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过整条上帝显灵街,终于走上了下坡路,两脚在泥泞中不断打滑,突然前面展开了一片广阔的、大雾弥漫的、仿佛空无一物的空间——大河。房屋变成了茅舍,街道迷失在众多杂乱无章的陋巷中。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一直紧傍着河岸,穿行在一道道篱笆之间,走了很长时间,但是他走街串巷,蛮有把握地走着,甚至都未多加考虑这路走得对不对。他净想着完全别的事,当他从深沉的思索中清醒过来,仓皇四顾,才发现自己竟站在敝城那座长长的、湿漉漉的浮桥的几乎正中央。四周没有一个人,因此当他猛然听到几乎就在他的胳膊肘底下发出一声既客气又亲昵,但听来又相当悦耳的声音时,他不由得感到很惊奇;这声音带有一种甜兮兮的、抑扬顿挫的腔调,这是敝城那些文明得过了头的小市民或者是劝业场中那些年轻的爱耍花腔的伙计们最爱卖弄的一种腔调。

“好心的先生,能不能让我与您共用一把雨伞呢?”

果然,有个人钻了进来,或者想摆出一副已经钻到他伞底下的模样。一个流浪汉跟他并肩走着,正如士兵们所说,几乎是“并肩前进”。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放慢了脚步,稍微低下点头,想在黑暗中尽可能看清楚:此人个子不高,像个爱饮酒玩乐的小市民;衣服穿得很单薄而且很难看,头发蓬松而又拳曲,头上戴着一顶湿漉漉的呢制便帽,帽檐已有一半耷拉下来。似乎这是一个健壮的黑发男子,干瘦,皮肤黧黑,两眼大大的,肯定是黑色,像茨冈人那样炯炯有神而又微露黄色;这甚至在黑暗中也能看清。至于年龄,大概有四十上下,看上去并没有喝醉。

“你认识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问。

“斯塔夫罗金先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上上星期天,在火车站,火车刚一停下,就有人把您指给我看了。此外,我久闻大名。”

“听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的?你……你是苦役犯费季卡?”

“咱的教名是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至今咱生母还住在这一带,您哪,这老太太是个神痴,个子越长越矮,每天,白天黑夜地为咱祷告上帝,这样躺在炕上,老太太就不会浪费光阴了。”

“你是从苦役营逃跑的?”

“我改变了一下命运。我把圣经呀、钟呀、上教堂呀全给放弃了,因为我被判终身苦役,您哪,所以要等服满刑期就太长了。”

“您在这里干什么?”

“一天加一夜,就算过了一昼夜。咱舅因为制造假币上星期也在这儿的囚堡里嗝儿屁了,因此我在替他办葬后宴时就只能扔二十块石头喂狗——俺眼下就只能干这事儿。此外,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答应给我弄一张全俄通用的护照,因此我也一直在等这位少爷的恩典。他说,因为,想当年,家父在英国俱乐部打牌把您给输了;他说,我认为这种毫无人性的做法是不对的。先生,求您赏我三个卢布茶钱让我喝杯茶暖和暖和,行吗?”

“那么说,你是躲在这里专门等我的啰。这我可不喜欢。谁让你这么干的?”

“谁也没让我这么干,您哪,可是我早知道您慈悲为怀,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咱们的收入,您自己也知道,不是干草一束,就是腰眼里来一草叉。上星期五我美美地吃了顿馅儿饼,就跟猢狲吃肥皂似的,从那时起我一天没吃饭,第二天束紧裤腰带,第三天又没东西进嘴。河里的水倒有,爱喝多少随我便,喝得我肚子里养起了鲫鱼……您能不能慷慨解囊,赏我几个卢布呢;在这里不远的地方正好有个相好的在等我,不过不带钱去休想见到她。”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是不是替我向您许了什么愿?”

“他倒没许什么愿,只是口头上说过,如果您,比如说,一时兴起,说不定我对少爷您会有点什么用处,但到底有什么用,他没明说,也没露底,因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想考验考验我,比如说,看我有没有哥萨克的耐心,他对我一点不信任。”

“为什么呢?”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是位占星家,所有天上的星宿他都知道,可是连他也受到了批评。先生,我面对您就像面对上帝一样,因为我久闻大名,听说过您许多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是一回事,而先生您说不定又是另一回事。他如果听说某人是个卑鄙小人,他就认定他是个卑鄙小人,此外就什么也不想知道了。如果他听说某人是个大笨蛋,那么在他心里这人除了大笨蛋这一称呼以外,就什么称呼也没有了?也许,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三,我不过是个大笨蛋,可是到了星期四,我就比大笨蛋聪明些了。现在他知道我非常想弄张护照,因为在俄罗斯没有证件是无论如何混不下去的,因此他以为他现在已经把我的心俘虏过去了。先生,我可以告诉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活在世上很容易,因为他想象某人是什么样子,某人就一定是什么样子。此外,他还非常抠门。他认为,我不经他同意绝不敢来打扰您,可是,先生,我面对您就像面对上帝一样——我站在桥头恭候您光临已经是第四夜了,我想表明,没有他,我也能悄悄地找到自己的办法。我想,我宁可向皮靴鞠躬,也不向树皮鞋低头。”

“那么是谁告诉你我夜里肯定会过这桥的呢?”

“不瞒您说,这话是从一旁听来的,多半是因为列比亚德金大尉太蠢了,因为他这人肚子里盛不下东西……因此先生您就得掏三个卢布出来犒劳犒劳我,比如说,为了这三天三夜无聊的等候。至于衣服都淋湿了,咱就只能有气往肚里咽,不说了。”

“我往左,你往右;这桥到头了。听我说,费奥多尔,我喜欢别人能听懂我的话,并且永远记住:我决不会给你一个戈比,今后无论在桥头,也无论在任何地方,我都不想遇见你,我不需要你帮忙,现在不需要,将来也不需要,要是你不听话——我就把你捆起来,送警察局。滚!”

“唉,咱俩就伴,起码也得赏几个子儿吧,走路也开心点,您哪。”

“滚!”

