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图·丹莫刺尔:……虽然在克里昂大帝一世在位的大半时期,伊图·丹莫刺尔无疑是政府中真正的掌权者,历史学家对他的统治方式却众说纷纭。根据传统的诠释,他是银河帝国分裂前最后一个世纪间,那些一个接一个、强势而无情的压迫者之一。但如今已经浮现一些修正主义观点,坚持他即使是独裁者,也属于开明专制派。根据此一观点,他与哈里·谢顿的关系被人大做文章(不过真相永远无法确定),尤其是在拉斯金·久瑞南事件那段非常时期。后者的昙花一现……

——《银河百科全书》

01

“我再讲一遍,哈里,”雨果·阿马瑞尔说,“你的朋友丹莫刺尔麻烦大了。”他非常轻微地强调了“朋友”二字,而且带着如假包换的嫌恶神态。

哈里·谢顿察觉到话里的酸味,却未加理会,他从三用电脑前抬起头来。“我再讲一遍,雨果,这毫无意义。”然后,他带着一点厌烦——一点而已,补充道:“你为什么要坚持这件事,无端浪费我的时间?”

“因为我认为它很重要。”雨果以挑战的架式坐下,这种姿态代表他不会轻易动摇。他人在这里,而且要留在这里。

八年前,他只是达尔区的一个热闾工,社会阶级低得不能再低。是谢顿将他从那个阶级拉拔出来,使他成为一名数学家与知识分子——非但如此,还成为一名心理史学家。

他无时无刻不记得过去与现在的分际,以及这个转变是拜何人之赐。这就意味着,假如为了谢顿好,他必须对谢顿疾言厉色,那么即使他对这位老大哥万分敬爱,即使他顾及自己的前途,也都无法阻止他这样做。他亏欠谢顿太多太多,这份疾言厉色只是其中之一。

“听我说,哈里,”他一面说,一面用左手虚劈一记,“由于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原因,你对这个丹莫刺尔评价颇高,但我可不然。除你之外,那些值得我尊重他们意见的人,对他都没有什么好感。我不在乎他这个人发生什么事,哈里,可是只要我想到你在乎,我就没有选择余地,不得不向你报告这件事。”

谢顿微微一笑,一半是针对此人的热忱,另一半是认为他的关心毫无用处。他很喜欢雨果·阿马瑞尔,甚至不只是‘喜欢’两字所能形容。他一生中曾有一段短暂时期,在川陀这颗行星表面四处逃亡,雨果便是他当时结识的四个人之一。另外三人是伊图·丹莫刺尔、铎丝·凡纳比里以及芮奇。后来,他再也没有结识类似的患难之交。

这四个人,以四种不同的特殊方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就雨果·阿马瑞尔而言,是因为他对心理史学原理的敏捷领悟力,以及对新领域充满想象的洞察力。谢顿感到相当安慰,因为他知道,倘若在这个领域的数学尚未发展完善之际(它的进展多么缓慢,过程多么困难重重),自己就有什么三长两短,至少还有一个优秀的头脑会继续这项研究。

他说:“很抱歉,雨果,我不是有意对你不耐烦,或是对你急着要我了解的事不屑一顾。只是我手头的工作,身为系主任……”

这回轮到雨果露出笑容,他赶紧压下一声轻笑。“很抱歉,哈里,我不该发笑,但你没有担任那个职位的天分。”

“我十分了解,但我必须学习。我必须好像是在做些无害的事,而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比在斯璀璘大学数学系当系主任更无害的事。我可以让琐事占满我整天的作息,这样一来,就没有人需要知道或问及我们的心理史学研究进展。可是问题在于,我的确让琐事占满我整天的作息,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他环顾一下这间研究室,对储存在电脑中的材料瞥了一眼。这些电脑资料只有他与雨果能够开启,而且刻意以自家发明的符号记述,即使外人误打误撞闯了进去,也无法理解那些符号的意义。

雨果说:“一旦在这个职位上进入状况,你就能把工作分派下去,然后便会有较多的时间。”

“但愿如此。”谢顿透着怀疑说,“别管了,告诉我,哪件和伊图·丹莫刺尔有关的事那么重要?”

“只不过是伊图·丹莫刺尔,浩哉吾皇的首相,正忙着制造一场叛变。”

谢顿皱起眉头。“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不是说他要,但是他正在那样做——不论他知不知道,而他的一些政敌还帮了很大的忙。你也了解,我可无所谓。我甚至认为,在理想情况下,将他赶出皇宫,逐出川陀……甚至逼他远离帝国会是件好事。可是正如我刚才所说,你对他评价颇高,所以我才来警告你,因为我觉得你对最近的政治趋势关心得还不够。”

“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做。”谢顿温和地说。

“比如说心理史学,我同意。可是如果我们对政治始终无知,心理史学的发展怎么会有成功的希望?我是指当今的政治。此时,此刻,才是现在转变成未来的时刻。我们不能光研究过去,因为我们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我们能用来检验研究成果的,是现在和不久的将来。”

“在我的感觉中,”谢顿说,“我以前好像听过这番论述。”

“以后你还会听到。向你解释这点,似乎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

谢顿叹了一口气,将身子靠向椅背,带着微笑凝视着雨果。这个小老弟也许满身是刺,可是他对心理史学极其认真,而这就胜于一切。

雨果仍有当年热闾工的本色。他拥有宽阔的肩膀,以及惯于重度体力劳动的魁梧体格。他没有让身体松软下来,这倒是件好事,因为它对谢顿是个激励,帮助他抗拒把每一分钟都花在书桌前的冲动。谢顿并没有雨果那般的体力,但他仍旧保有一名角力士的技能——虽说他今年已经四十岁,绝不可能永远保有,不过目前还没有衰退的迹象。拜每日勤练之赐,他的腰身仍然苗条,双腿与双臂也结实依旧。

他说:“你对丹莫刺尔如此关切,不可能纯粹由于他是我的朋友,你一定还有别的动机。”

“这点毫无疑问。只要你是丹莫刺尔的朋友,你在这所大学的职位便有保障,你就能继续从事心理史学的研究。”

“这就对了。所以我的确有与他为友的理由,这绝不是你无法理解的。”

“你有必要去巴结他,这点我能理解。但至于友谊嘛,这,就是我无法理解的。然而,假如丹莫刺尔丧失权力,姑且不论对你的职位可能造成什么影响,到时候克里昂会亲自掌理帝国,这就会加速它的衰落。在我们发展出心理史学所有的枝节,使它成为拯救全体人类的科学之前,无政府状态便可能来临。”

“我懂了。但是,你可知道,我实在认为我们无法及时发展出心理史学,借以阻止帝国的衰亡。”

“即使无法阻止,我们至少能缓冲这个效应,对不对?”

“或许吧。”

“那么,这就对了。我们在安定中工作的时间越长,我们能阻止衰亡或至少减轻冲击的机会就越大。既然情况如此,那么倒推回来,拯救丹莫刺尔也许就有必要,不论我们——或至少我自己——喜不喜欢这样做。”

“但你刚才还说,希望见到他被赶出皇宫,逐出川陀,甚至远离帝国。”

“没错,我是说在理想情况下。但我们并不是处于理想的情况,所以我们需要我们的首相,即使他是个压迫和专制的工具。”

“我懂了。可是你为什么认为帝国已接近崩溃的边缘,失去一位首相就会引爆呢?”

“心理史学。”

“你用它作预测吗?我们甚至连骨架都没搭好,你能作些什么预测?”

“别忘了还有直觉这回事,哈里。”

“直觉自古就有,但我们要的不只是这个,对不对?我们要的是个数学方法,它能够在各种不同的条件下,告诉我们某些特定发展的几率。假使直觉足以引导我们,我们就根本不需要心理史学。”

“这未必是个无法并存的情况,哈里。我是在说兼容并蓄:二者的结合。这也许好过在两者中作出选择——至少在心理史学尽善尽美之前。”

“倘若真能完成的话。”谢顿说,“别管了,告诉我,丹莫刺尔的危机是打哪儿来的?有可能伤害他或推翻他的是什么东西?我们是不是在讨论丹莫刺尔可能被推翻?”

“是的。”雨果绷起脸来。

“那么可怜可怜我的无知,告诉我吧。”

雨果面红耳赤。“你太谦虚了,哈里。不用说,你一定听说过九九·久瑞南。”

“当然,他是个群众煽动家——慢着,他是从哪儿来的?尼沙亚,是吗?一个微不足道的世界,我猜,居民以牧羊为生,生产高品质的乳酪。”

“对了。然而,他不只是群众煽动家。他统率一个强大的党派,而且它一天比一天强大。他说,他的目标是争取社会公平,扩大人民的参政权。”

“没错,”谢顿说,“这些我都听说过。他的口号是‘政府属于人民’。”

“不完全对,哈里。他说的是‘政府即人民’。”

谢顿点了点头。“嗯,你可知道,我相当认同这个想法。”

“我也是,久瑞南若是真心的,我全心全意赞成。但其实不然,他只是拿它当踏脚石。那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他要把丹莫刺尔赶下台,接下来,控制克里昂一世就会很简单。然后久瑞南自己会坐上皇位,那时他就成了人民。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在帝国历史上,这种事例比比皆是。而且如今帝国已大不如前,变得衰弱且不稳定。过去仅会令它摇晃的冲击,现在却可能将它撞得粉碎。帝国将陷于内战,永远无法自拔,我们却没有心理史学指导我们该怎么做。”

“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想要除掉丹莫刺尔,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不清楚久瑞南的势力变得多强了。”

“他变得多强并不重要。”谢顿眉宇间似乎掠过一个念头,“我不懂他父母为何替他取名九九,这名字听来有些幼稚。”

“他的父母和这件事无关。他的真名叫拉斯金,那是尼沙亚上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九九是他自己取的,想必是源自他的姓氏第一个字。”

“那他更傻了,你不觉得吗?”

“不,我可不觉得。他的追随者总是喊着:‘九……九……九……九……’一遍又一遍,颇有催眠作用。”

“好吧,”谢顿再度俯身面对他的三用电脑,开始调整它所产生的多维模拟,“我们静观其变。”

“你怎能那么不当一回事?我是在告诉你危险迫在眉睫。”

“不,不会的。”谢顿答道,他的双眼如钢铁般冷酷,他的声音突然强硬起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不知道什么?”

“我们改天再来讨论这个问题,雨果。现在,继续做你的研究吧,让我来担心丹莫刺尔和帝国的局势。”

雨果紧抿着嘴,不过他对谢顿的服从早已根深蒂固。“好的,哈里。”

但也不是强到压倒一切。他在门口转过头来,说道:“你在铸成一个错误,哈里。”

谢顿轻轻一笑。“我可不这么想,反正我听到你的警告了,我不会忘记的。话说回来,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雨果离去后,谢顿的笑容随即敛去。真的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吗?

02

可是,谢顿虽然没有忘记雨果的警告,却也未曾特别用心想过。他的四十岁生日倏来倏去,照例又带给他一次心理打击。

四十岁!他已不再年轻。生命不再像一片浩瀚的未知领域,地平线不再隐没在遥远的尽头。他来到川陀已有八年,时间过得真快。再过八年,他就将近五十岁,老年岁月即将来临。

而在心理史学的研究上,他甚至还没有一个好的开始。雨果·阿马瑞尔总是兴致勃勃地谈论一些定律,并且根据直觉提出大胆的假设,再根据假设导出他的方程式。但是怎么有可能测试那些假设呢?心理史学还不是一门实验性科学;心理史学的完整研究所需的实验,将牵涉到许多世界的民众、数个世纪的时间,还要完全不顾任何道德责任。

这是个不可能解决的难题,而系务工作所花的每一分钟都令他心痛,所以这天傍晚,他是怀着忧郁的心情走回家去。

通常他只要在校园里走一趟,总是能令精神振奋起来。斯璀璘大学的穹顶很高,整个校园都让人有置身露天的感觉,却不必忍受像他上次(也是唯一一次)造访皇宫时遇到的那种天气。这儿有许多树木、草坪、人行步道,他仿佛回到了当年母星赫利肯的那个学院。

今日的天气设定成阴天的幻象,其中阳光(当然没有太阳,有的只是阳光)以不规则的间隔忽隐忽现。气温有点凉,只有一点而已。

在谢顿的感觉中,天凉的日子似乎较过去频繁了些。是川陀在节约能源吗?或是越来越缺乏效率?还是他年纪渐渐大了(想到这里,他在心中皱了一下眉头),体内的血液逐渐稀薄?他将双手放进外套口袋里,还缩了缩脖子。

通常他都不必依靠意识引导自己前进。从他的研究室到他的电脑房,再从那里到他的寓所,或是相反的方向,他的身体都十分熟悉这些路程。在一般情况下,他总是一边走一边想别的事。但是今天,一个声音贯穿他的意识,一个没有意义的声音。

“九……九……九……九……”

那个声音相当轻柔而且遥远,但是它唤起了一段记忆。没错,雨果的警告,那个群众煽动家。他正在校园内吗?

谢顿未曾刻意作出决定,他的双腿便突然转向,带他爬过了小丘,向大学运动场前进。那里是学生做柔软体操和各项运动,以及大放厥词的场所。

在运动场中央,聚集着不多不少的一群学生,正在狂热地齐声呐喊。而某个演讲台上,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那人声音洪亮,并且带着摇摆的节奏。

然而,他并不是那个久瑞南。谢顿曾在全息电视上看过久瑞南几次,自从听到雨果的警告,谢顿便特别留意。久瑞南身材高大,微笑时带着一种邪恶的革命情感。他有着浓密的沙色头发,以及一对浅蓝色眼睛。

这个演讲者则是小个子——瘦弱、宽嘴、黑头发、大嗓门。谢顿并未注意听那些话,不过还是听到一句“权力由一人之手转移至众人”,接着便有许多人高声附和。

很好,谢顿心想,可是他打算怎么实现呢?还有,他是认真的吗?

现在他来到了人群的外围,正在四下寻找熟人。他发现了芬南格罗斯,数学系大学部的一个学生。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有着黝黑的皮肤与卷卷的头发。

“芬南格罗斯。”他喊道。

“谢顿教授。”芬南格罗斯望了一会儿才应声,仿佛认不出手边没有键盘的谢顿。他快步走过来。“您来听这家伙演讲吗?”

“我来这儿只是要找出喧嚣的来源,此外没有任何目的。他是谁?”

“教授,他叫纳马提,他在替九九发表演说。”

“我听到了。”谢顿答道,此时那些齐声呐喊再度响起。显然,每当演讲者提出一个强而有力的论点,听众就会开始呐喊。“但这个纳马提到底是谁?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哪个系的?”

“他不是这所大学的成员,教授,他是九九的人。”

“如果他不是这所大学的成员,那么除非有许可证,否则他就无权在此演讲。你认为他有许可证吗?”

“教授,我可不知道。”

“好吧,那我们来弄清楚。”

谢顿正要走入人群,芬南格罗斯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别轻举妄动,教授,他带着几名打手。”

演讲者身后站着六个年轻人,彼此间有一段距离。他们双腿张开,两臂交抱,脸色阴沉。

“打手?”

“武斗用的,以防有人想做什么傻事。”

“那么他绝不是这所大学的成员,即使他有一张许可证,也不能带着你所谓的‘打手’。芬南格罗斯,给大学安全警卫发讯号。就算没有人发讯号,他们现在也该来了。”

“我想他们不愿惹麻烦。”芬南格罗斯喃喃道,“拜托,教授,别出头。如果您要我去找安全警卫,我这就去,但请您等他们来了再说。”

“也许警卫还没来,我就能把他们驱散。”

他开始往里面挤。这并不太难,在场有些人认识他,其他人也看得到他的教授肩章。他走到演讲台前,双手搭在上面,轻哼一声,纵身跳上三尺高的台子。他懊恼地暗自想道,十年前,他用一只手就能办到,而且不会哼这一声。

他在演讲台上站直身子。那演讲者早已住口,正以机警而冰冷的目光望着他。

谢顿平静地说:“先生,请出示对学生演讲的许可证。”

“你是谁?”那演讲者道。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声音传遍全场。

“我是这所大学的教员。”谢顿以同样大的声音说,“你的许可证?”

“我否认你有质疑我的权利。”演讲者身后的年轻人纷纷聚了过来。

“如果你没有,我劝你马上离开大学校园。”

“如果我不呢?”

“那么,后果之一,大学安全警卫已在半途。”他转身面对群众。“同学们,”他喊道,“我们在校园内享有集会的自由,也有自由发表言论的权利,但如果我们允许没有许可证的外人,进行未经批准的……”

一只大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令他心头一凛。他转过身去,发现那是芬南格罗斯称为“打手”的一个人。

那人说:“滚开——快点。”他的口音很重,谢顿一时无法确定他是哪里人。

“把我赶走有什么用?”谢顿说,“安全警卫随时会到。”

“那样的话,”纳马提凶狠地咧嘴一笑,“就会有一场暴动,这吓不倒我们。”

“当然不会。”谢顿说,“你们希望引起暴动,可是你们不会如愿,你们会默默离开这里。”他再度转身面对学生,同时甩掉搭在肩上的那只手。“我们一定要做到,对不对?”

群众中有人高声喊道:“那是谢顿教授!他是好人!可别揍他!”

谢顿察觉人群中出现了矛盾心态。他知道,有些人会乐于见到大学安全警卫引发一场骚动,这种人总是有的。另一方面,一定也有人对他心存好感,还有些人虽然不认识他,却不希望见到一名教授受到暴力攻击。

此时响起一名女子的声音:“小心,教授!”

谢顿叹了一声,紧盯着面前那几个高大的年轻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付得了、自己的条件反射是否够快、自己的肌肉是否够结实——即使他是个角力高手。

一名打手慢慢凑近他,当然是过度自信,动作不怎么快。这给了谢顿一点宝贵时间,正是他步入中年的身体所需要的。那打手面对着谢顿伸出一只手臂,这使得拆招更加容易。

谢顿抓住那只手臂,随即一个回旋,弯腰,抬手,再向下一拉(同时哼了一声,他为什么一定要哼一声?),那名打手便飞了出去,部分是他自己的冲力发挥作用。他重重一声落在演讲台外缘,右肩显然脱臼了。

面对这个完全意料之外的发展,围观群众发出狂野的喊叫。一股集体骄傲感,立时迸发出来。

“解决他们,教授!”一个声音喊道,其他人马上响应。

谢顿将头发向后抚平,尽量不大口喘气。然后,他一脚把那个还在呻吟的打手踢下演讲台。

“还有谁要上?”他得意地问道,“或是你们要默默离去?”

