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礼拜,又是连日的倾盆大雨。这使伊薇恼怒异常。她本来打算这个礼拜天天气会很好的,她尤其坚持周末天气一定会好转。为什么?她没问自己。

礼拜四,有半天休假,降下一场浓雾后,太阳终于出来了。里欧开着车子来了,还是那群老伙伴。伊薇故意使性子,莫名其妙地拒绝出门。

“不,谢了,我不想去。”她说。

她倒喜欢做个“专唱反调的小姐”。

然后,她独自一个人出去散步,爬上结冰的山坡,向“黑岩峰”走去。

第二天,又是个艳阳高照,寒霜遍地的日子。已经是二月了,可是北国的地面,还没有在阳光下融化。伊薇声称要骑脚踏车出去旅行,并且要带午饭去,因为她可能要到下午才能回来。

她准备好出发了。虽然寒霜遍地,阳光却带来一丝春天的气息。公园里,麋鹿远远地站在阳光下取暖。一只长着白色斑点的母鹿,缓慢地走过这幅一动也不动的风景画面。

骑着脚踏车,虽然使她浑身发热,伊薇却发现,依然很难保持手部温暖。好在她扶着车子走过一段很长的山坡时,山顶并没有什么风。

高岗上既空旷又清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这时她已爬上另一个水平面。她慢慢地踩着脚踏车。在这片广大石墙交织成的迷宫里,她有点儿害怕走错巷路。在她顺着自认正确的巷路走过时,她听见了一阵轻微的敲打声,还带着轻微的金属鸣声。

那吉卜赛男人,正背对着马车车辕,坐在地上敲打一只铜碗。他在阳光底下,头上没戴帽子,只穿着他的绿色毛线运动衫。三个小孩子在他周围安静地转来转去,在马棚里面玩耍。马和车都不见了。一个老妇人弯着腰,头上包着一条围巾,正在一堆柴火在上作饭。唯一的声音,就是发自那个呆滞铜器快速单调的撞击声音。

伊薇从脚踏车上跨下来的时候,那男人立刻抬起头来望她;虽然停止了敲打,但却坐着没动。一个微妙而仅可辨认的胜利微笑挂上了他的脸。那位老妇人,调过头来,从那肮脏的灰发下,眼光锐利地看着伊薇。那男人对那老妇人说了一些只能约略听到的话,她又回到火堆旁。他抬头望着伊薇。

“你们好吗?”她彬彬有礼地问。

“呃,还好!坐一会儿吗?”他坐在那里,转过身,从篷车底下拉出一把凳子给伊薇。然后,趁伊薇把脚踏车推到采石场上停放时,他又开始用那种像鸟似的,轻快的手法敲打起来。

伊薇走到火堆前去暖暖她的手。

“烧午饭吗?”她一面将冻得发紫的修长柔软的双手伸到余烬上面,一面孩子气地问那个吉卜赛老妇人。

“午饭,是的!”老妇人说。“替他烧的!也是给孩子们烧的。”

她用长叉指着那三个瞪着黑眼睛的小孩,他们正从黑色浏海下瞪视她。但是,他们都很干净。只有那位老妇人不干净。连石坑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伊薇静静地蹲在火堆旁边烘手。那男人飞快地敲打铜碗,好像要打破刚才那片刻的沉寂。那个老巫婆慢慢爬上了第三辆最旧篷车的扶梯。孩子们又开始了他们的游戏,像一些小野兽般,安静而忙碌着。

“他们是你的小孩吗?”伊薇从火旁站起来,转身向那男人问。

他望着她的眼睛,点点头。

“可是你的太太到哪里去了呢?”

“她带着篮子出去了。马车上所有的人,也都去卖东西了。我不出去卖东西,我只做东西,不卖东西。不常卖!”

“所有的铜器和黄铜器都是你做的?”她问。

他点了点头,又把凳子递给她。她坐了下来。

“你说你礼拜五都在这里,”她说。“所以我走到这里来,正巧天气很好。”

“真是个好天气!”那吉卜赛人说,一面看着她冻得有点发白的面颊、覆盖在她发红耳朵上的细软头发,以及膝盖上那双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纤纤玉手。

“你受寒了,你是骑脚踏车来的?”他问。

“我的手——”她紧张地搓着双手说。

“你没戴手套?”