“那您认得这里的路吗?要知道,这里的小胡同可多了……我可以给您领路,因为这城呀,就像给魔鬼掰得七零八落装在篮子里似的。”

“滚,我非把你捆起来不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威严地转过身来。

“先生,您也许会改变主意的;欺负一个无依无靠的人,那还不容易。”

“不,我看你这人还挺自信!”

“先生,我只相信您,我才不自信呢。”

“我说过,我根本不需要你!”

“可是我需要您呀,先生,就这么回事,您哪。我只能等您回来,也只有这办法啦。”

“我把丑话说在头里:我再碰到你——非把你捆起来不可。”

“那我先给您准备根腰带,您哪。祝您一路平安,先生,总算让个无依无靠的人在雨伞下暖和了一会儿,我对此十分感谢,终身不忘,直到进棺材。”

他落在后面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心事重重地走到他要去的地方。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蛮有把握地以为他少不了他,并且十分无耻地急忙宣布了这一点。一般说,大家对他很不客气。但是也可能这流浪汉说的不全是假话,他死乞白赖地要为他效劳,当真是瞒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自己硬要这么干的也说不定;而这正是最有意思的一点。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近的那幢房子,坐落在一条荒凉的陋巷里,两边全是篱笆,篱笆后面则是成片的菜园,这里紧挨着城边。这是一座孤零零的不大的小木屋,刚建成,外墙还没钉上木板。一扇窗户的百叶窗故意没有关上,窗台上放着一支蜡烛——显然是为今天要来的一位晚到的客人作灯塔用的。还在三十步开外,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就看到台阶上站着一个人影,高个儿,大概是这座房子的主人,他走出来不耐烦地向路上张望。传来了他的声音,显得迫不及待,又似乎有点胆怯:

“是您吗,先生?是您吗?”

“是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直到走到台阶跟前,收起雨伞之后方才答应道。

“总算来了,您哪!”列比亚德金大尉(这是他)在原地倒换着双脚,忙忙叨叨地说道,“把雨伞给我;湿透了,您哪;我来把伞打开,放在这里犄角的地板上,请进,请进。”

过道屋里的房门敞开着,这门通向一间点着两支蜡烛的房间。

“要不是您说过您一定来,我都不相信您会来了。”

“十二点三刻。”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进屋的时候看了看怀表。

“此外,外面又下着这么大雨,路又这么远……我没有表,从窗口望出去是一大片菜园,因此……什么也不知道……不过,说实在的,这绝非埋怨,因为我不敢,不敢,不过是因为苦苦地等了一星期,等急了,就盼着能够最后……解决。”

“解决什么?”

“听到自己的命运怎么安排,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请坐。”他鞠了一躬,指着沙发前小桌旁的一个座位。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向四周打量了一眼;房间小极了,很低矮;家具都是最必需的,几把椅子和一张长沙发都是木头的,也是刚刚新做出来的,没有蒙面,也没有靠垫,两张椴木小桌,一张放在沙发旁,一张放在屋角,铺了桌布,上面放满了东西,东西上面还盖了一块非常干净的餐巾。而且整个房间表面上也保持得十分清洁。列比亚德金大尉已经有八九天没有喝醉了;他的脸好像有点浮肿和发黄,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很好奇,又分明感到很困惑:看得非常清楚的一点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应该用什么腔调来说话,以及直截了当地采用什么口吻才对他最为有利。

“您瞧,”他指了指四周,“我过着佐西马式的生活。滴酒不沾、离群索居、一贫如洗——就像古代骑士立下的宏誓。”

“您认为古代骑士立过这样的宏誓?”

“也许我搞错了?唉,我这人文化不高!我毁了一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您信不信,我在这里才头一回如梦初醒,戒绝了可怕的嗜好——一杯不喝,滴酒不沾!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六天来感觉到心里很幸福。甚至这里的四堵墙都散发出树脂的芳香,仿佛回归到大自然。可是我过去干什么了?我算什么人呢?

“夜里痛饮,无家可归,

“白天流浪,如丧家之犬——

“按照诗人的天才说法!但是……您浑身都湿透了……要不要喝点茶?”

“别费心了。”

“茶炊打七点多钟起就开了,但是……又灭了……就像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一样。据说,太阳也有熄灭的一天……不过,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生起来,阿加菲娅还没睡。”

“请问,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

“在这儿,在这儿,”列比亚德金立刻小声地接茬道,“您愿意瞅瞅吗?”他指了指通向另一个房间的一扇虚掩着的门。

“她没睡?”

“噢,没睡,没睡,哪能呢?相反,天一黑她就在等,刚才一听说您要来了,就立刻化好了妆。”他撇撇嘴,想做出一副戏谑的微笑,但霎时又打住了。

“一般说她怎么样?”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皱着眉头问。

“一般说?不说您也知道(他遗憾地耸了耸肩膀),而现在……现在她正坐在那里,用纸牌算卦哩……”

“好,以后再说。先把您的事给了了。”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大尉不敢大大咧咧地坐到沙发上,而是立刻给自己另外搬了一把椅子,战战兢兢地微微探身,准备洗耳恭听。

“您那儿角落里用桌布盖着的是什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突然注意到问。

“这个嘛,您哪?”列比亚德金也转过身去,“这是由于您慷慨解囊,可以说吧,也为了庆贺乔迁之喜,同时也考虑到您还要走路,自然感到疲劳。”他露出一副巴结的样子嘿嘿笑道,然后又从座位上站起来,踮起脚尖,恭恭敬敬而又小心翼翼地取下了盖在屋角小桌上的桌布,桌布下原来是几碟准备好的下酒菜:火腿、小牛肉、沙丁鱼、干酪、一只小小的淡绿色的长颈瓶和一只长长的波尔多酒瓶:一切都摆放得很干净,很在行,也几乎很讲究。

“这都是您张罗的?”

