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莫克·阿拉塔普穿着军装有点不自在。泰伦人的军装用普通的粗料子缝制,只求大致合身而已。这种不自在,军人是不会抱怨的。而且,事实上这正是泰伦军队的某种传统:士兵身上小有不适只会有助于维持纪律。

不过,阿拉塔普还是可以对那种传统懊丧地说上两句,解解心头的不悦,“领圈紧得我脖子难受极了。”

安德鲁斯少校的领因同样也扣得很紧,在人们的记忆中,他除了军装外没穿过别的服装。他说:“独自一人时,宽解一下领子完全不必算越轨。但是,倘若在别的军官或士兵面前,军装上稍有差池,影响很坏。”

阿拉塔普抽了下鼻子,这是由于远征的准军事性质造成的第二个变化。除去得硬着头皮穿上军装外,他还不得不去听一个越来越自负的军事助理的话。这种情况甚至当他们还在罗地亚星时就已经开始。

安德鲁斯对他讲话简直有点肆无忌惮。

他说:“专员先生,我们需要十艘飞船。”

阿拉塔普拾起头来看着他,无疑是恼怒了。此刻,他正打算单独用一艘战斗飞舰去追踪年轻的牧场主。他放下手里的邮政容器,里面放着给可汗的殖民总署的报告,以防万一在远征中遭到不测。不能归来时,可以把它们发出。

“十艘,少校?”

“是的,先生。少了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想应该使我们的行动具有适当的安全性。年轻人正在往某天区飞去。您又说,存在着一个组织良好的阴谋集团。我推测,这两件事是相互吻合的。”

“因此?”

“因此,我们对这样一个可能的组织良好的阴谋集团必须有所准备。这样,才有可能一艘对一艘进行较量。”

“或者有可能十艘对一艘,一百艘对一艘。什么时候你才觉得有安全性呢?”

“必须有人作出决定。在军事行动中,我负有责任,我提议用十艘飞船。”

由于阿拉塔普竖起眉毛,他的无形眼镜在墙壁的反光下,放射着奇异的闪光。军事这两个字是有份量的。按理说,和平时期由文官作决定,可是,这里又一次显示出,军事上的传统是不可置若罔闻的。

他谨慎地说:“我得考虑考虑。”

“谢谢。你要是不采纳我的意见,我的建议也就到此为止,请放心。”——少校的鞋跟咔嚓一碰。可是阿拉塔普知道,礼仪上的尊敬不过是徒有其表而已——“这是您的权力。你可以干脆把我解职,并且不用给我留下任何余地。”

现在该由阿拉塔普作出决定,从他的地位出发,可以进行怎样的挽回。他说:“我不想妨碍您对纯军事性质的问题作出决定。少校,我在想,您对我在纯粹政治上具有重要性的事情作出的决定,是否也能同样负责。”

“什么事情?”

“欣里克的问题。昨天我提议让他陪我去,可您反对。”

少校冷漠地说:“我认为没有必要。军事行动,外人在场不利士气。”

阿拉塔普轻声叹了口气,轻得几乎听不见。安德鲁斯毕竟是个有资格对他的所作所为说三道四的人,表示不耐烦是没有什么用的。

他说:“我再说一遍,我同意您的看法。我只不过提请你注意政治形势。你很清楚,处决老怀德莫斯牧场主在政治上是很不愉快的。它不必要地惊动了各星云王国。无论处决他有多么必要,都要求我们应该尽量避免使他儿子的死也归咎到我们身上。就罗地亚老百姓所知,年轻的怀德莫斯牧场主已经绑架了罗地亚星总督的弟弟和女儿。您知道,这姑娘是一位知名的和被人们广为宣传的欣里亚德家族成员。因此,让罗地亚星总督出面来率领这次远征是十分合适的,也十分容易为人们所理解。

“这将是一个戏剧性的行动,非常迎合罗地亚星的爱国主义情绪。显然,他会请求泰伦人援助并接受这种援助,不过,这一点可以不必声张。让这次远征在老百姓眼里变成一次罗地亚人的远征,既不困难,也有必要。如果阴谋集团的内幕败露,那必然是罗地亚人所破获。如果青年怀德莫斯牧场主被处决,那么,对其他各王国来说,这是罗地亚人干的。”

少校说:“让罗地亚飞船陪同泰伦人进行军事远征,这将是一个很坏的先例。他们在战斗中会牵制我们。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就是军事问题了。”

“亲爱的少校,我不是要让欣里克指挥一艘飞船。显然您很清楚,他既不会指挥,甚至也不想指挥。他将和我们待在一起,飞船上不会有任何其他罗地亚人。”