“我戴了,可是不管用。”

“冷气照样透过来?”他说。

“是的!”她回答。

老妇人捧了些搪瓷盘子,古怪地慢慢从篷车的扶梯上走下来。

“午饭煮好了,嗯?”他轻声唤着。

老妇人一面叽咕了些什么,一面把盘子分放在火堆旁边。火的余烬上,还有两个锅子吊在一根水平的长棍上。其中一只小锅子正在一个铁制小三角架上面沸腾着。在阳光下,热气与水蒸汽一起晃动着。

他放下工具和锅子,从地上站起来。

“和我们一块吃点吧?”他问伊薇,眼睛并没有看她。

“噢,我带饭来了。”伊薇说。

“吃点炖的菜怎么样?”他说。然后又悄悄地对老妇人喊了几句,老妇人一面含糊地回答他,一面把铁锅滑向棍子末端。

“里面有些豆子,还有羊肉。”他说。

“噢,多谢!”伊薇说。然后,突然鼓起勇气,加了一句:“好吧,如果可以的话,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她走过去把午餐从脚踏车上解下,而他则走上自己篷车的扶梯。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条毛巾,一边擦手,一边走了出来。

“你要不要上来洗洗手?”他说。

“不,我想不用了,”她说。“我的手很干净。”

他把洗手水倒掉,然后提着一个高大的黄铜制水罐,顺着路走下去。他要从泉水流聚成的一个小池子里打些干净的水回来。他带了一个杯子,好把水舀到罐子里。

回来之后,他把水罐和杯子放在火旁,替自己拿了块短木头,坐在上面。孩子们则席地而坐,靠近火堆,围成一圈,用汤匙和手指吃着豆子和碎肉。坐在圆木块上的男人沉默而专注地吃着。那女人在三角架上的黑锅子里煮咖啡,一步一步地走上扶梯去拿杯子。营帐里一片沉寂。伊薇脱掉帽子,在阳光下甩了甩头发,然后在凳子上坐下来。

“你有几个孩子?”伊薇突然问。

“大概有五个吧。”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回答。

再度,她心中的幸福之鸟又沉了下去,而且气息奄奄。彷如置身梦境一般,她心神恍惚地从他手上接过一杯咖啡。她感觉到他像一个沉默的影像般坐在那边的木头上,手持搪瓷杯子,一言不发地喝着咖啡。她的意志已脱离了她的形体,他的影子紧紧笼罩了她。

当他喝着热咖啡时,他只注意到一件事情,就是:她神秘的童贞之果,她体内完美无瑕的温情。

过了一会,他把咖啡杯放在火旁,然后转身仔细看她。当伊薇试着从热杯子里啜饮咖啡时,她的头发垂到脸上。她脸上有着一种睡眠中的柔和状态,那是一朵频频摇曳的花朵,在盛开之时所具有的。像一朵神秘的早开花朵,她完全绽放着,宛如一朵雪花展开三片白色的翅膀,从睡眠状态中醒来,进入它短暂的花期里。

她那从睡眠状态中醒来,完全张开的处女本质,正展露在她身上,像一片在阳光下的白雪花那样,使人着迷喜爱。

那吉卜赛人极度的注意她,如影随形般守候她,锲而不舍。

过了一会,他说话的声音打破了静寂:“你现在可否愿意到我的篷车里洗洗手?”

她那孩子气的,彷佛刚从睡梦中醒来的,那种具有处女无比娇媚的眼睛盯住他,一瞥即逝。她只感觉到他身上流露出一种幽暗奇异的东西,包覆住她的肢体,浸润她,使她最后进入无意志状态。她感觉着“他”,有如感觉一种幽暗完整的“力量”。

“也好。”她说。

他静静的站起来,转身用一种低沉的命令口气对老妇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又看着伊薇,同时将他的“力量”灌注在她身上,使她自己,或她的行动,对她都不会再是一个负担。

“来!”他说。

她就这样跟随着,跟随着在她面前的他。他躯体的安静、神秘、难以抗拒的动作,使她身不由己。她在他的意志之下走着。

他正走到楼梯顶端,而她也到了楼梯脚。这时,她感觉到有阵突然闯入的声音。她站在原地不动。有部汽车驶来。他站在楼梯顶,诧异的回头望着。老妇人大声刺耳的喊了些什么。是部过路的车子。一部车子用一种急速增强的声音驰近了。

跟着他们听见一阵女人的叫声,以及车子煞车的声音。然后车子停下来了,就在石坑外面。

那吉卜赛人关好篷车车门从扶梯上走下。

“你该戴上帽子了。”他对她说。

她顺从的走到火旁凳子边,拿起她的帽子。他阴沉的坐在马车车轮边,重新拾起他的工具。

锤子快速而愤怒的喀喀作响,像个小型机关枪的声音,正好在那个女人的话声可以听到时爆发开来:

“我们可以在营火上暖暖手吗?”