“是我,您哪。从昨天起我就尽力去办一切,以便对您表示敬意……至于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您也知道,她对这种事是不放在心上的。而主要是,由于您慷慨解囊,这都是花的您自己的钱,因此您是这里的主人,而不是我,可以说吧,我不过是一名管事。因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我毕竟,毕竟在精神上是独立的!请您不要剥夺我这最后的财产!”他巴结地把话说完。

“唔……您还是重新坐下吧。”

“谢——谢,谢谢,我是独立的!”他坐了下来。“啊,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我这颗心思前想后,真不知道怎么才能等到您大驾光临!瞧,您现在就要决定我的命运和……那个不幸的女人的命运了,而以后……以后就像过去那样,像早先那样,像四年前那样,我要向您倾诉一切!您当时曾赏光听过我,读过我的诗章……尽管当时有人称我是您的福斯塔夫,莎士比亚剧本中的福斯塔夫,但是您在我的命运中起过多么巨大的作用啊……现在我胆战心惊,害怕极了,只有您一个人才能给我以忠告和光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我的做法太可怕了!”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好奇地听着和仔细打量着他。显然,列比亚德金大尉虽然已不再酗酒,但是他仍处在一种远非和谐的状态中。在这类酗酒多年的醉鬼身上到头来会形成一种永远颠三倒四、迷迷糊糊的状态,仿佛他们身上有什么部件损坏了,丧失了理智,虽然,话又说回来,在必要的时候,他们坑蒙拐骗的本领绝不亚于别人。

“我看,这四年多来,您一点都没变,大尉。”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似乎变得有点和蔼可亲地说道。“看得出来,这话不假,人的后半生通常是由前半生养成的习惯造成的。”

“高见!您解决了人生之谜!”大尉叫道,一半是油嘴滑舌,一半是真心感到高兴,并非做假,因为他非常喜欢精辟的话。“您说过许多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最要紧的我只记住一句,那还是您在彼得堡的时候说的:‘一个人只有真正成为伟人,才能够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对极了,您哪!”

“哼,做个混账东西也一样。”

“对,您哪,当个混账东西也成啊,但是您却一辈子妙语解颐,语惊四座,可他们呢?就拿利普京说吧,就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也成啊,他们倒是说一句这样的话来听听呢!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我有多狠心呀……”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尉,您自己的表现又怎样呢?”

“成天价喝得醉醺醺的,再加上我树敌无数!但是现在一切已成明日黄花,我就像蛇一样蜕了一层皮。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您可知道我正在写我的遗嘱,而且我已经把这遗嘱写好了吗?”

“有意思。您能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下来,又能留给谁呢?”

“留给祖国、人类和大学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我曾在报纸上读到过一个美国人的传记。他把自己的全部巨额财产都留下来办工厂和办有利于国计民生的科学,把自己的骨骼留给当地医学院的学生,把自己的皮留给别人去做铜鼓,以便用这面鼓日夜演奏美国国歌。呜呼,如果与北美合众国的思想翱翔相比,我们简直是一些侏儒;俄罗斯是大自然的奇异现象,而不是智力的畸形变化。倘若我尝试着把我的皮留给后人做铜鼓,比如说,遗赠给我有幸在那里开始当兵的阿克莫林步兵团,以便用这面鼓每天向全团演奏俄罗斯国歌,准有人会认为我犯了自由主义,查禁我的皮……因此我只能限于将我的皮捐赠给学生。我想将我的骨骼捐赠给医学院,但是有个条件,这条件就是必须在这具骨骼的脑门上永远贴上一个标签,上写:‘一个悔过自新的自由思想者。’就这样,您哪!”

大尉说得热烈,不用说,他相信,这份美国人的遗嘱写得很美,但是他又是个骗子,他很想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大笑,因为他过去曾长期在他身边充当小丑。但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根本不笑,而是有点疑心地问道:

“那么说,您打算在您生前就公布您的遗嘱,并为此获奖啰?”

“即使这样做,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即使这样做也未尝不可嘛,对吗?”列比亚德金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要知道,我的命多苦啊!我甚至都不再写诗了,可是从前您也曾经拿我的诗消遣取乐,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记得吗,在咱俩把酒言欢的时候?但是我已经搁笔了。我只写过一首诗,就像果戈理写《最后的故事》一样,记得吗,他还曾向俄罗斯宣布,说这故事是从他死亡胸腔里‘烤出来’的。我也一样,唱出来了就完了。”
“什么诗?”

“《假如她摔断了腿》!”

“什么——?”

大尉要的就是这股劲儿。他很重视他的诗,也自以为很了不起,但是根据他某种狡诈的口是心非,他也喜欢看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一听到他的诗就觉得开心,有时甚至捧腹大笑。这样就可以一箭双雕——既卖弄了诗才,又做到了说笑逗哏;但是现在还有第三个特别的极其微妙的目的:大尉在推出诗的同时,也想在一件事上为自己辩解一下,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件事十分担心,同时又感到自己罪莫大焉。

“《假如她摔断了腿》,也就是说在骑马的时候摔断了腿。幻想,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胡言乱语,但这是一个诗人的胡言乱语:有一天,我从一旁走过,看见一位女士在骑马,吃了一惊,于是我向自己提了一个实事求是的问题:‘出了事咋办?’——就是说万一出了事?这事很清楚:所有登门求亲者都将掉头不顾,所有上门的未来女婿也将退避三舍,门庭冷落车马稀,门可罗雀无人理,只有一个诗人怀着一颗破碎的心依然对她忠贞不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甚至一只虱子也可能坠入情网,连法律也不能禁止它。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小姐却生气了,对信对诗都很生气。据说您也大光其火,不是吗,您哪;这让人很伤心,我甚至都不敢相信。哎呀,这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我又招谁惹谁了呢?再说,我可以用人格起誓,这都是因为利普京:‘寄去吧,寄去吧,任何人都有通信权。’于是我就寄去了。”

“您好像自作多情地向她求婚了?”

“敌人造谣,敌人造谣,敌人造谣!”