他面对着纳马提与他的五名党羽。当他们踌躇不定地僵在那里时,谢顿说:“我警告你们,群众现在站在我这边。如果你们一起冲过来,他们会把你们撕烂。好了,下个是谁?来吧,一次一个。”

他将最后一句话的音量提高,还弯起手指,做出“放马过来”的手势。群众随即发出兴奋的呐喊。

纳马提硬邦邦站在那里。谢顿跳到他身后,将他的脖子箍在自己的臂弯里。此时学生纷纷爬上演讲台,喊道:“一次一个!一次一个!”并在那些保镖与谢顿之间筑起一道人墙。

谢顿加大压在纳马提气管上的力道,同时在他耳旁悄声说:“有办法做得到,纳马提,而我知道怎么做,我练了好多年。只要你动一动,试图挣脱,我就毁了你的喉咙,以后你顶多只能发出这么小的声音。你若珍惜你的声音,就照我的话去做。当我松手时,叫那伙流氓赶紧离去。要是你说一句别的,那就会是你最后一次用正常声音说话。倘若你再回到这个校园,不会再有好好先生了,下次我会和你算清这笔账。”

他暂且松开手,纳马提立刻沙哑地说:“你们全都滚开。”那些人迅速撤退,扶着受伤的同志一块离去。

不久之后,当大学安全警卫抵达时,谢顿说:“抱歉,诸位,虚惊一场。”

他离开运动场,带着相当懊恼的心情,继续踏上回家的路途。他显露了自己不愿显露的一面——他是数学家哈里·谢顿,不是残酷成性的角力士哈里·谢顿。

此外,他还满怀沮丧地想,铎丝会听说这件事。事实上,他最好自己告诉她,以免她从别处听来的版本,将这个事件说得比实际情况更糟。

她不会高兴的。

03

她的确不高兴。

铎丝在他们的寓所门口等他。她摆出一个轻松的姿势,一只手叉着腰,看来像极了八年前在同一所大学里,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身材苗条,浮凸有致,一头鬈曲的金红色头发——在他眼里非常美丽,但就任何客观角度而言则谈不上。不过,在他们相识几天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对她作出客观评价。

铎丝·凡纳比里!当他看到她平静的面容时,他心里想的是这个名字。在许多世界上,甚至在川陀的许多行政区中,一般会称她为铎丝·谢顿。可是,他总是认为,那会在她身上贴上所有权的标签,而他不愿这样做,尽管早在虚无缥缈的前帝国时代,这个约定俗成的惯例便已受到认可。

铎丝悲伤地摇了摇头,险些搅乱了蓬松的鬈发,柔声道:“我听说了,哈里。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亲一下不会错的。”

“好吧,或许,但我们得先探讨一下这件事,进来吧。”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你该知道,亲爱的,我有我自己的课程,还有自己的研究。我仍在钻研那个可怕的川陀王国历史,你告诉过我,那对你的工作有绝对的必要。我是不是该全部搁下,专门在你身边晃来晃去,以便保护你?你知道的,那仍然是我的工作。如今你在心理史学上逐渐有些进展,那更成了我责无旁贷的责任。”

“有些进展?我倒希望有。可是你不需要保护我。”

“不需要吗?我刚才派芮奇出去找你。毕竟你迟到了,而我有些担心。通常你要迟些回家的时候,都会事先告诉我。假如这令我听来像是你的守护者,那很抱歉,哈里,但我的确是你的守护者。”

“守护者铎丝,你有没有想到过,偶尔我也想要挣脱一下锁链?”

“万一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丹莫刺尔交代?”

“我是不是误了晚餐?我们点了外卖没有?”

“没有,我一直在等你。既然你回来了,就由你来点吧。在饮食这方面,你要比我挑剔得多。可是,不要改变话题。”

“芮奇没告诉你说我没事吗?所以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当他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控制了局面。于是他先回家来,但不比你早多少。我没听到任何细节。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谢顿耸了耸肩。“校园里有个非法集会,铎丝,我把它驱散了。我要是没那样做,这所大学可能会惹上好些不必要的麻烦。”

“非得靠你阻止不可?哈里,你不再是角力士,你是个……”

他急忙插进一句:“是个老头?”

“就角力士而言,是的。别忘了,你四十岁了。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嗯——有点僵硬。”

“我不难想象。假如你继续装成年轻的赫利肯运动家,总有一天会折断一根肋骨。现在,把经过情形告诉我。”

“好吧,我和你提过雨果如何警告我,说那个九九·久瑞南的群众运动给丹莫刺尔带来麻烦。”

“九九。是的,这些我还知道。我不知道的那些呢?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运动场有个群众大会,九九的一个党羽,叫做纳马提的,在对群众发表演说……”

“纳马提就是坎伯尔·丁恩·纳马提,久瑞南的左右手。”

“好,你知道得比我还清楚。不管他是谁,反正他当时对着大批群众演说,却没有申请许可证。我想,他是希望借此引发某种暴动。他们靠这些骚乱壮大,如果因此导致大学关闭,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也能指控丹莫刺尔破坏学术自由。我猜,他们把每件事都怪在他头上。所以我阻止了他们,在未引发暴动的情况下,把他们赶走了。”

“你似乎引以为傲。”

“有何不可?对一个四十岁的人来说,不坏啊。”

“这就是你那么做的原因?测验你四十岁的身体状况?”

谢顿若有所思地键入晚餐菜单,然后说:“不,我的确担心这所大学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还为丹莫刺尔担心。只怕雨果的一番危机论,在我心中所留下的印象超乎我的想象。那是个蠢念头,铎丝,因为我知道丹莫刺尔能照顾自己。除你之外,我不能对雨果或其他人解释这一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至少可以和你谈,这带给我难以想象的喜悦。至少据我所知,除了你我,以及丹莫刺尔自己,再也没有人知道丹莫刺尔是打不倒的。”

铎丝拍了一下凹陷壁板上的一个开关,起居间的餐厅部分便亮起柔和的桃色光芒。她与谢顿一同走向餐桌,上面已经铺好亚麻桌布,摆上水晶杯与各式各样的餐具。他们坐定后,晚餐开始送达——在傍晚这个时刻,晚餐从来不会耽搁太久,谢顿将这点视为理所当然。他们没有必要再惠顾教员餐厅,而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社会地位。

谢顿在食物中加些调味品,那是他们滞留麦曲生时学到的吃法。麦曲生区是个怪异、男性至上、宗教主宰一切、永远活在过去的地方,唯有该区的调味品,是他俩唯一不厌恶的麦曲生特产。

铎丝柔声道:“你说‘打不倒的’是什么意思?”

“得了吧,亲爱的,他能改造别人的情感,你总不会忘记吧。如果久瑞南真变得危险,他就会被——”他用双手做了个含糊的动作,“改造;改变他的心意。”

铎丝显得心神不宁,晚餐在反常的沉默中进行。直到晚餐结束,剩菜、碗盘、餐具等等全部卷入餐桌中央的废物处理槽(然后它平稳地自动合拢),她才再度开口。“我不确定要不要和你谈这件事,哈里,但我不能让你被自己的天真所愚弄。”

“天真?”他皱起眉头。

“是的,我们始终没有讨论过这件事,我也从未想到会有这一天。可是丹莫刺尔真有些短处,他不是打不倒的,他也可能受到伤害,而久瑞南对他的确是个威胁。”

“你这话当真吗?”

“我当然当真。你并不了解机器人,至少绝不了解像丹莫刺尔那么复杂的,而我刚好相反。”

04

又有一段短暂的沉默,但这只是因为思想是无声的。谢顿的内心简直吵翻了天。

是的,这是事实。他的妻子对机器人似乎确实有惊人的认识。过去许多年来,谢顿常对这点百思不解,最后终于放弃,将它塞进心灵的暗角。若非伊图·丹莫刺尔——一个机器人——谢顿永远不会遇见铎丝。因为铎丝是为丹莫刺尔工作的;八年前,是丹莫刺尔“指派”铎丝接下这个任务,在谢顿亡命川陀各区的逃亡中,尽力保护他的安全。即使现在,她成了他的妻子、他的配偶、他的“另一半”,谢顿仍然不时纳闷,铎丝与机器人丹莫刺尔之间,究竟有什么奇妙的联系。在铎丝的生命中,这是谢顿唯一真正感到不属于他,也不欢迎他的一处。而这就引出了那个最残酷的问题:铎丝留在谢顿身边,是出于对丹莫刺尔的服从,还是出于对谢顿的爱?他想要相信是后者,然而……

他与铎丝·凡纳比里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但那是有代价、有条件的。那个条件并非藉由讨论或协议所定,而是彼此未曾言明的一种谅解,因此反倒分外严格。

谢顿了解,自己心目中理想妻子的各项优点,他在铎丝身上都找到了。诚然,他没有儿女,但他一来从未指望,二来,说老实话,也没有多大的渴求。他拥有芮奇,在感情上,芮奇就是他的儿子,仿佛芮奇继承了谢顿家族整个的基因组,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铎丝却令他想到这个问题,等于打破了这些年来让他们相安无事的那个协定。他感到心中有一股模模糊糊但越来越强的怨气。

可是他很快将那些想法、那些问题再度抛到脑后。他已经学会接受她是他的保护者,今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毕竟,与她共享一个家、一张餐桌、一张床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伊图·丹莫刺尔。

铎丝的声音将他从冥想拉回现实。

“我说——你是不是闷闷不乐,哈里?”

他有点吃惊,因为听她的口气,她是在重复这句话,这使他了解他刚才不断深陷自己的思绪,因而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远。

“对不起,亲爱的,我不是闷闷不乐——不是有意闷闷不乐。我只是在想,我该如何回应你刚才的话。”

“关于机器人吗?”当她说出这个词汇时,她似乎相当冷静。

“你说,我对他们知道得不如你多。我该如何回应这句话呢?”他顿了一下,再以平静的口吻补充道(他知道是在碰运气),“我是说,而不至于冒犯你。”

“我可没说你不知道机器人。假如你要引用我说的话,那就做得准确点。我说的是,你不了解机器人。我确信这方面你知道得很多,也许比我还多,可是‘知道’不一定代表‘了解’。”

“好了,铎丝,你在故意用矛盾的言语困扰我。矛盾只有一个来源,那就是无意或刻意骗倒人的模棱两可。我不喜欢在科学中见到这种言论,也不喜欢在日常谈话中听到,除非本意是幽默,而我认为现在并非如此。”

铎丝以她特有的方式笑了几声,适可而止,仿佛欢乐过于珍贵,不能以太过慷慨的方式与人分享。“这个矛盾对你所造成的困扰,显然已经使你变得夸张,而你在夸张时总是相当滑稽。话说回来,我会解释的,我并没有打算令你困扰。”她伸出手来拍拍他的手背,谢顿才惊讶地(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发觉自己已经握紧拳头。

铎丝说:“你常常就心理史学高谈阔论,至少对我如此。你知道吗?”

谢顿清了清喉咙。“在这方面,我得求你大发慈悲。这个计划是秘密的,它的本质使然。除非受到心理史学影响的人都对它一无所知,否则心理史学根本无效,所以我只能找雨果和找你谈。对雨果而言,那全是直觉。他很杰出,但他太容易疯狂地跳进未知的领域,因而我必须扮演谨慎保守的角色,不断将他拉回来。但我自己也有些疯狂的想法,能大声说出来给自己听对我很有帮助,即使——”他微微一笑,“我心里十分明白,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知道我是你的共鸣板,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哈里,所以请勿暗自决定改变你的行为。自然,我并不了解你的数学,我只是个历史学家,我研究的甚至不是科学史。现在,我的时间都花在经济变动对政治发展的影响……”

“没错,那方面我又是你的共鸣板,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吗?在适当的时候,我的心理史学需要用到它,所以我觉得你对我的帮助是不可或缺的。”

“很好!既然咱们找到了你和我在一起的原因——我知道,不可能是因为我天仙般的美丽——就让我继续解释吧。有些时候,当你的讨论脱离纯粹的数学领域时,我似乎也能体会你的意思。在好些时候,你都解释过你所谓的极简主义之必要性。我想我能了解这一点,你所谓的极简主义,是指……”

“我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铎丝显得有些难过。“拜托,哈里,别太自大。我不是试图对你解释,而是想对自己解释。你说你是我的共鸣板,那就请你言行一致。礼尚往来才是公平的,对不对?”

“礼尚往来没有错,但如果我插一句嘴,你就要给我扣上自大的帽子……”

“够了!闭嘴!你告诉过我,极简主义是应用心理史学中最重要的一环;若试图将不理想的历史发展修改成理想的,或至少是较理想的,极简主义是不可或缺的工具。你曾经说过,必需施行的变动要尽可能微小、尽可能简单……”

“是的,”谢顿热切地说,“那是因为……”

“不,哈里,现在是我在试着解释,我俩都知道你当然了解。你必须谨守极简主义,因为每一项变动,任何一项变动,都会带来无数的副作用,不可能都是我们所能接受的。假如变动的规模太大,而且副作用太多的话,那么结果必定会和你当初的计划大相径庭,变得完全无法预测。”

“没错,”谢顿说,“那是混沌效应的本质。问题在于,是否任何变动都能控制得足够小,使得结果可被合理地预测;或是在每一方面,人类历史都是无法避免且无从改变的混沌现象。最初,就是因为这个问题,使我认为心理史学不是……”

“我知道,可是你不让我表达自己的观点。问题的症结不在于是否任何变动都能足够小,而是任何大于极小的变动都注定带来混沌。需要的极小值也许是零,但假如不是零,它的值仍然非常小。找出某个足够小却大于零的变动,将是主要的难题。好,我想,这就是你所指的极简主义之必要性。”

“差不多就是这样。”谢顿说,“当然,和其他理论一样,用数学语言能作出更简练、更严密的叙述。听我说……”

“饶了我吧。”铎丝说,“既然你知道心理史学中的极简主义,哈里,你就该知道如何用它来解释丹莫刺尔的处境。你并未充分理解你所拥有的知识,因为你显然没有想到,可将心理史学法则用到机器人学法则上。”

谢顿有气无力地答道:“这回,我不懂你要说什么了。”

“他也需要利用极简法则,对不对,哈里?根据机器人学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那是普通机器人的最高指导原则。可是丹莫刺尔非比寻常,对他而言,还有第零法则的存在,它甚至凌驾第一法则之上。第零法则说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但这点便将丹莫刺尔套牢,正如你被心理史学法则套牢一样。你懂了吗?”

“我开始懂了。”

“但愿如此。假如丹莫刺尔有能力改变人类的心灵,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必须避免产生他不愿见到的副作用。由于他是御前首相,他得担心的副作用一定多得数不清。”

“如何将这个理论应用到如今的情况呢?”

“想想看吧!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丹莫刺尔是机器人,当然我是例外。因为他调整过你,使你根本做不到。可是他需要作多大的调整呢?你想要告诉别人他是机器人吗?你仰赖他保护你、仰赖他支持你、仰赖他默默发挥影响力来帮助你,你会想毁掉他的优势吗?当然不会。因此,当年他需要做的变动非常小,刚好足以防止你在兴奋中或不留神时脱口而出。那个变动如此微小,因此并没有特别的副作用,这正是丹莫刺尔治理帝国所采用的一般模式。”

“对于久瑞南呢?”

“显然和你的情况完全不同。不论他的动机为何,他势必反对丹莫刺尔到底。毫无疑问,丹莫刺尔能改变这点,但那样做得付出代价,会在久瑞南的组织中引起可观的震荡,导致的结果将是丹莫刺尔无法预测的。他不愿冒险伤害久瑞南,以免产生的副作用会伤及无辜,甚至可能波及全人类,所以他必须暂且放过久瑞南,直到他能找到某种微小变动——某种足够小的变动,既能挽救局势,又不会造成伤害。这就是为什么雨果说得对,以及丹莫刺尔也有弱点的原因。”

谢顿一直仔细聆听,却没有作出回应,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几分钟,他才重新开口。“如果丹莫刺尔对这件事束手无策,那我必须挺身而出。”

“假如连他都束手无策,你又能做些什么?”

“这件事不一样。我并未受到机器人学法则的束缚,我不需要强迫自己遵循极简主义。首先,我必须去见丹莫刺尔。”

铎丝显得有点焦虑不安。“你非去不可吗?突显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绝不能算明智之举。”

“事到如今,我们势必不能再假装毫无瓜葛。自然,我不会大张旗鼓去见他,不会在全息电视上大肆宣传,可是我必须见他一面。”

05

谢顿发觉自己对时光的流逝愤怒不已。八年前,刚来到川陀时,他凡事都能立即采取行动。当时他只拥有旅馆内的一个房间、一些随手可丢的行李,能够随心所欲来往川陀各行政区。

现在的他,则是每天忙着系务会议,忙着制定决策,忙着许多其他工作。想抽身见丹莫刺尔一面不是简单的事;即使他做得到,丹莫刺尔自己的时间表也早已排满。要找一个两人都有空的时候,可还真不容易。

而要铎丝对他点头,同样不是容易的事。“哈里,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

他不耐烦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打算做什么,铎丝,我希望见到丹莫刺尔时,能够找出答案。”

“你的首要职责是心理史学,他会那样说。”

“或许吧,我会找出答案的。”

后来,他刚刚和首相约好在八天后见面,就收到一封来信。那封信出现在他的研究室墙壁屏幕上,以稍嫌古老的字体写成。而配合这个古老字体的,则是颇有古风的文句:敝人乞求谒见哈里·谢顿教授。

谢顿惊讶地瞪着这行字。如今即使上书皇帝陛下,也不会用这种几世纪前的文体。

信末的署名也很特别,不像通常那样印得清清楚楚,而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虽然完全可以辨识,却透出艺术大师即兴挥毫的一种韵味。那个签名是:拉斯金·久瑞南——是九九自己,乞求谒见谢顿。

谢顿不知不觉呵呵笑了几声。对方为何选用那种字眼,为何亲笔签名,意图实在很明显。这使得一个简单的请求,变成了激发好奇心的工具。谢顿并非十分渴望与此人见面,换成平时,他绝不会有兴趣。可是究竟有什么事,值得使用古文体与艺术字?他倒想弄清楚。

他让秘书安排了会面的时间与地点。当然是在他的研究室,而不是他的寓所。这将是一次公务会谈,没有社交的成分。

时间安排在他会见丹莫刺尔之前。

铎丝说:“我一点也不惊讶,哈里。你打伤了他手下两个人,其中之一还是他的首席助理;你破坏了他举行的小小集会;而且你借着羞辱他的代表,令他当众丢人现眼。他想要见见你这个人,我想我最好跟你一道去。”

谢顿摇了摇头。“我会带着芮奇。我晓得的门道他都晓得,而且他是个身强体壮、精力充沛的二十岁青年。不过,我确定并没有特别防范的必要。”

“你怎能如此确定?”