“要是这样,我撤回反对意见,专员先生。”少校说。

在大半个星期里,泰伦军队停留在离林根星两光年处,局势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安德鲁斯少校竭力主张立即在林根星上登陆。“林根星君主,”他说:“已经花了相当大的工夫来使我们认为他是可汗的朋友,可是我就不相信这个到处东游西逛的家伙。他们有一种不安分守己的思想。他刚一回来,年轻的怀德莫斯牧主就飞去见他,这就很奇怪。”

“他并不企图隐瞒他的出游和返回,少校先生。我们也不能确定小牧场主是去见他,他只是一直在绕林根星作轨道飞行,他干吗不登陆呢?”

“那他为什么一直在作轨道飞行呢?我们应该好好想想他要做什么,而不是他不做什么。”

“我可以列举出一些与他们的行动方案相符的事实。”

“在下愿意恭听阁下高见。”

阿拉塔普一个手指伸到领子里,想把领子扯扯松,可是不成。他说:“既然年轻人正在等待,那么,我们可以假定他正在等待某种东西或某个人物。很难想象,采取这样一条如此直接而又快速的路线——事实上仅仅只有一次跃迁——直奔林根星的他,仅仅出于优柔寡断才这样等待着。所以,我说,他在等待一个或若干个朋友上他那里去。经过这样的增援补充之后,他将到别的地方去。他不直接登上林根星这一事实说明他认为这样的行动是不妥当的。这也表明,一般来说,林根星——特别是林根星君主——与阴谋集团并不相干,可是,个别林根星人可能卷入。”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总能以明显的结论为正确的结论。”

“亲爱的少校,这不仅仅是明显的结论,也是合乎逻辑的结论,它同他们的那个行动方案相吻合。”

“也许吻合。不过,不管怎样,要是二十四小时内毫无进展,那么,除向林根星进发之外,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阿拉塔普看着少校走出门去,皱起双眉。既要立即控制不安分的被征服者,又得立即控制目光短浅的征服者,这种局面真叫人心烦。二十四小时,事情可能有所进展,否则他就得用其他的方法来稳住安德鲁斯。

门铃响了,阿拉塔普激怒地抬起头来。显然,这不可能是安德鲁斯折回来,事实上也确实不是,门口站着的是罗地亚星欣里克那高而又略微有些驼背的身躯。他后面一个卫兵一闪,在飞船上,那卫兵跟在欣里克的身后,形影不离。从理论上说,欣里克的行动完全自由,多半他自己也认为有这样的自由。至少,他从来不把时时跟随他左右的卫兵放在眼里。

欣里克含混地一笑。“打扰您吗,专员?”

“不,完全不。请坐。总督。”阿拉塔普仍然站着,欣里克好象没注意。

欣里克说:“我有一些要紧事想跟您商量。”他停顿了一下,几丝急切的神情从他眼睛里闪过。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调加上说:“这飞船可真是又大又漂亮!”

“谢谢,总督。”阿拉塔普板着脸一笑。九艘相随的飞船都是典型的微型飞船,而他们现在驻足的旗舰却是一艘特大型飞船,它是根据已经不复存在的罗地亚太空部队的原设计改进的。越来越多的这类飞船被编入太空部队这也许是泰伦人的黩武精神逐步软化的第一个征兆。战斗飞船还是那些乘坐两三人的小型巡航飞舰,不过,最高当局越来越觉得有必要为他们自己的总部添置一些大型飞船。

这并没有使阿拉塔普感到困扰。对一些老兵来说,这种日益增加的软化近乎一种蜕变;对他本人来说,这倒似乎是一种日益增长着的文明趋向。最终——或许得数百年——有可能发生这样一种情况:泰伦人作为一个单独的民族可能会与目前被征服的各星云王国的社会融合为一体——也许,这样的结果并非不是好事。

当然,他从来没有把这种看法大声嚷出去过。

“我来告诉您一件事。”欣里克说。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今天我往家里发去一份电报给我的子民。我告诉他们我很好,罪犯行将缉拿归案,女儿也将安全返回。”

“好的。”阿拉塔普说。对他说来这并不是新闻,电文实际上是他亲自拟就。可是,暂且让欣里克自己以为是电文的作者,或者是这次远征的事实上的首领倒不无好处。阿拉塔普由怜悯感到一阵良心上的刺痛。这个人的精神显然已经崩溃。

欣里克说:“我相信我的子民被这帮组织严密的匪徒在王宫里的这场恶斗搅得晕头转向。我想,他们一定会因为我这么迅速地作出反应,而为他们的总督感到骄傲,是吗?专员先生。他们会明白,欣里亚德家族仍然是有力量的。”他似乎怀着一丝胜利的喜悦。

“我想他们会明白的。”阿拉塔普说。

“我们已经接近敌人了吗?”

