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小偷斗室到吉斯凯小姐的梳妆室——阿希尔·德·阿莱

我开始脱衣时,听到了谈话声。接着门开了,警察局长先生在佴先生的陪同下,走进了我的囚室。这位局长对我在拘留时延长了监禁时间万般道歉。他告诉我说,我的朋友菲滋——雅梅公爵和于德·德·纳维尔男爵像我一样,都被捕了;由于受到省长的干预,他们不知道把法庭认定应该受到收审的人安置在什么地方。“但是,”他补充道,“子爵先生,您马上上我家去,您可以在那里选择一间最合您心意的房间。”

我向他表示感谢,并请他不要挪动我这个窝,因为我已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就像和尚喜欢他的殿堂一样。警察局长拒绝了我的要求,我得搬走。我又看到沙龙了,那是自从波拿巴的警察局长请我来这里,劝我远离巴黎后我一直没有见过的。吉斯凯先生①和吉斯凯太太给我打开了他们所有的房间,请我选择—个我最喜欢的。佴先生建议把他的房间让给我,他们如此客气,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我要了一间单独朝花园开的小房间;这间房子,据我看,是给吉斯凯小姐当梳妆室用的。他们允许我带仆人,让他睡在门外通向吉斯凯夫人那套房子的—条小楼道入口处的地毯上。另外一条梯道通向花园,但我不能从那里过,每天晚上,在花园与沿河马路之间的栅栏下安排了一个哨兵站岗。吉斯凯夫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吉斯凯小姐很漂亮,是—个天才的音乐家。我对主人的细心安排很满意:似乎他们想要补赎十二刊、时以来给我的惩罚。

①他是警察局长,佴是他的秘书.我们在稍后还会尹到他,他是吉斯凯小姐的未婚夫。

在吉斯凯小姐的盥洗室住下的第二天,我很高兴地起了床,回忆起了阿纳克翁一首关于一位年轻希腊女孩的梳妆室的歌。我把头靠在窗子上,看到一座满园绿色的小花园,围墙上爬满了日本的长春藤。右面,花园的尽头,有一些办公室,可以看到那里一些和颜悦色的警察局职员,就像丁香花中的美女;左面是塞纳河河堤,塞纳河和巴黎古城的一角,古城拐角在圣安德烈·阿尔克的乡村里。我听到了吉斯凯小姐那优雅的琴声,中间夹杂着密探们那讨价还价向他们的头头要求对告密费分成的吵闹声。

斗转星移,世界上的一切都在改变!警察局里那个带浪漫气息的英国式小花园已只剩下法国式花园毫无规则的部分了,有如巴黎首任法院院长的大楼里修剪过的绿荫栅。在一五八○年,这个花园位于一大堆挡住了它北边和西边视线的房子中间,它一直延伸到塞纳河边。只有在那里,在白天路障撤消后,德·吉兹才来拜访阿希尔·德·阿莱①。他发现首任议长在花园里散步;议长对他的到来并不怎么感到惊诧,他不屑一顾,把头转了过去,继续散步。散步完了,他已到了小路的尽头,待他转过身来,他看到德·吉兹公爵正朝他走去。这个威严的法官扯开嗓门对他说道:“真是天大的不幸,仆人竟然把主子赶走了;尽管这样,我的灵魂依旧属于上帝,我的心依旧属于我的国王,而我的身体却掌握在恶人手中。由得他们怎么做吧。”阿希尔·德·阿莱今天在这花园里散步,到这里来散步的还有维多克先生②,德·吉兹公爵和科科·拉库尔。在一些大的原则上,我们已改换了一些大人物,我们现在多么自由啊!尤其是,我把头依在窗户上,我是多么自由啊,楼梯下监视我的那个坏家伙,时刻准备在我逃走时向我开枪,好像我长了翅膀似的。我的花园里没有夜莺,但有许多在乡村、城市、宫殿、监狱到处可见的矫健、放肆、喜欢吵架的麻雀。它们站在死亡的边缘上和在玫瑰花上一样快活,它们所想要的就是逃离人世间的痛苦。

①阿希尔·德·阿莱(ArchilledeHarlay一五三六—一六一九),巴黎议会首任议长。

②有名的苦役犯变成了安全局局长(一七七五—一八五七)。科科·拉库尔是他的副手,继承人。

预审法官德莫蒂埃先生

夏多布里昂夫人获准来看我了。她曾在恐怖时代同我的两个妹妹吕西尔和朱莉在雷恩监狱坐过十三个月的牢;她的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已承受不了蹲监狱这两个词了。我可怜的妻子在走进警察局时,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这是我真正应该承担的责任。在我被拘留的第二天,预审法官德莫蒂埃先生在记录员的陪同下来到了我这里。

基佐先生已经让人任命作家埃罗①先生担任雷恩王室法庭的检察长;这位先生向来嫉妒成性,使性子耍态度,一朝大权在手,更是野腔无调,像只斗胜的公鸡。

①天主教作家欧内斯特·埃罗(ErnestHello)的父亲。

这位基佐先生的被保护人从混在南特起诉佩里耶先生的材料里找到了我的名字和菲兹——雅梅公爵先生、于德·德,纳维尔先生的名字,就写信给法庭专使说,如果他是主人的话,就决不会放过我们,把我们放到案子里去,当作共犯和物证。德·蒙塔利韦先生②原以为应对埃罗先生的意见作出让步;有一段时间他毕恭毕敬跑到我家听取我对选举和新闻自由的建议和见解。复辟时期造就了一批像德·蒙塔利韦先生这样的人,而没有培养出一个有才智的人,无疑这就是为什么它在人们的心里没有留下好印象。

②德·蒙塔利韦(deMontalivet),当时是内务大臣。

预审法官德·蒙塔利韦先生走进我的小屋,一种虚情假意在他挛缩而粗暴的脸上蔓延,就像在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蜂蜜似的。

我叫忠臣,出生在诺曼底,

是手持权仗的看门人,虽然像伪君子。

德莫蒂埃先生不久以前是圣会派①成员,伟大的领圣体者,伟大的正统主义者,伟大的敕令拥护者,现在成了狂热的中庸派。我以惯有的礼节请这个畜生坐下,把一把扶手椅扔到了他面前。我在他的记录员面前放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上了一支羽毛笔和墨水。我坐在德莫蒂埃先生前面,他用一种温和的声调对我宣读了各种小小的指控,很有证据,这足以让我杀头。接着是审讯。

①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左右政权的一派。

我再一次申明不承认现行的政治制度,我没有什么可回答的,我不会在什么东西上签字,所有这些指控都是不能成立的,他们可以不必费心,可以去干别的,但我总会很乐意地接待德莫蒂埃先生的来访。