“久瑞南要到校园里来见我,所以附近会有很多年轻人。在学生心目中,我还不算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而且我觉得,久瑞南是那种准备充分的人,他知道我在大本营中将平安无事。我确定他会万分客气——绝对友善。”

“嗯。”铎丝的嘴角稍微扭了一下。

“而且相当可怕。”谢顿补充道。

06

哈里·谢顿保持面无表情,仅仅稍微点了点头,刚好足以表达应有的礼貌。他曾不厌其烦地查过久瑞南的多张全息像,可是,正如通常的情形,真人总有松懈的时候,还会随着外界状况不断作出反应,因此看来绝不会和全息像一模一样——不论事先准备得多么充分。或许,谢顿心想,正是观察者对“真人”的反应造成了这种差异。

久瑞南是个高个子,至少与谢顿一样高,但其他尺度都更为巨大。这并非由于他有强壮的体格,因为他给人一种松软的印象,虽然还谈不上肥胖。他有一张圆脸,一对浅蓝色眼珠,一头算是沙色而不是黄色的浓密头发。他穿着一件冷色的连身服,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产生友善的错觉,却也明摆那只是你的错觉而已。

“谢顿教授,”他的声音低沉,且在严格控制之下,那是演说家特有的声音,“我很高兴见到你,非常感谢你应允这次会晤。我确信你不会介意我带了一个同伴,我的左右手,虽然我事先未曾对你言明。他叫坎伯尔·丁恩·纳马提——他的名字有三个部分,你该注意到了。我相信你曾经见过他。”

“是的,我见过,那次事件我记得很清楚。”谢顿带着点嘲讽的神态望着纳马提。上次相遇时,纳马提正在大学运动场演讲。此时,在轻松的情况下,谢顿趁机仔细打量他一番。纳马提身高中等,有着瘦削的脸庞、蜡黄的面色、黑色的头发,以及一张宽大的嘴巴。他不像久瑞南那样似笑非笑,也没有任何显着的表情,只表现出一份谨慎的机警。

“我的朋友纳马提博士——他的学位是古代文学——自己要求与我同来,”久瑞南的笑容加深了一点,“他是来道歉的。”

久瑞南瞥了纳马提一眼。纳马提起初抿着嘴,但随即以平板的声音说:“对于在运动场发生的事,教授,我很抱歉。我不太清楚管理校园集会的严格规定,又有点被自己的激情迷了心窍。”

“这是可以理解的,”久瑞南说,“他当时也不太清楚你的身份。我想,我们现在大可忘掉这场不愉快。”

“我向你们保证,两位先生,”谢顿说,“我并没有多么希望记住这件事。这是我儿子,芮奇·谢顿,所以你们看,我也有个同伴。”

芮奇已经蓄起两撇又黑又浓的八字胡,那是达尔人的男性象征。八年前,他与谢顿初遇时,脸上连一根毛也没有;那时他是个野孩子,衣衫褴褛,饥肠辘辘。他个子不高,但动作灵活,肌肉发达,而且他的表情刻意分外高傲,好在肉体身高上增加几寸精神高度。

“早安,年轻人。”久瑞南说。

“早安,阁下。”芮奇答道。

“请坐,两位先生。”谢顿说,“我能招待两位吃点或喝点什么吗?”

久瑞南举起双手,做出婉拒的手势。“不了,教授,这并不是社交性的拜会。”他在谢顿指示的位置坐下来,“不过我希望,将来会有许多次这样的拜会。”

“如果有公事要谈,那就开始吧。”

“那桩蒙你宽宏大量答应忘掉的小意外,谢顿教授,我已经听说了,但我不禁纳闷你为何要冒险那样做。那是相当危险的事,你必须承认。”

“事实上,我不这么认为。”

“但我认为如此。所以我冒昧地尽我所能,查出一切有关你的资料,谢顿教授。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发现你来自赫利肯。”

“是的,我在那里出生,记录上写得很清楚。”

“而你在川陀已经待了八年。”

“那也是一项公开的记录。”

“而你一开始,就借着你发表的一篇数学论文而声名大噪。那是关于——你称它作什么?心理史学是吗?”

谢顿非常轻微地摇了摇头。对于当初那个轻率的举动,他不知道后悔过多少次。当然,当初他并不觉得那是轻率的。他说:“那只是年少的轻狂,结果一事无成。”

“是吗?”久瑞南环顾四周,露出惊喜的神态,“但现在的你,是川陀一所着名大学的数学系系主任。而且我相信,你只有四十岁。顺便提一下,我今年四十二,所以我绝不认为你有多老。你一定是个非常优秀的数学家,才能胜任这个职位。”

谢顿耸了耸肩。“我对这个问题不愿置评。”

“或者,你一定有些有权有势的朋友。”

“我们都希望结交有权有势的朋友,久瑞南先生,可是我想你在这里找不到半个。大学教授几乎不可能结交有权有势的朋友,甚至有时我想,什么样的朋友都交不到。”他微微一笑。

久瑞南也露出微笑。“难道你不将大帝视为一位有权有势的朋友吗,谢顿教授?”

“我当然会,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在我的印象中,大帝是你的朋友之一。”

“久瑞南先生,我确定那些记录会告诉你,八年前我觐见过大帝陛下一次。前后大概顶多一小时,当时我看不出他显得多么热络。后来我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甚至没再见过他,当然不包括在全息电视上。”

“但是,教授,不一定非得和大帝见面或说话,才能结交这位有权有势的朋友。只要能和伊图·丹莫刺尔,那位御前首相,见面或说话就够了。丹莫刺尔是你的保护者,既然他和你有这重关系,我们当然能说大帝和你也有这重关系。”

“你是否在那些记录的任何地方,找到所谓丹莫刺尔首相保护我的记载?或是那些记录中有任何记载,能够让你推导出这个结论?”

“既然你们两人的关系众所周知,我又何必搜寻记录呢?这件事你知我知,就让我们将它当成已知数,继续讨论下去吧。还有,拜托,”他举起双手,“省省吧,别跟我掏心掏肺地否认什么事,那样只会浪费时间。”

“实际上,”谢顿说,“我正准备问,你为什么认为他会想保护我?有什么目的?”

“教授!你是在假装认为我是老天真,藉此刺伤我吗?我刚才提到你的心理史学,丹莫刺尔要的就是它。”

“而我告诉过你,那只是年少的轻率之作,结果一事无成。”

“你可以告诉我许多许多事情,教授,但我没有义务接受你的说法。好了,让我坦白讲吧。在我手下一些数学家的帮助下,我读了一遍你的原始论文,并试图了解它的内容。他们告诉我,那是个疯狂的梦想,而且相当不可能……”

“我相当同意他们的说法。”谢顿道。

“可是我有一种感觉,丹莫刺尔在等它发展成功并派上用场。如果他能等,那我也能等。让我来等它,谢顿教授,对你会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丹莫刺尔不会在他的位子上再待多久,反对他的舆论正步步高涨。当大帝厌倦这个不受欢迎的首相时,就可能会找人取而代之,以免受他的连累而失去皇位。大帝的宠爱甚至可能降临不才的在下。而你仍将需要一位保护者,他要能确保你得以在安定中工作,而且拥有充足的经费,来负担你所需要的设备和助理。”

“而你会是那位保护者吗?”

“当然,而且和丹莫刺尔的理由一样。我想要一个成功的心理史学技术,好让我能更有效率地治理帝国。”

谢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等了一会儿,然后说:“可是这样的话,久瑞南先生,我为什么一定要关心这件事呢?我是个穷学者,过着平静的生活,埋首于与世无争的数学和教育工作。你说丹莫刺尔是我现在的保护者,而你将是我未来的保护者。那么,我大可继续默默从事自己的工作,而让你和首相去分个胜负,不论是谁胜利,我仍然有个保护者。或者,至少你是这么说的。”

久瑞南僵凝的笑容似乎敛去一点。坐在一旁的纳马提,则将阴沉的脸孔转向久瑞南,仿佛想说些什么。但久瑞南一只手稍微动了动,纳马提便轻咳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久瑞南道:“谢顿博士,你是个爱国者吗?”

“啊,当然啦。帝国已经为人类带来数千年的和平——至少,大多数岁月如此——而且促进了人类稳定的发展。”

“话是没错,可是过去一两个世纪,进步的步调却减缓了。”

谢顿耸了耸肩。“这方面我没有研究。”

“你不必有研究。你知道的,在政治上,过去一两个世纪是动乱的时代。皇帝在位的时间都很短,有时还因为遇刺而更加缩短……”

“光是提到这种事,”谢顿插嘴道,“就已经接近叛国。我宁可你不……”

“好啦,”久瑞南上半身靠向椅背,“看你多没安全感。帝国正在衰败,我愿意公开这么说。那些追随我的人也这么说,因为他们看得太清楚。我们需要换一个人在大帝身边,他要能够控制整个帝国、压制似乎无所不在的反叛企图、赋予军队应有的领导权、引导经济……”

谢顿不耐烦地抬起手,做了一个要求暂停的动作。“而你就是做那些事的人,对不对?”

“我打算当那个人。那不会是个简单的工作,而且我猜不会有许多志愿者,理由很明显。丹莫刺尔当然做不到,在他手中,帝国的衰落正向完全崩溃加速前进。”

“可是你有办法阻止吗?”

“是的,谢顿博士。借着你的帮助,借着心理史学。”

“借着心理史学,或许丹莫刺尔也能阻止帝国的崩溃——假使心理史学真的存在。”

久瑞南心平气和地说:“它的确存在,我们别再假装了,但它的存在帮不了丹莫刺尔。心理史学只是工具,还需要一个了解它的头脑,以及一双懂得使用它的手。”

“而你有这样的头脑和双手,是吗?”

“是的,我了解自己的长处。我要心理史学。”

谢顿摇了摇头。“你爱要什么都可以,反正我没有。”

“你有,你有,我不和你争论这点。”久瑞南倾身凑近谢顿,仿佛希望将声音直接灌进他的耳朵,而不是借着声波载送过去,“你说你是个爱国者。我必须取代丹莫刺尔,以免帝国遭到毁灭。然而,取代过程本身就可能大大削弱帝国的元气。我不希望有这种结果,而你可以指导我如何顺利地、巧妙地达成这个目标,不至于造成伤害或破坏——看在帝国的份上。”

谢顿说:“我办不到,你指控我拥有我所没有的知识。我很愿意效劳,可是我办不到。”

久瑞南突然站起来。“好吧,你知道了我的心意,以及我想向你要什么。好好想一想,此外,我还要请你为帝国想一想。你或许觉得应该忠于你的朋友,丹莫刺尔,这个全银河人类的掠夺者。小心点,你所做的有可能动摇帝国的根本。我以银河中万兆人类的名义求你帮助我,请想想帝国吧。”

他的声音压低了,变成令人毛骨悚然且强而有力的低语,谢顿感到自己几乎在发抖。“我随时都会想到帝国。”他说。

久瑞南说:“那么,我现在要求的就是这些。谢谢你应允会见我。”

当研究室的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久瑞南与他的同伴大步离去时,谢顿默默望着他们两人的背影。

他皱起眉头。有件事困扰着他,而他不确定究竟是什么事。

07

纳马提的黑眼珠紧盯着久瑞南。此时,他们坐在斯璀璘区的办公室中。这里不算是个精致的总部,而是一间刻意遮掩的场所。他们在斯璀璘势力还弱,但他们一定会逐渐壮大。

这个运动的成长相当惊人。三年前,它从一无所有开始,如今触须已延伸至川陀各个角落。当然,各处的势力仍有大小之别。外围世界则大多尚未触及——丹莫刺尔花了很大力气让那些世界满意,但那正是他的错误。发生在川陀上的叛乱才真正危险;其他地方的叛乱不难控制,而在这里,丹莫刺尔却可能因此垮台,奇怪的是他自己竟然不了解。但久瑞南始终坚信一个理论,即丹莫刺尔的声誉被过分夸大了,只要有人敢反对他,便能证明他只是个空壳子,而大帝一旦发觉自身安全难保,就会立刻铲除这个首相。

至少,目前为止,久瑞南的预测都一一应验。除了一些小事,例如最近在斯璀璘大学被谢顿这家伙破坏的那场集会,他从未走错路。

或许正因为如此,久瑞南坚持要见他一面。即使脚趾头的一粒小肉刺,也必须处理掉。久瑞南很喜欢这种绝不犯错的感觉,而纳马提不得不承认,对未来一连串成功的展望乃是继续成功的最佳保证。为了避免失败的羞辱,人们倾向于加入显然占上风的一方,即使那样做有违自己的心意。

但是,这次与这个谢顿的会晤算是成功吗?或是原先那粒肉刺旁又长出了第二粒?纳马提不喜欢被一路拉去,只是为了向对方低声下气地道歉,他看不出那样做有什么好处。

现在久瑞南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显然陷入了沉思。他轻咬着拇指的指尖,仿佛试图从中吸取某种心灵养分。

“九九。”纳马提轻声唤道。群众在公开场合拼命呐喊的这个昵称,只有极少数人能真正用来称呼久瑞南,而纳马提便是其中之一。久瑞南用这些方法赚取群众对他的爱戴,但在私下的场合,除了那些一开始就跟着他的战友,他要求每个人都对他必恭必敬。

“九九。”他再度唤道。

久瑞南抬起头来。“啊,坎·丁,什么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暴躁。

“九九,我们要怎样对付谢顿这家伙?”

“对付?现在什么都别做,他可能会加入我们。”

“为什么要等?我们可以对他施压;我们可以拉动大学里几根线,让他日子不好过。”

“不,不。目前为止,丹莫刺尔一直放任我们发展,那傻子过度自信。不过,我们绝对不能做的一件事,就是逼他在我们准备好之前采取行动。如果我们以鲁莽的手段对付谢顿,就有可能导致那种结果。我觉得丹莫刺尔对谢顿极为重视。”

“因为你们两人谈到的那个心理史学?”

“正是。”

“那是什么东西?我从没听说过。”

“很少有人听说过。那是一种分析人类社会的数学方法,最终的目标是预测未来。”

纳马提皱起眉头,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移开了久瑞南一点。这是久瑞南的玩笑吗?是为了要让他发笑吗?纳马提向来不清楚别人何时或为何指望他发笑,他自己从来没有那种冲动。

他说:“预测未来?如何预测?”

“啊!假使我知道,我还需要谢顿做什么?”

“坦白讲我不相信,九九。一个人怎能预知未来?那是算命。”

“我知道。但在这个谢顿打散了你的小小集会后,我彻底调查过他。八年前他来到川陀,在一个数学家会议上,发表了一篇有关心理史学的论文,然后整个东西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任何人提到,甚至包括谢顿自己。”

“那么,听起来好像一文不值。”

“喔,不,正好相反。假使它慢慢消失,假使它受到冷嘲热讽,那我会说它一文不值。但突然间被完全切断,却代表整个东西被放进了冰窖的最深处。这就是丹莫刺尔也许根本没有阻止我们的原因。说不定指引他的并不是愚蠢的过度自信,而是心理史学,它一定正在作些预测,丹莫刺尔则计划于适当时机善加利用。果真如此,我们就有可能失败,除非我们自己也能利用心理史学。”

“谢顿声称它不存在。”

“假使你是他,你不会这么做吗?”

“我还是要说,我们应该对他施压。”

“没有用的,坎·丁,你可听过‘文恩的斧头’这个故事?”

“没有。”

“假使你是尼沙亚人,就一定会听过,那是我家乡一个很有名的民间故事。简单地说,文恩是个伐木工,他有一把神奇的斧头,只要轻轻一挥,就能砍倒任何树木。这把斧头珍贵无比,他却从来不必花工夫收藏或保管,而它也始终没被偷走。因为除了文恩自己,没有人能举起或挥动这把斧头。

“嗯,目前这个时候,除了谢顿自己,没有人处理得了心理史学。假使由于我们强迫他,令他不得不站到我们这边,我们就永远无法确定他的忠诚。他很可能会力陈某种看来似乎对我们有利的行动方针,却巧妙地偷天换日,以致一段时日后,我们竟发现自己一夜之间被摧毁了。不,他必须因为希望我们获胜,而自愿投入我们的阵营,为我们效力。”

“可是我们怎能说服他呢?”

“谢顿有个儿子,我记得他叫芮奇。你有没有注意到他?”

“没有特别注意。”

“坎·丁,坎·丁,如果你不注意每一件事,你就永远抓不到重点。那年轻人全神贯注听我说话,他的眼睛透露出他的心意。他被打动了,我看得出来。若说有哪件事是我看得出来的,那就是我打动他人的程度。当我摇撼了某个心灵,当我驱使某人回心转意时,我心里都会有数。”

久瑞南微微一笑,那不是他在公开场合所展现的假惺惺且逢迎的笑容。这次是一个衷心的微笑,有些冰冷而咄咄逼人。

“我们来看看能对芮奇做些什么,”他说,“还有是否能通过他,让我们得到谢顿。”

08

两位政治人物走后,芮奇一面望着谢顿,一面摸着自己的八字胡。抚摸这两撇胡子能为他带来满足感。在斯璀璘区,虽然也有些男人留八字胡,但通常都是稀疏的次等货,而且色泽不明显;即使色泽深浓,仍然是稀疏的次等货。大多数男人则根本不留,只好让他们的上唇裸露在外。例如谢顿就没有,不过那样也好,从他的发色看来,他配上两撇胡子会很滑稽。

他凝视着谢顿,等待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最后发觉自己再也等不下去。

“爸!”他唤道。

谢顿抬起头来说:“什么事?”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恼怒,因为他的沉思被打断了,芮奇如此判断。

芮奇说:“我认为你根本不该见那两个家伙。”

“哦?为什么?”

“嗯,那个瘦子,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就是你在运动场找他麻烦的那个家伙。他不会喜欢那件事的。”

“可是他道歉了。”

“他不是真心的。而另一个家伙,久瑞南,他可危险得很。万一他们带着武器呢?”

“什么?在这所大学?在我的研究室?当然不会,这里又不是脐眼。此外,如果他们轻举妄动,我能同时收拾他们两个,轻而易举。”

“我可不敢说,爸,”芮奇透着怀疑的口气,“你越来越……”

“别说出来,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谢顿一面说,一面伸出一根指头做训诫状,“你说的话会和你母亲一模一样,而我已经受够了她。我没有越来越老,或者,至少还没那么老。何况还有你在我身边,你几乎是和我一样老练的角力士。”

芮奇皱了一下鼻子。“角力没啥好耍。”没有用的。芮奇听到自己那样说,心里就很清楚,即使离开达尔那个泥淖已有八年,他的达尔腔仍会脱口而出,明显标示着他是低下阶层的一员。而且他个子很矮,有时他甚至会觉得自己发育不良。但他拥有八字胡,没有人会用施舍的目光看他第二眼。

他说:“你准备怎样对付久瑞南?”

“目前,什么也不做。”

“这个嘛,爸,听我说。我在川陀全视上看过久瑞南几回,我甚至把他的演讲录到全息影带上。大家都在谈论他,所以我想我该看看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你可知道,他的话真有几分道理。我不喜欢他,也不相信他,可是他的话确有几分道理。他希望各区拥有平等的权利,以及平等的机会,而那没啥不对,不是吗?”

