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会儿,贝莱觉得他心都凉了。正电子机器人是外世界人优于地球人的象征,只要有这种武器,外世界人就一定会优于地球人。

他极力镇定地说:“这是一种经济武器。索拉利世界供应先进的机器人给其他的外世界,这很重要。所以外世界不会侵略索拉利世界。”

“这个大家都知道,”奎马特冷漠道,“就是因为这个才确保我们的独立。不过我想到的是一些更微妙、和宇宙更有关联的事。”奎马特望着自己的指尖,显然他的思维已离开了刚才的话题。

贝莱问:“你想的是你另一套社会学理论?”

奎马特一脸难以掩饰的骄傲模样,但却令贝莱这个地球人几乎忍不住想笑。

奎马特说:“不错。而且据我所知,这还是我独创的理论。如果你把外世界的人口资料详细研究一下,你会发现我的理论显然很正确。我想说的是,自从发明了正电子机器人以来,各地都日益频繁地使用他们。”

“地球没有。”贝莱说。

“嘿,刑警,我虽然对地球不太了解,可是据我所知,机器人已经进入你们的经济体系了。你们地球人居住在地底的城市里,所以星球表面上大都是渺无人烟的地区。请问你,是谁在帮你们照顾农场和矿场?”

“机器人。”贝莱承认,“但既然你提到这一点,博士,最早发明正电子机器人的反倒是地球人。”

“是吗?你确定?”

“你可以去查一查,千真万确。”

“很有意思。不过地球却是机器人最不普及的地方。”这位社会学家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是因为地球的人口太多了,所以要多花一点时间。是的……不过你们的城市里也有机器人。”

“嗯。”

“而且现在比五十年前更多。”

“没错。”贝莱不耐烦地点点头。

“那就对了,这只是早晚的问题。机器人终将取代人力。机器人经济只有一个指标机器人越多,人就越少。我曾经仔细研究过人口资料,并将其做成图形以外推法统计过。”他突然露出惊喜的表情,“哎呀,这就是一种把数学运用到社会学的方式嘛!”

“是的。”贝莱说。

“如此看来,这个方法可能还真有些道理,我会好好想一想。总之,这些就是我的结论。我相信,它的正确性是毋庸置疑的。在任何一个接受机器人劳力的经济中,不管法律如何限制机器人和人类的比例,机器人的数量还是会不断增加。虽然这种增长速度会因法律限制而变慢,但永远不会停止。一开始人类的数量增加得比较快,可是机器人的数量增加得更快。然后,等到关键性的那一刻来临……”奎马特停了下来,“让我想想。我不太确定这个关键性的一刻能否用数字精确表述。这又扯上你说的数学了。”

贝莱不安地挪挪身子:“这关键性的一刻一旦来临会怎么样,奎马特博士?”

“啊?哦,人类的数量会开始减少。到时候,这个星球才会获得真正的社会稳定。奥罗拉世界一定会这样,就连你们地球也不例外。也许地球要花好几个世纪才会走上这条路,但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所谓的社会稳定是什么意思?”

“就像索拉利世界目前的情况一样。人类是唯一的有闲阶级,而且不必害怕其他的外世界。也许再过一个世纪,外世界全都会变得与索拉利世界一样了。我想,那将是人类历史的结束,至少人类完成了使命。最后,每个人都可以获得他们需要和想要的东西。我好像听过一句话,说的是有关追求幸福的事。”

贝莱谨慎道:“造物主赐予所有的人某些无可让渡的权利……这些权利是生命、自由以及追求幸福。”

“就是这句话。你从哪里知道的?”

“某个古老的文件里。”贝莱说。

“你看得出来,这在索拉利世界,在整个银河会产生什么样的改变吗?不用再追求了。人类将继承生命、自由及幸福这三种权利。就是这样,人类不用追求就会拥有幸福。”

“也许吧。”贝莱嘲讽道,“可是有一个人在你们索拉利世界已经被谋杀了,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可能会死掉。”

贝莱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奎马特好像挨了一巴掌,垂下头低声说:“我已经尽可能回答你的问题了。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够了,谢谢你,先生。我很抱歉在你哀悼你朋友去世的时候来打扰你。”

奎马特缓缓抬起头:“要再找一个棋友不容易了。他和我相约最守时,棋艺也很高,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我了解。”贝莱柔声说,“我可以用你的影像显现机和我要拜访的一个人联络吗?”

