绕过醒酗寺的山门,在三宝院的门前停下。整理成四四方方的“冬”,细心修剪的“冬”笼罩着种植着名贵“枝垂樱”的前庭。走进有大屏风的大门,屏风上大书“鸾凤”两个大字,又被引到庭院深深日照充足的泉殿椅子旁,刚才那种感觉又加深了。院子里,真正的冬无法介入般地充满了人工的“冬”,统治的、抽象化的、构成的、精密计算的人工的“冬”,连一块块石头和模样,都让人感到了瑞丽“冬”的形象。

池中岛装饰着容姿美貌的松树,庭院东南的小瀑布冻住了。覆盖南侧的人工深山上,种着许多常青树;就是在这个季节里,庭院里放眼望去,仍然不减丛林一望无际的印象。

两人等着管长出现的时候,悠一又有幸聆听了俊辅长篇大论的讲解。据他的说法,京都各寺庙的庭院是日本人对艺术的想法最直截了当的宣言。这庭院的结构也好,更具典型例子的佳离宫赏月台的景观也好,那赏花亭的后山模仿深山幽谷也好,在极度人工性精巧模仿中,有一种背离自然的企图。自然和艺术作品之间,有一种与世俗亲近的隐秘叛心。艺术作品对自然的谋反,与委身女人精神上的不贞很相似。柔软深切的虚伪,多采用媚态的形式,装扮成依靠自然,竭力模仿自然的样子。可是理应是没有寻求自然近似值的精神般的人工精神。精神隐身于自然的物质、石头和林泉之中。这时的物质,就是再坚硬的物质,也会从内部受到精神的侵蚀。物质就这样在各个角落受到精神的凌辱,石头、林泉其本来的物质作用被阉割,成为制造庭园的某种无目的精神的永久奴隶,被幽闭的自然。这些古老而名气很高的庭院,是男人对艺术这种看不见虚假的女体,牵连着肉欲羁绊,忘记其杀戮使命的男人们;在我们眼前那种必须的忧郁的连接,看起来像充满倦怠的婚姻生活。

这时管长出现了,与俊辅共道阔别后,他把两人带到雅室,承俊辅的恳切希望,让他们看了这密教寺院里秘藏的一卷绘图小说。老作家想把这书给悠一看看。

书封底上记载着元亨元年的日期,在射进冬天阳光的地席上摊开的这卷书,是后醍醐帝时代的秘传本。书名是《稚儿乃草子》,悠一看不借那说明词;俊辅戴上眼镜流利地朗读起来:

“开田之边,在高僧居仁和寺。年正盛,完修三密之教。其效甚笃,然不弃男色之癖,狎寺中童子。内中一人甚呢,伴之入眠。僧无论贵贱,已愈男阳之盛,巧施难为,其心难耐;故其情之速如月光注地,箭之越山。斯童子末料已之钟爱,遂夜修书,呼乳:母子名中太者,使之取食……”

这朴素露骨的文章之后,出现了男色画,充满令人欣慰的稚拙肉感。悠一用好奇的目光,一幅一幅看得人了迷。俊辅没在意,他心里从“中太”这个“伴郎”角色的名字,漂移到那《砚破》中相同的家臣名字上。令人怜爱的年轻人自荐顶一名家臣的罪,至死都不开口的心里,即使从草子单纯叙述的简写来看,也能想象出有什么誓约。“中太”是充当这种角色的通名,只要听到这个名字,那时代的人也许都会浮出默契的微笑吧。

这个学究气的疑问,在返程的车子里还不肯离开俊辅的脑子,直到在旅馆的休息厅里,见到了意想不到的铺木夫妇时,那过于闲暇的思考才忽地吹跑了。

“您惊奇了吧?”

穿水韶皮短外套的夫人伸过手来。真的有一瞬,人们都僵住了,悠一一个人体味到了自由,这时,美青年又轻松愉快地确信自己有异常的力量了。

俊辅一下子吃不准这对夫妇的意图。他感到茫然的时候,老是要摆出一本正经的严肃脸色。可是,凭着他小说家的职业洞察力,从第一眼看到这对夫妇起,就引出了这样的想法:

“这对夫妇这样和睦的样子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总让人感到他们又在一起搞什么亲密的诡计。”

事实上,镐木夫妇最近真的关系和睦起来了。也许为了悠一,他们都认为利用了对方而过意不去,甚至于感谢;于是,夫人对丈夫,丈夫对夫人态度都亲切起来。夫妇变得异常投机,夜晚,夫妇泰然自若地对坐在茶几暖炉前,无聊地翻翻报纸、杂志;天花板上有什么声音响了一下,夫妇俩同时敏锐地仰起脸,正好眼光碰在一起,不觉笑起来。

“你最近怎么有些神经过敏呀。”

“你也是啊。”