“当然没错,所有的文明人都这么想。”

“那我们为什么没有那种东西呢?大帝这么想吗?丹莫刺尔呢?”

“大帝和首相有整个帝国需要操心,他们无法将全副心力集中在川陀上。久瑞南口头谈谈平等当然容易,他肩上没有责任。假使他处于统治者的地位,便会发觉他的心力被帝国二千五百万颗行星大大分散。非但如此,他还会发觉川陀各区在每方面都和他作对;每一区都想为自己争取很多平等,却不希望别区获得太多。告诉我,芮奇,只为了让久瑞南证明他做得到什么,你认为就该让他有有执政的机会吗?”

芮奇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存疑。但如果他刚才想对你怎么样,还没移动两厘米,我就会抵住他的喉咙。”

“那么,你对我的忠心,超过了你对帝国的关怀。”

“当然,你是我爸。”

谢顿以怜爱的目光望着芮奇,但在这个目光背后,他却生出一丝不确定感。久瑞南近乎催眠的影响力有多么深远呢?

09

哈里·谢顿在座椅上向后仰,垂直的椅背立刻倾斜,让他保持斜倚的坐姿。他的双手垫在脑后,双眼没有任何焦点。他的呼吸则非常轻,真的非常轻。

铎丝·凡纳比里待在房间另一端,她刚关掉阅读镜,并将微缩胶片放回原位。刚才她相当专心地工作了好一段时间,在修订她对早期川陀历史中“弗罗伦纳事件”的意见。她觉得若暂停一下,猜猜谢顿在思考什么,会是个颇为适当的休息。

一定是心理史学。他也许要花掉后半生所有的时间,探寻这个“半混沌技术”的各种蹊径。很可能他一辈子也无法完成,到头来将这项工作留给别人(应该是留给雨果,只要这个年轻人没有被这个问题也耗得油尽灯枯),他则会因为不得不如此而伤透了心。

然而,这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始终拥抱着这个问题,会让他活得更长久,这使她感到欣慰。总有一天她会失去他,她心里明白,而且发觉这个想法困扰着她。刚开始的时候,她的任务十分单纯,只是为了他所拥有的知识而保护他,当时看来,似乎不会发生这种事。

它在何时转变成自己的需要呢?她又怎么会有如此的需要呢?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魅力,即使明知他安然无事,因此根深蒂固的命令并不会化为行动,看不到他仍会令她心神不宁?根据命令,她需要关切的只有他的安危。其他的情绪是怎么闯进来的?

很久以前,当那些情绪明显浮现之际,她曾对丹莫刺尔提到这件事。

当时,他表情严肃地望着她,说道:“你的心思很复杂,铎丝,因此这个问题并没有简单的答案。在我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一些人,他们的存在使我更容易思考,使我作出反应时更加愉快。我曾经试图衡量,在他们存在时和终于消失后,我的反应所呈现的难易变化,看看总结起来,我究竟是得是失。在这个过程中,我明白了一件事。他们的出现所带来的快乐,胜过他们逝去所留下的遗憾。所以说,整体而言,体验你现在所体验的,总比放弃来得好。”

她心想:哈里总有一天会留下大片空白,而每过一天就更接近那一天,我绝不能想这件事。

为了抛开这个念头,她终于决定打断他的思绪。“你在想什么,哈里?”

“什么?”谢顿显然花了一番力气,才将目光重新聚焦。

“我想一定是心理史学,我猜你又在探索另一条死胡同。”

“这个嘛,那回事暂时不在我心上。”他突然哈哈大笑,“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头发!”

“头发?谁的?”

“此时此刻,是你的。”他柔情地望着她。

“有什么不对劲吗?我该染成别的颜色吗?还是说,过了这么多年,也许该出现白发了?”

“得了!谁要你的头发变白。只是它使我联想到其他事情,比如说尼沙亚。”

“尼沙亚?那是什么?”

“前帝国时代的川陀王国始终没有涵盖它,所以你没听过并不令我惊讶。它是一个世界,一个小世界;遗世独立,微不足道,乏人问津。我会对它稍有了解,只是因为我不厌其烦地查过资料。在二千五百万个世界当中,只有极少数真能长久名扬星际,但我怀疑是否还有任何世界像尼沙亚那么不重要。而这点就相当重要,你懂了吧。”

铎丝将她的参考资料推到一旁,说道:“你总是告诉我说你厌恶矛盾,这个新嗜好又是怎么回事?这个不重要的重要性到底是什么?”

“喔,当我自己制造矛盾时,我倒是不在乎。你可知道,久瑞南来自尼沙亚。”

“啊,原来你关切的是久瑞南。”

“没错,在芮奇的坚持下,我看了一些他的演讲。内容没有多大意义,但是整体而言,却能造成近乎催眠的效应,芮奇就被他深深打动了。”

“我猜任何出身达尔的人都会,哈里。久瑞南对各区平等的坚定诉求,自然会吸引那些受压迫的热闾工。你记得我们在达尔的所见所闻吗?”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当然不会怪这孩子。令我困扰的,只是久瑞南来自尼沙亚。”

铎丝耸了耸肩。“嗯,久瑞南总得从某处来。反之,尼沙亚和其他任何世界一样,有时总会对外输出移民,甚至对川陀输出。”

“没错,可是,正如我所说,我不厌其烦地对尼沙亚作了一番调查。我甚至设法和那儿某个低层官员做过一次超空间接触,花了好大一笔信用点,而我无法心安理得地让系上付账。”

“你有任何值回点数的发现吗?”

“我想应该有。你可知道,久瑞南总是讲些小故事来阐明他的论点,那些故事都是他的母星尼沙亚上的传说。在川陀上,这样做对他有很大的好处,因为会使他显得平凡普通,满脑子朴素的哲学。那些故事充斥于他的演说中,让人觉得他来自一个小世界,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农场长大,周围是一片原始的生态环境。人们喜欢这一点,尤其是川陀人,他们宁死不愿困在原始的生态环境里,但是照样喜爱梦想。”

“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呢?”

“奇怪的是,和我谈话的那个尼沙亚人,对那些故事一个也不熟悉。”

“这没什么意义,哈里。它或许是个小世界,但它总是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上,久瑞南的出生地所流行的故事,不一定在那个官员的家乡同样流行。”

“不,不。民间故事通常都是世界性的,顶多只是改头换面一番。不过除了这点之外,我还很不容易听懂那人的口音,他说的银河标准语有浓重的腔调。为了确定这件事,我还和那个世界上其他几个人谈过,结果他们都有同样的腔调。”

“那又怎么样?”

“久瑞南没有那种腔调,他讲的是相当纯正的川陀话。实际上,比我说的好得太多了。我带有赫利肯方言的‘儿’音,而他完全没有。根据记录显示,他在十九岁时来到川陀。在我看来,一生最初十九年都说那种粗俗的尼沙亚式银河标准语,来到川陀后,那种腔调竟然完全消失,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不论他在这里待了多久,总会残留一点那种腔调。看看芮奇,还有他偶尔脱口而出的达尔独特用语。”

“从这一切,你推论出什么来?”

“我推论出的是——我整晚坐在这里,像个推理机一般推论良久,得到的结论是——久瑞南根本不是从尼沙亚来的。事实上,我想他之所以挑选尼沙亚,假装那是他的故乡,只是因为它那么偏僻遥远、那么与世隔绝,以致没有人会想要查证。他一定做过彻底的电脑搜寻,才找到这样一个最不可能被拆穿谎言的世界。”

“可是这实在荒谬,哈里。他为什么假装来自一个并非真正故乡的世界?这代表需要窜改大量的记录。”

“或许那正是他做过的事情。或许他在内政部有够多的追随者,使这件事得以实现。或许每个人所做的更动都微乎其微,根本算不上窜改。而他所有的追随者都太狂热,以致没有人谈论这一点。”

“但问题还是——为什么?”

“因为我怀疑,久瑞南不希望人们知道他的真正出身。”

“为什么?帝国境内所有世界一律平等,不论是根据法律或根据惯例。”

“这我就不敢说了,在真实人生中,这些高度理想的理论从未真正实现。”

“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你究竟有没有任何概念?”

“有的,这就把我们带回头发这个话题了。”

“和头发有什么关系?”

“当时,我坐在久瑞南对面打量他,越看越不对劲,却不知道为什么有那种感觉。后来我终于了解,是他的头发使我觉得不对劲。它具有某种特质,一种生命,一种光泽……一种完美,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然后我明白了,他的头发是以人工仔细种植在头皮上的,他头上本来不该有那种东西。”

“不该有?”铎丝眯起双眼,显然她突然领悟了,“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正是那个意思。他来自那个活在过去、受神话支配的川陀麦曲生区,那就是他一直努力掩饰的事实。”

10

铎丝·凡纳比里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冷静是她唯一的思考模式,她向来没有炽烈的情绪。

她闭起双眼以便集中精神。她与谢顿造访麦曲生已是八年前的事,而且在那里未曾停留太久。除了食物之外,那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恭维的。

心中的影像逐渐升起。那是个严苛的、禁欲的、男性中心的社会,强调的是过去,人人除去全身毛发——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痛苦过程,好让他们与众不同,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她还想到他们的种种传说,以及他们对过去的记忆(或幻想)——当时他们统治整个银河,拥有倍增的寿命,与机器人生活在一起。

铎丝张开眼睛,问道:“为什么,哈里?”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为什么他要假装不是来自麦曲生?”

她并不认为他对麦曲生的记忆会比自己详尽;事实上,她知道这不可能,但是他的心智比她优越,至少绝对不同。她自己的心智只能从事记忆,以及靠数学演绎程序得出明显的推论;他的心智则能做出意料之外的跃迁。谢顿喜欢假装让他的助手雨果·阿马瑞尔独享直觉,可是这点瞒不过铎丝。谢顿还喜欢扮成出世的数学家,透过一双永远存疑的眼睛观察这个世界,而这点同样瞒不过她。

“为什么他要假装不是来自麦曲生?”当她重复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坐在那里,目光聚焦于自己内心深处。每当他透出这种眼神,铎丝总会联想到他又试图从心理史学的概念中,再榨出一小滴的用处与效力。

谢顿终于开口:“那是个严苛的社会,是个处处设限的社会。总是会有人不满这种控制一切思想言行的方式;总是会有人觉得自己无法驯服地套上缰索,而向往较世俗的外界中更大的自由。这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他们培植人工毛发?”

“不,通常不会。一般的脱缰者会戴假发,那样做简单得多,但效果也差得多——脱缰者是麦曲生人对那些背离人士的称呼,当然,他们鄙视那些人。我听人家说,真正认真的脱缰者会培植人工毛发。那种过程既困难又昂贵,但是几乎可以乱真。以前我从未见过这种人,不过我听说过。我花了许多年的时间,研究川陀上的八百个行政区,试图整理出心理史学的基本法则和数学模式。遗憾的是,我累积的成果实在太少,但我的确学到一些东西。”

“可是,脱缰者为何必须隐藏来自麦曲生的事实?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遭到迫害。”

“没错,他们没有。事实上,一般人并不认为麦曲生人是劣等民族。不过实际情况更糟,谁也不把麦曲生人当一回事。大家都承认他们相当聪明,而且教育水准高、尊贵、文明、精于饮食,他们保持该区繁荣的本事简直吓人,可是没有人把他们当一回事。在外人眼中,他们的信仰荒唐、滑稽,而且愚蠢得难以置信,这种看法甚至烙在麦曲生脱缰者的身上。一个试图在政府里面掌权的麦曲生人,会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垮台。让人害怕没有关系,甚至受人轻视也能安然无事,但是被人嘲笑——则注定完蛋。久瑞南想要当首相,所以他必须有头发;而为了高枕无忧,他必须装成是在某个偏远的世界长大,而且尽可能让那个世界离麦曲生越远越好。”

“当然有些人是自然的秃头。”

“绝不会像麦曲生人自愿接受的脱毛那般彻底。若在外围世界,那不会有太大关系。但是对外围世界而言,麦曲生只是个遥远的传说。麦曲生如此闭关自守,实在很少有麦曲生人离开过川陀。不过,川陀上的情形则不同。虽然有些人秃头,但他们通常还保有一圈头发,以宣示他们并非麦曲生人,或者他们会留胡须。少数完全没有毛发的——通常是一种病态——运气就不好了。我猜他们必须随身携带一张医生证明,以证明他们不是麦曲生人。”

铎丝微微皱着眉头说:“这点对我们有任何帮助吗?”

“我还不确定。”

“你不能公布他是麦曲生人吗?”

“我不确定这点是否容易办到。他一定把狐狸尾巴藏得很好,而即使办得到……”

“怎么样?”

谢顿耸了耸肩。“我不想诉诸种族偏见。川陀现在的社会情势已经够糟了,更何况放纵谁都无法控制的激情。万一我实在需要拿麦曲生做文章,那会是我最后的手段。”

“所以说,你也要用极简主义。”

“当然。”

“那你会怎么做呢?”

“我已经约好要和丹莫刺尔见面,他也许知道该怎么做。”

铎丝以锐利的目光望着他。“哈里,你是不是渐渐无法自拔,指望丹莫刺尔能为你解决所有的问题?”

“没有,但他或许会解决这个问题。”

“假如他不会呢?”

“那么我必须想别的办法,对不对?”

“比如说?”

谢顿的脸庞掠过一个痛苦的表情。“铎丝,我不知道,你也别指望我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11

伊图·丹莫刺尔不常露面,只有在克里昂大帝面前例外。隐身幕后是他的一贯政策,原因不一而足,其中之一是他的外表几乎没有岁月的痕迹。

哈里·谢顿已有好几年未曾见过他,而且除了刚到川陀那段日子之外,从未与他真正私下交谈过。

有鉴于拉斯金·久瑞南最近那次示威性的拜会,谢顿与丹莫刺尔都觉得最好别张扬两人的关系。哈里·谢顿倘若造访位于皇宫的首相办公室,不可能不引人注目。因此为了保障安全,他们将会面的地点,定在邻近御苑的“穹缘旅馆”里一间虽小但设备豪华的套房中。

这次与丹莫刺尔会面,沉痛地勾起谢顿昔日的回忆。仅仅丹莫刺尔看起来和过去一模一样,便令沉痛的感觉更为加剧。他的脸庞仍保有棱角分明的特征,他的身材仍然高大壮硕,头发则依旧是略带金黄的浅黑色。他不算英俊,但显得威严而高贵,看来就像人们心目中一位帝国首相应有的理想形象,与过去历史上那些首相完全不同。单是他的外貌,谢顿心想,就给了他驾驭皇帝以及控制宫廷与整个帝国的一半力量。

丹莫刺尔向他走来,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却一点也没有改变严肃的神情。

“哈里,”他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有几分担心你会改变心意,而取消这个约会。”

“我则十分担心你会那样做,首相。”

“叫我伊图——假如你不敢叫我的真名。”

“我不能,我喊不出来,你知道的。”

“对我可以。说吧,我满喜欢听的。”

谢顿犹豫了一下,仿佛无法相信他的嘴唇能框出那几个字,或是他的声带能发出那几个音。“丹尼尔。”他终于说了出来。

“是的,机·丹尼尔·奥利瓦。”丹莫刺尔说,“很好,你将和我一同进餐,哈里。和你共餐的话,我就不必吃任何东西,那将是一大解脱。”

“乐于从命,虽然我不认为单方面进食是真正的欢宴。尝一两口当然……”

“就能让你高兴……”

“话说回来,”谢顿道,“我忍不住担心,相聚时间太长是不是明智之举。”

“是明智的。这是圣命,大帝陛下要我这么做。”

“为什么,丹尼尔?”

“再过两年,十载会议又要召开了。你看起来很惊讶,难道你忘了吗?”

“并不尽然,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

“你不准备参加吗?上次你可是热门人物。”

“没错,我的心理史学是有点热门。”

“你吸引了大帝的注意,没有其他数学家做到这一点。”

“最初受到吸引的人是你,而不是大帝。然后我就不得不东躲西藏,远离大帝的注意,直到我能向你保证,我对心理史学的研究已经迈出第一步,从此以后,你才允许我待在安全隐蔽的角落。”

“在一个举世闻名的数学系当系主任,可不算待在隐蔽的角落。”

“不,正是如此,因为它隐藏了我的心理史学。”

“啊,餐点送来了。让我们暂且谈点别的,像个朋友那样。铎丝好吗?”

“好极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妻子,时时刻刻担心我的安危,简直把我烦死了。”

“那是她的工作。”

“她常常这么提醒我。说正经的,丹尼尔,你撮合我俩的这份恩情,我怎么也无法报答。”

“谢谢你,哈里。可是,老实说,我并未预见这桩婚姻会为你或为她带来幸福,尤其是铎丝……”

“还是要谢谢你送我这个礼物,无论实际结果和你的预期差了多少。”

“我很高兴。可是你会发现,这个礼物带来的结果或许还是未知数,正如同我的友谊。”

对于这句话,谢顿根本无从回答,因此,在丹莫刺尔示意下,他开始进餐。

过了一会儿,他对叉子上的一块鱼肉点了点头,说道:“我不确定这是什么肉,但这是麦曲生料理。”

“是的,没错,我知道你喜欢。”

“它就是麦曲生人活着的目的,是他们唯一的目的。但他们对你有特殊意义,我不能忘记这点。”

“这个特殊意义已经不存在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的祖先住在奥罗拉这颗行星上。他们至少能活三百年,是银河‘五十外世界’的共主。最初将我设计并制造出来的是个奥罗拉人,这点我没有忘记;和他们的麦曲生后裔比起来,我的记忆正确得多,扭曲的部分则少得多。可是后来,仍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离开了他们。我对人类的福祉究竟为何,作出了自己的选择,而我尽可能遵循它,长久以来一直如此。”

谢顿突然惊慌地问道:“我们会不会被窃听?”

丹莫刺尔似乎被逗乐了。“假如你现在才想到,那就太迟了。可是不用怕,我已经做好必要的预防措施。你来的时候没有给多少人看到,离去时也不会有多少人看到你,那些真见到你的则不会惊讶。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个十分自负却十分平庸的业余数学家。宫廷中那些不完全算是朋友的人,总是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我会想为即将来临的十载会议做些准备工作,这里谁也不会大惊小怪。我希望和你讨论的,是有关这次会议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帮得上什么忙。我只有一样东西也许能在会议上讨论,偏偏又是我绝对不能讨论的。就算我参加了,也只会当一名听众,我不打算发表任何论文。”

“我了解。话说回来,假如你想听听新鲜事,大帝陛下还记得你。”

“我想是因为你一直在提醒他。”

“不,我从来没花这个工夫。然而,大帝陛下偶尔会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注意到会议即将召开,也显然还记得你在上届发表的演说。他对心理史学这玩意仍有兴趣,而我必须警告你,很可能兴趣还越来越浓。他或许会要求见你,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一生中接到两次圣召,廷臣当然会视之为莫大的荣耀。”

“你在开玩笑,我见他能有什么贡献?”