“念念您的诗吧。”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板着脸,打断了他的话。

“胡说一气,首先是胡说一气。”

然而他却昂首挺胸,伸出一只手,开始朗诵:

绝色美女摔断腿,

花容变得更可爱,

我早痴情爱着她,

现在变得更加爱。

“啊呀,够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挥了一下手。

“我在幻想彼得堡,”列比亚德金尽快转换话题,好像他从来没有朗诵诗和谈到过诗似的,“我在幻想新生……恩人哪!我能指望您不至于拒绝资助我一点路费吧?整整一星期我一直像等待太阳一样等着您。”

“啊不,对不起,我几乎一文不名,再说我干吗要给您钱呢?”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仿佛猛地生起气来。他冷冷地、简短地历数大尉的所有罪状:酗酒、撒谎、挥霍原来规定给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钱,把她从修道院里接出来,写一些放肆无礼的信,威胁说要公开这秘密,对达里娅·帕夫洛芙娜的所作所为,等等,等等。大尉摇摆着身子,指手画脚地开始反驳,但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每次都命令他闭嘴。

“对不起,”他终于说道,“您总是写信给我说什么‘家门的耻辱’,请问,您妹妹合法地嫁给斯塔夫罗金,对您何耻之有?”

“但是这门婚事是藏着掖着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藏着掖着的婚事是件非常不幸的秘密。我常常收到您寄来的钱,倘若有人突然问我:干吗给您这些钱呢?我捆住了手脚,我没法回答,既对舍妹有害,也对家门的清白不利。”

大尉提高了嗓门:他喜欢谈这个话题,他对这个话题寄予很大希望。呜呼,他根本没有预感到他会被弄得手足无措。好像事关一件最普通的家务安排似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镇定自若而又正确无误地告诉他,他准备日内,甚至于也许就在明天或者后天,把自己的婚事晓谕公众,“既报告警察局,也晓示上流社会”,这样一来,不言而喻,“家门清白”云云也将自行结束,与此同时,补助金的问题也将自行终止。大尉瞪圆了两眼,他甚至都没听懂,还必须向他作一番解释。

“但是,要知道,她……疯疯癫癫的呀?”

“我会做出必要的安排的。”

“但是……令堂会怎么说呢?”

“嗯,那就随她便了。”

“但是,要知道,您会把您的夫人带到府上去吗?”

“也许会吧。不过这事您根本管不着,也跟您毫不相干。”

“怎么毫不相干!”大尉叫道,“我怎么会毫不相干呢?”

“嗯,不用说您是进不了我家的。”

“我可是您的亲戚呀。”

“这样的亲戚躲都躲不及呢。您自己想想,当时我为什么要给您钱?”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这是不可能的,也许,您会重新考虑吧,您总不会加害……人家会怎么想呢?上流社会会怎么说呢?”

“我才不怕您那个上流社会呢。当时市廛买醉,因为赌酒,一时高兴,娶了令妹,而现在我想把这事公开……假如现在这能使我开心的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特别激动,因此列比亚德金恐惧地开始相信了。

“但是,要知道,我,我怎么办呢,这里最要紧的是我呀!说不定,您在开玩笑吧,您哪,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不,不是开玩笑。”

“随您便,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您的话我不信……到时候我只有去告状了。”

“您呀,奇蠢无比,大尉。”

“就算吧,但是,要知道,我只有这条路了!”大尉完全乱了方寸,“过去,因为她替人家干活,起码那里的贫民窟还能给我们个住处,假如您完全撒手不管我,现在可怎么办呢?”

“您不是想到彼得堡去改换门庭,另谋高就吗?正好,我听说,您打算到那里去告密,告发所有其他人,希望以此将功赎罪,是吗?”

大尉目瞪口呆地没有回答。

“我说大尉。”斯塔夫罗金探身向前,微微趴向桌子,突然非常严肃地说道。在此以前,他说话的口气一直都是模棱两可的,因此使擅长扮演小丑的列比亚德金直到最后都有点将信将疑:他的主人真的在生气呢,或者只是打哈哈,他真有宣布他的婚事的古怪念头呢,或者只是闹着玩?现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异乎寻常的严峻神色是如此具有说服力,以致在大尉的脊梁上甚至掠过一阵寒战。“我说,您给我说实话,列比亚德金:您是不是已经向有关方面告密了?您是不是当真干了什么缺德事?您有没有混账到寄出去了什么信?”

“没有,您哪,我什么事也没有干,而且……也不曾动过这念头。”大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哼,您没有动过这念头,您撒谎。您想到彼得堡去就为了这个。如果说您没有写信去告密,那您在这里有没有跟什么人闲谈的时候说漏了嘴?您说实话,我已经听到了些闲言碎语。”

“我喝醉了酒对利普京说过。利普京是叛徒。我向他公开过我的心事。”可怜的大尉悄声道。

“心事归心事,但不能犯傻。如果您有什么想法,应当放在肚子里;现如今聪明人都不开口,不能到处乱说。”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大尉发抖道,“要知道,您什么活动也没有参加,我不是告发您……”

“我是您的摇钱树,料您也不敢告发我。”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您想想,您想想嘛……”大尉悲观绝望而又泪流满面地开始匆匆讲述这整整四年来他经历的事。这是一个混账东西的混账透顶的故事:这混账东西由于酗酒,由于放荡,瞎管闲事,直到最后一分钟几乎都没有搞清这件事的利害关系。他说,还在彼得堡的时候,“起先不过是因为交情,昏了头,就像个讲义气的大学生那样,虽然我并不是大学生,”而且,什么都不知道,“是个完全清白无辜的人”,在人家的楼梯上撒各种各样的传单,几十张几十张地放在人家的房门口和门铃旁,把这当报纸塞进人家的门缝,带进戏园子,塞进人家的礼帽或者人家的口袋里。后来就开始从他们那里领钱,“因为总得有经费吧,我哪来的经费呢,您哪!”在两个省的几个县里也撒过“各种各样乌七八糟的东西”。“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他感慨系之地说,“使我最感气愤的是这完全违反民法,主要是违反国法!在那些传单上突然印上了这样的话,让大家扛着草叉出去,并且让他们记住,一大早出门的时候还是个穷光蛋,没准晚上回家的时候就成了大富翁——您想想,这算什么话,您哪!我虽然心里发憷,可还是去撒。要不就突然冒出五六行字来向全俄国呼吁,令人莫名其妙:‘赶快关闭教堂,消灭上帝,破坏婚姻,消灭继承权,拿起刀子。’说来说去就这些,鬼知道下面还写了什么。就是这份东西,就是这份印了五行字的东西,差点没让我完蛋,我被抓进宪兵队,军官们揍了我一顿,可不吗,愿上帝保佑他们健康,后来把我给放了。去年,当我在那里把法国伪造的一张五十卢布的假钞票交给科罗瓦耶夫的时候,差点被逮住了;谢谢上帝,幸亏科罗瓦耶夫喝醉了酒,正巧这时候掉进池塘里淹死了,因此我才没有被揭发。我又在这里的维尔金斯基家宣布过共妻的自由。六月份我又到某某县去撒传单。据说,他们还要让我……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让我明白,我必须听话;他早就在威胁我了。要知道,他在那个星期天对我多凶啊!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我是奴隶,我是蛆,但我不是上帝,我与杰尔查文的区别就在这里。但是要知道,总得有经费呀,我哪来的经费呢!”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很有兴趣地听完了他所说的一切。