我看到我这种做法使这位圣人大为恼火,他以前是赞成我的观点的,我的行为在他看来,对他的行为不失为一种辛辣的讽刺。这位法官的高傲里掺杂着不满,他自认为在他的职责范围里受到了伤害。他想跟我讲理;我永远也不能让他弄明白社会秩序和政治秩序之间存在的差异。我对他说,我服从的首先是自然法则;我遵守民法、军事法和财政治,治安法和公共秩序。政治法,只要它来自于历代的王权或者人民的王权,我是遵守的。我没有那么傻和虚伪去相信人民被召集开了会,受到了协商,建立的政治秩序是国民裁定的结果。结果有人指责是盗窃犯、杀人犯、纵火犯,或者别的凶杀和社会罪行,我会求助于法律。但是当有人在政治上向我起诉时,我对这个毫无合法权利的当局没有什么可回答的,因而它也没有什么可问我的。

半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德莫蒂埃先生的愤怒,我早就听说了(他企图把他的愤怒感染给法官们),他带着一种酸溜溜的神态走近我,对我说道:“您不想把您的大名告诉我吗?”在一次审讯中,他给我念了一封查理十世给德·菲兹——雅梅公爵的信,里面有一句赞美我的话。“很好,先生,”我对他说,“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呢?众所周知,我一直忠于原来的国王,我没有宣誓效忠菲力普。正在流放的国王的信让我感动;在他那繁荣昌盛的时期,他从未对我说过相似的话;而这句话是对我所有效劳的奖誉。”

一八三二年七月底于巴黎地狱街

在吉斯凯先生家里的生活——我的获释

很多囚犯都得到了雷卡米耶夫人的安慰和解救;她由人领着到了我的新住所来看过我。德·贝朗瑞先生从帕西下车,在他的朋友的簇拥下,用诗一样的语言同我谈起了我那些朋友的囚禁生活。他不能再为复辟王朝的事毫不客气地责备我了。我那肥胖的老朋友贝尔坦来给我管理政府的圣事①;一位热情的女子专门从博韦赶来欣赏我的光辉形象;维勒曼先生不畏强暴来看我;杜布瓦①先生,昂佩尔先生,勒诺芒先生,我这些慷慨博学的年轻朋友没有忘记我;共和党律师勒德律先生从未离开过我,在案件有希望时,他将扩大战果,他准备花费他所有的时间、牺牲他的幸福为我辩护。

①此话颇具讽刺意义,因为贝尔坦和《辩论报》早已同《菲力普报》结盟。

①杜布瓦(Dubois),《环球》的创始者。

吉斯凯先生,像我给您说过的那样,把所有的客厅供给我用,但我没有滥用这种权利。只在一天晚上,我下楼坐在吉斯凯先生和吉斯凯夫人之间听吉斯凯小姐弹钢琴。她父亲责备她,说她的奏鸣曲弹得不如以前好。这场只有我一个听众的小型家庭音乐会倒别有情趣。这田园式的一幕在家庭的和谐气氛中正进行时,一群治安警察手拿长枪和铁头木棍把我的一些难友从外面带了进来;此时此刻,在警察们的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宁静与和谐在支配着他们啊!

我很高兴能让自己接受一个特殊的恩惠,那就是蹲监狱。菲利蓬先生②曾经因为他的才干被拘留了几个月,他是在夏约的疗养院里度过这些日子的,因为他需要在一件讼诉案中作证被叫到了巴黎,他便利用了这个机会,再也没有回到他的囚室。但他后悔了,在他的藏身之处,他不能方便地去看望他爱着的那个女孩子了。他后悔没回监狱,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去,便给我写了下面这封信,请我和我的主人商量此事。

②菲利蓬(Philipon),《漫画报》的主编。

先生:

您是囚犯,因此您会理解我的,您不能把自己当做夏多布里昂……我也是囚犯,从戒严后我自愿当囚犯的;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在一个像我一样可怜的艺术家家里。我曾想逃避军事法庭的审讯,因为本月九日我受到了它的威胁,他们要查封我的报纸。可是,躲起来吧,我就被剥夺了拥抱一个我爱得发疯的孩子的机会,那是一个我收养的五岁小女孩,她是我的幸福和快乐。这种剥夺,我再也忍受不了多久了,这等于死亡!我去自首吧,他们会把我投进圣佩拉热监狱;在那里我见到我那可怜孩子的机会会很少;如果他们让我见她的话,也只能在规定的时间里;不天天见到她的话,我会为她的健康担心得发抖,会担心得死去的。

我对您说,先生,对您这个正统派说;我是个忠心耿耿的共和党人,您是个严肃、温文尔雅的人。我是个漫画家,主张人在政治上的人格越辛辣越好,对您来说,我是什么人,您一点都不了解,只是像您一样是个囚犯。因为获得了警察局长先生的允许,让我进了疗养院,他们把我递解到了这里。如果能让我那可怜的孩子留在我这里,我以我的名誉作担保,要我上法庭,我每一次都去,我决不逃避任何法庭的裁定。

先生,请您相信,当我以荣誉作担保时,我保证决不逃跑,而且我坚信您可以当我的律师;尽管在正统派与共和党之间,在政治的实质关系上能看到联盟的新的迹象,但是,所有的人,他们的看法竟是如此的一致。

如果对这样一位主人,对这样一位律师提出要求,我遭到拒绝的话,我会知道我再没有什么可指望了,我会看到自己将与我那可怜的爱玛要分开九个月。

先生,不管您那宽宏大量的干预结果如何,我对您的感激将是长期的,永远的,因为我永远不会怀疑我这急切的希望会在您那高尚的心灵上产生共鸣。

先生,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敬意,请相信我,我是您最卑微、最忠实的仆人。

《漫画报》主编、补判处十三个月监禁的囚徒菲利蓬

一八三二年六月二十一日于巴黎

我获得了菲利蓬先生要求的优待,他给我回了一封信表示感谢,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帮忙(它使得只用一个宪兵在夏约看守我这位主顾了)。但是,这种隐藏的快乐也许只能被那些真正有这种感觉的人感觉到。

先生:

我和我亲爱的孩子一块去了夏约。

我要感谢您,但我觉得这些词语太苍白无力,无法表达我对您的感激之情。先生,我有理由相信是您的心灵驱使您去力排众议、据理力争的。当我想到您说我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您描绘您的仁慈会使我幸福得要发疯的情景比我描绘得会更好时,我坚信自己一点也不会搞错。

请接受我最诚挚的谢意,先生,请相信我是您最忠诚的仆人。

夏尔·菲利蓬

在我的信誉的这个特别的标记上,我还要给我的名望加上这个奇特的证明:吉斯凯办公室里的一个年轻职员给我读了一篇十分优美的诗,而这篇诗吉斯凯先生本人曾送给了我。人总得讲公正:如果一个文人政府卑鄙地攻击我,诗人们便起来堂堂正正地保护我;维尔曼先生曾勇敢地为我辩护过,我的肥胖的朋友在《论坛报》上发表了一篇署名文章,对我的被捕表示了抗议。下面是办公室职员给我说的署名诗人肖邦的诗:

致德·夏多布里昂先生

致巴黎警察局局长

曾经钦羡你的天才,

我斗胆呈上我的诗,

就如一丁点儿水流入大海中央,

我带上这件贡品给辑睦之神。

今天不幸已降临到你的头上,

万里晴空总蕴含在风雨飘摇之中。

短暂的现在,给诗人什么呢?