“无论如何,假如接到觐见的传召,你简直不可能拒绝。好了,你那两个年轻伙伴,雨果和芮奇,他们怎么样?”

“你当然知道,我猜你将我盯得很紧。”

“是的,没错。但仅限于你的安全,而不是你的生活中每一个层面。只怕我的职务占掉了太多时间,使我无法面面顾到。”

“铎丝不向你报告吗?”

“出现危机时,她才会那样做,她不愿为无关紧要的事扮演间谍。”他又露出浅浅的微笑。

谢顿轻哼一声。“两个小朋友都不错。雨果越来越难驾驭,他比我更像一名心理史学家,我认为他总觉得我在牵制他。至于芮奇,他是个可爱的淘气鬼,一向如此。当他还是个不好惹的街头顽童时,他就赢得我的心,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还赢得了铎丝的心。我真心相信,丹尼尔,如果哪天铎丝对我生厌,想要离我而去,也会为了芮奇而留下来。”

丹莫刺尔点了点头。谢顿以阴沉的口气继续说:“要不是卫荷的芮喜尔觉得他可爱,今天我不会在这里,我早就被轰掉了……”他不安地欠了欠身,“我不愿想到这件事,丹尼尔,它是个完全偶然且无法预测的事件。心理史学怎能帮得上任何忙?”

“你不是告诉过我,顶多,心理史学只能以几率处理庞大的数目,而无法处理单独一个人?”

“但如果那个人刚好是关键……”

“我觉得你将发现没有任何人是真正的关键,甚至包括我,或是你。”

“也许你是对的。我发现,不论我在那些假设之下如何埋头苦干,我却仍然认为自己是关键人物。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自负,它超越了一切理智。而你也是个关键人物,这正是我来这儿要和你讨论的事——尽可能开诚布公。我一定要知道。”

“知道什么?”服务生已将残羹剩肴收拾干净。室内的照明暗了几分,四周墙壁因而显得逼近不少,带来一种极其隐密的感觉。

谢顿说:“久瑞南。”他戛然而止,仿佛觉得光是提到这个名字就足够了。

“啊,他啊。”

“你知道他?”

“当然,我怎能不知道?”

“好,我也想知道有关他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得了吧,丹尼尔,别跟我装蒜。他是危险人物吗?”

“他当然是危险人物。你对这点有任何怀疑吗?”

“我的意思是,对你而言?对你这个首相职位而言?”

“我正是那个意思,所以我才说他是危险人物。”

“你却允许这种事?”

丹莫刺尔身子向前倾,将左手肘放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并非每件事都会等我批准,哈里,让我们看开点吧。皇帝陛下,克里昂大帝一世,在位至今已有十八年。这段期间,我一直是他的行政首长,也就是他的首相。而在他父亲在位的最后几年,我就掌握着几乎相同的权力。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过去鲜有掌权那么久的首相。”

“你不是个普通的首相,丹尼尔,你自己明白。当心理史学还在发展之际,你一定得继续掌权。别冲着我笑,这是实话。八年前,我们初次相遇时,你告诉我帝国正处于衰败和没落的状态。难道你的看法改变了?”

“不,当然没有。”

“事实上,如今衰落的迹象更明显了,不是吗?”

“是的,没错,尽管我在努力阻止。”

“要是没有你,会发生什么事?久瑞南正在鼓动整个帝国和你作对。”

“川陀,哈里,川陀而已。目前为止,外围世界仍然相当稳固,对我的政绩也还算满意,即使经济持续衰退而贸易持续锐减。”

“但是川陀才有决定性的影响。川陀——我们安身立命的京畿世界,帝国的首都、核心和行政中心——正是能让你垮台的地方。如果川陀说不,你就无法保住职位。”

“我同意。”

“而你若是离开了,谁又来照顾外围世界呢?又有什么办法能防止衰落加速,避免帝国迅速沦至无政府状态?”

“当然,有这个可能。”

“所以你一定要做些什么。雨果深信你已陷入致命的危机,无法保住你的职位,他的直觉这么告诉他。铎丝也说过同样的话,还用什么三大、四大法则来解释。”

“机器人学法则。”丹莫刺尔接口道。

“小芮奇似乎被久瑞南的主义深深吸引——他出身达尔,你懂了吧。而我,我不能确定,所以我来找你求个心安,我想是这样的。告诉我,这个情势完全在你掌握之中。”

“我希望能这样回答你。然而,我无法让你心安,我的确身处险境。”

“你什么都不做吗?”

“不,我正在做许多事,用以遏止不满的情绪,并削弱久瑞南的宣传。假使我没有那样做,也许我已经下台了,可是我做得还不够。”

谢顿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说:“我相信久瑞南其实是麦曲生人。”

“是吗?”

“是我个人的看法。我曾经想到,我们或许能用这点来对付他,但我又不愿释放种族偏见的力量,因而迟疑不决。”

“你的迟疑是明智的。有很多事虽然做得到,却会产生我们不乐见的副作用。你可了解,哈里,我不怕离开我的职位——只要能找到某个继任者,只要他继续遵循我用以尽可能减缓帝国衰落的那些原则。反之,假如久瑞南这个人接替我的位置,那么在我看来,帝国就万劫不复了。”

“那么,只要能阻止他,我们怎么做都是适当的。”

“并不尽然。即使久瑞南被消灭,而我留了下来,帝国仍有可能变作一盘散沙。所以说,假如某项行动会加速帝国的衰亡,我就一定不能用它来对付久瑞南和保住我自己。我还想不到有什么办法,既可确保消灭久瑞南,又能确保帝国不至陷入无政府状态。”

“极简主义。”谢顿悄声道。

“你说什么?”

“铎丝曾对我解释,说你会受制于极简主义。”

“的确如此。”

“那么我今天的造访一无所获,丹尼尔。”

“你是指你来求个心安,却没有得到。”

“只怕就是这样。”

“可是我见你,也是因为想求个心安。”

“从我这儿?”

“从心理史学,它应该能找到一个我找不到的安全之道。”

谢顿重重叹了一口气。“丹尼尔,心理史学尚未发展到那个程度。”

首相严肃地望着他。“你已经花了八年的时间,哈里。”

“有可能经过八十年或八百年,仍然无法发展到那个程度。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丹莫刺尔说:“我并未指望这个技术臻于完美,但你也许已经有了某种蓝图、某种骨架、某种原则,可以当做指导方针。它或许不完美,但总比单纯的臆测要好。”

“不会比我八年前掌握得更多。”谢顿悲伤地说,“那么,这就是我们的结论:你必须继续掌权,久瑞南必须被消灭,好让帝国的稳定尽可能持久,以便我多少有些发展出心理史学的机会。然而,除非我先发展出心理史学,否则就做不到这一点。对不对?”

“似乎就是这样,哈里。”

“这么说,我们只是在做无用的循环论证,而帝国已注定毁灭。”

“除非发生某件意料不到的事,除非你让某件意料不到的事发生。”

“我?丹尼尔,没有心理史学的帮助,我怎么办得到?”

“我也不知道,哈里。”

于是谢顿起身离去——满怀绝望。

12

其后几天,哈里·谢顿暂且搁下系上的事务,将他的电脑设定在新闻搜集模式。

来自二千五百万个世界的每日新闻,有能力处理的电脑少之又少。但由于它不可或缺,帝国的大本营装有不少这种电脑。此外,某些大型外围世界的首都也有。不过,大多数首都仅与川陀上的中央新闻站维持超波联系,如此便已足敷需要。

一个重要的数学系所使用的电脑,若是足够先进,就能改装成独立的新闻站,而谢顿的电脑便早已仔细改装过。毕竟,这是他发展心理史学必需的工具。不过,他刻意用其他的、更可信许多的理由,来解释那台电脑的功用。

在理想状况下,任何世界倘若发生任何异常状况,这台电脑都会立即报道。一个不起眼的警告灯会发出经过编码的闪光,让谢顿能轻易找出这条新闻。这种灯号很少亮起,因为“异常状况”的定义既严格且严谨,仅限于大型且鲜有的动乱。

在没有异常状况的时候,使用者该做的则是随机检查各个世界。当然,不是二千五百万个世界一网打尽,而是每次拣选几十个。这是个令人沮丧消沉,甚至焦头烂额的工作,因为每个世界每天总会有些小型灾难。这里一场火山爆发,那里一场洪水泛滥,某处则有某种形式的经济崩溃,此外当然少不了暴动。过去一千年来,每天至少在上百个世界上,会发生由某种原因所引起的暴动。

自然,对这些事必须见怪不怪。在住人世界上,既然暴动与火山爆发皆为家常便饭,对两者就该一视同仁。反之,假使哪一天,银河各地都没有暴动的报道,那才可能是很不寻常的征兆,值得以最严肃的态度严阵以待。

谢顿从不觉得需要严阵以待。外围世界就像风和日丽的汪洋,虽然混乱与灾祸从未间断,但都只是轻微的浪涛与小型的波动,如此而已。在过去这八年甚至八十年之间,他都找不到任何明白显示帝国衰落的整体趋势。然而丹莫刺尔(丹莫刺尔不在面前的时候,谢顿无法再将他想成丹尼尔)说过,帝国的衰落一直在持续,他天天都在为帝国把脉。他用的方法谢顿无法模仿,除非有一天,谢顿掌握了心理史学的指导能力。

可能是衰落的程度太过微小,在达到某个临界点前察觉不出来。就像一栋慢慢损坏腐朽的住宅,除非某天晚上屋顶垮掉,根本不会显出腐朽的征兆。

帝国的屋顶何时会垮呢?这是个大问题,谢顿没有答案。

有些时候,谢顿会检查川陀本身的动态。相较之下,本地新闻的价值一向高得多。原因之一,川陀是所有世界中人口最多的一个,居民总共有四百亿。原因之二,八百个区本身便形成一个微型帝国。原因之三,政府的无聊活动与皇室的一言一行都是新闻。

然而,此时吸引谢顿目光的却是达尔区。刚结束的那场达尔区议会选举,将五名“九九派”送进议会。根据新闻评论,这是九九派首次取得区议会的席次。

这并不令人惊讶。若说有哪个区是久瑞南的根据地,那就非达尔莫属。但谢顿觉得这是个令人忧心的指标,标示着那位群众煽动家的进展。他命令电脑将这则新闻输进微晶片,当天傍晚将它带回家中。

谢顿进门时,芮奇正埋首使用电脑,他抬起头来,显然感到需要自我解释一番。“我在帮妈查些她需要的参考资料。”他说。

“你自己的功课呢?”

“做完了,爸,全做完了。”

“很好,看看这玩意。”他对芮奇扬了扬手中的晶片,才将它插进微投影机。

芮奇瞥了一眼凭空呈现眼前的新闻,便说:“是的,我晓得。”

“你晓得?”

“当然,我通常都很留意达尔的时事。你也知道,故乡就是故乡。”

“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并不惊讶。你呢?其他川陀人都把达尔视为粪土,达尔人为何不该赞同久瑞南的观点?”

“你也赞同他们吗?”

“这——”芮奇面孔扭曲,显得若有所思,“我必须承认,他有些话很合我的胃口。他说他希望人人平等,这有什么不对?”

“完全正确——只要他是真心的,只要他有诚意,只要他并非用这些话骗取选票。”

“很有道理,爸,可是大多数达尔人也许会想:又有什么好损失的呢?我们现在就得不到平等,虽然法律并不是这么说。”

“这种事很难立法。”

“当你热得要死的时候,那样做没法子帮你降温。”

谢顿心念电转,他看到这则新闻后便一直在动脑筋。然后他说:“芮奇,自从你母亲和我带你离开达尔,你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对不对?”

“我当然回去过。五年前,你访问达尔的时候,我跟你们一块去了。”

“没错,没错,”谢顿挥了挥手,表示无需讨论,“但那次不算。我们住在一家区际旅馆,里面一点也不像达尔。而且我记得,铎丝一次也不准你单独上街。毕竟,当时你只有十五岁。现在,既然你已经满二十岁,你想不想再次造访达尔,单独前往,一切自己做主?”

芮奇呵呵大笑。“妈绝不会准的。”

“我可没说我喜欢想象说服她的难度,但我不打算征得她的同意。现在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为我做这件事?”

“出于好奇吗?当然。我很想看看老家发生些什么变化。”

“你从课业中抽得出时间吗?”

“当然,我耽误个一周不算什么。何况,你可以帮我把讲课录下,我回来就会补上。我请假不成问题,毕竟我老爸也是一名教授——除非你被开除了,爸。”

“还没有,但我可不认为这是一次旅游假期。”

“假如你那么想,我才觉得奇怪呢。我认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旅游假期,爸,你知道这几个字,都令我很讶异。”

“别没大没小的。你到那里之后,我要你去找拉斯金·久瑞南。”

芮奇看来吃了一惊。“我该怎么做呢?我又不知道他会在哪里。”

“他正准备到达尔去。刚选出几个九九派新议员的达尔区议会,邀请他去发表演说。我们会查出确切日期,你可以提早几天出发。”

“我怎样才能见到他呢,爸?我可不认为他会随时候教。”

“我也不这么想,但我要把这个问题留给你解决。你十二岁的时候,就知道该如何进行了,我希望这几年下来,你的机灵没给磨得太钝。”

芮奇微微一笑。“我希望没有。可是假定我真见到他,那下一步呢?”

“那么,尽可能打探各种情报。他真正在计划什么,他真正在想什么。”

“你真以为他会告诉我吗?”

“如果他那样做,我也不会惊讶。你自有办法博取他的信任,你这个小滑头。我们来商议一下细节吧。”

此后,两人总共商议了好几次。

谢顿内心相当痛苦。他不确定这一切会导致什么结果,但他不敢去找雨果·阿马瑞尔、丹莫刺尔,或(尤其是)铎丝交换意见。他们可能会阻止他,可能会向他证明他出的是馊主意,而他不想要那种证明。他的计划似乎是拯救帝国唯一的途径,他不希望有任何阻挠。

但这个途径果真存在吗?在谢顿看来,似乎只有芮奇有可能逐渐赢得久瑞南的信任。但芮奇是适当的工具吗?他是个达尔人,而且赞同久瑞南。谢顿能够信任他几分?

真可怕!芮奇是他的儿子,谢顿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芮奇。

13

若说谢顿怀疑这个意图的功效;若说他害怕这可能使事件过早引爆,或是使对方狗急跳墙;若说他心中充满痛苦的疑虑,不知可否百分之百信任芮奇能达成任务,然而他从未怀疑——一点也没有——当他将这个既成事实告知铎丝时,她的反应会怎么样。

而他并没有失望——或许这几个字勉强可以形容他如今的情绪。

然而,就某方面而言,他还是失望了。因为铎丝并未像他预料中那样、像他早已准备好承受的那样,在一阵惊骇中提高嗓门。

可是他又怎么知道呢?她与其他女子不同,他从未见过她真正生气。说不定她根本不能真正生气,或是不能生出他眼中真正的怒气。

她只是透着冰冷的目光,低声而苛刻地非难这件事。“你送他到达尔去?一个人去?”声音非常轻柔,带着诧异的口气。

一时之间,这个平静的语调令谢顿语塞。然后他坚定地说:“我必须如此,确有这个必要。”

“让我弄明白点。你把他送到那个贼窝,那个刺客的巢穴,那个所有罪犯的大本营?”

“铎丝!你这样说让我很生气,我以为只有偏执狂才会用那些陈腔滥调。”

“你难道否认达尔正像我描述的那样?”

“当然,达尔是有罪犯和贫民窟。这点我非常清楚,我俩都清楚。但并非整个达尔都像那样,况且每一区都有罪犯和贫民窟,就连皇区和斯璀璘也不例外。”

“总有程度上的差别,不是吗?一不等于十。即使每个世界都罪恶充斥,即使每一区都罪恶充斥,达尔也是名列前茅,对不对?你有电脑,查查统计数据。”

“我不需要那样做。达尔是川陀上最贫穷的一区,而贫穷、不幸和犯罪有明确的关联,这点我承认。”

“这点你承认!而你还是派他一个人去?你可以跟他一起去,或是要我跟他一起去,或是派五六个他的同学和他同行。他们会喜欢暂时抛下课业喘口气,我十分确定。”

“我需要他做的事,需要他独自前往。”

“你到底需要他做什么?”

谢顿却坚决地三缄其口。

铎丝说:“到了这个地步吗?你连我都不相信了?”

“这是一场赌博。我一个人敢冒这个险,却不能把你或其他人牵扯进来。”

“但冒这个险的不是你,而是可怜的芮奇。”

“他并没有冒什么险。”谢顿不耐烦地说,“他今年二十岁,年轻又有活力,而且壮得像棵树——我不是指川陀此地那些玻璃温室里的树苗,我说的是赫利肯森林里那种高大结实的树木。而且他还是个角力士,而达尔人都不会角力。”

“你的角力可真了不起。”铎丝的冰冷一点也没有解冻,“你以为那是一切问题的解决之道。达尔人身上带着刀,每个人都有,此外还有手铳,我可以确定。”

“我不知道有没有手铳,法律对手铳的管制是相当严的。至于刀嘛,我肯定芮奇也带着一把。他甚至在这儿校园都带着刀,那是绝对违法的行为。你以为他到达尔去,不会带一把吗?”

铎丝沉默不语。

谢顿也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判断该是安抚她的时候了。于是他说:“听好,我只告诉你一点,我希望他见到即将访问达尔的久瑞南。”

“哦?你指望芮奇做些什么?设法让他对自己的邪恶政治手段悔恨不已,再把他送回麦曲生?”

“得了吧,真是的。你若准备采取这种尖酸刻薄的态度,那就没什么好讨论的。”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望向窗外穹顶之下的青灰色天空。“我指望他做的——”他支吾了一下,“是拯救帝国。”

“老实说,那还容易得多。”

谢顿以坚定的声音说:“我正是如此指望。你没有解决之道,丹莫刺尔自己也没有,他甚至说如何解决全看我了。那正是我努力的目标,正是我需要芮奇去达尔的目的。毕竟,你也知道他博取他人好感的本事。它曾在我们身上发生作用,我确信对久瑞南也会有同样的效果。如果我是对的,一切都有可能圆满解决。”

铎丝的眼睛稍微张大了些。“你是准备告诉我,你在利用心理史学指导你?”

“不,我不准备对你说谎。我尚未达到那一步,还无法用心理史学作任何指导。可是雨果不断谈论直觉,而我也有我的直觉。”

“直觉!那是什么?定义一下!”

“很简单,直觉是人类心灵特有的一种艺术。根据本身并不完整,甚至或许误导的资料,能够整理出正确的答案,这种艺术就是直觉。”

“而你做到了。”

谢顿以坚定不移的口吻说:“是的,我做到了。”

但在他自己心中,却萦绕着不敢与铎丝分享的一句话。万一芮奇的魅力消失了,那该怎么办?或是更糟的情况,万一他的达尔意识变得太强,那又该怎么办?

