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冯·扎依尼茨醒过来,已经是傍晚时分。树梢以及高坡上小城里的砖房,都浸沉在夕阳的金色晚霞里。金色晚霞微微添上点深红色,象锦缎似的铺在天空中,从太阳那儿一直伸展到东方,遮蔽整整三分之一天空。……太阳旁边和太阳上面,连一点浮云也没有,这就可靠地预告着今晚天气晴朗。树林后边,远远地传来回家的牧人的芦笛声。他吹着简单的小曲,没有曲名。他信口吹着,乐声杂乱无章,然而每天傍晚,不论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家的树林,还是黑麦、羽茅草、河流……都是在这种朴素无华的音乐声中沉入酣畅的睡乡的。

阿尔土尔在身旁草地上看见两个倒着的酒瓶和纸包所剩下的一方报纸。那个年老的胖子和俊俏的金发少女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回想他们,回想他同他们的谈话,不由得微微一笑。等到他瞧一下胸口,看见纽扣上别着一小块纸,他甚至笑出声来了。那小块纸上用铅笔写着:“亲爱的男爵!您是头一个把我们当人看待的人。在见到您以前,平等待人的态度我们只是听人说说罢了。……您是第一个今后我不致带着沉痛的心情而会带着欢欣的心情回想的人。您的关切深深地打动我们的心。再见吧!求上帝赐给您幸福!像片我自当寄上。您的仆人伊尔卡。”

“信上的话连一个语法错误也没有!”冯·扎依尼茨把这封用可爱的女人笔迹写成的信读了两遍,说道。“这真惊人!

伊尔卡了不起!”

男爵从笔记本里取出一支锡套铅笔,写道:“六月十三日收到郁金香里的姑娘来信一封。”他把这封信叠好,藏在笔记本的夹袋里。

“该走了!到吃饭的时候了!”男爵把枪挎在肩上,穿过树林,往小城那边走去。太阳本来暂时给小城镀上一层金,这时候那层金光正开始消退。

他得顺着狭长的、铺着碎石子的林间小路走。小路差不多一直伸展到小城那儿。它半中腰被一条铁路切断。铁道的路基和林间小路形成十字路口,守林人布拉乌赫尔的房子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

阿尔土尔走到十字路口,转过弯去,脱掉帽子,鞠躬,原来布拉乌赫尔年老的妻子正坐在小房的露台上缝桌布。她很小的头上戴着大包发帽,扎着极大的花结,包发帽下面露出一副年代久远、祖辈传下来的眼镜。眼镜架在她那扁扁的长鼻子上,使得鼻子看去象是大脚趾。……她看到阿尔土尔鞠躬,就用欢畅的笑容回报他。

“您好,玛尔达太太!”男爵说。“有我的信吗?”

“有,可是只有一封。信上有纹章,男爵。……”“是彼尔采尔的笔迹吧?”

“对了。……”

“那么您,玛尔达,就把它扔在炉子里好了。我知道它的内容。那个犹太人必是在我姐姐指使下骂我不该改信新教。

……我不用看信就知道。您丈夫健康吗?我想,阿玛丽雅小姐也挺健康吧?”

“谢谢您。……那我只好烧掉第六封信了。……这个工作可不大愉快呢,因为谁都知道写那些信要费力气,动感情。

……您的心肠多么硬啊!现在您到哪儿去?”

“去吃饭,……随便找个地方。……”

“随便到哪个人家里去吗?”

“是埃……”

老太婆叹口气,摇摇头。

“要不是我的布拉乌赫尔那么小心,”她说,“我就留您吃饭了。每次我们家里来了贵人老爷,我丈夫就急得扯头发。福烈赫捷尔扎克将军常到我们家里来,不过他究竟是老头子,用不着怕他。……我的布拉乌赫尔也不怕他。……我丈夫却怕您。您在我们家里吃饭,邻居们就会说您是来对我们女儿献殷勤的,上帝知道他们什么话说不出口。要知道,贵人老爷是不会为结婚才来的,谁都知道他们安着什么心。……得,布拉乌赫尔就害怕了。至于福烈赫捷尔扎克将军,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您不用担心,玛尔达!我会到别处去吃饭。”

“不过说实话,今天我们家的饭菜也太差。如今这年月仆人都不会干活,一点办法也没有!”

“再见,玛尔达!问候您家里的人!”

“再见,男爵!”

男爵鞠躬,往林间小路走去。傍晚幽暗的阴影已经在地面上铺开。树林里的空气变得新鲜了。阿尔土尔身后有一列火车轰隆轰隆地开过来,那是傍晚奔赴别墅地带的火车,把城里人送到野外和树林里去。……傍晚的昏暗在树林里比在野外来得早些。这时候田野上却还可以穿针引线。……等到那列别墅火车的轰隆声归于沉寂,扎依尼茨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他回头一看,就停住脚:原来有个女人骑着黑色的骏马往他这边跑过来。她从他身旁疾驰而过,瞟一眼阿尔土尔,在几俄丈以外勒住马。

“是冯·扎依尼茨吗?”骑马的女人大声问道。

“就是我。……”

阿尔土尔走到骑马的女人跟前,点一下头。树林里已经黑下来,然而还不至于黑到看不清骑马的女人生得多么美。她周身上下显出真正贵妇的尊严气派。

要是茨威布希和伊尔卡都在此地,他们就会认出骑马的女人正是我们在这篇小说第一章里同茨威布希一起称之为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娘家姓盖依连希特拉尔)的那个女人。她手里正好拿着今天中午把茨威布希的嘴抽出血来的那根鞭子。

“我头一眼就认出您来了,”她说,对阿尔土尔伸出一只手来。“您有点变样了。……不过,……能不能跟您谈一谈呢?