她穿着一件光滑而宽大的黑貂皮大衣走来。一个男人跟在后面,穿了件蓝色大衣;他脱掉他的皮手套,并且拿出一只烟斗。

“你看起来真诱人!”那个穿着由许多死去的小动物身上的皮剥制而成的大衣的女人说,并且对她随行的同伴发出了一个猥亵的、半谦虚、半犹豫不决的傻笑。

没有一个人开口。

她走到火边,因为天气太冷,身体在大衣里冻得有点发抖。他们曾在一部敞篷车里驰行过。

她是个十分娇小的女人,有个相当大的鼻子:可能是个犹太女人。她小得几乎像个孩子,但在那件黑貂皮大衣里,她却显得比实际上大些。她那一对骄纵惯的含着恨意的犹太女人式的棕色大眼,由她奢侈的打扮中好奇的往外瞪着。

她蹲在那低矮的火堆旁,伸出一双小小的手,手上挂着闪闪生光的钻石和翡翠。

“噢!”她发着抖。“我们实在不该坐敞篷车来的!可是我先生却连冷都不许我说!”她转身用她孩子气的眼睛谴责的望着他,那双孩子气的眼中带着中产阶级犹太女人的那种机敏和狡猾。她很可能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人。

显然她以犹太女人怪异的方式爱着那个高大金发的“小白脸”。他用他那双心不在焉的蓝眼回望她,眼中好像没有什么不豫的意味;一个微笑搞皱了他平匀光滑的双颊。他的笑容不带任何涵意。

他是一个使人一看就会马上联想到冬季滑雪、溜冰的人。而他也像个运动家般,与世无忤的慢慢装满他的烟斗,用长而有力、发红的手指压着烟丝。

那犹太女人望着他,想看看是不是能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反应。然而除了那副古怪空虚的笑容外什么也没有。她又转向火堆,皱起眉头,看着自己伸出的白色小手。

他脱去了粗线条的大衣,露出一件漂亮、新型的毛织运动衫,衣服呈黄、灰里渗黑;下身是缝制合度的长裤,相当宽大。运动衫裤都很贵重,而且他还有一副壮硕魁伟的身材,和一个运动家般突出的胸部。像个经验丰富的露营老手,他开始把火苗聚集在一起。安静的像个战斗中的军人。

“如果我们放一些引火的枞树球果进去,把火加大,你想他们会介意吗?”他问伊薇,同时默默的瞥了正在敲打的吉卜赛人一眼。

“我想他们一定很乐意,”伊薇茫然的说,当那吉卜赛人迷人的魅惑渐渐离开她时,她感到枯燥而空虚。

那男人走到汽车边,带回一袋球果,从里面抓了一把出来。

“我们把火弄大点好吗?”他大声对吉卜赛人说。

“呃?”

“我们用球果把火加热好吗?”

“你们尽管弄好了!”吉卜赛人说。

那人开始把球果轻快、小心的放进红色的火烬上。很快的,一个接一个,都着了火燃烧起来,而且发出像玫瑰般的火焰,空气里洋溢着一股甜甜的香味。

“噢!真可爱!真好!”小犹太女人叫道,又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男人。他十分仁慈的俯视她,宛如太阳照临在冰雪上。“你喜欢火吗?噢,我很喜欢它!”那小犹太女人盖过了敲打的声音说。

那敲打的声音使她心烦,她美好的小额头轻轻一皱,往后瞅着,好像要命令那个男人别再敲了。伊薇也回头看去。那吉卜赛人正弯腰向着他的铜碗,两腿分开,头部向下,手臂高举。只会儿工夫,他好像已经离她很远了。

那位陪伴着小犹太女人的男人信步走到吉卜赛人身边,嘴里叼着烟斗,静静的站在他面前看他。现在他们两个男人是互相对上了,像两只陌生的雄狗,彼此在嗅着对方。

“我们正在度蜜月,”小犹太女人用一种诡诈、埋怨的眼神看着伊薇说。她的声音相当高昂大胆,像某种鸟,一只鸱鸟,或一只白嘴鸭在蹄叫。

“你们真的在度蜜月吗?”伊薇说。

“是呀!在我们结婚之前!你听说过赛门·佛雪吗?”——她提起北方乡镇一位富有而著名的工程师。“嗯!我就是佛雪太太,他正在跟我办离婚!”她用一种怪异的反抗和充满轻蔑不满的眼光看着伊薇说。

“真的啊!”伊薇说。

她现在终于了解那小犹太女人大而孩子气的棕色眼睛里流露出那种怨恨、蔑视神色的缘故了。她是个诚实的小家伙,但也许正是由于她的诚实太过理性化了,所以才会使那著名的赛门·佛雪敢于如此肆无忌惮吧?