“当然可以。”奎马特说,“我的机器人你尽管用。现在我要离开你了,看像完毕。”

奎马特消失后不到三十秒,一个机器人出现在贝莱面前。贝莱不禁又想,这些机器人是怎么操控的。他只看到奎马特在消失前摸了一下触控钮,接着,一个机器人随即出现。

也许触控钮所传达的只是一个很概括性的讯号,表示“去做你该做的事”。也许机器人一直都在听人类的谈话,一直都知道人类什么时候需要服务。如果这个机器人的心智和身体构造并不是为这项服务而设计的,那么连接全部机器人的无线电网路会互相交流,命令可以做这项服务的机器人采取行动。

有那么一会儿,贝莱脑中浮现一幅情景。索拉利世界就像是一张机器人所交织成的网,网眼很小,当人类掉进去时,网眼会越缩越小,把人团团困住。他想起奎马特说的那句话,所有的外世界都变成了索拉利世界,一张张的网,一个个越缩越小的网眼,甚至连地球也无法幸免于难,直到——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刚才进房间的那个机器人恭敬地轻声说:“主人,我已经准备好为你服务了。”

“你知道怎么和瑞开·达尔曼以前工作的地方联络吗?”贝莱问。

“知道,主人。”

贝莱耸耸肩。他永远学不会避免问多余的问题。机器人当然知道,这还用问吗?他发现,如果要有效率地操控机器人,你必须是个专家,而且还得是个类似机器人学的专家才行。他想,一般的索拉利人真的能把机器人操控得那么好吗?可能也只是马马虎虎,不怎么样吧。

他对机器人说:“你和达尔曼工作的地方联系一下,找他的助理。不管这个人在不在那儿,你都要想办法找到他。”

“是的,主人。”

机器人转身正要离去,贝莱唤住他:“等一下,达尔曼工作的地方现在是什么时间?”

“大约○六三○,主人。”

“早上吗?”

“是的,主人。”

贝莱对这个被日出日落所控制的星球再度冒起一股无名火。这就是在星球表面生活的坏处。

刹那间,他不禁想起地球,但随即强忍着撇开这个念头。当他必须全神贯注地做手头上的事时,他就一定要坚持到底,这个时候害思乡病会毁了他。

贝莱说:“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去联络那个助手,并告诉他这是政府的公事。另外,叫个机仔弄点吃的来,一份三明治加杯牛奶就行了。”

贝莱细细嚼着三明治。这份三明治里面夹了种好像熏肉的东西。他想,自从古鲁厄出事后,丹尼尔一定认为所有的食物都很可疑,而且丹尼尔可能是对的。

他吃完三明治,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至少没有马上显现出来),而且他把牛奶也喝了。虽然这次与奎马特见面并没有获得他预先想知道的资料,但也算有所收获。他在脑中一一检视成果,发现还学到不少东西。

在谋杀案方面,他当然所获无几,但在其他一些更重大的事情上,他却得到了很多东西。

负责联络的机器人回来了:“那位助理接受会面,主人。”

“好。有没有什么困难?”

“那位助理还在睡觉,主人。”

“现在醒了?”

“是的,主人。”

那位助理突然出现在贝莱面前,他坐在床上,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贝莱连忙后退一步,像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撞上一道障力墙。他又一次被蒙在鼓里,没有获得这项重要的资料。他又一次没问对问题。

没有人告诉他,瑞开·达尔曼的助理是个女人。

她的头发颜色比一般外世界人古铜色的头发要深一些,而且很浓密,鹅蛋脸,鼻头圆圆的,下巴很大。她披着一头乱发,搔搔腰侧。贝莱想起格娜狄亚初次和他会面时那种不经意的态度,不禁希望眼前这个女人身上的床单可别掉下来。

那幻灭的一眼对贝莱而言实在有点可笑,也颇具嘲讽意味。地球人都以为外世界女人很美,格娜狄亚也确实使这种假设获得有力的证明,可是现在,幻想破灭了。眼前这个外世界女人,即使以地球的标准来看,也算是丑的了。

她说:“喂,你知道现在几点吗?”她的声音低沉迷人,令贝莱大感意外。

“我知道。”他说,“可是我要和你见面,所以我觉得要先提醒你一声。”

“见面?开什么玩笑——”她睁大眼睛,手抓着下巴(贝莱注意到她戴了枚戒指,这是他在索拉利世界第一次见到个人用的饰品)“慢着,你该不会是我的新助手吧?”她说。

“不,不是。我是来调查瑞开·达尔曼的死因的。”

“哦?好,你查吧。”

“请问你贵姓大名?”