你的荣耀与世长存……我们的怨恨也将过去。

对顽抗的敌人,你那刚劲有力的声音

使它在错误的道路上胆战心惊;

而你那迷人的口才总能让心灵得到慰藉。

不久前,一位国王限制了你神圣的自由,

在他的冷酷无情面前,你是多么伟大……

他会倒下,会被法兰西赶跑,

你看到他的只能是他的倒霉!

啊!谁能估量出你的忠诚

让激流改变方向?

只要有一个政党为你的热忱拍手称快,

你的光荣就会属于我们大家……

拿起你的画笔吧。

办公室职员肖邦

诺埃米小姐(我猜想这是吉斯凯小姐的名字)经常一个人拿着一本书在小花园里散步,她不时偷偷朝我的窗户瞧一眼。被我主人的千金小姐解除我的铁链是很令人高兴的,如同塞万提斯①!正当我显得浪漫、年轻、漂亮的时候,佴先生走来打碎了我的梦。我看见他以一种没有欺骗我,也没有欺骗窈窕淑女们的神态在同吉斯凯小姐谈话。我驱散眼前的云雾,关上窗子,没有让厄运中的风把我的胡须催白。

①塞万提斯(Cervantes一五四七—一六一六),西班牙作家,他的一生充满磨难,坐过五年牢。主要作品有《唐·吉诃德》。

半个月之后,六月三十日,一道不予起诉的命令让我获得了自由。夏多布里昂夫人高兴无比,如果对我的监禁延长下去,她会死去的,我想。她坐着马车来找我,我很快把行李收拾好放上了马车,就像从前我从部里回来那样敏捷。我回到地狱街,不知道用什么去消除不幸带来的痛苦①。

①博舒哀的回忆里是这么说的。

如果吉斯凯先生的名字能在未来的历史上写上一笔的话,也许他名声会很糟糕;我希望刚才我写的关于他的东西能冲淡对他的敌对的描述。我只能赞扬他的关心和乐于助人;如果我被判刑,也许他也不会让我逃出来,但总归,他和他的家人对我是很有礼节的,对我很体贴,他们能设身处地地为我当时以及以前的处境着想。历来的文官政府和法学家对待弱者要多粗鲁有多粗鲁,而且从不后悔。

四十年来,在法国登台的各类政府中,菲力普政府是唯一把我划进土匪的圈子里去的政府。它把手打到了我的头上,打到了我这个受人尊敬的人、甚至是发怒的征服者的头上;拿破仑曾经举起了手,但他没有打下来。他们为什么恼羞成怒?让我来跟您说说吧:我敢于为权利而不是为一时一事提出异议;在一个国家里,在拿破仑统治下我要求自由,在复辟时期我要求荣誉;在一个国家里,寂寞时,我依靠的不是兄弟、姐妹、孩子、快乐和高兴,而是坟墓。最近政治上的变化使我剩下的朋友与我分道扬镳了:他们是那些不愿守着我的贫穷而去碰运气、用不正当手段去发财的人,是那些抛弃了处在受辱中的家园的人。几代本来是如此钟爱独立的人们却出卖了自己:他们的行为里暴露出粗俗,傲气中显出固执,文字中表现出中庸或疯狂。我从这些人身上等待的只有蔑视,礼尚往来,我要把蔑视还给他们。他们对我什么也不了解,他们无视自己曾经发过誓的东西,他们忘记了人家对他们的谆谆教导,忘记了尊重自己的意见,忘记了对成绩和金钱的淡然相待,忘记了对牺牲的珍视、对弱者和不幸者的爱护。

一八三二年七月底于巴黎地狱街

给司法大臣的信及回信

在不予起诉的命令下达之后,我还有一个任务要完成。我被控告犯的轻罪与在南特被羁押的佩里耶先生的案件有关。我没能同预审法官解释清楚,因为我不承认法院的权力。为了修复因我的沉默而可能给佩里耶先生造成的不幸,我给司法大臣写了下面这封大家将要看到的信,而且我将在报纸上公布于众:

司法大臣先生:

请允许我给您写信,为一个长期被剥夺自由的男子完成一项良心上的也是很荣誉的任务。

上个月十八日,当南特的预审法官审讯小佩里耶先生时,他回答说道:他曾经见到过贝里公爵夫人,因为崇敬她的身份、勇气和同情她的不幸遭遇,便接受了她个人的以及她的一些可敬的朋友的关于法国当前的形势和关于王子殿下出现在西方产生的后果的意见。

佩里耶先生以他惯有的天才扩大了这个广泛的主题,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任何一场国外的或国内的战争,即使摘取了胜利的桂冠,既不能压制也不能统一公众的舆论。

当问到他刚才谈到的那些可敬的朋友时,佩里耶先生庄重地说道:那是一些严肃的人,他们对当前形势的看法与他的一致。他原以为他必须使他的意见与他们的意见相一致的,不过他们不同意的话,他是不会说出他们的名字的。

司法大臣先生,我是佩里耶先生咨询过的人当中的一个,我不仅支持过他的意见,我甚至按这种意见的意思还草拟过一份文件。在这位王妃真正到了法国领土上的情况下,这份文件应送到贝里公爵夫人的手里;可我不相信她来过。这第一份文件还没有签字,我又写了第二份,并签上我的名字,我更加强烈地恳求亨利四世孙子的勇敢的母亲在纠纷四起时离开祖国。这就是我应该对佩里耶先生说的。真正的罪犯,如果有罪犯的话,那就是我。我希望这些话能让南特这名囚犯尽快获释。这些话只会留在我的脑海中去对一件事的指控的思索,这无疑是非常无辜的,但不管怎么说,我宁愿承担一切后果。

顺致敬意。

夏多布里昂一八三二年六月三日

于巴黎

又及:

就一件与佩里耶先生有关的事,我曾于上个月九日给德·蒙塔利韦伯爵先生写过封信,这位内务大臣甚至认为不必让我知道他已收到了我的信:由于知道我今天有幸给司法大臣写的这封信的结果如何对我至关重要,我万不得已才请他吩咐他的办公室人员通知我他已收到了我的信。

夏多布里昂

没过多久,司法大臣便回了信,全文如下:

子爵先生:

您写给我的能给司法机关以启示的那封信,我马上转给了国王驻南特法院的检察官,以便让它在已经开始的对佩里耶先生的预审作个补充材料。

顺致敬意。

掌玺大臣巴尔特七月三日于巴黎

通过这封回信,巴尔特先生巧妙地保留了对我提出的新的讼诉。当我隐约预感到有可能对我个人或我写的东西施加暴力时,我想起了中庸政府里那些重要人物极端傲睨万物的神态。啊!天哪!为什么让我经受这种难以想象的危害呢?谁会拥护我提出的主张呢?谁想动我哪怕是一根头发?玩火者必自焚,不惜一切代价为维持和平的不屈的英雄们,然而,你们也曾经经受过财政上的和警察局的恐怖,你们巴黎被围的情况,你们的成千个新闻案件,你们的军事委员会要判《闲话集》①的作者死刑;你们还把我抓进了你们的监狱,你们对我的罪行的量刑并不比死刑轻。我是多么乐意把我的头交出来啊!因为要是把它放在公正的天平上,它肯定会偏向于我的祖国的荣誉、光荣和自由的一边!

①正统派的讽刺性刊物,唯一的编辑是皮埃尔——克雷芒·贝拉尔。他不得不流放国外。

查理十世提供给我的贵族议员年金——我的回信

我比以往更加坚定地要去重新过流亡生活了,夏多布里昂夫人被我这个意外事件吓坏了,她可能已经想到过要走得远远的。剩下的问题只是要找个地方重新搭起我们的帐篷。最大的困难是要弄到一些钱去到国外的土地上生活和还清一笔债,这笔债会让我受到追捕、甚至有被抓起来的危险。

在那个废墟似的大使馆的第一年,我一直在那里当大使:这是我在罗马遇到的情况。波利尼亚克大臣上台后,我辞职了,于是我的日常债务已增加到了六万法郎。我去敲过所有保皇党人的银行的门,没有一家的门朝我敞开。后来有人建议我去敲拉菲特银行的门,拉菲特先生给我预支了一万法郎,我很快把钱还给了那些逼债逼得最紧迫的债主。在我那些书的稿费里,我凑足了这笔钱,满怀感激地还给了他。但我还欠三万法郎的旧债等着我去还,我为此黯然销魂,我手头一无所有,有的只是留了多年的胡子;然而这胡子是金胡子,而每年在我的下巴要剪胡子。

德·莱维公爵从埃科斯旅行回来,他对我说,查理十世想继续向我提供贵族议员年金,我认为应该拒绝这项恩赐。德·莱维公爵又来了,他看到我从监狱里出来处在最尴尬的境地,我家里和地狱街的花园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又被一大群债主纠缠着。我家里的银器早卖光了。德·莱维公爵给我送来了两万法郎,并且正式告诉我说,这只是国王认为欠我的两年的贵族议员年金,我在罗马欠下的债是王国的债务。这笔钱会使我得到解脱,我把它当做临时借贷接受了,并写了下面这封信①:

①您很快会见到我第一次布拉格之行时与查理十世就这项借款的谈话(巴黎记事一八三四年)。

陛下:

在这些不幸之中,上帝愿您的生活神圣不可侵犯;您还没有忘记在圣路易王位下那些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几个月前,承蒙您让人传谕,让我继续享用贵族议员年金,我拒绝了这种特殊的享受。我以为尊贵的陛下有比我更可怜的求助者,他们比我更需要您的好心施与。但我最近刊登的一些文字材料给我带来了不幸,招致迫害;我卖掉了家里为数不丰的财产。但无济于事。看来我不得不接受您这笔费用了,但不是作为陛下给我的年金,而是作为一项临时救济让我借以摆脱困境;这种困境妨碍着我去重新找个避难所、以自己的工作来维持生计。陛下,如果使我放弃我曾为之不遗余力、并且用我的余生为之效劳的王位恢复工作,哪怕是一瞬间,都将会是十分痛苦的。

请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夏多布里昂

一八三二年八月一日至八日

于巴黎地狱街

贝里公爵夫人的信——给贝朗瑞的信——从巴黎出发——从巴黎到卢加诺的日记——奥古斯丁·蒂埃里先生

我侄儿路易·德·夏多布里昂伯爵以他的名义给我预支了两万法郎。这样,我克服了一些物质上的困难。当我做第二次出发的准备时,一件事关荣誉的事把我留住了:贝里公爵夫人还在法国的土地上。她会怎么样、而我难道不应该留在这个地方以便她在危难之中可能会召唤我吗?王妃从旺代省内地来的一纸书信最终使我获得了自由:

子爵先生:

我要同您就我认为应该组建的临时政府事宜谈谈,但我甚至还不知道我是否能回到法国去,不过有人告诉我,您已同意成为其中的一员。本政府事实上还并不存在,因为它还从来不曾召集过会议,有几个成员只是听说要给我一个意见,但我没有能够采纳,因为他们是不是存有坏心眼,我一点都搞不清。您已根据他们向您提出的报告作出了判断,他们的报告是依据我的地位和国家的形势来写的,他们有理由比我更了解这种权威的必然的作用;这种权威的作用我是不肯相信的。假如夏多布里昂先生您在我的身边,我可以肯定您那高贵而仁慈的心灵也是会不相信的。但我并不会因此而轻视个人的良好公务效用,甚至包括拥护临时政府的那些人士的建议;他们的选择通过他们对我指点时表现出来的明显的热情和对亨利五世的正统性的忠诚就可以看出来。我看出您还是想离开法国,尽管我会为此感到遗憾,但不知我能否让您向我靠拢。不过您有着能在遥远的地方发挥作用的武器,我希望您不停地为亨利五世而战斗。

子爵先生,请接受我所有的致意与友谊。

贝里公爵夫人

通过这封信,这位夫人免去了我为她的服务,也没有采纳由佩里耶先生带去的我大胆提出的那些建议,她甚至还显得她的自尊心受到了轻微的伤害,虽然那种权威的必然作用使她如坐云雾。

就这样,我得到了自由,摆脱了一切束缚,八月七日,除了动身以外,我没有其他事可做了。我给去狱中看过我的贝朗瑞先生写了一封告别信。

德·贝朗瑞先生:

我想跟您说声永别了,先生。感谢您记得我。时间紧迫,我得走了,来不及去看您和拥抱您了。我的未来会怎么样,我一无所知:今天,谁会有个美好的未来呢?我们不是处在革命的时代,而是处在社会变化的时代;而变化是缓慢地进行的,一代又一代人处在变形的时代,忍受着黑暗与痛苦。如果说欧洲处在一个衰败的时代(这是很可能的),那是另一回事:它不能生产什么,它将在虚弱的无政府主义的狂热中,在腐败中和教条主义中走向灭亡。这样,先生,您只能歌唱坟墓了。