“是的,只要我们一办好离婚,我就要跟易思华少校结婚了。”

她现在全部摊牌了。她不想欺瞒任何人。

在她背后,两个男人正简短的交谈着。她往后一瞥,用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盯着吉卜赛人。

他正抬着头,有点胆怯似的,看着那穿着漂亮羊毛运动衫的大个子,吸着烟斗,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一样,往下看。

“和艾若斯的骑兵旅在一起。”吉卜赛人低声说。

他们正在谈论战争。吉卜赛人曾经在少校那一团的炮兵联队里服过役。

“ein schoner mensch!”犹太女人说。“一位英俊的男士,呃?”

和少校的看法相同;对她来说,那吉卜赛人只不过是个平凡普通的男人而已,是个“汤米”。(汤米,俚语,英国兵也。)

“相当英俊!”伊薇说。

“你骑脚踏车?”犹太女人用一种惊奇的口吻问。

“是的!我要到碧波卫。我父亲是碧波卫的教区长:泽维尔先生!”

“噢!”犹太女人说。“我晓得了!他是一位很有才华的作家!非常有才华!我读过他的作品。”

着火的枞树球果已经全部烧光了,原来旺盛的火炷,现在已变成零碎残余的火玫瑰。下午的天空云层越集越厚,也许到傍晚时分便会下雪。

少校走回来了,穿上大衣。

“我想我还记得他的脸!”他说。“他是我们的一个马夫,是管马匹的一流高手。”

“你看!”犹太女人对伊薇高声说,“何不让我们用车子送你到‘诺曼顿’?我们住在‘司考斯比’。我们可以把脚踏车绑在车后。”

“也好,”伊薇说。

“来!”犹太女人对那些从门缝里往外偷瞧的孩子们喊。这时,金发的男人正把脚踏车推走。“来!到这边来!”同时拿出她的小皮包,掏出一先令。

“来!”她喊着。“来拿呀!”

吉卜赛人已经放下工作,走进篷车里。老妇人从篷车内,哑着嗓子叫着孩子们。两个大的偷偷走近来。犹太女人从她的皮包里拿出两枚银币给他们,一个一先令,一个弗洛仑(弗洛仑,为价值二先令之银币 

)。车内的老妇人粗哑的嗓音又再响起了。

吉卜赛人从他的篷车上下来,信步走向火堆。犹太女人以其种族特有的中产阶级的大胆眼光向他的面孔探索着。

“你参加过战争,在易思华少校那团服过役?”她问。

“是的!小姐!”

“想想看你们两人现在都在这里!——要下雪了。”她抬头望着天空。

“再过一会儿就要下了。”那男人望着天空说。

他也变得有点不可亲近了。他的种族是十分古老的。在它与已经建立的社会之间的特殊战闘中,他们并没有求胜之心;不过他们却时时都能得胜。

但是,自从那场大战(现代化的战争——指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就是昔日那种时时都能获胜的老式的孤注一掷的机会也被彻底剥夺了。屈服是必然的。吉卜赛人的眼里仍然保留着他们那大胆的神色;可是那神色已被僵化了,已被无情的疏远了,那种自豪的亲密态度已消失殆尽了。他已“打完”了这场战争。

他看着伊薇。

“你要坐汽车回去吗?”他问。

“是的!”她用一种有些装腔作势的保守作风回答。“这种天气太不可靠了!”

“靠不住的天气!”他仰望着天空,重复道。

她说不出他这句话中到底有何意义。事实上,她也无暇仔细体会。现在,她是被那个小犹太女人迷惑了。那个小犹太女人,两个孩子的妈妈,现在却要离开那位著名的工程师,带着她的财产,改嫁给这位年轻而一文不名的易思华少校。他起码比她小五六岁。真是有趣!

那金发男子回来了。

“查尔斯,给我根烟!”小犹太女人恳求的叫着。

他慢慢的,用着徐缓的、运动家的动作,拿出烟匣。内心一股容易受伤的情绪使他变得格外缓慢而谨慎,好像他曾在别人面前伤害过自己一样。他先给他太太一根烟,然后给伊薇一根,最后干脆把烟匣递给吉卜赛人。吉卜赛人拿了一根。

“谢谢您,先生。”

于是他静静地走到火边,弯下腰,在红色的火烬上把烟点着。两个女人都在注视他。

“那么,再见了!”犹太女人以她特有的中产阶级的口吻说,“谢谢你给了我温暖的火。”

“火是大家公有的!”吉卜赛人说。

那最小的孩子这时摇摇摆摆的走到了他前面。

“再见!”伊薇说。“为了你们,我一直希望不要下雪。”

“我们并不在乎下那一点雪。吉卜赛人说。”

“你们不在乎?”伊薇说。“我还以为你们会在乎呢!”

“不!”吉卜赛人说。

她高贵的把围巾往肩上一披,然后随在犹太女人的皮大衣后面;那件皮大衣的貂领挂在她肩上,好像自己用两条小腿走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