“克罗丽莎·甘托萝。”

“你和达尔曼博士一起工作多久了?”

“三年。”

“我想,你此刻是在你工作的地方吧。”贝莱觉得用这个不确定的字眼有点怪怪的,可是他又不知道胚胎工程师的工作场所该如何称呼。

“如果你指的是我是否在培养中心,那当然。”克罗丽莎不太高兴地说,“老板去世以后,我就没离开过这里,而且看来在获派一个助理之前,我也不能走。顺便问一句,你能帮我安排这件事吗?”

“抱歉,女士,我对此地任何人都毫无影响力。”

“那算了。”

克罗丽莎很自然地拉开床单下床,同时把手伸进连身睡衣胸口的V形接缝里。

贝莱连忙说:“等等,如果你肯见我,现在我们就没事了,你可以在私底下换衣服。”

“私底下?”她撅起嘴巴好奇地望着贝莱,“你很挑剔哦,跟我的老板一样。”

“你肯见我吗?我想观察一下这个培养中心。”

“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见我,不过如果你想看看培养中心,我倒是可以带你四下逛一逛。但你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洗脸整理,清醒一下。我很乐意稍稍变动日常的作息。”

“我不是要看,我要亲眼见识见识。”

这个女人偏着头,用锐利的目光望着贝莱,眼底带着一抹职业性的兴趣:“你是不是有点不正常?你上次接受基因分析是什么时候?”

“老天!”贝莱呻吟一声,“喂,我叫伊利亚·贝莱。我是地球人!”

“地球人?”克罗丽莎惊呼一声,“你来这里干吗?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应邀来调查达尔曼命案的。我是个刑警,是侦探。”

“你调查这个?不是每个人都认为这事是他老婆干的吗?”

“不,女士。关于这一点,我心里还有一些疑问。请你答应让我见见你,看看你们的培养中心,好吗?你知道,我是地球人,我不习惯和别人用影像会面,这会令我不太舒服。我已经得到安全署长的许可,可以去见一些也许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我这里有许可文件,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看一看。”

“那给我看吧。”

贝莱透过影像,将官方的许可文件展示在她眼前。

克罗丽莎摇摇头:“开玩笑!见面?多脏啊!不过话说回来,反正我已经做了这么脏的工作,再脏一点也无所谓吧?喂,到时候你可要给我站得远远的,别靠近我!我们可以拉开嗓门大声讲话,如果有必要,还可以经由机器人代为传话,你明白吧?”

“明白。”

她的睡衣从V形的接缝处滑落,影像适时消失。贝莱听见她在观影完毕前喃喃吐出几个字:“地球人!”

“这样够近了!”克罗丽莎说。她和贝莱隔了八公尺远。

贝莱说:“这样的距离很好,可是我希望能快点进到屋里。”

这次见面的过程还不坏,他已经不那么在意搭乘飞行工具了,可是他也不愿在户外多作逗留。贝莱强忍着不去拉衣领好让自己呼吸顺畅些。

“你怎么啦?”克罗丽莎眼光挺犀利“你看起来好疲倦。”

“我不习惯待在户外。”贝莱说。

“对了,地球人该待在封闭的地方。”她舐舐嘴唇,一副尝到什么怪味道的样子,“那就进来吧,不过你先让我避远点儿。好,进来。”

克罗丽莎现在扎了两条粗粗的辫子盘在头上,编成一种复杂的几何图形。贝莱不知道她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梳出这种发型,但他马上想到,这很可能是机器人精巧的手指弄出来的。

她的发型和她那张鹅蛋脸很相称,即使没有让她变漂亮,但至少也让她看起来不令人讨厌。她没有化妆,随便穿了件深蓝色的衣服,配了副很不搭配的淡紫色长手套。显然,这不是她平常的打扮。贝莱还注意到她因为戴着戒指而使得手套凸凸的。

他们站在房间的两个角落,彼此对望着。

贝莱开口:“你不喜欢这次见面,对不对,女士?”