先生,我已尽了所有的义务:我又回到了您的声音里面;我维护了我来维护的东西;我深受霍乱的折磨;我又回到了大山之上。不要像您威胁过我们的那样去击碎您的梦吧;我欠着它我回忆的这些人中一个最荣耀的头衔。还是使法兰西笑吧,哭吧:因为通过只有您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您的民歌中歌词往往是美滋滋的,而曲子却常常是忧心悲愤的。

请接受我对您的友谊,愿您诗兴大发。

夏多布里昂一八三二年八月七日

于巴黎

我明天得动身,夏多布里昂夫人将在卢塞恩①同我会合。

①瑞士地名。

从巴黎到卢加诺①的日记

①为了写这一章及以后各章,夏多布里昂用了他在旅游期间(从八月十二日到八月十九日)写下的记事录。记事录在一本他称之为《白皮书》的小册子里。德·拉福尔斯公爵拥有这个小册子,他一九四一年出版了这些记事录《夏多布里昂在工作》。

一八三二年八月十二日,巴塞尔②

②阿梅代·蒂埃里(AmedeeThierry一七九七—一八七三),《高卢人的一个故事》一书的作者。

很多人临死前总要去看看他的故乡故土,而我却不能回去让我的故乡故土看着我离开人世。为了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完成我的《回忆录》,我背起一个大包又一次上路了。包里装的是外交文书、机密文件以及大臣们和国王的信件。这是背在背上的一部历史著作。

我在维祖尔见到了奥古斯丁·蒂埃里先生,他隐居在他当省长的兄长家里。以前他在巴黎的时候,他把他的《诺曼底人出征的故事》寄给了我,我去感谢他。我看到一个房间里有个年轻人,房间的百叶窗半关着。那人的眼睛差不多瞎了,他试着站起来接待我;但他的腿支撑不住,倒到了我的怀里。当我向他表示我对他的真诚敬佩时,他的脸红了:这时他回答我说,他的著作是我的著作,那还是在他读法兰克人在殉教者中的战斗时,他萌发了用一种新的方式来写史的思想,他写下了那本书。当我向他告辞时,他竭力站起来送我。他拖着身体一直到了门口,把身子靠在门上。我出来时对他的天才和不幸百感交集。

在一段很长时间的流放后,查理十世突然出现在维祖耳,他正在朝最后一个流放地远航①。

①查理十世一八三二年八月离开苏格兰去布拉格安顿。一八一四年,他在维科斯发表了《告法国人民书》。

我背着这一袋东西毫无障碍地越过了国界线。看吧,在阿尔卑斯山的背面我不能享受瑞士的自由和意大利的阳光,我的建议与我的阅历。

进到巴塞尔,我遇见了一个瑞士老人,他是海关人员。他让我把随身所带物品一一作了登记,然后把我的行李放到了一个地窖里,有个叫不出其名字的东西像一架织机一样在动,在发出声响,一股醋味迎面扑来,就这样把从法国带来的东西进行了消毒处理。这位善良的瑞士人使我感到轻轻松松了。

在谈到雅典的鹳时,我在《游记》中写道:“它们的窝筑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革命到不了那儿。它们看到它们的下面人变了一茬又一茬,尽管不信教的几代人立在信教的几代人的坟墓上,年轻的鹳总得养活它年老的父亲。”

我在巴塞尔找到了六年前我留在那里的鹳窝;但是,房子顶上巴塞尔的鹳塔窝的旅馆不是帕尔泰农庙,莱茵河的阳光不是塞菲兹河的阳光,宗教评议会不是刑事法庭,埃拉斯姆②也不是佩里克莱③:然而这是莱茵河、黑森林、罗马式日耳曼式巴塞尔。路易十四把法国的领土扩展到了这座城市的门口,三个敌对的君主在一八一三年穿过这座城市睡到了路易大帝的床上,拿破仑再守卫也白搭。一块去看看奥尔斑①的《死神之舞》吧,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人类的虚荣。

②埃拉斯姆(Erasme),荷兰人道主义者。

③佩里克莱(Pericles),雅典政治家,民主党领袖。

①奥尔班长期住在巴塞尔,同埃拉斯姆有往来。

《死神之舞》(以前甚至不用化装)一四二四年在巴黎无辜人士公墓前演出过,它来自英国。演出安排在风景区里进行;那里可以看到德雷斯德之墓、吕贝克之墓、芒当之墓、拉谢兹一迪厄之墓、斯特拉斯堡之墓、在法国的布努瓦之墓;在巴塞尔,人们将永远记住奥尔班画里墓中的快乐。

这位伟大艺术家的骷髅舞也被死神带走了,但这种骷髅舞没有减少其固有的狂热:在巴塞尔,奥尔班的著作只有六部保留在修道院里的石桌上和大学的图书馆里。一幅上了色的绘画上保留了全部作品。

这些恐怖底色上的奇异绘画有着莎土比亚的天才,那是喜剧和悲剧混合在一起的天才。上面的人物表情极为生动:穷人和富人,年青人和老年人,男人和女人,教皇,红衣主教,神甫,皇帝,国王,王后,王子,公爵,贵族,法官,军人,对于死神是赞成还是反对,大家都在争论与推理,没有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它的。

死神变化无穷,但总是同生活本身一样,滑稽可笑,它只不过是一幕严肃而低级的滑稽剧。讽刺画家笔下的这个死神只有一条腿,好像上前与之攀谈的假腿乞丐一样;它在他背上的骨头上玩曼陀林,就像它训练的音乐家那样。它不完全是秃顶的,有一小撮金色、棕色、灰色的头发在这瘦骨伶仃的家伙那脖子上飘动着,这使得它差点像活的一样,也使得它更加可怕。在一处涡形装饰的地方,死神几乎显出它有肌肉,它几乎像年轻人那样年轻,它带走了一个正在照镜子的年轻女孩。死神在它的褡裢里有一个狡狯小学生的全部诡计:它用剪刀剪断了给一个盲人引路的狗脖子上的绳子,而那盲人只差两步就要走到一条敞开的阴沟边了。在别处,死神穿着一件小大衣,打着帕斯坎①的手势,走近它众多的受害者中的一个,正在同他攀谈。奥尔班能在大自然中捉住这种美妙的快乐主题:你走进存放圣骨盒的圣堂里,所有的死人头似乎在冷笑,因为它们都露出了牙齿,这是牙齿四周没有嘴唇形成的微笑,它们在笑什么呢?死还是生?