您写给我的最后那封信里,充满了憎恨、愤怒和极其尖刻的轻蔑。……您现在还象以前那样恨我吗?”

男爵握了握她那只美丽的手,微微一笑。

“我的信,”他说,“可以说是犯罪,不过事隔多年,您不妨原谅我了。那是四年前写的。在那封信里,我恨您贪财,当时贪财心不容许您嫁给一个为您所爱而又爱您的、然而已经破产的人。

现在呢,我却丝毫也不会恼您的贪财心了。三个钟头以前我自己就谈起过我要为钱结婚。……我所以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而没有把自己打发到另一个世界去,也只是因为我有了生活的目标。……这个目标就是为一百万而结婚。……”“原来是这样!那么,最近这四年当中您的信念起了很大变化呢。不过我很高兴,……这样出乎意外地遇见您!我很愉快,男爵,真的,很愉快!至少应当为重逢而谢天谢地!”

“我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竟然会在这一带遇见您。您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我……难道您不知道?我就是这儿的住户埃……而且已经很久了。……”“您,男爵小姐?您是怎么搬来的?”

“我现在已经不是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小姐,而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两年前我嫁给您的邻居戈尔达乌根伯爵了。

……”

“我没听说。……这可是了不得的新闻!您嫁给伯爵了。

……我不认识他。……他漂亮吗?”

“不。”

“这就奇怪了。……据我对您的了解,您最喜欢漂亮的男人。从前您爱上我,据说就是因为我漂亮得出奇。那么他年轻,阔绰吗?”

“他将近四十岁。……他很阔绰。……”“不消说,您很幸福吧?”

“一点也不幸福。我也是为一百万出嫁的。两年来的经验却告诉我说,我犯了绝大的错误。幸福不象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取决于一百万。……现在我一心想的是怎样找出办法来躲开一百万才好!”

伯爵夫人笑起来,目光停在渐渐黑下来的天空上,呆望一阵。她沉默片刻,笑着继续说:“这样看来,现在我和您扮演过的角色颠倒过来了,男爵。

我现在痛恨我以前喜爱的东西,您呢,恰好相反。……话说回来,在这个乏味的世界上,情况的变化多么古怪啊!”

“您是为幸福而想躲开一百万,不过我追求一百万却不是要做幸福的人。……您要知道,目标是各不相同的。……”“您一点也不知道我的新生活吗?”

“一点也不知道。……”

“这样看来,闲话还不算流传得太厉害。……我正打算跟我的丈夫离婚呢。……”“这倒是个痛快的主意。……那么,您如今住在他那儿吗?”

“嗯,是埃……说来有点古怪,这是实在的。……不过,我们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决定一直等到我们的破裂盖上官府的火漆印,我们再分手。……等到我在法律上正式得到自由,我就离开此地。……可是您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我遇见老相识和老……朋友,高兴得很,就顾不得羞耻,只想把我的事,不管是秘密也好,不是秘密也好,统统倾吐出来。……我们还是来谈一谈您的情况吧。……您生活得怎么样?”

“就象您看见的这样。我就这样对付着过。……”“您已经把科学丢开了?完全丢开了吗?”

“丢开了,而且大概完全丢开了。……”“您那学者的良心能不在乎吗?”

“哦。……科学由于失去我而受到的损失,不会比零大多少。……这损失不算大。……”伯爵夫人耸耸肩膀,摇头。

“您,扎依尼茨,辩白起来象个小学生,”她说。“不会比零大多少。……年轻的学者当前没有什么成就,然而他们是有前途的。谁知道呢,倘使您继续做您的学术工作,说不定您对科学的贡献就会比零大一千倍!”

“您表达得不正确,”冯·扎依尼茨笑起来,“零乘零,乘上一千次也还是零。”

“您彻底破产了吗?”伯爵夫人好象没听见冯·扎依尼茨的话似的,问道。

“彻底破产了。您身边带得有钱吗?”

“有一点点。干什么?”

“您都给我吧。”

伯爵夫人很快地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钱包,递给阿尔土尔。阿尔土尔把钱倒在手心里,然后把钱包还给伯爵夫人。

“Merci,”他说。“这钱算是我借的。我婚后第二天就还给您。您感到惊讶?您眼睛里露出多么惊讶的神色啊!我不但向您要钱,借钱,甚至还惋惜您钱包里的钱太少呢。”

伯爵夫人瞧着他的眼睛,心里暗想:“他在说假话。”

“我一点也没感到惊讶,”她说。“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向自己的朋友借一点点钱,这有什么奇怪的,有什么可惊讶的呢?这是生活里的小事,平常得很。……”“可是谁对您说过,您是我的朋友呢?”

“您真奇怪。……再见吧!跟您谈话是困难的。”

伯爵夫人点一下头,扬起马鞭,在林间小路上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