14

脐眼就是脐眼。肮脏、参差不齐、阴暗、弯弯曲曲的脐眼,散发着腐朽的气味,却又充满一种生命力。而芮奇深信,川陀其他地方都找不到这种生命力,说不定帝国其他地方也都找不到。不过除了川陀,芮奇对其他世界一概欠缺第一手的认识。

与脐眼告别时,他才刚满十二岁。但现在看来,连居民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仍是低贱者与不逊者的混合体;充满着虚假的骄傲与不平的怨恨;男性的标志是深浓的八字胡,女性则是有如布袋的服装,而在芮奇较成熟、较世故的眼中,后者实在邋遢至于极点。

穿着这种服装的女人怎能吸引男人?但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即使十二岁的时候,他也已经有十分清楚的概念,知道多么容易和多么迅速就能除去那些衣服。

就这样,他陷入沉思与回忆,一面走过一条满是橱窗的街道,一面试图说服自己他认识某某地方,同时还在寻思,不知道人群中有没有他真正记得的人,只不过他们现在大了八岁。说不定,那些人就是他的儿时玩伴。他又不安地想到,虽然他记得些他们互相取的绰号,却不记得任何一个人的真实姓名。

事实上,他记忆中的鸿沟十分巨大。八年虽然不算很长的时间,却是二十岁少年一生的五分之二,而且自从离开脐眼后,他的生活有了重大的改变,过去的一切早已淡出,就像一场迷蒙的梦境。

不过气味仍然记忆犹新。他在一间低矮、污黑的糕饼店外停下脚步,闻着弥漫空气中的椰子糖霜味——他从未在别处闻过同样的味道。即使他曾在别处买过涂着椰子糖霜的蛋挞,即使它们以“达尔风味”作号召,那些气味也只有一两分相似,如此而已。

他觉得受到强烈的诱惑。嗯,有何不可?他身上有信用点,而铎丝又不在这里,不会皱起鼻子来,高声质疑这个地方有多干净,或者更有可能干脆说多不干净。在以前那些日子里,谁会为干不干净操心?

店内相当昏暗,芮奇的眼睛花了点时间才能适应。里面有几张矮桌,桌旁都有几把相当脆弱的椅子,显然顾客可以在此小吃一顿,享用些等同于咖啡与蛋挞的饮食。其中一张矮桌旁坐着一个年轻人,面前摆着一个空杯子。那人穿着一件曾是白色的短衫,若非光线不好,那件衣服或许会显得更肮脏。

那位烘焙师,或至少是个侍者,从后面一间屋子走出来,以相当粗鲁的口气说:“你要吃啥?”

“一个椰子霜。”芮奇以同样粗鲁的口气答道(他若表现礼貌就不是脐眼人了),用的是他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个俗称。

这个名称仍然通用,因为侍者拿的东西没错,不过竟是徒手抓给他的。若是过去那个小男孩芮奇,会将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但成年的芮奇却稍稍吃了一惊。

“你要袋子吗?”

“不,”芮奇说,“我就在这儿吃。”他付了账,从侍者手中接过那个椰子霜,立刻咬下香浓的一口,同时双眼半闭起来。在他的孩提时代,这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他弄到足够信用点的时候会去买一个;有时也能从暂时发一笔小财的朋友那里分一口;而最常见的情形,则是在没人注意之际偷一个。如今,他想要多少就能买多少。

“嘿。”一个声音喊道。

芮奇张开眼睛。那是坐在桌旁的那个人,正冲着他横眉竖目。

芮奇和气地说:“你在和我说话吗,小弟弟?”

“是啊,你在干啥?”

“吃个椰子霜,跟你有啥相干?”他自然而然用起脐眼的说话方式,丝毫没有困难。

“你在脐眼干啥?”

“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在一张床上,不是在街上,和你不一样。”侮辱的话语脱口而出,仿佛他从未离开家乡。

“是吗?就一个脐眼人来说,你穿得相当好,相当拉风喔,身上还带着香水的骚味。”他举起小指,暗示芮奇娘娘腔。

“我不想讲你身上的骚味。我出人头地了。”

“出人头地?又——怎——样?”又有两名男子走进糕饼店。芮奇微微皱起眉头,因为他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被召来的。桌旁那人对刚进来的两人说:“这哥儿们出人头地了,他说他是脐眼人。”

刚进来的两人之一,吊儿郎当、虚情假意地行了个礼,同时咧嘴笑了笑,并未表现出丝毫亲切,倒是露出一口黄板牙。“那不好吗?看到脐眼同胞出人头地总是好事,让他们有机会帮助贫穷不幸的本区同胞。比方说,信用点。你随时可施舍一两个信用点给穷人,对不对?”

“你要多少?”芮奇问。

“你有多少,先生?”那人说,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嘿,”柜台后面那个侍者说,“你们全滚出我的店去,我这里可不想惹啥麻烦。”

“不会有麻烦的。”芮奇说,“我要走了。”

他正准备离去,但坐着的那人伸出一条腿拦住他。“别走,兄弟,我们会想念你的。”

柜台后面那人钻到后头去了,显然害怕会出现最糟的情况。

芮奇微微一笑。“有一回我在脐眼,哥儿们,我跟我老爸和老妈一块儿,被十个哥儿们拦住。十个,我数过。我们不得不收拾他们。”

“是吗?”一直说话的那个人又说,“你老爸收拾了十个人?”

“我老爸?才不呢。他不会浪费这个时间,是我老妈干的。我能做得比她更好,而且现在你们只有三个。所以说,如果你不介意,赶紧给我闪开。”

“当然行。只要留下你所有的信用点,还有身上几件衣服。”

桌旁那人站了起来,手中握着一把刀。

“你来真的,”芮奇说,“你非要浪费我的时间不可。”他已经吃完椰子霜,现在半转过身来。然后,说时迟那时快,他将身子定在桌缘,右腿猛然踢出,趾尖不偏不倚落在持刀那人的鼠蹊。

他大吼一声,身形一矮,桌子便飞起来,将另一人推到墙边并将他定住。芮奇的右手同时挥出,快如闪电,掌缘重重击在第三个人的喉结,那人一阵呛咳,随即仆倒在地。

这几下只花了两秒钟的时间。此时芮奇站在那里,双手各握着一把刀,说道:“现在你们谁还想动?”

他们愤愤地瞪着他,却全都僵在原处。芮奇又说:“这样的话,我要走了。”

可是,躲到后面去的侍者一定发过求救讯号,因为这时又有三名男子走进店里,而那名侍者随即尖叫:“一群捣蛋鬼!不折不扣的捣蛋鬼!”

刚进来的三个人穿着相同的服装,那显然是一种制服,却是芮奇从未见过的一种。他们的裤子塞进皮靴里,宽松的绿色短衫以皮带束紧,头上罩着一顶古怪的半球形帽子,看来有点滑稽。此外,每件短衫的左肩都有“久卫”两个字。

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像达尔人,脸上的八字胡却不太像。三人的胡子虽然又黑又密,却不让它蔓延太广,靠嘴唇的一侧还经过仔细修剪。芮奇暗自嘲笑一番——与他自己狂野的八字胡比起来,它们缺乏一股生气,但他必须承认它们看起来干净清爽。

三人当中带头的那个说:“我是昆柏下士,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几个被打败的脐眼人连滚带爬挣扎而起,显然状况不妙。其中一人仍直不起腰,另外一人揉着喉咙,第三个则表现得仿佛扭伤一侧肩膀。

下士以练达的目光瞪着他们,他的两名手下则堵住门口。他又转向芮奇——唯一似乎毫发无损的那个人。“你是脐眼人吗,孩子?”

“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但我在别处住了八年。”他不再用脐眼腔说话,但不免还有一点口音,至少与下士保有的程度差不多。达尔不只脐眼一处,某些地方的人还是十分渴望做上流人士。

芮奇说:“你们是保安官吗?我似乎不记得你们的制服……”

“我们不是保安官,你在脐眼找不到多少保安官。我们是久瑞南卫队,负责维持此地的治安。我们认识这三个人,他们早就受到警告,我们自会处置他们。你才是我们的麻烦,小子,你的名字和识别号码?”

芮奇对他们说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芮奇也对他们说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芮奇说:“我问你,你有权力质问我吗?如果你不是保安官……”

“听着,”下士厉声道,“你别质问什么权力。脐眼就只有我们,我们的权力是我们争取来的。你说你打倒了这三个人,我相信你的说法,可是你打不倒我们。我们不准携带手铳——”说到这里,下士缓缓抽出一柄手铳。

“现在告诉我,你在这里干什么?”

芮奇叹了一口气。假使他依照原定计划,直接前往区政厅;假使他没有停下来,让自己沉湎于脐眼与椰子霜的旧日情怀……

他说:“我来是有重要公事求见久瑞南先生,既然你们似乎隶属他的组织……”

“求见领导人?”

“是的,下士。”

“身上带着两把刀?”

“为了自卫。我去见久瑞南先生时,不准备把刀带在身上。”

“你当然这么说。先生,我们要把你拘留起来。我们会彻底调查这件事,这也许得花点时间,但我们会查到底。”

“可是你们没有这个权力,你们不是合法的警……”

“好啦,去找别人抱怨吧。在此之前,你是我们的。”

于是两把刀被没收了,而芮奇则遭到拘留。

15

克里昂已不再是全息像中那位年轻英俊的君主。或许他在全息像中仍是如此,但镜子告诉他的则是另一回事。他最近的一次寿辰,照常在盛大典礼与仪式中欢度,却掩不了四十岁这件事实。

大帝实在找不出年届四十有何不妥。他的健康状况极佳,体重增加了些,但没有太多。由于周期性进行微调,他的面容稍显光滑细嫩,使他看起来或许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些。

他在位已有十八年,已经是本世纪在位较长的皇帝之一。而他觉得没有任何必然的理由,可能阻止他再坐四十年皇位。说不定,最后他会成为帝国历史上在位最久的皇帝。

克里昂又照了照镜子,想到倘若关掉第三维,自己会更好看一点。

且说丹莫刺尔——忠诚、可靠、不可或缺、令人难以忍受的丹莫刺尔。他没有任何改变,他的外表一如往昔。据克里昂所知,他从未做过任何微调手术。当然,话说回来,丹莫刺尔对每件事都守口如瓶。而且他从未年轻过,当初他侍奉克里昂的父亲,而克里昂还是稚嫩的皇太子时,他看起来就已经不再年轻。如今,他看起来同样不年轻。那么,是不是一开始便显得老成,以免日后发生变化会比较好呢?

变化!

这提醒了他,他召来丹莫刺尔确有目的,并非只是让他站在那里陪着皇帝沉思默想。皇帝若是沉思默想太久,会被丹莫刺尔视为老迈的征兆。

“丹莫刺尔。”他说。

“陛下?”

“久瑞南这家伙,我已经听得烦了。”

“启禀陛下,您根本没有必要听到他。他不过是那些浮上台面的新闻之一,过一阵子就会自动消失。”

“可是他并未消失。”

“有时还真需要点时间,陛下。”

“你对他有什么看法,丹莫刺尔?”

“他是个危险人物,但拥有一定的民望。正是这个民望,增加了他的危险性。”

“如果你觉得他有危险,而我觉得他很烦人,我们还等什么呢?不能就这么把他下狱或处决,或是做些什么吗?”

“川陀的政治情势,陛下,可是相当敏感……”

“总是敏感。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某件事不敏感?”

“启禀陛下,我们生在敏感的时代。假如以强硬的手段对付他,因而使得危机恶化,那就一点用也没有。”

“我不喜欢这样。或许我不够博学,当皇帝没时间变得博学,可是无论如何,我知道帝国的历史。过去几个世纪,曾有许多这些所谓‘民望分子’掌权的例子。在每个例子中,他们都把在位的皇帝贬成一个摆饰。我可不希望当个摆饰,丹莫刺尔。”

“难以想象您会如此,陛下。”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就不难想象了。”

“我正在试图采取对策,陛下,不过是谨慎的对策。”

“至少,有一个人并不谨慎。差不多一个月前,一个大学教授,一、个、教、授,独力阻止了一场潜在的九九派暴动。他就那么挺身而出,适时将它制止。”

“的确是这样,陛下。您是怎么听到这个消息的?”

“因为他是某个令我感兴趣的教授。你怎么没把这件事告诉我?”

丹莫刺尔以近乎谄媚的口吻说:“把送到我面前的每件小事都拿来烦您,这样做对吗?”

“小事?这个采取行动的人是哈里·谢顿。”

“那的确是他的名字。”

“而且是个熟悉的名字。几年前,在上届十载会议中,他不是提出一篇引起我们注意的论文吗?”

“是的,陛下。”

克里昂看来很高兴。“你看,我的记性还不差,我不需要事事依赖我的幕僚。我曾经因为这个谢顿的论文约见过他,对不对?”

“您的记性真是完美无缺,陛下。”

“他的构想怎么样了?那是个算命的门道,我完美无缺的记性想不起来他管它叫什么。”

“启禀陛下,心理史学。严格说来,那不是算命的门道,而是一种理论,探讨的是预测未来历史一般趋势的方法。”

“它后来怎么样?”

“启禀陛下,一事无成。正如我当时解释的,结果证明那个构想完全不切实际。它是个生动的构想,可是毫无用处。”

“但他却能采取行动阻止一场潜在的暴动。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自己会成功,他还敢这样做吗?这不就证明那个什么——心理史学在发挥功效吗?”

“那只不过证明哈里·谢顿是个有勇无谋的人,陛下。即使心理史学理论实际可行,也不能针对某一个人或某项行动作出预测。”

“你不是数学家,丹莫刺尔,他才是。我想,现在是我再次询问他的时候了,毕竟,距离十载会议再度召开的日子也不远了。”

“那将毫无用处……”

“丹莫刺尔,吾意已决,不得有误。”

“遵命,陛下。”

16

芮奇坐在一间临时改建的牢房里,万分不耐烦地聆听对方讲话,尽量不将真实情绪表现出来。这间牢房深藏在龙蛇杂处的脐眼住宅区,他不记得穿过了多少巷道才被押到这里。在以前那些日子里,他能准确无误地穿梭于同样的巷道,甩掉任何追赶他的人。

面前那人身穿久瑞南卫队的绿色制服,他若不是传道者便是洗脑员,否则就是某种失败的神学家。无论如何,他声称自己名叫桑德·尼,这时他正用浓重的达尔口音,传述一段他熟记在心的冗长福音。

“假如达尔的人民想要享有平等,他们必须证明自己值得。良好的规矩、温文的行为,以及得体的娱乐都是必要的条件。外人总是指控我们具侵略性和携带刀械,借此将他们的偏狭心态合理化。我们必须谈吐文雅,而且……”

芮奇插嘴道:“我同意你的话,尼卫士,每一句都同意。可是我必须见久瑞南先生。”

这名卫士缓缓摇了摇头。“除非你事先约好,并获得批准,否则你见不到。”

“听好,我父亲是斯璀璘大学一位重量级的教授,一位数学教授。”

“我不识什么教授不教授,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是达尔人。”

“我当然是,你听不出我的口音吗?”

“而你却有个老子,是个大牌大学的教授?听来不大可能。”

“好吧,他是我的养父。”

卫士听了进去,仍然摇了摇头。“你在达尔认识任何人吗?”

“有个瑞塔嬷嬷,她会认得我。”她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很老了,现在她可能行将就木,或是已经去世了。

“从没听说她这个人。”

还有谁呢?他以前认识的那些人,都不太可能敲响面前这个人的浆糊脑袋。他当年最要好的朋友是个叫史慕吉的少年,或者应该说,芮奇只知道他叫这个名字。但即使在如今走投无路之际,芮奇也绝不会让自己说:“你认识一个和我同年、叫做史慕吉的人吗?”

最后他终于说:“有个叫雨果·阿马瑞尔的。”

尼卫士的眼睛似乎微微一亮。“谁?”

“雨果·阿马瑞尔,”芮奇急切地说,“他在那所大学里,为我的养父工作。”

“他也是达尔人吗?那所大学里每个人都是达尔人吗?”

“只有他和我是。他以前是个热闾工。”

“他在那所大学干什么?”

“八年前,我父亲把他从热闾带出来。”

“好吧,我去找个人。”

芮奇不得不等在那儿。即使他逃跑,在脐眼错综复杂的巷道中,要跑到哪里才不会立刻被逮住?

过了二十分钟,尼卫士再度出现,带来了当初逮捕芮奇的那位下士。芮奇觉得生出一线希望,至少那位下士应该有点头脑。

下士说:“你认识的那个达尔人是谁?”

“雨果·阿马瑞尔。下士,八年前我父亲在达尔遇到这个热闾工,就把他带到斯璀璘大学去了。”

“他为什么那样做?”

“我父亲认为,下士,雨果能作出比热闾工更重要的贡献。”

“比如说?”

“在数学上。他……”

下士举起一只手。“他当初在哪个热闾工作?”

芮奇想了一下。“我当时还小,不过我想是丙二。”

“很接近了,是丙三。”

“这么说你认识他,下士?”

“不认识他本人,但这个故事在热闾间流传很广,而我在那里工作过。也许你就是那么听来的,你可有任何证据,证明你真认识雨果·阿马瑞尔?”

“听好,我来告诉你我想怎么做。我准备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再写上我父亲的名字,此外我还要写一个名词。然后随便你用什么方法,联络上久瑞南先生手下某位官员——久瑞南先生明天会到达尔来。你只要把我的名字、我父亲的名字,还有那个名词念给他听就好。如果不起任何作用,我想我就得待在这儿直到老死,可是我不相信会有那种事。事实上,我确定他们三秒钟之内就会把我弄出去,而你会因为传递这项讯息,获得升迁的机会。如果你拒绝这样做,等到他们发现我在这儿——他们一定会的——你的麻烦就会像无底洞。总而言之,如果你知道雨果·阿马瑞尔是随一位大名鼎鼎的数学家离去,那就说服你自己,我父亲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数学家,他的名字是哈里·谢顿。”

下士的表情明白显示,他并非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他说:“你要写的那个名词是什么?”

“心理史学。”

下士皱了皱眉头。“那是什么?”