①原指古罗马的一座残缺的雕像,后指小丑、丑角之类。

巴塞尔的大教堂,尤其是那些古老的修道院,令我感兴趣。我跑遍了所有的修道院,里面到处是碑文,我发现了几个宗教改革家的名字。当新教安置在天主教教堂里时,它选择的地点和时间都不合适;人们看到毁坏的要比重建的多。旧基督教是十五世纪以来社会的创建者,那些想在旧基督教里重建原始基督教的干瘪学究们却一座纪念碑也没能建立起来。这种纪念碑意味着什么呢?它怎样和社会风俗联系起来呢?那些人一点也不像路德②和加尔文③时代的吕泰和卡尔万,他们像有着拉斐尔④式才能的莱昂十世或者有着哥特人才能的圣路易;他们中一小部分人什么也不相信,大部人却什么都相信。因此,新教只把教室当庙宇,或者把它毁坏的大教堂当教堂:它在那里建立了一尊裸体像。耶稣和他的使徒也许不像他们那个时代的希腊人和罗马人,但他们没有来制造一种旧的崇拜;他们却来建立了一种新的宗教,用一个神取代了所有的神。

②路德(Luther一四八三—一五四六),德国理论家和宗教改革家。

③加尔文(Calvin一五○九—一五六四),法国宗教改革家。

④拉斐尔(Raphael一四八八—一五二○),意大利画家。

一八三二年八月十四日,卢塞恩

从巴塞尔途经阿尔戈维到卢塞恩的路上有很多山谷,其中有些山谷很像阿尔热莱斯山谷,但比比利牛斯山上的西班牙天空要低些。在卢塞恩,周围尽是连绵起伏的峰峦,有的聚集在一起,有的重叠在一起,有的只露出一个侧面,有的染上了金子般的颜色,有的隐匿在另一些山峰的后面,有的消逝在圣哥达附近白雪皑皑的高山深谷的风景里。假如我们去掉里吉峰和皮拉特峰,只保留上面长了牧草和有兔棚围着四州湖的小山峰,我们就可以造出一个意大利湖来。

环绕着教堂墓地旁边修道院里的连拱长廊好像一些房子,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一景致。墓地里的纪念碑上有一个铁十字架,它作为一面旗帜,上面有一个镀金耶稣像,在太阳底下,这只是一些消失在墓旁的光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些圣水缸,里面有小树浸着。人们可以用小树枝给亡魂祝福。我不会在那里单独地哭上一场,我把圣水洒在安息在那里的基督徒及我那些不幸的兄弟的坟上。我看到一块墓碑,上面这样写着:Hodiemihi,crastibi①,另一块上面写着:Fuithomo②,还一块上面写着:Siste,viator;abi,viator③。等到明天,我还会是个活人;作为旅人,我停了下来;还是作为旅人,我马上滚蛋。我斜靠在修道院的连拱长廊上,久久地盯着吉约姆·退尔和他的同伴们在这里上演过奇遇和历险的剧场:这是瑞士的自由剧场,希勒和让·德·米

①“今天是我,明天轮到你了。”

②“这里安息着一个男子。”

③“旅行者,你停下来;滚吧,旅行者!”

①席勒主演他的悲剧《德·纪尧姆·退尔》(一八○四年);让·德·米勒主演《瑞士联邦的历史》(——七八六—一七九五)。

四五年前我再一次看到阿尔卑斯山时,我在想我那时刚在那里寻找过的东西:我今天会怎么说呢?我明天、明天的明天会又怎么说呢?不幸的是我不能再变老、而我总在变老!

一八三二年八月十五日,卢塞恩

加比森人在圣母升天日的早上按照习俗到山上去感恩、祝福去了。这些修道士宣讲宗教;正是在宗教的保护下,获得了瑞士的独立,而这种独立一直持续至今。可我们的现代自由会是什么样子呢?会是哲学家与刽子手们恩宠的那种可恶的自由吗?这种自由还不到四十年,它就在街头巷尾被出卖了又出卖,兜销了又兜销。在为阿尔卑斯山祝圣的嘉布遣会修士的裤裆里的自由比共和国、帝国、复辟王朝和七月篡权的立法机构的整个旧货店里的自由要多得多。

在瑞士的法国旅人既感动又感伤;我们这些地区的人民的历史与他们的历史有着太多的联系;瑞士人的血为我们而流,通过我们而流;我们把铁和火运到了纪尧姆·代尔的茅屋里;在国内战争中,我们把农民战士组织起来保住了王位。天才的托瓦尔桑②把八月十日的回忆刻到了卢塞恩的城门上。瑞士雄狮中箭后断了气,它那下垂的头和一只爪子盖着现在只能看见百合花徽的法国王室盾形纹章。这里有为牺牲者设立的祭坛,在岩石上雕刻的浅浮雕旁,一簇簇绿树向外国人展示纪念碑中记载八月十日大屠杀里逃出来的士兵名字,路易十六命令瑞士人放下武器的信,祭坛的前部是由拉多费纳夫捐献的赎罪台,这个代表着痛苦的模型上雕刻着作为祭品的神圣小羊羔图像。有什么旨意驱使上天在波旁王朝最后一个国王倒台时让我在纪念碑旁边寻找一个避难所呢?现在至少我凝视这纪念碑不会脸红,我举起我这瘦弱的手不会对着法国的盾形纹章发假誓,有如狮子用它那有力的爪子紧紧抓住自己,直到死的时候才松开一样。

②托瓦尔桑(Thorwalsen),丹麦雕刻家。

有个国会议员竟提议拆毁这块纪念碑,真是怪事!瑞士究竟想要什么?自由吗?它已拥有它达四个世纪;平等吗?它也有;共和国吗?它的政府就是这种形式;减轻赋税吗?瑞土人几乎不纳税。那么它到底想要什么呢?它想变,这是自然规律。当一个民族随着时代的变化不能维持其原样时,那么它的毛病的第一个症状便是痛恨过去和父辈们的伦理道德。

八月十日,我从纪念碑林回来,曾通过一座大桥,那是一种悬在湖上的木质大长廊。长廊屋顶椽子中间嵌着二百三十八幅三角形的画,这些画面点缀着这个长廊,这是民间奢侈的场面;在这里,瑞士人懂得了他们的宗教和历史。

我看见私人养的黑水鸡;我更喜欢孔堡池塘里的野黑水鸡。

回到城里,唱诗班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是从圣母小教堂里传出来的。进到这座教堂,我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时代。在四个装饰一新的祭台前,妇女和神甫一起吟诵祷告和连祷文,这有如晚上在我那贫困的布列塔尼海边祈祷一样;而当时我是在卢塞恩湖畔!我用一只手把生命的两头联结在一起,以便更好地感受到这些年来我所失去的东西。

一八三二年八月十六中午,在卢塞恩湖畔

阿尔卑斯山呀,把你的高峰降低吧,我不再值得你钦佩:我若年轻一点,我会很孤单;现在老了,斜阳孤影叹伶仃。但我会把大自然描绘好,可是为了谁呢?谁会关心我的作品?除了时间的力量,还有什么力量作为惩罚能激发我的才智回到我这枯竭的头脑中来呢?谁会再唱我的歌呢?我从哪里获得灵感呢?我在苍穹下度过的那些岁月就好像是在冰雪覆盖的山脉下度过的岁月一样,没有一丝阳光能照进去温暖我的身心;拖着疲惫的步子,穿过这些没人愿意跟着来的山脉,多么可悲可怜!人到晚年,发现自己只有飘泊、流浪的自由是多么不幸啁!