“没有,总督,敌人还在老地方,与林根星保持一段距离。”

“还没有?我记得我已经告诉过您的事情。”他异常兴奋,滔滔不绝起来。“这事非常重要,专员先生。我有事告诉您,飞船上有背叛行为,我已经发觉我们一定要赶快行动。背叛……”他嗫嚅着。

阿拉塔普感到腻烦。迁就这个可怜的白痴固然必要,可现在越来越显得是在白费时间。照这样下去,他会变得如此明显地疯狂,以至连个傀儡都当不成那将是很遗憾的。

他说:“没有人要背叛,总督。我们的士兵坚强而又忠诚。大概有什么人让您误解了。你太累了。”

“不,不。”欣里克推开了阿拉塔普那只在他肩上搁了一会儿的手,“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哎!就在这儿呀!”

“我是说飞船。我看过可视板。我们周围一颗星都没有。我们是在宇宙的尽头,您知道吗?”

“哎呀,当然知道。”

“林根星根本不在附近,您知道吗?”

“不是就在两光年开外吗?”

“啊!啊!啊!专员先生,您肯定没有人在偷听我们谈话吗?”他向前凑过去,阿拉塔普一动不动等着他凑到自己耳朵上来。“那么,我们怎么知道敌人在林根星附近呢?它离得太远,根本无法侦察得到。我们得到的情报是假的。这就是说有背叛行为。”

得,这个家伙也许是疯了,可这话倒也不错。阿拉塔普说:“这是技术人员的事,总督,和我们行伍出身的人关系不大。连我自己都不太了解呢。”

“但是,作为这次远征的首领,我应该了解。我是首领,对吗?”他小心地往四周环顾了一下。“实际上,我感到安德鲁斯少校并不总是在执行我的命令。他值得信任吗?当然,我很少命令他,命令泰伦军官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另一方面,我得找回女儿,我女儿的名字叫阿蒂米西亚,敌人把她从我手里夺走,我带领这整整一个舰队是要把她夺回来。所以,您知道,我必须了解。我是说,我必须了解怎么知道敌人在林根星附近。我女儿也会在那里。您认识我女儿吗?她的名字叫阿蒂米西亚。”

他用恳切的目光抬头望着泰伦专员。接着,他用手掩住两眼,嘴里不停地嗫嚅,好象在说:“我很难过。”

阿拉塔普感到自己牙关咬得紧紧的。简直难以想象,他面前这个人是个痛失女儿的父亲,难以想象,连这个白痴般的罗地亚星总督也会有做父亲的感情。他不能让这个人蒙受不幸。

他轻轻地说:“我来给您解释解释。您知道有一种叫作引力场测距仪的东西吗?它能探测出太空中飞船的位置。”

“知道,知道。”

“它对引力的影响很敏感。您可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嗯,知道。每一样东西都有引力。”欣里克靠向阿拉塔普,两手神经质地互相抓在一起。

“好极了。您知道,这样,引力场测距仪自然就只能在飞船靠近时才能使用。范围大概是小于一百万英里。而且,飞船还得离开行星一个相当的距离。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您探测到的就肯定是行星,因为行星比飞船大得多。”“因而引力也大得多。”

“完全正确。”阿拉塔普说。欣里克面露喜色。

阿拉塔普继续说:“我们泰伦人有另外一种装置。那是一台发射机,它可以通过超太空向四面八方发射。它发射的是一种特殊类型的空间结构的畸变,其性质不同于电磁波。换句话说,它既不是光波,也不属无线电波,甚至同亚以太无线电波也不一样。您明白吗?”

欣里克没有回答,看上去他是迷糊了。

阿拉塔普很快讲下去。“好吧,反正它与众不同。不管怎么不同,我们可以探测出这种发射来的东西。这样,无论泰伦人的飞船飞到哪里,我们都知道,甚至远在半个银河系之外,或者在一颗恒星的另一面也一样。”

欣里克庄重地点点头。

“这样,”阿拉塔普说:“如果小怀德莫斯牧场主坐着普通的飞船逃遁,要找他就会很困难。而现在,他既然坐着泰伦人的巡航飞舰,那么我们就自始至终非常清楚他的行踪,虽然他自己未必明白这一点。更重要的是,他跑不了,因此,我们必定会把您女儿救出来。”