“有许多事我根本不知道,”他说,“不用说,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听我说,”他想了想,说道,“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告诉他们,该告诉谁您自己知道,就说利普京胡说八道,您不过是想用告密吓唬我一下,因为您以为我也已经声名狼藉,目的只是想多弄点钱……懂吗?”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亲爱的,难道真有这么大的危险在威胁我吗?我一直在等您回来,想问问您。”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微微一笑。

“当然,他们是不会让您上彼得堡去的,哪怕我给您路费……话又说回来,现在该去看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了。”他说罢便从椅子上站起来。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该怎么办呢?”

“照我说的办。”

“难道真要这样?”

“您始终不信?”

“难道您真要把我像只又旧又破的靴子那样给甩了?”

“看情况吧,”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笑道,“行了,让我走吧。”

“要不要让我到台阶上去站会儿,您哪……以免我无意中偷听到什么……因为这两个房间太小了。”

“此言有理,您就到台阶上去站会儿吧。带上雨伞。”

“雨伞,您的……我配用吗,您哪?”大尉巴结得过了头。“雨伞人人配用。”

“您一下子就确定了minimum人权……”

但他已经是在机械地喃喃自语了;他已经被这消息弄得六神无主,完全被弄糊涂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他走到台阶上,撑开雨伞之后,几乎立刻就在他那浅薄而又狡诈的脑海里又开始出现那永远使他自我宽慰的想法,是人家跟他耍滑头,是人家跟他说假话,既然这样,那怕什么,倒是人家应该怕他。

“既然是在说谎骗人,既然是在耍滑头,那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呢?”他觉得心烦意乱。在他看来,宣布婚事是荒唐的:“没错,这么一个神秘高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活着就是为了对人们作恶。嗯,如果是他自己害怕,从星期天当众受辱以后就开始害怕了,而且非常害怕,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那又怎么样呢?因此他才跑来告诉我,说什么他自己要来公开这事,因为怕我捅出去。我说列比亚德金,你可别弄错呀!既然他自己希望公开,那他干吗要深更半夜偷偷地跑来找我呢?如果说他害怕了,那就说明他现在害怕,就在眼下,就在这几天……我说列比亚德金,你可别看走了眼,走岔了道呀……”

“他还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来吓唬我。啊呀呀,不得了,啊呀呀,了不得;不,这才不得了呢!我鬼迷心窍,对利普京说漏了嘴。鬼才知道这些魔鬼在打什么鬼主意,永远也搞不清他们的鬼名堂。又要像五年前那样开始折腾了。没错,我能向谁告密呢?‘您没有犯浑给谁写过什么信吧?’唔。可见,是可以借口犯浑给什么人写信的,不是吗?该不会是他在给我出点子吧?‘您要上彼得堡去就是为了干这个。’骗子,我不过做过这梦,可是他连我做过什么梦都猜到了!倒像他怂恿我去干似的。这里大概有两种可能,非此即彼:要么因为他肆意胡闹自己害怕了,要么……要么他自己什么也不怕,而只是怂恿我去告发他们大家!啊呀,不得了,列比亚德金,啊呀,可别打错了算盘啊……”

他深深地陷入了沉思,都忘了偷听。不过,要偷听也难;房门很厚实,而且是单扇的,他们的说话声又很低,只能听到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大尉甚至啐了口唾沫,又走到台阶上,在沉思中吹起了口哨。

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房间比大尉住的那间大一倍,里面的家具同样十分粗陋;但是放在长沙发前的那张桌上却铺了一条很漂亮的花桌布;桌上点着一盏灯;整个地板上铺着一块很漂亮的地毯;卧榻被一块长长的、横贯全屋的绿色帷幔隔开了,此外,桌旁还放着一把大软椅,不过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并没有坐在这把软椅上。在墙角,正如在以前那套住宅里一样,供着一尊圣像,圣像前点着一盏油灯,而在桌上则放着同样一些必不可少的小物件:一副纸牌,一面小镜子,一个歌本,甚至还有一只奶油面包。此外,还多了两本带彩色插图的书,一本是从流行的游记中摘选出来供少年们阅读的书;另一本是轻松的劝谕性的故事集,多半是骑士故事,用作圣诞晚会的礼物或学校的课外读物。还有一本收藏着各种照片的影集。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正如大尉预先告知的那样,正在等候客人光临;但是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进她屋里的时候,她却睡着了,半躺在沙发上,斜靠在一个粗绒线织的靠垫上。客人悄无声息地随手关上了门,仍旧站在原地,开始端详这个睡着的女人。

大尉说她作了一番打扮,他这是瞎说。她跟星期天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家一样穿着那身深色的连衣裙。也像上回那样,她的头发在后脑勺上绾了个小小的发髻;也像上回那样裸露着又长又瘦的脖子。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送给她的那条黑色披肩,被用心地叠好,放在沙发上。也像上回那样,粗俗地抹了粉,搽了胭脂。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还没站够一分钟,她就突然醒了,好像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注视她,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但是,客人心里大概出现了什么奇怪的想法:他继续站在门口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用锐利的目光,无言而又固执地端详着她的脸。也许,这目光过于严厉了,也许,其中流露出一种厌恶。甚至对她的恐惧流露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假如这并非因为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浓睡初醒仿佛觉得如此的话;但是在几乎只有片刻的等待之后,这个可怜的女人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十分恐惧的神态;脸上掠过一阵痉挛,她晃动着两手,举了起来,突然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再过一刹那,她说不定会吓得大叫。但是客人清醒了过来;霎时间他的面部表情变了,他带着最亲切和最和蔼可亲的微笑走近桌子。