下午两点

在进入乌里河湾之前,我的船停在湖右岸一所房子旁的码头旁边①。我爬了上去,进到这家小客栈的果园里,坐在覆盖着牛棚的两棵胡桃树下。在前方偏右正对着湖的那边,一个叫施维兹②的小村庄出现在我的眼前。在那些果园和当地称作阿尔卑斯山斜坡的牧场当中,它高高立在一块半圆形的岩石上,它的两个高地,米唐和阿康分别以他们的形状命名(烟囱帽和柱头),像戴在牧羊女头上那种可怕的瑞士独立王冠一样。旁边的牛棚里,两头小牝牛的叫声打破了我周围的沉寂,好像是在为我高歌。施维兹以它的名字给每个人田园式的自由。在那不勒斯旁边,一个被称作意大利的小地方,用它不够神圣的权利,把它的名字告诉罗马的每一寸土地。

①隐藏船的地方。

②施维兹村这个名字也是整个这个地区的名字,甚至瑞士本身也叫这个名字。

下午三点

我们出发了,进到了河湾或叫乌里湖的地方。这里奇峰突起,天昏地暗。这里是格林特里贫瘠的圆形山庄和三个喷水池的所在地,是菲斯特、安·德·阿尔当和斯托发谢了人发誓逃离他们的祖国的地方。在这里,在阿尚贝尔山的脚下,那座小教堂的偏祭台上写着:此处是退尔从盖斯勒的船上跳起,一脚把他踢入波涛之中。

退尔和他的同伴们真的存在吗?他们不是那些出现在斯卡尔德歌谣里的北方人?有人不是在瑞典的海岸边找到了他们的传统的英雄人物吗?今天的瑞士人还是处在争取独立的那个时代下的瑞士人吗?在孤寂的小路上,退尔和他的同伴们手持弓箭,赶着四轮马车在飞奔,越过一个深渊又一个深渊:我是一个适合到这种地方来旅行的人吗?

幸好,一场风暴来了,我们在一个离退尔祭坛只有几步的小溪旁靠了岸:总是由同一个神来呼风唤雨,对这一个神的同样的信仰能使它保佑你。同过去一样,在穿越大洋、美洲的湖泊、希腊和叙利亚的大海时,我总要在一张打湿了的纸上写上当时的见闻。云层、潮汐、滚滚的雷鸣同阿尔卑斯山那古老自由的回忆紧紧联系在一起,这比起大自然无意中灌入我心中的微弱、变样的声音的印象要深得多。

阿尔托弗

我在弗吕朗下船后来到了阿尔托弗,因为没有马,我只得在邦贝尔山脚下过夜。纪尧姆·退尔在这里射中了他儿子头上顶着的一个苹果,射击的距离有这里两个喷泉间的距离那么远。相信吧,尽管这个故事由语法学家萨克松讲述过,尽管我在《论革命》①首先引述过。信仰宗教和自由,这是人类的两件大事;荣誉和权势是。向当当的,但不是大事。

①关于苹果和纪尧姆·退尔的轶事,是很令人怀疑的。瑞典历史学家格拉马蒂居恰好也讲述了一个农民和一个瑞典统治者之间的类似的故事。

明天,我将站在圣戈塔尔山上再一次向意大利致敬,以前我曾站在森普隆山上和蒙——塞尼山上数次向它致敬过。不过,最后看一眼中午和黎明时的这些地区又有什么用呢?冰川中的松树是不会掉到下面开满鲜花的山谷里的桔树中的。

晚上十点

风暴又起,闪电盘绕岩石闪个不停;回音增大,延续在轰鸣的雷声里;舍尚和勒斯咆哮声迎接着阿尔莫里克的吟游诗人。很久以来,我没有单独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呆过了;我紧闭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两张床给一个已经年老、既没有情人要抚慰也不用去幻想的旅游者。这些大山,这场风暴,这个夜晚,对我来说是失去了的宝贝。然而,这就是我灵魂深处感受到的生活!当最热的血在我的心脏里、血管里流动的时候,我从未使用过如此激情的语言。我似乎看到我那孔堡森林里的窈窕女子从圣哥达山的侧面走了出来。你会来找到我年轻时的那种美妙的幻想吗?你可怜我吗?像你看到的那样,我只是改变了容颜,却仍爱幻想,但无缘无故地被一场火吞食了。我从人世间走了出来,当我在一个极度兴奋、心醉神迷的时刻创造了你时,我又走了进去。现在轮到我祈求你了;我还能打开我的窗子让你进来。如果你对我慷慨赐予你的优美体形不满意的话,我会让你变得更加迷人的,因为我的调色板上的颜料还没有用完。我看到过很多美女,我也知道怎样才能画得更美。你过来坐到我的膝上吧,不要怕我的头发,用你仙女或幽灵般的手指去抚摸它,在你的亲吻下,它会恢复成棕色的。头发下遮住的这个脑袋并不平静,当我把身子赐给你的时候,它会像往日那样疯狂;我幻想中的大女儿,是我神秘的爱和首次孤独时温柔的结晶!来吧,让我们又一次一起飞上云霄!我们将用巨雷开路、照明、燃烧我明天要走过的悬崖。来吧!像过去一样把我带走,但不要把我再带回来。

有人敲我的房门:但那不是你!那是向导!马来了,该动身了。在这场梦幻中,只剩下雨、风和我;梦幻没完没了,暴风雨没完没了。

一八三二年八月十七日(阿姆斯特)

从阿尔托弗到这里,相近的山脉之间的山谷,到处可见;嘈杂的勒斯在中间。在雄鹿客栈,一个来自罗纳冰川的德国小大学生问我道:“您是今天早晨从阿尔托弗来的吗?您走得真快!”他以为我同他一样是步行来的。后来他看到一辆有长凳的马车,便说道:“啊!有车坐!那是另一回事了。”要是这位大学生想用他的腿去踢我那有长凳的马车和我这有名无实的更坏的车,我将会多么高兴地拿走他的棍子、他的灰色罩衣和拔掉他那金黄色的胡子!我也会去罗纳河的冰川,我会对女主人说席勒的语言,我会想方设法获得日耳曼的自由:他呢,他会像时间一样步行到老,像死人一样让人乏味,让他系个铃子在脖子上,从经验中觉醒;一刻钟以后那铃声会比勒斯的巨响更令他烦躁厌倦。这场交易没有发生,占便宜不是我的喜好。我的这位学生走了;他取下又戴上他那德国佬的无边软帽,轻轻对我点了点头说道:“告辞!”又一个影子走了。这学生不知道我的姓名,他或许还会碰到我,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想到这里我很高兴;我喜欢在阴暗处呼吸甚于过去希望在明亮的地方呼吸:我讨厌光亮,因为它照亮了我的痛苦,让我看到了再也享受不到的那一切。于是,我急忙把蜡烛传给了我身旁的人。

三个小男孩在射弩,纪尧姆·退尔和盖斯勒无处不在。自由的人民保留着当初他们获得独立的美好回忆。试问一个贫穷的法国人吧,看他是不是还记得他们的国王罗德维格、克罗德维格和克洛维①?