克罗丽莎耸耸肩:“我为什么要喜欢?我又不是禽兽。不过这还在我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当你做和孩——”她顿了顿,接着下巴一抬,好像决定毫不掩饰地说出她必须说的话,“和孩子有关的事做久了,你整个人都会变得冷酷起来。”她特意把“孩子”这两个字说得很清楚。

“听你的口气,似乎并不喜欢你目前的工作?”

“这个工作很重要,一定要有人来做。不过,我并不喜欢。”

“瑞开·达尔曼喜欢吗?”

“我想他也不喜欢,只是他从没表现出来。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而且他也很挑剔。”

克罗丽莎一脸诧异。

“你自己说的,”贝莱说,“我们以影像会面时,我告诉你可以在私底下换衣服,你说我和你的老板一样挑剔。”

“噢,是的,他的确很挑剔。即使是以影像会面,他也一点不随便。他总是非常讲究礼数的。”

“这算不算是不正常?”

“应该不算。会面时当然还是穿戴整齐一点比较好,不过现在大家都不太在乎,也都很随便。反正又不是亲眼见到对方,有什么关系?你懂吧?我和别人以影像会面时都很随便,除了老板,我必须穿正式的服装跟他会面。”

“你崇不崇拜达尔曼博士?”

“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你说这里是培养中心,你又提到孩子。你们在此处抚育孩子吗?”

“索拉利世界所有的胚胎,从一个月大开始都会送到这里。”

“胚胎?”

“是的。”克罗丽莎皱皱眉毛,“我们会在女人怀孕一个月后,从母体取出胚胎。这会令你觉得尴尬吗?”

“不会。”贝莱说,“你能带我四下逛逛吗?”

“好。可是请你跟我保持距离。”

贝莱隔着玻璃,俯看下面这间长形的房间,长脸严肃得仿佛石头一般。他知道,在玻璃的那一边,温度与湿度都受到完美的控制,而且绝对防菌。那里排列着一排排培育箱,每个箱子都装着成分精确、比例理想的营养液,一个个小生命就在这里茁壮滋长。

他看到一些比他半个拳头还小的东西蜷缩成一团。他们的骨骼突起,四肢犹如花蕾,尾巴正慢慢消失。

克罗丽莎问:“你感觉如何,刑警?”她距离贝莱大约五六公尺。

“你们有多少个胚胎?”

“到今天早上为止是一百五十二个。我们每个月都会收到十五到二十个胚胎,也会放出差不多数目的孩子让他们独立生活。”

“这样的机构在索拉利世界仅此一家?”

“不错,这对维持人口稳定已经绰绰有余了。每个人的寿命大约三百年,人口总数是两万。这幢建筑物刚盖好不久,由达尔曼博士亲自监工,他同时对我们的作业流程做了许多修改。我们的胚胎死亡率几近于零。”

房里有许多机器人穿梭着。它们每经过一个箱子,就停下脚步不厌其烦地检查每个控制器,并查看箱里小小的胚胎。

“谁帮母亲动手术?”贝莱问,“我是说,谁把这些小东西从母体取出来?”

“医生。”克罗丽莎回答。

“是达尔曼博士?”

“当然不是。是医生。你总不会以为达尔曼博士会弯腰低下头去——呃,算了,不提这个。”

“为什么不用机器人?”

“用机器人做外科手术?刑警,基于第一法则,机器人很难做这件事。如果教之以方,机器人也许能为了救人一命而帮他割掉盲肠,可是之后如果不经过一番整修,我怀疑这盲肠还会有什么用。切割人类的肉体对正电子脑而言是一种极具创伤的经历。而身为人类的医生,在习以为常后则会变得无动于衷,即使必须亲自和人接触,他也会不以为意。”

贝莱说:“我注意到照顾胚胎的都是机器人。你和达尔曼博士不会插手做这个工作?”