“对不起,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我意外来到,吓着您了,把您吵醒了。”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说道。

软语温存产生了应有的效果,恐惧消失了,尽管她依然害怕地望着他,显然,竭力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怕兮兮地伸出了一只手。终于,一缕微笑怯生生地浮现在她的嘴唇上。

“您好,公爵。”悄声道,有点异样地端详着他。

“您大概做了个噩梦吧?”他继续越来越和蔼可亲,越来越亲切地微笑着。

“您怎么知道我做了这样的梦呢……”

她突然又发起抖来,身子往后一缩,向前伸出一只手,仿佛自卫似的,又准备要哭了。

“您别紧张,够了,有什么好怕的呢,难道您没认出是我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劝她道,但是这一回他花了很长时间都没能把她劝过来;她默默地望着他,始终带着一种痛苦的困惑,在她那可怜的头脑里盘旋着一种沉重的思虑,始终在冥思苦想,想要想出个结果来。她一会儿垂下眼睛,一会儿又突然向他匆匆一瞥。最后,她虽然没有平静下来,却似乎拿定了主意。

“请坐,请您坐在我身旁,让我以后能够看清您的脸。”她相当坚决地说道,似乎带着一种明显的新目的。“而现在您放心,现在我不会看您了,我往下看。同时,您也不要看我,直到我请您抬起头来为止。请坐呀。”她甚至不耐烦地加了一句。

一种新感觉分明越来越厉害地控制了她。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坐下后一直等着;出现了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唔!这一切让我觉得很奇怪,”她突然几乎厌恶地呢喃道,“当然,我乱梦颠倒,做了许多噩梦;不过我在梦中看到您时您为什么是那么一副模样呢?”

“好了,咱们别谈梦了。”他不耐烦地说道,尽管她不让他看她,他还是向她转过了身子,说不定方才那种表情又在他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他看到,有好几次她非常想抬起头来看他,但是顽强地克制住自己,一直望着下面。

“我说公爵,”她突然提高了嗓门,“我说公爵……”

“您干吗别转了身子,您干吗不抬起头来看我,演这出滑稽戏到底要干什么呢?”他忍不住叫道。

但是她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

“我说公爵,”她第三次声音坚决地重复道,脸上带着不愉快的、不胜其烦的表情,“当时您在马车里对我说,将要宣布咱俩的婚事,当时我吓了一跳:秘密保不住了。现在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我看得很清楚,我根本不合适。打扮自己我会,接待客人说不定也行:请人来喝茶也没什么大不了,特别是如果有用人帮忙的话。但是,要知道,别人从一旁会怎么看呢。当时,星期天上午,我在那家人家看清了许多事。那位漂亮小姐一直看着我,特别是您进来以后。要知道,您当时不是进来了吗,啊?她母亲不过是上流社会一位可笑的老太太。我哥列比亚德金也闹了不少笑话;为了不笑出来,我一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彩绘很漂亮。他母亲只配做修女院的院长;我怕她,虽然她送给了我一条黑披巾。当时她们大家想必从我没有料到的方面对我作了评价;我并不生气,当时,我只是坐在那里想:我算她们的什么亲戚呢?当然,要求于伯爵夫人的只是她的内心素质,因为干家务她有的是用人,此外还得有一种上流社会女人的娇媚举止,只有这样才能接待外国游客。但是那个星期天她们毕竟对我很失望。只有达莎是天使。我非常害怕她们一不留神说出对我的看法,伤了他的心。”

“您不用怕,也不用担心。”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撇了撇嘴。

“如果他因为我而感到害臊的话,我倒一点不在乎,因为这里永远是怜悯多于惭愧,当然,也因人而异。他应该是知道的,与其说她们可怜我,不如说我可怜她们。”

“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您好像对她们很有意见似的?”

“谁?我?不。”她淳朴地微微一笑。“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当时看了看你们大家:你们大家都在生气,你们大家都在争吵;就不会聚到一起,开怀大笑。这么多财富,欢乐却这么少——这一切我都感到丑恶。话又说回来,现在我除了可怜我自己以外,我并不可怜任何人。”

“我听说,我不在的时候,您跟您的哥哥日子过得很艰难?”

“谁告诉您的?胡说八道;现在要艰难得多;现在净做噩梦,而我之所以常常做噩梦,就是因为您回来了。请问,您干吗要回来呢?”

“您愿意再回到修女院去吗?”

“哼,我早料到啦,他们肯定会让我再进修女院的!你们的修女院对我有多稀罕呀!我干吗要进修女院呢,我现在去干吗?现在我孤苦伶仃!再开始第三次生活就晚了。”

“您因为什么事很生气,总不会是怕我不爱您吧?”

“您爱不爱,我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倒是我怕我自己不会狠下心来不爱什么人。”

她轻蔑地发出一声冷笑。

“大概有件很大的大事,我对不起他,”她突然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不过我不晓得我错在哪里,糟糕就在于我百思不得其解。常常呀常常,在这五年里,我日夜担心我有什么事对不起他。我常常祷告呀祷告,老是想着我有什么事情对不起他,铸成了大错。结果发现这都是真的。”

“发现了什么?”

“我只怕他那方面有没有什么。”她继续道,没有回答问题,甚至好像根本没听清似的。“再说他也不该跟这样一些小人鬼混。伯爵夫人恨不得一口吃了我,虽然她让我坐了她的马车。大家都参与了这一阴谋——莫非他也裹进去了?难道他也背叛了我(她的下巴和嘴唇发起抖来)?我说:您看过关于格里什卡·奥特列皮耶夫的故事吗?也就是在七座大教堂里受到诅咒的那个人?”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一言不发。

“不过,我现在要向您转过身来了,我要看着您,”她仿佛突然打定了主意似的,“您也向我转过身来看着我,不过要看得仔细点。我想最后一次证实一下。”

“我早在看您了。”

“唔,”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说,凝神端详着他,“您大大地发福了……”

她本来还想说什么话,但是突然方才那种恐惧感又第三次猛地扭曲了她的脸,她又向前举起手来,身子往后一缩。

“您倒是怎么啦?”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几乎发狂般叫道。

但是这恐惧只持续了一刹那;她脸上绽起了一种奇怪的笑容,疑心重重的、不愉快的笑容。

“公爵,我求您了,请您站起来,走进去。”她突然用一种坚决而又执拗的声音说道。

“怎么走进去?让我走到哪儿?”