说完,两入一时很难抑制住莫名其妙的心的瘁动。

另一个令人无法相信的变化,夫人成了家庭妇女;悠一为公司的联络来镐木家的日子,她得亲手做点心给他吃,还得送自己手织的袜子,所以夫人有必要在家里。

信孝听说夫人开始打毛线了,简直可笑得要喷饭;他好奇不过,特地买回来许多外国货的毛线;不知从哪儿听说是给悠一打毛线短大衣,于是他装出老好人丈夫的样子,撑开两手,帮着妻子绕绒线团。这时信孝所感到冰冷的满足,是无可比拟的。

镐木夫人就是这样公开自己的恋情。她注意到自己从恋情中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神清气爽。这种夫妻关系该是很不自然的,可是她大器晚成的恋爱,并没有对丈夫的虚荣造成伤害。

夫人那镇定自若的安心。一开始让信孝很不是滋味。他还想过莫非悠一真的和夫人有染吗?不久,他就知道这样的担心不过是臆测;夫人一反常态对丈夫隐瞒恋心——惟一真正的恋心,不过是夫人本能地隐瞒——丈夫因那残忍的性质不得不对妻子隐瞒

相同的恋心,看起来就像一对姐妹。其结果,他常常让一种危险的诱惑摄住:想和夫人一起说说悠一的事;可一听到夫人对悠一的美貌赞不绝口时,反而会引起他对悠一的种种不安,只有这时,他才会像世上普通丈夫蔑视妻子情人那样,不怀好意地说上几句。

一听到他突然上路的消息,这对关系和睦的夫妇更是紧密团结起来。

“到京都去追他们俩吧。”

信孝说。奇怪的是,夫人早就料到信孝会这么说的。于是,第二天一早,两人上路了。

信孝夫妇就是这样在洛阳宾馆的休息厅和俊辅、悠一会面了。

悠一看到信孝的眼里露出某种卑怯的眼色。这第一印象,让信孝的训斥变得毫无权威。

“你究竟觉得秘书是怎么回事?秘书失踪,会长携夫人去找,哪有这样的公司。你注意些哟。”信孝转过眼看到了俊辅,脸上浮起一阵不卑不亢的微笑,添了一句:“桧先生的诱感可真是太出色了。”

镐木夫人和俊辅相继为悠一辩护,悠一其实根本没有道歉的意思,他冷冷地瞟了信孝一眼。信孝感到恼火和不安没有继续发言。

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信孝想到外面去,其他人都很累,谁也不想去夜里寒冷彻骨的街上,于是就在六楼餐厅里围坐一张桌子。

镐木夫人穿的男式漂亮的格子西装十分合体,加上旅途劳累,看上去说不出的美丽。她脸色稍有些不好。皮肤上带着橙子的白,像是让幸福感轻轻地陶醉了,又像是娇柔的病态。信孝知道妻子那抒情的脸色是因为那个关系。悠一看出三个大人只要与悠一有关,“便会有偏离最起码的常识而不怀疑的倾向,在这一点上,悠一不能不感到他们根本无视自己。俊辅吧。片刻也等不急的,带着在公司有职位的青年,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镐木夫妇吧,觉得迟到京都来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把自己的行动理由强加给对方。譬如,信孝早就准备好逃路了,说是妻子要来,他不过是陪来的,到这儿来的各自的借口,假如再用冷静的眼光回顾一番的话,那就会暴露说不出的不自然。这四人看上去像是由一张极易弄破的蛛网来支撑着的。

四人喝着“克安车尼奥”酒有些醉了。悠一对强迫接受了信孝的宽宏大量而感到内疚。信孝在俊辅面前,好几次自我称赞说自己多么顾着妻子,他吹嘘说让悠一做秘书,是妻子的不好,又追到这里的旅行也是妻子的关系,悠一为信孝那孩子气的虚荣而感到内疚。

在俊辅看来,这个荒唐的坦白也是可能的。关系冷淡的夫妇,很可能把妻子的浪漫史当成诱饵,在返老还童上起作用。

镐木夫人为昨天悠一打电话给她的事,心情着实特别好。她相信悠一心血来潮地去京都的原因。想必是要逃避信孝,而不是回避她。

“这青年的心情怎么也吃不准。因此才什么时候都新鲜。任何时候看,都是那么美丽的眼睛。多么帅气的微笑哟。”

夫人在不同的土地上看到悠一,又感到他生出了新的魅力。她的诗魂,让些微的灵感深深打动了。奇怪的是。和丈夫一起看着悠一竟然成了她的内心支柱。上次和悠一两个人脸对胜地说话,竞没让她感到快活。这种时候,她会不安起来,心里干着急。’。

这个宾馆前不久还是供外国人专用的,暖气很充足,他们来到窗边,往下望着京都车站前灯火通明的热闹情景,一边说着话。镐木夫人看见悠一的烟盒空了,就从手提包里掏出一盒,不声不响地塞进悠一的口袋里去。俊辅看到夫人的这个动作,他拼命装作没看见。可那信孝,一边注意着妻子的一举一动,一边想让大家知道他公认了似的,于是他说了一句:

“太太,给秘书行贿可没有利益可得呀。”

信孝真是个好虚荣的家伙,俊辅觉得真滑稽可笑。

“没有目的旅行可真不错。”夫人说,“明天去哪儿玩玩吧。”