“有时候出了问题,我们就得插手。比如说胚胎有发育上的问题,我们便不能袖手旁观。性命攸关的事,我们不放心让机器人做判断。”

贝莱点点头:“嗯,让机器人做这种事的确危险,甚至有可能白白断送一条人命。”

“你错了!正因为人类在他们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所以他们反而会高估生命的价值,误救某些不应该留下来的生命。”这个女人的脸显得很严肃,“贝莱先生,身为胚胎工程师,我们要确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健康而没有缺陷的!就算孩子的父母经过最好的基因分析,也不能保证他们的基因会倾向有利的变换组合,何况还有突变的可能。我们最怕遇到突变了

,虽然我们把这种可能性降到千分之一以下,但这也表示我们平均每十年就会出一次差错。”

克罗丽莎示意贝莱沿着看台走,贝莱跟在她身后。

她说:“我带你去瞧瞧育婴室和幼儿宿舍。这些地方的麻烦比胚胎室大多了,我们能依赖机器人的地方实在有限。”

“为什么?”

“贝莱先生,如果你曾经试着教机器人了解管教孩子的重要性,你就会明白了。第一法则使他们几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而且你也别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很小就知道这一点,等他们会说话以后麻烦就来了。我曾经见过一个三岁的孩子对机器人大叫:‘你会伤害我,我受伤了!’结果把十几个机器人弄得动也不敢动。只有极先进的机器人才知道这个孩子可能在撒谎。”

“达尔曼能控制这些孩子吗?”

“大部分时候可以。”

“他会怎么做?跑过去打他们屁股?”

“达尔曼博士?碰他们?开玩笑!当然不会!但是他可以跟他们讲话,可以对机器人下特别的命令,我曾经见过他看着一个孩子的影像,命令机器人不停打那孩子的屁股长达十五分钟之久。只要这样打几次,那孩子就不敢冒险对老板顽皮了,老板做这种事很有技巧,所以奉命打孩子的机器人事后只要例行调整一下就可以了。”

“那你呢?你会不会跑到孩子堆里去?”

“有时候我必须这么做,我和老板不一样。也许有一天我能遥控做这件事。不过如果我现在想学老板,那些机器人会被我毁掉。你知道,妥善控制机器人是一种艺术。可是每当我想到要走进孩子堆里,就会全身不舒服。这些小野兽!”

克罗丽莎突然转头,望着贝莱说:“我想你不在乎和他们见面。”

“这对我不是问题。”

她耸耸肩,眼中满是好奇:“地球人!”她继续向前走,“你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到最后,你一定会认定格娜狄亚·达尔曼是凶手。你一定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这我可不确定。”贝莱说。

“除了这个你能确定什么?还有谁有可能是凶手?”

“可能的人很多,女士。”

“譬如说谁?”

“譬如说,你!”

克罗丽莎的反应大大出乎贝莱意料之外。

克罗丽莎笑了出来。

她越笑声音越大,笑得涨红了脸,张着嘴拼命呼吸。最后,她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你不要再靠过来——”她恳求道,“我没事。”

“这让你觉得很好笑?”

克罗丽莎正要回答,却又笑了起来。好不容易,她才低声说:“噢,地球人到底还是地球人。我怎么可能是凶手?”

“你很了解达尔曼,”贝莱说,“而且深知他的习惯。你完全可以事先就把这一切计划好。”

“你认为我会亲自去见他,接近他然后用某种东西敲他的脑袋?如果你这么想,那表示你一无所知,贝莱先生。”

贝莱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能接近他,女士?你曾经练习过跟——呃——跟人混在一起。”

“跟孩子混在一起。”

“有这种经验就会有连锁反应,好比现在,你似乎就能忍受我站在你面前。”

“还隔了六公尺。”她傲慢地说。

“我刚刚才访问过一个人。我只不过在他面前待了一会儿,他就忍受不了差点崩溃了。”

克罗丽莎冷静地说:“那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我认为只要有这种差别就够了。你能习惯亲眼见到孩子,当然也可能在你能忍受的时间范围之内亲眼见到达尔曼。”

“容我说明,贝莱先生,”克罗丽莎脸上那种想笑的表情已完全消失了,“我能否忍受根本不重要,达尔曼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他和李比几乎一样。就算我能忍受亲眼见到他,他也不能忍受见到我。他唯一可能容忍进入他视线范围内的人只有他太太。”

“谁是李比?”贝莱问。

克罗丽莎耸耸肩:“就是那个老天才,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曾和老板一起制造机器人。”

贝莱心里暗自记下这件事,然后回到原来的话题:“你还是有一个杀害达尔曼的动机。”

“什么动机?”