“整整五年了,我一直在想象他怎么走进来。您先站起来,走到门外去,走到那个房间去。我就这么坐着,仿佛完全出乎意料似的,手里拿着一本书,而您经过五年的走南闯北之后突然走了进来。我想看看这会是什么样子。”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私下里恨得咬牙切齿,他悻悻然说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

“够了。”他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说道。“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请您听我说嘛。劳驾了,如果您办得到的话,请您集中您的全部注意力。要知道,您并不完全是疯子!”他不耐烦地脱口说道。“明天我就要宣布我们的婚事。您永远也住不进我家的大公馆,您就死了这条心吧。您愿意跟我过一辈子吗,不过离这里很远?在山里,在瑞士,那里有个地方……您放心,我永远不会抛弃您,也不会送您进疯人院。我的钱足够咱俩生活了,不用向别人伸手。您会有一个女用人,您不用干任何活。不管您想要什么,只要办得到,都会给您弄来。您可以祷告,爱上哪儿上哪儿,爱做什么都可以。我决不干涉,我也一辈子都不离开我那个地方。您愿意的话,我可以一辈子不跟您说话;您愿意的话,也可以像过去在彼得堡的贫民窟里那样,每天晚上跟我讲您的故事。如果您想听我读书,我可以读给您听。但是就这样过一辈子,在一个地方,而这地方是很闭塞枯燥的。您愿意吗?您拿不定主意?将来您不会后悔,不会用眼泪,用诅咒来折磨我?”

她非常好奇地听完了他的话,长时间保持着沉默,在想。

“这一切我都觉得难以置信,”她终于嘲弄而又厌恶地说道,“也许,就这样,在那山里,我一住就是四十年。”她笑了。

“那又怎么啦,咱们就住它四十年好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皱紧了眉头。

“哼。我说什么也不去。”

“甚至跟我一起也不去吗?”

“您算老几,干吗我要跟您一起去?跟他连续四十年待在山上——听,想得倒美。说真的,如今冒出了一些多么有耐心的人啊!不,让雄鹰变成猫头鹰,那是办不到的。我那公爵可不是这样的人!”她骄傲而又庄严地抬起了头。

他突然若有所悟。

“您干吗叫我公爵呢……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迅速问道。

“怎么?难道您不是公爵?”

“我从来不曾做过公爵呀。”

“那么这是您自己,您自己,终究当面承认您不是公爵啦!”

“告诉您,我从来不曾做过公爵。”

“主啊!”她举起两手一拍,“我早料到他的敌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但是这样放肆——却是我从来没有料到的!他还活着吗?”她发狂般叫道,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频频进逼,“你是不是把他杀了,你说呀!”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勃然变色;但是已经很难吓住她了,她得意洋洋地说:

“谁知道你是什么人,以及你是从哪儿跳出来的!整整五年了,只有我的心,我的心感觉到了整个阴谋!可我却坐在这里,感到很奇怪:哪来的一只瞎了眼的猫头鹰在拼命讨好我呢?不,宝贝儿,你是一个蹩脚演员,还不如列比亚德金。请替我向伯爵夫人深深一鞠躬,并且告诉她,让她派个比你强一点的人来。你说:是不是她雇你来的?你是不是承蒙她恩赐,在她的厨房里混碗饭吃?你们的整个骗局我都看透了,你们所有的人,直到最后一个,我都了解!”

他使劲抓住她肘部上面的胳臂,她却冲他的脸哈哈大笑。

“你倒长得很像,也许是他的亲戚吧——真狡猾!不过我那位可是个矫健的雄鹰和公爵,而你只是只猫头鹰和做小买卖的!我那位对上帝,愿意的话就顶礼膜拜,不愿意的话就拉倒,而你还被沙图什卡(他这人可亲又可爱,是我的宝贝)扇了耳光,这是我的列比亚德金告诉我的。你进来的时候干吗那么怕兮兮的?谁把你吓住了?当我摔倒,你把我扶起来的时候,我一看到你那卑鄙无耻的嘴脸,就像一条蛆虫钻进了我的心窝:不是他,我想,肯定不是他!我那雄鹰决不会在那位上流社会小姐面前因我而感到害臊!噢,主啊!整整五年了,我一想到我那雄鹰就住在那里,住在山那边,在展翅飞翔,在仰望太阳……想到这个,我就感到无比幸福!你说,你这冒牌货,给了你很多钱吧。是不是因为给了你一大笔钱你才同意来冒名顶替的?我可一个子儿也不给你。哈哈哈!哈哈哈……”

“哼,白痴!”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恨得咬牙切齿,仍旧紧紧抓住她的胳臂。

“滚,冒牌货!”她命令似地叫道,“我是我的公爵的妻子,我不怕你的刀!”

“刀?”

“是的,刀!你兜里揣着刀。你以为我睡着了,可是我看见了:你方才进来的时候拔出了刀!”

“你说什么呀,不幸的女人,你梦见什么啦!”他吼道,用足力气把她从身边推开,因而使她的肩膀和脑袋很疼地撞在了沙发背上。他拔脚飞跑;但是她立刻跳起来,一瘸一拐,连蹦带跳地跟在他后面,紧追不舍,直到跑到台阶上才被吓得半死的列比亚德金使劲拦住,可是她从台阶上还冲他的背影向黑暗里又是尖叫又是哈哈大笑地叫道:

“格里什卡·奥特——列皮——耶夫,我诅——咒——你!”