欣里克笑了。“干得真漂亮。祝贺您,专员。真是高招儿。”

阿拉塔普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讲的欣里克并没听懂多少,不过这关系不大。因为讲话结束时,欣里克得到的是女儿将会得救的保证,他会懵懵懂懂地意识到,根据泰伦人现有的科学技术,不管怎么说,实现这一点是有可能的。

他告诉自己,他还没有完全陷于困境之中,因为罗地亚人还在恳求他的同情。出于明显的政治理由,他得让这个人免于彻底崩溃。找回他的女儿或许对事情有所补益,但愿如此。

门铃响了,这次进来的是安德鲁斯少校。欣里克蓦地呆若木鸡,手象粘在他椅子扶手上似的一动不动,满脸受人追逐的苦恼相。他站起身,开始说:“安德鲁斯少校……”

但是,安德鲁斯已开始迅速讲起来,他并没理会罗地亚人。

“专员,”他说:“‘无情号’改变了位置。”

“肯定不是登上林根星。”阿拉塔普厉声说。

“是的,”少校说:“它是离开林根星跃迁而去。”

“啊哈。好,也许,还有别的飞船与它一起去吧?”

“是的,或许还是好几艘呢。您很清楚,我们只能探测出他那艘。”

“无论如何,得再盯住它。”

“命令已经下达,我只是要指出,它这次跃迁已经把它带到马头星云的边缘天区。”

“什么?”

“在他们航行方向上不存在任何较大的行星系,合乎逻辑的结论只有一个。”

阿拉塔普舔舔嘴唇,在少校陪同下匆匆向驾驶舱走去。

欣里克仍然站在那突然变得空荡荡的房间中央,瞪着眼朝门口看了两分钟。然后,肩膀微微一耸,重又坐下。他表情茫然,很长一会儿,他只是坐着。

领航员说:“‘无情号’的空间坐标位置已经核对,先生。他们肯定在星云内。”

“没关系。”阿拉塔普说:“无论如何得咬住他们。”

他转向安德鲁斯少校。“现在您总该清楚他在等什么了吧。许多事现在都已明朗化。除去星云本身内部,阴谋分子的总部还可能在其它什么地方呢?还有别的什么我们不能找到他们的地方呢?真是个绝妙的行动方案。”

接着,飞船中队也这样进入了星云。

阿拉塔普不由自主地朝可视板上看了第二十次。实际上看了那么多眼全是白搭。因为可视板上漆黑一片,看不到一颗星星。

安德鲁斯说:“他们停了三次都没有着陆,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他们的目的何在?他们在找什么?他们每次停留数天时间,然而并不着陆。”

“他们得用这么长的时间。”阿拉塔普说:“计算他们下一次的跃迁。星云里的能见度为零。”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是的。他们的跃迁太神了。每一次他们都落在一颗恒星的附近,光凭引力场测距仪的数据,他们再有本事也办不到这一点,除非他们实际上事先就知道恒星的位置。”

“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不着陆呢?”

“我想,”阿拉塔普说:“他们一定是在找有人居住的行星。也许,他们自己并不知道阴谋集团中心的位置。或者说,至少知道得不确切。”他笑了笑。“我们只要盯住他们就得。”

领航员把鞋跟咔地一碰。“先生!”

“什么事?”阿拉塔普抬头看他。

“敌人登上一颗行星。”

阿拉塔普按铃传唤安德鲁斯少校。

“安德鲁斯。”少校进来时,阿拉塔普说:“您得到报告了吗?”

“得到了。我已命令降低高度追上去。”

“慢。您可能又操之过急了,就跟上次您要冲击林根星一样。我认为,只有这艘飞船才应该去。”

“您的理由是……”

“如果我们需要增援,您就在那里指挥巡航飞舰接应。如果那里果真是个强大的造反中心,他们会以为只是一艘飞船偶然向他们飞去。我会设法通知您,您就可以撤回泰伦星。”

“撤回?”

“再带上整整一个舰队回来。”

安德鲁斯想了想:“很好。不管怎么说,这艘飞船最不顶用。它的体积太庞大了。”

当他们盘旋下降时,行星占据了整个可视板。

“行星表面似乎完全是不毛之地,先生。”领航员说。

“您已把‘无情号’的位置准确地测定出来了吗?”

“已经测出,先生。”

“那么,尽可能靠近他们着陆,但不要让他们看见。”

现在,他们进入大气层。他们掠过正是白天的那半球时,天空是一片明亮的淡紫色。阿拉塔普凝视着越来越近的地面,长时间的跟踪追击终于接近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