①夏多布里昂在他的《历史研究》中对奥古斯坦·蒂埃里研究过的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把法兰克的名字译成法语名字。

圣哥达之路

新的圣哥达之路从阿姆斯特延伸出来,有十多公里来来回回,蜿蜒曲折的一段,它时而与勒斯连接,当激流的断痕加大时,它又与勒斯分开。在垂直的高地上,有平坦的斜坡或一簇簇新长出来的山毛榉。山峰上云彩四散,覆盖着冰块般的大教堂;光秃秃的山顶,或许留有几束雪光,就像一绺一绺的白发。在山谷里,有些桥,桥墩是木柱,黑溜溜的。胡桃和果树上的果子掉落之后,会长出新枝和新叶。阿尔卑斯山的特性改变了这些树的自然属性,尽管嫁接了,它的汁液还是往外流:一个强有力的特性打破了文明的联系。

再高一些的地方,在勒斯的右面,景致又不同了:在一个长了三四排松树的通道,河里的水在流过多石块的地段时发出一阵阵响声。这是在科特莱的西班牙桥大山谷。在大山下,在岩石的棱角边,一些落叶松委靡不振,根紧紧扎在石缝里,以抵挡风暴的袭击。

唯一证明这里有人居住的是路旁种植土豆的几块方形菜土:他们要吃要行,这是他们历史的简述。在上等地区的牧场里,家禽已无影无踪,没有一只鸟,鹰已不再构成威胁,最大的鹰在穿越圣埃莱娜海峡时掉到海里去了;再也没有飞得这么高、这么有力的动物从高空掉落下来了。皇室的雏鹰刚刚死去①。有人早就把一八三○年七月王朝的其他小鹰告诉了我;表面上它们从自己的窝里出来只是为了能和爪子上长羽毛的鸽子住在一起。它们从来没有用爪子却走过岩羚羊,让家禽变得虚弱,它们闪烁的眼睛永远不会从圣哥达顶峰上去注视法国引以为荣的那个自由、明亮的太阳。

①他于一八三二年六月二十二日死去。在夏多布里昂写这句话的时候,雨果在《拿破仑二世》里也说到了同一回事:“英国抓了老鹰,奥地利抓了雏鹰。”

舍埃农山谷——魔鬼桥

过了神父桥,绕过瓦桑村的圆丘,我们又到了勒斯河的右岸。在路的两旁,旅游者经过的地方,绿草像地毯一样铺在地上;两边的瀑布在绿草的衬托下显得白茫茫一片。我们在一条狭路上看到了与菲尔卡冰川连接在一起的朗兹冰川。

最后,我们进到了舍埃农山谷,这里是圣哥达斜坡的起点。这个山谷是十六块花岗岩的断层形成的近六十米深的谷地;花岗岩的内侧像高悬的大墙壁。两旁的高山只显出它的一侧和炽热的红色山顶。勒斯河水在它垂直的河床里轰鸣作响;河床里积了一层石片。那塔形碎片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特征,就像大自然所显示的那样,它已存在好几个世纪了。沿着一堆花岗岩的那些墙悬挂在空中;绵延不断的小路沿着勒斯河的激流并排延伸着;到处都有正在自行建造的穹顶,它为旅人提供了一个泥石流到来时的避难所。再退几步就进入了一种迂回曲折、漏斗形的洼地。在贝壳形的涡状物中,我们突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魔鬼桥。

这座桥今天隔断了建立在它后面支配它的更高的新桥的拱廊。这样,变化了的旧桥不再像一个双层的短短的引水渠。当我们从瑞士过来时,新桥就遮住了藏在后面的瀑布。为了观看天上的彩虹和水花四溅的瀑布,我们得站在这座桥上。但是,当我们看到尼亚加拉瀑布时,就不会想再看别的瀑布了。我经历过一次次的旅游,我攀登过一座座山峰,我跨越过一条条河流,我穿越过一片片森林,这些在我的记忆中彼此交织在一起,形成对照,我此时的生活摧毁了另一种生活。社会和人类,对我来说是同一回事。

森普隆通道①上先修建后又废弃的现代化公路,根本不像老路那样风景秀丽,老路更豪放、更自然,不避开任何一个障碍,它几乎不离开河岸,它随着地面起伏而起伏,从岩石上落人低谷,从泥石流穿过,丝毫不会减少遐想和惊险带来的乐趣。如圣哥达那段老路比现在的路更具惊险。魔鬼桥名符其实:当我们站在桥上时,就可以看到上面的勒斯瀑布划出一个阴暗的圆弧,或者说是穿过瀑布明亮的水汽划出的一条宽宽的小道;在桥那头,小道已达到了最高点,这样可以到达我们现在看得见遗址的小教堂,至少乌里的居民虔诚地想在瀑布旁建一个小教堂。

①瑞士境内阿尔卑斯山里的通道。

过去这里的人像我们一样,是不会穿越阿尔卑斯山的,那是蛮族的游牧民族或罗马兵团的事,是沙漠商队、骑士、雇佣兵、掮客、朝圣者,或高级教土、或修女们的事。他们讲述一些异国奇遇:魔鬼桥是什么人建的?谁从瓦桑牧场抛下魔鬼石的呢?到处建立了城堡主塔、十字架、小礼拜堂、修道院、隐修教士的住所;保留了敌人的入侵史、决斗、奇迹或者不幸的回忆。每个小区部落都保留了自己的语言、服饰、祝愿和习俗。说实在的,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我们是根本找不到这么好的小客栈的。在这里,人们几乎不喝香槟酒,不看报。但是,如果说在圣哥达有更多的小偷,那么这里的无赖却会更少。文明是多么美妙的东西p阿!这颗珍珠是我留给第一个漂亮的珠宝商的②。

②拉封丁语,见《公鸡和珍珠》。

絮瓦罗夫和他的士兵是这个隘口中最后一批旅人,他们隘口尽头碰到了马塞纳③。

③在一七九九年。马塞纳(Massena一七五八—一八一七),法国元帅,以英勇著称,拿破仑戏称他为“胜利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