“刀,刀!”他怒不可遏地一再重复道,迈开大步,慌不择路地穿行在泥泞和水洼中。诚然,有些时候他真想哈哈大笑,大声地笑,疯狂地笑;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忍住了,克制住了笑声。一直到桥上,正好在他方才遇到费季卡的地方,他清醒了过来;同样是那个费季卡这时正在那里等他,现在,一看到他,他就摘下帽子,快乐地龇牙咧嘴,立刻开始跟他兴高采烈、兴味盎然、东拉西扯地谈起了什么事。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先是不停地走了过去,有一段时间甚至根本不去听这个又死乞白赖地缠着他的流浪汉到底在唠叨什么。他蓦地感到很吃惊,想到他竟把这个费季卡完全忘了,而且正是在他自己每时每刻不停地暗自叨咕“刀,刀”的时候把这人给忘了。他一把抓住这流浪汉的脖领子,怀着一肚子恶气,用足所有的力气把他一拳打倒在桥上。刹那间,费季卡本想站起来搏斗,但是又几乎立刻明白了,他在自己的对手面前,而且这对手又是出其不意地向他进攻——他不过像根稻草罢了,于是便蔫不唧儿地不做声了,甚至毫无反抗之意。这个狡猾的流浪汉跪着,被按倒在地,胳膊肘被拧到背后,他镇定自若地等着,看这事将作何了局,似乎完全不相信他会有什么危险。

他没有想错。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已经伸出左手从自己脖子上解下了毛围巾,准备把他的俘虏的两手捆起来;但是突然间不知为什么又撇下他,把他从身边推开。费季卡霎时就站了起来,一转身,刹那间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短而宽的鞋匠用的刀,在他手里一闪。

“放下刀,收起来,立刻收起来!”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用不耐烦的手势命令道,于是这刀又像倏地出现那样倏地不见了。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又默不做声地、头也不回地继续走自己的路,但是那个死乞白赖的坏蛋还是紧随其后,不错,现在已经不东拉西扯地闲聊了,甚至毕恭毕敬地在后面保持着整整一步的距离。两人就这样过了桥,上了岸,这一回是向左转,也跟上回那样走进一条又长又僻静的胡同,但是走这里,要比走方才走过的那条上帝显灵街到市中心,路要短一些。

“有人说,你最近曾在这里的某某县洗劫了教堂,这话当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忽然问。

“说实在的,起先我到教堂去是为了祈祷,您哪。”那个流浪汉郑重其事而又彬彬有礼地答道,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甚至不是郑重其事,而是几乎俨乎其然。方才那种“友好”的亲昵劲已不翼而飞。看得出,这是一个办事认真而又严肃的人,没错,受了些冤枉气,但他不记仇。

“主指引我到那里去以后,”他继续道,“嘿,我想真是天赐良机!出现这样的事纯粹是因为我孤苦伶仃,因为像咱这样的苦命人没有他人救济是根本不行的。瞧,先生,相信上帝吧,主为了惩罚我犯下的罪孽让我吃了个大亏:我弄到的一只晃来晃去的手提香炉和一本给人添麻烦的圣经,还有助祭法衣上的一根金缎带,总共才卖了十二卢布。还有圣尼古拉像上的一只圆形领花,纯银的,算是白给了他们;他们硬说是仿金的铜锌合金。”

“把看门的杀了?”

“应当说,我是跟那个看门的一起拿的,您哪,后来,天快亮了,我们为了一只口袋归谁在小河边彼此发生了争吵。我作了孽,稍稍减轻了一点他的罪孽。”

“你还要再杀,再偷。”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跟您说的话一模一样,他也这样劝我,您哪,因为这位少爷在救济穷人这种事上非但小气,而且心也太狠,您哪。此外,这位少爷一点也不相信把咱们由尘土造出来的那个天上的造物主,您哪,他说一切都是大自然创造的,甚至于似乎直到最后一只野兽,他根本不明白,此外,像咱这样的苦命人,如果没有好心人救济,那是根本活不成的。您哪。如果你跟他说明这道理,他就像羊看水一样莫名其妙,看到这种人真叫人纳闷。还有件事,您信不信,在列比亚德金大尉家,您哪,也就是您刚才去拜访的那家人家,还在您没来之前,他俩住在菲利波夫公寓,有时房门整宿敞开着,也不上锁,您哪,他本人则烂醉如泥,睡得跟死人似的,而钱则从他的所有口袋里散落一地。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因为像咱这样过活,如果没有旁人救济,是无论如何活不成的,您哪……”

“你怎么可能亲眼见到呢?难道你半夜进去了?”

“也许进去过吧,不过人不知鬼不觉。”

“你怎么没有杀了他?”

“我盘算了一下,心想还是稳扎稳打点好。因为有一回我千真万确地打听到,我永远可以从他那里扒窃到约摸一百五十卢布,只要少安毋躁,就可以从他那里把所有的一千五百卢布全弄到手,我干吗还要这么干呢?因为列比亚德金大尉(我可是亲耳听到的,您哪)每次喝醉了酒就会对您抱很大希望,这里没有一家小饭馆,甚至最蹩脚的小酒馆,他不曾在那里醉醺醺地宣布过这事,您哪,因为我听到很多人都这样说,因此我也开始把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少爷您身上了。先生,我把您当做我父亲或者当做我的亲兄弟,因此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永远也不会从我这里知道这事,甚至没有一个人会知道。那么,少爷,您能不能够赏给我区区三个卢布呢?您最好能让我放开手脚,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因为像咱这种人没有人救济是无论如何活不下去的,您哪。”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哈哈大笑起来,从衣兜里掏出皮夹,皮夹里有许多小额钞票,多达五十卢布,他从一沓里抽出一张扔给了他,接着又扔给了他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费季卡冲过去,想顺势接住,一张张钞票纷纷落在烂泥里,费季卡边抓边喊:“嘿,嘿!”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最后把整个一沓钞票全扔给了他,继续哈哈大笑着进了小胡同,但是这一回已经是他一个人了。那流浪汉留下来跪在烂泥里,爬来爬去地寻找随风飘散和沉到水洼里的钞票,而且整整一小时都可以听到他在黑暗中断断续续地呼喊:“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