“这无关紧要。只要把它传上去,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下士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小张纸,递给了芮奇。“好吧,把它写下来,我们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芮奇发觉自己正在发抖,他非常想知道会有什么结果。那完全取决于中士找到的是什么人,以及这个名词带有什么魔力。

17

哈里·谢顿望着雨滴落在皇家地面车的大型车窗上,一股难忍的乡愁刺痛了他的心。

他来到川陀已有八年,不过,奉命前往这颗行星唯一的露天地表觐见大帝,这只是第二次而已,而两次的天气都很糟。第一次是在他刚到川陀不久,恶劣的天气只令他生厌,不觉得有任何新奇之处。毕竟,他的故乡世界赫利肯也有暴风雨,尤其是他从小到大居住的那一带。

可是如今,他在人工气候下生活了八年,所谓的风雨,仅是随机出现的电脑化云量,以及睡眠时间降下的规律细雨。肆虐的强风为和风所取代,而且没有极端的冷热——有的只是轻微的变化,偶尔会让人拉开衬衫前胸的拉链,或者披上一件轻便的外套。即使变化如此和缓,他还是听过有人抱怨。

然而此时,谢顿见到真正的雨水从寒冷的天空硬生生落下。他有好多年没见过这种东西,而他十分喜爱,因为那是老朋友。雨水使他想起赫利肯,想起他的青少年时代,想起那些相当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不禁心想,不知道应不应该怂恿司机绕个远路。

不可能!大帝想要见他,而搭地面车本身已经很花时间——即使他们沿直线行走,途中又没有任何交通阻碍。当然,大帝是不会等人的。

克里昂看来与八年前谢顿见到的那位很不一样。他增加了大约十磅的体重,而且脸上多了一重阴霾。他眼圈附近与双颊的皮肤好像被人掐过,谢顿认得出那是微调过度的结果。就某方面而言,谢顿为克里昂感到难过——纵使拥有至高的权势与皇威,这位皇帝对时光的流逝仍无可奈何。

克里昂又是单独会见哈里·谢顿,仍是在上次那间陈设豪奢的房间。谢顿谨遵惯例,等待大帝陛下先开口。

打量了一下谢顿的外表后,大帝以平常的口吻说:“很高兴见到你,教授。让我们免除一切形式,就像我们上次见面那样。”

“遵命,陛下。”谢顿生硬地说。大帝由于一时兴起而命令你一切不拘形式,并不代表你这么做就一定安全。

克里昂做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动作,整个房间立刻活起来,餐桌自动摆好,碗盘一个个出现。谢顿眼花撩乱,无法看清所有的细节。

大帝随口道:“谢顿,你和我一同进餐吧?”

这句话的语调完全属于问句,但其中的力量却使它成为命令。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谢顿说完,又谨慎地环顾四周。他非常明白臣民不会(或说绝对不该)向皇帝陛下发问,但他实在忍不住。于是,他以相当平静的口气,试图让这句话听起来不像一个问题,问道:“首相不和我们一起用餐?”

“他不会来,”克里昂说,“此刻他正在忙别的事。而且无论如何,我希望和你私下谈谈。”

他们默默吃了一会儿,克里昂定睛凝视着他,谢顿则尝试以微笑回应。克里昂并没有残酷的恶名,甚至没有不负责任的传闻,但在理论上,他能让谢顿因某个含糊的罪名而遭逮捕。此外,假使大帝希望运用他的影响力,这件案子或许永远得不到审判。能避免他的注意总是上上策,而此时此刻,谢顿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不用说,八年前的情况还要更糟,那次他是由武装卫士带进宫的。然而,这项事实并没有使谢顿感到轻松。

然后克里昂开口了。“谢顿,”他说,“首相对我极其有用,但我有些时候觉得,百姓也许认为我自己没有主见。你会这么想吗?”

“启禀陛下,从来不会。”谢顿冷静地答道,过分辩白根本没用。

“我不相信你。然而,我的确有自己的主见。而我记得你刚到川陀的时候,正在搞一个叫心理史学的东西。”

“我确信陛下也一定记得,”谢顿柔声道,“当时我就解释过,那只是个数学理论,并没有实际的应用。”

“当时你是那么说的。现在你还那么说吗?”

“是的,陛下。”

“后来你有没有继续研究?”

“偶尔我会玩一玩,可是一无所获。非常遗憾,混沌总是产生干扰,可预测性并不……”

大帝打岔道:“有个特定的问题,我希望你着手研究一下——务必用些甜点,谢顿,很不错的。”

“什么问题,陛下?”

“就是久瑞南这个人。丹莫刺尔告诉我——喔,他可真委婉——说我不能逮捕此人,也不能派军队消灭他的党羽,他说那样只会使情势恶化。”

“如果首相这么说,我想应该就是如此。”

“可是我不想要久瑞南这个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当他的傀儡。偏偏丹莫刺尔什么也不做。”

“启禀陛下,我确信他正在尽力而为。”

“如果他正在为缓和问题而努力,他显然没有随时向我报告。”

“那或许是个很自然的心愿,他希望让陛下高高在上,避免沾到这场纷争。首相或许觉得,如果久瑞南竟然……如果他竟然……”

“取而代之。”克里昂以无比嫌恶的语气说。

“是的,陛下。您个人不能表现得反对他,否则就是不智之举。为了帝国的稳定,您必须保持中立。”

“我实在宁可除掉久瑞南,来确保帝国的稳定。你有什么建议,谢顿?”

“我,陛下?”

“你,谢顿。”克里昂不耐烦地说,“我这么讲吧,如果你说心理史学只是个游戏,我可不相信你。丹莫刺尔一直和你保持友好关系,你以为我那么白痴,连这件事都不知道吗?他指望你能贡献些什么,他指望你发展出心理史学。既然我不是傻瓜,我同样指望这玩意。谢顿,你支持久瑞南吗?说实话!”

“不,陛下,我不支持他,我认为他对帝国十足是个威胁。”

“很好,我相信你。你曾在你们的大学校园里,独力阻止一场潜在的九九派暴动,我晓得这件事。”

“那纯粹是我个人一时的冲动,陛下。”

“去对傻瓜说吧,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是用心理史学做到的。”

“陛——下!”

“别抗议了。你究竟在如何对付久瑞南?你若是站在帝国这边,一定正在做些什么。”

“启禀陛下,”谢顿谨慎地说,他不确定大帝知道了多少,“我已经派小儿去达尔区见久瑞南。”

“为什么?”

“小儿是达尔人,而且很机灵,他也许会发现些对我们有用的情报。”

“也许?”

“只是也许,陛下。”

“你会随时向我报告吗?”

“会的,陛下。”

“还有,谢顿,别再告诉我心理史学只是游戏,也别再说它不存在,我不要听这些。我指望你对久瑞南做点什么,该怎么做我不敢说,但你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要见到别的结果,你可以走了。”

谢顿回到斯璀璘大学,心情比离开时更沉重许多。听克里昂的口气,仿佛他绝不会接受失败。

现在一切都看芮奇的了。

18

芮奇坐在达尔区一栋公共建筑的前厅。当他还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时,他从未到过这里探险——从来无法到此探险。现在,他实实在在感到有点不安,仿佛他是非法侵入此地。

他试着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值得信赖,而且惹人怜爱。

爸爸告诉过他,可爱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特质,但他自己却从未意识到。假如它会自然而然流露出来,而他却太努力表现出这个本色,或许反而会弄巧成拙。

他一面试着放松心情,一面望着坐在桌前操作电脑的那位官员。那官员并不是达尔人,事实上,他就是坎伯尔·丁恩·纳马提;他曾陪同久瑞南拜见谢顿,当时芮奇也在场。

每隔一会儿,伏案的纳马提便抬起头来,以充满敌意的目光瞪芮奇一眼。这位纳马提并不欣赏芮奇的可爱,这点芮奇看得出来。

芮奇并未试图以友善的笑容面对纳马提的敌意,那样会显得太做作,因此他只是默默等待。他已经走到这一步,假如久瑞南不出所料来到这里,芮奇便有和他说话的机会。

久瑞南果真来了,他大摇大摆走进来,脸上挂着他在公众面前惯有的笑容,热情洋溢且信心十足。纳马提举起一只手,久瑞南便停下脚步。他们两人开始低声交谈,芮奇则在一旁专心观察,试图表现得若无其事却欲盖弥彰。芮奇觉得情势很明显,纳马提是在反对这次会晤,芮奇却敢怒而不敢言。

然后久瑞南望向芮奇,微微一笑,并将纳马提推到一旁。芮奇突然想通了,虽然纳马提是这个组织的头脑,但拥有领袖魅力的显然是久瑞南。

久瑞南大步向他走来,伸出一只丰满而稍嫌潮湿的手掌。“稀客稀客,谢顿教授的公子。你好吗?”

“很好,谢谢你,阁下。”

“我了解你在途中遇到些麻烦。”

“不太严重,阁下。”

“而我相信,你来这里是为令尊送口信的。我希望他正在重新考虑他的决定,并已决心在这场圣战中加入我方阵营。”

“我可不这么想,阁下。”

久瑞南微微皱起眉头。“你是背着他来这里的吗?”

“不,阁下,是他派我来的。”

“我懂了。你饿不饿,小伙子?”

“现在不饿,阁下。”

“那么你介不介意我吃点东西?我没有留太多时间给生活上的普通享受。”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绝不介意,阁下。”

两人来到一张餐桌旁,坐了下来。久瑞南打开一个三明治,咬了一口,再以有些含糊的声音说:“他为什么派你来呢,孩子?”

芮奇耸了耸肩。“我想他以为,我也许能发现你的什么秘密,好让他用来对付你。他全心全意忠于丹莫刺尔首相。”

“而你不是?”

“没错,阁下,我是达尔人。”

“我知道你是,谢顿先生,但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受到压迫,所以我站在你这边,我想要帮助你。当然,我可不想让我父亲知道。”

“没有理由让他知道。你打算怎样帮助我?”他瞥了纳马提一眼,后者倚在那张电脑桌旁,正在聆听这场对话,他的双臂交抱,脸拉得好长。“你对心理史学知道一些吗?”

“不知道,阁下。我父亲从不和我谈这东西,即使他提起,我也听不懂。我认为他在那方面搞不出任何名堂。”

“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那里还有个哥儿们,雨果·阿马瑞尔,也是个达尔人,他有时会提到这件事。我确定什么结果都没有。”

“啊!你看改天我能见见雨果·阿马瑞尔吗?”

“我看不行。他不怎么向着丹莫刺尔,可是他死心塌地向着我父亲,他是不会出卖他的。”

“可是你会?”

芮奇看起来很不高兴,他倔强地喃喃道:“我是达尔人。”

久瑞南清了清喉咙。“那么让我再问你一遍,年轻人,你打算怎样帮助我?”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但你不见得会相信。”

“是吗?试试看。如果我不相信,我会坦白告诉你。”

“是关于伊图·丹莫刺尔首相的事。”

“什么事?”

芮奇不安地四下张望。“有什么人听得到我说话吗?”

“只有纳马提和我自己。”

“好吧,那么听好。丹莫刺尔这哥儿们其实不是哥儿们,他是机器人。”

“什么!”久瑞南暴喝一声。

芮奇觉得需要解释一番。“机器人就是人形机器,阁下。他不是人类,他是个机器。”

纳马提突然激动地喊道:“九九,别相信这些,这是无稽之谈。”

久瑞南却举起一只手做训诫状,他的双眼还闪闪发光。“你为何这样说?”

“我父亲去过麦曲生,他把一切告诉了我。在麦曲生,人们常常谈论机器人。”

“是的,我知道。至少,我也那么听说过。”

“麦曲生人相信,机器人曾在他们祖先的社会非常普遍,可是后来被消灭了。”

纳马提眯起眼睛。“但你凭什么认为丹莫刺尔是机器人?根据我听来的一点点奇幻故事,机器人是金属制造的,对不对?”

“没错。”芮奇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根据我听来的故事,有些机器人看起来和人类一模一样,而且他们长生不死……”

纳马提猛力摇了摇头。“传说!无稽的传说!九九,我们为什么要听……”

但久瑞南迅速打断他的话。“不,坎·丁,我要听下去,我也听过这些传说。”

“但这实在荒谬,九九。”

“别这么急着说‘荒谬’,即使真是如此,人们还不是都在荒谬中生生死死。事实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众人心中怎么想。年轻人,把传说摆到一边,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丹莫刺尔是机器人?让我们假设机器人的确存在,那么丹莫刺尔究竟做了什么,而让你说他是个机器人?是他自己告诉你的吗?”

“不是,阁下。”芮奇答道。

“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久瑞南又问。

“也不是,阁下。那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但我可以确定。”

“为什么?是什么使你如此确定?”

“只不过是根据他的一些言行举止。他的样子不会改变,他不会衰老,他从来不表现情绪,他有些特征透出他是金属制的。”

久瑞南上身靠回椅背,望了芮奇好长一段时间,他的心思仿佛在嗡嗡作响。

最后他终于说:“假定他真是机器人,年轻人,你又何必在乎呢?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和我有关系,”芮奇说,“我是人类,我不要啥子机器人来治理帝国。”

久瑞南转向纳马提,做出双手赞成的手势。“你听到了吗,坎·丁?‘我是人类,我不要啥子机器人来治理帝国。’让他上全息电视去说,让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直到敲响川陀每个人的耳膜为止……”

“嘿,”芮奇总算喘过气来,“我不能在全息电视上说那句话,我不能让我父亲发现……”

“不,当然不会。”久瑞南立即接口道,“我们不会那么做,我们只会用那句话。我们会另外找个达尔人,会在每一区都找一个人,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言,但总是同样的宣示:‘我不要啥子机器人来治理帝国。’”

纳马提说:“如果丹莫刺尔证明自己不是机器人,那怎么办?”

“真是的。”久瑞南说,“他要怎么做?他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心理上不可能。什么?伟大的丹莫刺尔,皇帝身后的掌权者;这些年来,他一直扯弄着克里昂一世身上的绳索,在此之前则扯弄着钉在其父身上的绳索,现在他竟然会放下身段,当众哭诉他也是人类吗?那样做对他而言,几乎和他真是机器人具有同样的杀伤力。坎·丁,这坏蛋这回输定了,而这都要归功于这位优秀的年轻人。”

芮奇面红耳赤。

久瑞南说:“你的名字是芮奇,对吗?一旦我党得以执政,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达尔会被照顾得很好,你会在我们这里有个好职位。总有一天,你将成为达尔区的领袖,芮奇,你不会后悔曾经这么做。你现在后悔吗?”

“打死也不后悔。”芮奇慷慨激昂地说。

“既然如此,我们要确保你回到你父亲身边。你要让他知道,我们不打算伤害他,我们极为重视他。你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发现,你爱编个什么故事都行。从今以后,如果发现任何其他事情,你认为可能对我们有用,尤其是关于心理史学的,你就立刻通知我们。”

“不在话下。但是,你说你保证达尔有翻身的机会,你是真心的吗?”

“绝对是的,我的好孩子。各区平等,各个世界平等。我们会有个崭新的帝国,特权和不平等所造成的一切罪恶将连根拔除。”

芮奇使劲点了点头。“那正是我想要的。”

19

克里昂一世,银河的共主,此时正匆匆忙忙走过拱廊。透过这道拱廊,偏殿的寝宫连接着相当庞大的官僚系统所使用的办公室,而那些官僚则散居皇宫各个别馆,因此整座皇宫就是帝国的神经中枢。

他的几名贴身侍从走在他后面,脸上挂着深切无比的忧虑。一般说来,皇帝不会移驾找什么人;他只要召唤他们,他们便会赶来见他。假如他真迈开脚步,也绝不会显现出焦急或情感受创的样子。他怎么能呢?身为一位皇帝,与其说是个重要人物,不如说更像所有世界的一个象征。

但他现在似乎就是个普通人。他不耐烦地挥动右手,示意每个人退到一旁。而他的左手,则握着一张闪闪发光的全息像。

“首相,他在哪里?”他用近乎掐住脖子的声音说,完全不像那种刻意训练出来的声调(它与皇位同样是他身上的重担)。

一路上的高级官员通通不知所措,他们纷纷喘着大气,根本不可能保持镇定。大帝气呼呼地掠过他们,使他们全部觉得仿佛活在一场白日恶梦中。

最后他终于冲进丹莫刺尔的个人办公室。他微微喘着气,大吼道——不折不扣地大吼道:“丹、莫、刺、尔!”

丹莫刺尔带着一丝惊讶抬起头来,接着不急不徐地起身,因为除非受到特别的恩准,任何人在皇帝面前都不会坐着。“陛下?”他答道。

大帝将那张全息像摔到丹莫刺尔的办公桌上,问道:“这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丹莫刺尔看了看大帝丢给他的东西。那是一张美丽的全息像,鲜明而生动。几乎能听见那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在说着字幕上那句话:“我不要啥子机器人来治理帝国。”

丹莫刺尔平静地说:“启禀陛下,我也收到了。”

“还有谁收到了?”

“我的感觉是,陛下,它是一份正在川陀各处广为散发的传单。”

“没错,你有没有看到那小鬼望着什么人?”他伸出至尊的食指,轻轻敲了敲那个人像,“那不是你吗?”

“真是十分相似,陛下。”

“你所谓的这份传单,唯一的意图就是指控你是机器人,我这样猜有没有错?”

“那似乎的确是它的意图,陛下。”

“我要是说错了,立刻纠正我,机器人不就是传说中的人形机器,那种在……在惊悚影片和儿童故事中才有的东西?”

“麦曲生人将它当成信仰的对象,陛下,而机器人……”

“我对麦曲生人和他们信仰的对象并没有兴趣。他们为什么指控你是机器人?”

“我确定那只是一种比喻,陛下。他们希望将我刻画成一个没有心肠的人;我的观点缺乏良知,只是一台机器的计算结果。”

“那太隐晦了,丹莫刺尔,我可不是傻瓜。”他又轻轻敲了敲那张全息像,“他们试图让百姓相信你真是机器人。”

“假如百姓愿意相信,陛下,我们几乎无法阻止。”

“我们承受不起。它有损你这个首相的尊严,更糟的是,它还有损我这个皇帝的尊严。那暗示的是我,我,竟然会选一个机器人当我的首相,这是忍无可忍的事。听好,丹莫刺尔,不是有些禁止诋毁帝国官员的法律吗?”

“启禀陛下,的确有,而且相当严苛,可以追溯到伟大的《亚布拉米斯法典》。”

“而诋毁皇帝本人,则是罪大恶极的死罪,对不对?”

“的确难逃一死,陛下,一点都没错。”

“好啦,这不只诋毁你,还诋毁了我。无论是谁干的,都该立即处决。当然,幕后的主使者就是那个久瑞南。”

“毫无疑问,陛下,但要证明这点可能相当困难。”

“荒谬!我有足够的证据!我要处决他。”

“问题是,陛下,诋毁罪实际上从未遭到追究。至少,本世纪绝对没有。”

“这就是社会变得如此不稳定,而帝国也开始动摇根本的原因。那些法律仍是白纸黑字,所以赶快执行吧。”

丹莫刺尔说:“请陛下三思这是否明智,那会使您显得像个暴君和独裁者。您以仁慈与和善为念的统治,一向是最成功的……”

“没错,但是看看我得到了什么。让我们换个方式,叫他们开始怕我,而不是敬爱我——以这种方式敬爱我。”

“我极力劝告您别这么做,陛下,它可能会成为点燃一场叛乱的火花。”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走到百姓面前说:‘看看我,我不是机器人。’”

“不,因为正如陛下所说,那样会毁掉我的尊严,更糟的是,也会毁掉您的尊严。”

“那该怎么办?”