“他一死,你就是这个单位的主管,也就有了地位。”

“你把这个叫作动机?开玩笑!谁要这种职务?索拉利世界谁要这种地位?没有人会眼红他那个工作的,那是让他一根汗毛都不会掉的护身符呢!你最好再努力点儿,地球人。”

贝莱不置可否地搔搔颈子。他看得出来她的话合情合理。

克罗丽莎说:“贝莱先生,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戴了枚戒指?”

她说着,似乎想脱掉手套,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注意到了。”贝莱说。

“我想,你不知道它代表什么吧?”

“不知道。”(贝莱不太高兴地想,他不知道的事还真多。)

“那我给你讲一讲,怎么样?”

“洗耳恭听。”贝莱冲口道,“只要你能帮我搞清楚你们这个该死的世界。”

克罗丽莎微微一笑:“我想我们在你眼中,就像你在我们眼中一样。嘿,这里有一个空房间,我们进去坐坐——不,这个房间不够大。这样吧,你坐到那边去,我站在这里。”

她步向走道,腾出空间让他走进房间,再走回来站在他对面的墙角。

贝莱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坐下了。他倔强地想:为什么不?就让这个外世界女人站着好了。

克罗丽莎那双强壮的手臂环抱胸前:“基因分析对我们的社会很重要。当然,我们并非直接去分析基因,但每个基因都控制了一个酶,我们可以分析酶,了解酶就了解身体化学,了解身体化学就了解了人类。你晓得吗?”

“晓得。”贝莱说,“可是我不清楚怎么实际运用这种理论。”

“我们这里就做这个。当婴儿还处于胚胎末期,我们便做血液采样,可以初步了解他生出来以后大致是什么样子。最理想的是,我们在这个阶段就能找出所有的突变基因,并判断值不值得冒险让他生下来。但实际上,我们对此仍不十分清楚,无法消除所有发生错误的可能,也许我们将来有一天可以做到吧。总之,我们在婴儿出生后,继续对他做抹片及体液检查。在我们的小男生小女生长大成人之前,我们可以完全知道他们是由什么东西所构成的。”

(贝莱脑中很自然地浮现出一首儿歌:你是蜜糖,是香料,是所有最美好的东西做成的,小女孩……)

“过去我们得戴上密码戒指来显示个人的基因结构,”克罗丽莎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习俗,是索拉利人还没实施优生学之前所流传下来的一种早期的习俗。到今天,我们每个人都很健康。”

贝莱问:“但现在你还戴着戒指,为什么?”

“因为我很特别,”她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还相当自负地说,“达尔曼博士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找助手,他需要一个特别的人。这个人必须相当聪慧、灵巧、勤快,而且要有与众不同的稳定性,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稳定性。他需要一个能和孩子混在一起却不会精神崩溃的人。”

“他自己做不到,是不是?这代表他的稳定性不够吗?”

“可以这么说,”克罗丽莎说,“但是他不稳定的程度在一般情况下还可以接受。你会洗手吧?”

贝莱看看双手,他的手很干净。“是的。”他说。

“好。这么说吧——我想他不稳定的程度,就像一个受不了把手弄脏的人,即使情况再紧急,这个人也没办法用手去清理有油污的机器。不过,在日常生活中,这种对弄脏手的排斥感却让他保持清洁,所以这是件好事。”

“我懂了。请继续。”

“说完了。我基因健康的程度,在索拉利世界排名第三,所以我戴着这枚戒指。我很喜欢随身戴着这个标记。”

“恭喜。”

“你不必笑我。这也许不算我的本领,只不过是双亲的基因盲目互换所造成的。不过能拥有这种标记也颇让人骄傲,总之,不会有人相信我会做出杀人这种变态行为。我的基因构造使我不可能做这种事,你别再浪费时间指控我了。”

贝莱耸耸肩,没有说话。这个女人似乎把基因构造及证据混为一谈,大概所有的索拉利人都这样。

克罗丽莎说:“你现在想去看小孩子了吗?”

“是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