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洛普霍夫没有工夫跟医学院的熟人见面。可基尔萨诺夫还仍不断地跟他们见面,他们问起洛普霍夫来,他总回答说洛普霍夫有件什么操心事,于是如像我们已经知道的,他们一个共同的朋友便把洛普霍夫正去看望的那位太太的住址交给了他。

“如果这事成功了,往后的安排就会很顺利的,”洛普霍夫在去她家的路上想,“再过两年,最多再过两年半,我会当上教授。那时候完全可以生活下去了。暂时她就安心在B家待着,只要B确实是个好人,对这点是根本无需怀疑的。”

洛普霍夫果然看出B太太是个聪明善良的人,她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从她丈夫的职位,从她自己的社会地位和亲属关系来看,按说她是本可以有许多要求的。她那几条件优越,家庭环境会使韦罗奇卡感到很安适,一切都像洛普霍夫期望的那么圆满。B太太对洛普霍夫关于韦罗奇卡性格的回答也挺满意,事情很快就成功了。谈了半个钟头,B太太说:“要是您那位年轻的姑妈同意我的条件,就请她搬到我这儿来,越快我越高兴。”

“她同意,她委托我代她表示同意。现在我们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应该向您说明一点,在我们决定之前,是没必要说的。这个姑娘不是我的亲戚。她是一位官员的女儿,我在他家教书。除我之外,她找不到别人可以替她奔走张罗啦,不过我跟她完全没关系,是外人。”

“这我知道,洛普霍夫先生。您、N教授,”她说出那位转交住址的熟人的姓,“还有您那位跟他谈讨您的这件事的同学了解彼此都是纯洁无瑕的人,所以你们之间才能相互谈论你们中间的一个跟一位年轻姑娘的友谊,而没有影响另外两个人对姑娘产生不好的看法。N对我也是同样的看法,他知道我在物色家庭教师,他认为自己有权告诉我,那位姑娘不是您的亲戚。别责备他不慎重,他很了解我。我也是个正直的人啊,洛普霍夫先生,请相信,我懂得该尊重什么人。我相信N同相信我自己一样,而N相信您如同相信他自己一样。不过N不知道她的名字,现在我或许可以问问她的名字了。因为我们谈完了,她今天或者明天就要进入我们的家庭了。”

“她叫韦拉·巴夫洛夫娜·罗扎利斯卡娅。”

“现在我这方面要做点解释。您也许觉得奇怪,我既然关心孩子,为什么在还没见过那位对我的孩子将发生密切关系的小姐,就敢跟您把事情最后定下来。不过我非常了解您的圈子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如果你们中间某位对一个人抱有这样友好的同情态度,那么,在一个希望女儿真正向善的母亲看来,这人一定是难能可贵的。因此我觉得面测是多余的、不得体的行为。我不是恭维您,倒是恭维我自己呐。”

“现在我为罗扎利斯卡哑小姐高兴极了。她的家庭生活使她痛苦难熬,能到任何一个哪怕可以凑合的人家,她都会感到自己很幸运了。我却没想到居然能给她找到像您家里的这种真正美满的生活。”

“是的,N对我说过,她在家里过得很糟。”

“很糟。”于是洛普霍夫开始讲起B太太必须知道的一切,以便她跟韦拉谈话的时候,能够避开那些会引起这个姑娘想起往昔烦恼的话题。B太太满怀同情地倾听着,最后她与洛普霍夫握了握手,说:

“不,别讲了,洛普霍夫先生,我会极为动情的。说来可笑,我这年纪,都快四十了,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听人说起家庭中的暴虐行为,因为我自己年轻时候也受过虐待。”

“请允许我只再说一点,这对您无关紧要,也许无需告诉您。不过还是预先说一下好:她母亲正强迫她嫁人,现在她可以逃婚了。”

B太太沉思起来。洛普霍夫瞧瞧她,也沉思起来。

“加果我没搞错的话,这件事对您来说,不像我当初想的那么无关紧要吧?”

B太太看来心绪十分不佳。

“请原谅我,”他看到她完全茫然不知所措,便继续说道,“请原谅我,我看您挺为难。”

“对,这件事十分严重,洛普霍夫先生。违反亲人的旨意离家出走,这当然预示着会引起一场激烈的争吵了,但是我对您说过,这还不算什么。假如她只是躲避他们的粗暴和虐待,不管怎样同他们是可以和解的,至多花上几个冤枉钱,他们也能过得去了。这倒不算什么。可是……这样的母亲强迫她嫁的那个人,必定是个有利可图的阔人。”

“当然。”洛普霍夫用失望的语调说。

“当然,洛普霍夫先生,当然是阔人,正是这点叫我不安。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她母亲决不会示弱的。您是知道父母的权力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以充分使用那些权力。他们会起诉,把官司打到底。”

洛普霍夫起身告辞。

“那么,我只好求您把我刚才说过的话忘掉。”

“不,再待一会儿。让我至少在您面前稍微辩白几句吧。我的天,在您心目中,我该是多么糟!每个正派人都要表示同情和挺身维护的事,竟使我退缩不前了。啊,我们是多么可怜的人呐!”

看上去她确实可怜,没有装假。她确实难过。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说话语无伦次,她是那样于心不安。后来她的思想才开始清晰有序了。不过,语无伦次也好,清晰有序也好,她跟洛普霍夫说话已经没有什么新内容了,而且他自己心里也很乱。他是这样看重她向他吐露心曲这一事实本身,对于她所讲的内容却没能听进去。等她痛快淋漓地讲完以后,他说;

“您讲的这全部情有可原的理由都白说了,我待在这儿不走,只是怕失礼,怕您以为我在责备您或者生您的气。可是不瞒您说,我并没有听您讲话。如果我不知道您是对的,倒好;如果是您不对,那也好说。我只要告诉她我们谈条件没谈成或者我不喜欢您,就行了!我和她还能指望碰见其他获救的机会。但是现在我跟她怎么说呢?”

B太太哭了。

“我跟她怎么说呢?”洛普霍夫下楼时不断重复说。“这叫她怎么办?这叫她怎么办?”他心里想着,这时离开了战船厂街,走上了一条通往近卫骑兵林阴道的大街。

自然,B太太并非绝对对,并非像给小孩子证明用手摘取不到月亮的人那样绝对地对。凭她的社会地位,凭她丈夫那些相当重要的职务上的关系,如果她一定要韦罗奇卡住到她家里,那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既不能从她手中把韦罗奇卡夺走,也不能对她或她丈夫做出令人太不愉快的事情,情况很可能如此,甚至毫无疑问会如此。如果起诉,她丈夫将是正式的被告,她就是替他担心。但B太太毕竟要碰到许多麻烦,也许还有一些烦人的谈话。她不得不为了别人的事欠下人倩,这笔人情债不如留着为自己办事好。有谁就一定不像B太太这样做呢?哪一个明智的人不愿这样做呢?我们无丝毫权利责备她。可是洛普霍夫也没有错,他对于搭救韦罗奇卡不抱任何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