“我不确定,陛下,我尚未好好想过。”

“尚未好好想过?去联络谢顿。”

“陛下?”

“我的命令为何那么难以理解?去、联、络、谢、顿!”

“陛下希望我召他进宫吗?”

“不,没时间那么做了。我相信你能帮我们架设一条密封通讯线路,无法窃听的那种。”

“没问题,陛下。”

“那就去办吧。赶快!”

20

谢顿欠缺丹莫刺尔那份泰然自若,他毕竟只是血肉之躯。传到研究室的那些召唤,以及“扰乱场”突然生出的微弱光芒与滋滋噪音,足以显示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他以前也曾经用过密封线路通话,但从未达到帝国安全标准的极限。

他预期会有某位政府官员来为丹莫刺尔传话。有鉴于那份机器人传单逐渐掀起的骚动,他的预期不会低于这个层级。

但他的预期也并未高于这个层级。因此当大帝本人的影像,周围泛着扰乱场的微弱闪光,跨进(姑且这么说)他的研究室时,谢顿跌回座椅中,嘴巴张得老大,只能徒劳无功地试图站起来。

克里昂做个不耐烦的手势,示意他继续坐着。“你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谢顿。”

“您是指那份机器人传单,陛下?”

“那正是我的意思。现在该怎么做?”

尽管大帝恩准他继续坐着,谢顿终究还是站了起来。“启禀陛下,不只如此而已。久瑞南针对机器人这个议题,正在川陀各地组织示威活动。至少,我听新闻幕上是这么说的。”

“它还没传到我耳朵里。当然没有,皇帝何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事不劳陛下操心,我确信首相……”

“首相什么也不会做,甚至不会向我报告最新状况。现在我要向你和心理史学求助,告、诉、我、该、怎、么、做。”

“陛下?”

“我不准备和你玩游戏,谢顿,你在心理史学上已经花了八年时间。首相告诉我,我一定不能采取法律行动对付久瑞南,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

谢顿结结巴巴地说:“陛……陛下!什么也别做!”

“你什么也不能告诉我吗?”

“不,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您一定不能采取行动,任何行动都不能!首相若告诉您不能采取法律行动,那他说得很对,否则只会使情况更糟。”

“很好。那怎么做才能使情况更好呢?”

“您什么事也别做,首相什么事也别做,政府则允许久瑞南放手去做。”

“那会有什么帮助?”

谢顿尽量压抑声音中的绝望语调,说道:“很快就会看出来。”

大帝突然像是放了气的气球,仿佛所有的怒意与愤慨都被抽出体外。他说:“啊!我懂了!你完全掌握了局势!”

“陛下!我可没那么说……”

“你不必说,我已经听到很多了。你完全掌握了局势,但我要的是结果。我仍保有禁卫军和武装部队,他们会忠心耿耿。倘若出现真正的混乱,我绝不会犹豫,但我会先给你一个机会。”

他的影像一闪就消失了,谢顿坐在那里,干瞪着显像早已消失的空洞空间。

八年前,他在十载会议上首度提到心理史学,从那个不愉快的时刻开始,他就必须面对一个事实:他根本没有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个东西。

他有的只是一些虚无缥缈的疯狂想法,以及雨果·阿马瑞尔所谓的直觉。

21

短短两天内,久瑞南的示威横扫整个川陀,少数由他亲自出马,大部分是他的副手们所领导。正如谢顿对铎丝喃喃抱怨的,这次行动具有军事效率的一切特征。“倘若在古代,他是天生的大将。”他说,“他的天分浪费在政治上了。”

铎丝则说:“浪费?照这个速度,他能在一周内当上首相,而他只要有心,两周内就能当上皇帝。根据报道,有些戍卫部队正为他喝彩呢。”

谢顿摇了摇头。“会瓦解的,铎丝。”

“什么?久瑞南的政党还是帝国?”

“久瑞南的政党。机器人的说法的确制造出一时的轰动,尤其是因为他们有效地利用那份传单,但只要稍微深思一下,稍微冷静一点,民众就会看出那是多么无稽的指控。”

“可是,哈里,”铎丝坚定地说,“你不必跟我假装,那可不是无稽的说法。久瑞南怎么可能发现丹莫刺尔是机器人呢?”

“喔,那件事!哈,是芮奇告诉他的。”

“芮奇!”

“没错。他圆满达成任务,已经平安归来,他们还对他承诺,有一天会让他成为达尔区的领袖。他当然深获信任,我早就知道他做得到。”

“你的意思是,你告诉芮奇说丹莫刺尔是机器人,还让他把这个消息传给久瑞南?”铎丝看来吓坏了。

“不,我不可能那么做。你知道我不能告诉芮奇,或是任何人,说丹莫刺尔是机器人。我以尽可能坚定的口吻告诉芮奇,丹莫刺尔不是机器人——就连那样说也不容易。但我的确要他告诉久瑞南,说他是个机器人。芮奇深深相信他对久瑞南撒了谎。”

“可是为什么呢,哈里?为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这和心理史学无关。你别和大帝一样,以为我是魔法师。我只是要久瑞南相信丹莫刺尔是机器人。他本是麦曲生人,所以自小听多了机器人的民间故事。因此,他很容易相信这种事,而他深信民众也会和他一样。”

“怎么,不是吗?”

“不见得。等到初期的震撼消失,他们就会了解,或者说会认为,那只是狂人的幻想。我已经说服丹莫刺尔,他必须透过次乙太全息电视发表一场演说,广播到帝国各个重镇,以及川陀每一个区。他会谈论各种问题,唯独不提机器人这档事。如今危机重重,大家都知道,所以这种演说不会冷场。人们会凝神聆听,偏偏听不到和机器人有关的事。然后,到了最后,自会有人问起那份传单。他一个字也不必回答,他只需要哈哈大笑。”

“哈哈大笑?我从来不知道丹莫刺尔会哈哈大笑,他甚至几乎不曾微笑。”

“这一回,铎丝,他会的。这是一件谁也未曾目睹机器人做过的事。你在全息奇幻节目中看过机器人吧?他们总是被塑造成一板一眼、毫无情感、缺乏人性,那是人们预料中的必然形象,所以丹莫刺尔只需要笑几声就好。此外,你还记得日主十四吗,那位麦曲生的宗教领袖?”

“我当然记得。一板一眼、毫无情感、缺乏人性,他也从来不发笑。”

“这回他还是笑不出来。自从我在运动场和他们比划几下之后,我就对久瑞南这个人做了许多研究。我知道久瑞南的真实姓名,还知道他生在何处,他的双亲是什么人,他早年在哪里接受训练。这些相关资料,连同证明文件,都已经送到日主十四手上。我想日主是不会喜欢脱缰者的。”

“可是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希望点燃种族偏见的火种。”

“我是不希望。假使我把那些资料交给全息电视台,就的确会发生那种事。但我却是将它交给日主,这只能算物归原主而已。”

“而他将会点燃这个火种。”

“他当然不会。无论日主说什么,川陀上都不会有任何人注意。”

“那么用意何在?”

“嗯,这点我们等着瞧,铎丝。我并没有一份针对时局的心理史学分析,我甚至不知道这种分析有没有可能,我只希望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22

伊图·丹莫刺尔哈哈大笑,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他坐在那里,与哈里·谢顿以及铎丝·凡纳比里同在一间无法窃听的房间内。每隔一会儿,只要谢顿做个手势,他便会开始发笑。有时他会仰靠在椅背上,发出刺耳的大笑声,但谢顿总是摇摇头。“那样听来绝无说服力。”

于是丹莫刺尔微微一笑,然后发出尊贵的笑声,结果换来谢顿一个鬼脸。“我认输了,”他说,“试着跟你讲滑稽故事也没用,你只能了解故事的知性层面。你必须牢记那种声音才行。”

铎丝说:“用全息笑声轨带。”

“不!那绝不是丹莫刺尔,只是一伙为了赚钱而傻笑的白痴,那可不是我要的。再试一遍,丹莫刺尔。”

丹莫刺尔一试再试,最后谢顿终于说:“好了,就记住这个声音,当有人问你那个问题时就复制出来。你一定得显得被逗乐了,不论笑得多么熟练,你也不能板着脸孔制造那些笑声。露出一点笑容,一点就好,把一侧嘴角向后拉。”丹莫刺尔的嘴巴慢慢咧开,形成一个笑容。“不坏嘛,你能让双眼闪烁吗?”

“你所谓‘闪烁’是什么意思?”铎丝愤愤地说,“谁也不能让自己的眼睛闪烁,那只是比喻的说法。”

“不,不是的。”谢顿说,“有时眼里会有一点泪水,不论是因为悲伤、喜悦或惊讶,当那一点液体反射光线,就会造成闪烁。”

“好吧,你当真指望丹莫刺尔能制造眼泪吗?”

丹莫刺尔一本正经地说:“我的眼睛的确会制造泪水,那是为了一般性的清洗,绝不会过量。不过,说不定,我若想象眼睛受到轻微的刺激……”

“试试看,”谢顿说,“不会有害的。”

于是,当次乙太全息电视上的演说结束,演说的内容(严肃的、实事求是的、报道性的;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除了机器人无所不谈)正以光速的数千倍奔向几百万个世界之际,丹莫刺尔宣布他准备接受发问。

他不需要等多久,第一个问题就是:“首相先生,您是机器人吗?”

丹莫刺尔只是冷静地瞪着现场观众,让紧张的情绪升高。然后他微微一笑,身体轻微晃动,接着便笑出声来。那并非过分刺耳的大笑声,但声音相当嘹亮,意味着某个古怪念头把他逗乐了。而这是有传染性的,观众先是吃吃窃笑,不久便成了哄堂大笑。

丹莫刺尔一直等到笑声平息,才透着炯炯的目光说:“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吗?真有必要那么做吗?”当荧幕转趋漆黑之际,他脸上仍带着笑容。

23

“我确定有效。”谢顿说,“自然,不会立刻使情势完全逆转,那需要时间,但事态已经朝正确方向发展。当我在大学运动场打断纳马提的演讲时,我就注意到了这点。听众本来站在他那边,等到我挺身而出,展现以寡敌众的勇气后,听众马上开始转变立场。”

“你认为如今的情势可依此类推吗?”铎丝透着疑惑问道。

“当然。即使没有心理史学,我想我还能用类推法,以及与生俱来的头脑。看看我们的首相,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围剿,而他用一个笑容和笑声就化解了,这是他能做到的最不像机器人的事,所以它本身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同情当然会开始靠向他那边,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但这只是个开始,我们还得等日主十四的消息,得听听他怎么说。”

“你对那边也有信心吗?”

“绝对有。”

24

网球是谢顿最喜爱的运动之一,但他对打球的兴趣远胜于当个观众。因此,当穿着运动装的克里昂大帝漫步穿梭球场接球之际,他不耐烦地坐在观众席中。事实上,这是所谓的皇家网球,因为它是历代皇帝所钟爱的一项运动。使用的是一种电脑化球拍,只要在握把上施加适度的压力,便能稍加改变拍面的角度。谢顿曾有几次试图练成这种技巧,却发现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纯熟地使用这种电脑化球拍。而哈里·谢顿的时间太宝贵了,不能浪费在显然无谓的目的上。

克里昂将球打到一个救不回的位置,赢了这场球赛。他快步走出球场,迎向观众席中大小官员谨慎的掌声。谢顿对他说:“恭喜陛下,您这场球打得好极了。”

克里昂淡然道:“你真这么想吗,谢顿?他们全都小心翼翼让我赢球,我赢得没有一点乐趣。”

谢顿说:“这样的话,陛下可以命令对手更卖力些。”

“没有用的,他们无论如何会刻意输给我。而他们要是真的赢了,我又会觉得比起赢得毫无意义,输球更没乐趣。身为皇帝自有其悲哀,谢顿。久瑞南也会发现这点,假使他成功地当上皇帝。”

说完,他便消失在御用沐浴间。不久他重新出现,全身已经洗净蒸干,并穿上正式许多的服装。

“好了,谢顿,”他一面说,一面挥手逐退所有的人,“我们再也找不到比网球场更隐密的地方,而且天气这么好,所以我们别进屋去。我读了麦曲生那个日主十四的来信,那样行得通吗?”

“启禀陛下,完全行得通。正如您读到的,他们谴责久瑞南是麦曲生的脱缰者,而且以最严重的亵渎罪指控他。”

“那样能了结他吗?”

“对他的威势有致命的打击,陛下。如今,只剩少数人还接受首相是机器人的疯狂说法。非但如此,久瑞南还被揭发为一名骗徒和伪君子,更糟的是,他被逮个正着。”

“逮个正着,没错。”克里昂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意思是,光是耍阴谋只能算狡猾,或许还有人佩服;但被逮个正着则是愚蠢,绝对不会有人钦佩。”

“您真是一针见血,陛下。”

“那么久瑞南不再是威胁了。”

“启禀陛下,这点我们还不能确定。即使是现在,他也可能东山再起。他仍拥有一个组织,他的一些追随者仍会忠心耿耿。曾有人在遭逢这么大的打击,甚至更大的打击后又卷土重来,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可不少。”

“这样的话,我们把他处决吧,谢顿。”

谢顿摇了摇头。“那将是不智之举,陛下。您不会想制造一名烈士,或是让您自己显得像独裁者吧。”

克里昂皱起眉头。“你现在的口气和丹莫刺尔简直一样。每当我希望采取强硬行动,他就会嘀咕‘独裁者’三个字。在我之前有些皇帝,他们采取强硬行动的结果是赢得赞誉,是被视为强势和果决的君主。”

“这点毫无疑问,陛下,但我们却是处于动荡的时代。而且没有必要处决他,您大可用别的方式达成您的目的,而使您显得开明和仁厚。”

“显得开明?”

“本来就很开明,陛下,是我说错了。处决久瑞南等于是在报复,或许会被视为卑劣。然而,身为皇帝,您对所有子民的信仰,都抱持着仁爱——甚至慈父般的态度。您对他们一视同仁,因为您是每位子民的皇帝。”

“你在说些什么?”

“我的意思是,陛下,久瑞南碰触了麦曲生人的痛处,而您对他的冒渎行为甚为震怒。久瑞南本是他们的一员,还有什么比将他交给麦曲生人处置更好的办法呢?您会由于皇恩浩荡而受世人喝彩。”

“然后,麦曲生人会处决他?”

“有此可能,陛下,他们惩罚亵渎罪的法律极其严酷。最好的情况,他们也会将他终身囚禁于苦役监狱。”

克里昂微微一笑。“好极了。我得到人道和宽容的美名,而由他们当刽子手。”

“启禀陛下,假使您真将久瑞南交给他们,他们会的。然而,那样仍会制造一名烈士。”

“这回你把我搞糊涂了。你究竟要我怎么做?”

“让久瑞南自己选择。就说基于帝国黎民的福祉,您有责任将他交给麦曲生人审判,但是,您的人道胸怀却深恐麦曲生人可能太严酷。因此,还有另一条路,他可以选择流放到尼沙亚,在那里默默地、平静地度过余生。毕竟,那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正是他对外声称的故乡。不用说,您一定会将他置于监视之下。”

“那样就会解决一切吗?”

“当然,久瑞南若选择被遣返麦曲生,实际上无异于自杀。在我的感觉中,他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他必然会选择尼沙亚。不过,那虽然是合乎常理的做法,却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在尼沙亚当个流亡者,他几乎不可能再领导什么征服帝国的运动。他的追随者必定作鸟兽散;他们能以神圣的狂热追随一名烈士,可是实在很难追随一个懦夫。”

“妙透了!你是怎么想出这一切的,谢顿?”克里昂的声音中透出明显的钦佩。

谢顿说:“嗯,这么假设似乎很合理……”

“算了。”克里昂突然说,“我不信你会告诉我实话,即使你说了,我想我也不会了解。但我要告诉你一点,丹莫刺尔即将离职。这次的危机已经证明他力有未逮,而我也同意该让他退休了。但是我不能没有一个首相,所以从此刻起,你就是他。”

“陛——下!”谢顿高声喊道,声音中交杂着惊愕与惶恐。

“哈里·谢顿首相。”克里昂平静地说,“这乃是皇帝的旨意。”

25

“不用惊慌,”丹莫刺尔说,“这是我提出的建议。我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而且一连串的危机累积到这个程度,三大法则的考量已经使我寸步难行。你是合理的继任人选。”

“我并不是合理的继任人选。”谢顿激动地说,“我知道如何治理一个帝国吗?大帝愚蠢到相信我是用心理史学解决这场危机的,我当然不是。”

“那没有关系,哈里。只要他相信你拥有心理史学的答案,他会对你言听计从,这就会使你成为一位好首相。”

“对我言听计从,他会一路走向毁灭。”

“我觉得你的判断力,或说直觉,会让你保持正确的目标……不论有没有心理史学。”

“可是没有你,我要怎么做呢——丹尼尔?”

“谢谢你这么称呼我。我不再是丹莫刺尔,只是丹尼尔而已。至于你没有我该怎么做,何不试着实现一些久瑞南对平等和社会公义的构想?他或许不是真心的,或许只是用来当做笼络人心的手段,但是这些构想本身并不坏。想办法让芮奇在这方面助你一臂之力——他抗拒了久瑞南的主张对他的吸引,坚决对你效忠,现在他一定感到很无奈,认为自己是半个叛徒。对他证明他没有做错。此外,你还能加倍努力研究心理史学,因为大帝会支持你,全心全意支持你。”

“但你自己准备做什么呢,丹尼尔?”

“银河中另有许多事需要我照顾。别忘了还有第零法则,而在我能明确决定的范围内,我必须为人类整体的福祉努力。还有,哈里——”

“啊,丹尼尔。”

“你仍有铎丝。”

谢顿点了点头。“是的,我仍有铎丝。”他顿了一下,才伸手握住丹尼尔结实的手掌。“再见,丹尼尔。”

“再见,哈里。”丹尼尔答道。

说完,这位机器人便转身离去。他昂首阔步,背脊挺得笔直,沿着皇宫走廊渐行渐远,厚重的首相袍拖出沙沙的声响。

丹尼尔离去后,谢顿陷入沉思,在原处呆立了几分钟。然后,他突然向首相寓所的方向前进。谢顿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丹尼尔——一件再重要不过的事。

走进寓所之前,谢顿曾在光线柔和的走廊中迟疑了一下。但房间是空的,只有那件黑袍披在一张椅子上。于是,首相的房间里,回荡着谢顿对机器人说的最后一句话:“别了,我的朋友。”伊图·丹莫刺尔走了;机·丹尼尔·奥利瓦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