傻辅直盯着夫人看了一会儿。她很美,但没有骇人的魅力。俊辅过去爱过她,让信孝给了个下马威,那时,俊辅爱的就是这女人完全不带精神这于点。今天的夫人和那对不一样,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美。老作家全神贯注地盯着抽着烟的夫人看。一根烟点上了火,抽了两三口就放进烟灰缸。过了一会儿,忘记了刚才吸过的,又掏一支新的点上火。那火都是悠一甩打火机点着的。

“这个女人简直在于丑老婆子们玩的把戏。”

俊辅想着。复仇已经足够了。

那晚,旅途上累了,大家该早早睡才是;可又发生一件小事,赶跑大家的睡意。信孝怀疑俊辅和悠一有什么关系,于是他提出,俊辅和信孝住一间,夫人和悠一住一问的方案。

这个不正经提案,信孝的厚脸皮,让俊辅想起他过去的流派。这就是为非作歹的华丽家族,借助自身具备的天真和对他人毫无关心的力量,大行黑道时那种宫廷风格的流派。镐木家是上殿公卿华丽家族的一门。

“好久没好好说话了,真高兴。”信孝说。“今晚就这样去睡觉;太可惜了吧。先生习惯熬夜的吧。酒吧关门早,怎么样,让把酒搬屋里去,再来两杯怎么样?”——然后,他又回过头瞧着夫人说。“你、南君都困了吧,别客气你们先去唾。南君在我房里睡设关系的。我到先生房里去聆听些教诲去,也许我就在先生房里睡了,你

们放心唾巴。”

悠一当然不愿意,俊辅也大吃一惊。青年向俊辅递了个眼色请他出马阻止。明显可见信孝是受妒意驱使才这么说的。

镐木夫人这头,让丈夫这样处置已经习惯了。可今天却另当别论。对象是自己眷恋的悠一,她差一点发火,想去骂丈夫的非礼行为。但是,她望眼欲穿的事将能实现了,这种诱惑她又是无法抗拒的。不想让悠一看轻她的情绪苦恼着她。以前引导她来的力量是这种祟高的感情,可现在第一次该舍弃感情的机会来了;她觉得要是不舍弃感情,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再制造出第二次机会。这内心搏斗仅仅只进行了数秒,可她下定决心,非本意可又很高兴时,简直像经过了一年多的思想斗争。她感到自己面对自己热爱的青年,像妓女一样温柔地笑着。

可在悠一的眼里,钢木夫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友善、这样充满母性。他听到夫人说:

“这安排可以嘛。老伯伯们快快活活地喝酒。我再不唾,眼睛底下又要生皱纹了。皱纹不会再多出来的各位,玩一夜、喝一夜,请便吧

她又回过头对悠一说:

“阿悠呀,你不想去睡觉吗?”

“恩。”

悠一忽然要装出因得不得了的样子。脸下染着那演技之拙劣,让镐木夫人心荡神怡。

这一幕令人丧气地自然进行着,俊辅连修正的余地也没有。俊辅只是摘不懂信孝的意图。刚才那语调听上去怎么就像夫人和悠一已经有那么回事似的,而且信孝还有意承认,这种心情实在让人猜不远。

俊辅也摸不透悠一的心情,所以虽然着急,好念头就是上不来。坐在酒吧的安乐椅上,他寻找着该和信孝说的,无关紧要的话题。忽然他想起来一

“镐木老兄,你不知道‘中太’这个名字的意思吧。”

他想起下午那“秘本”的性质,俊辅闭上了嘴。这话题会累及悠一的。

“‘中太’是什么?”“信孝在半空中说。“是人名吗?”他已经喝得醉过头了。“中太?中太?啊——那是我的雅号呀。”

这胡说八道的回答,竟正中靶心,俊辅惊得目瞪口呆。

四人终于离席乘电梯下到三楼。电梯在旅馆之夜的气氛里静静地往下降。

两对人的卧房中隔了三间。悠一和镐木夫人一起进了里面的315室。两人没说话。夫人上了锁。

悠一脱了上装更觉得无聊。他像笼子里走来走去的动物在房间里镀来镀去。他把空抽屉一个一个地打开。“你不去洗澡吗?”夫人说。“你先请吧。”悠一回答。

夫人刚进澡盆,传来了敲门声,悠一把门打开,俊辅进来了。

“借这儿的澡堂用用。那房里的洗澡间有毛病。”

“请吧。”

俊辅一把抓住悠一的手腕低声问。

“难道你有这份心思?”

“我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

洗澡间里传出夫人清亮的声音,传到天花板,发出爽朗空阔的回声,

“阿悠,不来和我一起洗吗?”

“呃?”

“房门锁上了呀。”

’俊辅推开悠一,旋动了浴室门的门拴。穿过更衣间,轻轻推开里间的门。热气中,镐木夫人的脸发青了。

“和年龄不相称吧。”

夫人轻轻拍着浴缸里的水,说。

“过去你先生也是这样闯进我们卧室来的吧。”

俊辅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