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举行得比较简单,可也不太一般。

在他们确定了未婚夫妻关系以后,头两天韦罗奇卡因为即将获得解放而满心欢喜,第三天,她开始觉得她所命名的“地下室”比以前加倍讨厌,第四天她哭了一场,她本不爱哭,只哭了一会儿,第五天加长了哭的时间,第六天她已经不再哭了,不过却烦闷得睡不着觉了。

当洛普霍夫发出“唔,唔”的内心独白时,他看了看她,当他发出“唔,唔!对!唔!”的内心独白时,他又看了看她。他的第一次独白表明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表明什么。在第二次独白中,他向自己解释了第一次独白究竟表明些什么。“向一个人展示了自由,却仍然把他留在不自由的境地中,是不妥的。”之后他思考了两个小时;一个半小时是在从谢苗诺夫桥到维堡区的路上,半个小时是在他的沙发床上。头一刻钟他只是思考,并没皱眉头,其余的一小时零三刻钟他是皱起眉头思考的。两小时刚一过,他就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还说:“我连果戈理笔下的邮政局长都不如,蠢牛!”①他看了看表。“才十点还行。”于是便走出了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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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死魂灵》第二五九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头一刻钟,他没皱眉头,他这样想:“这都是瞎扯,毕业干吗?没有文凭也饿不死人,我不需要它。教书、翻译不会少于当医生的收入,说不定还要多呢。不要紧的。”

真是无需皱眉头,问题原来并不那么棘手。一部分原因看来是:从上次去上课以来他就预感到自己会产生类似的想法,现在他明白了这点:如果他忆起他当时一开始就曾想过“牺牲”这题目,最终还想到了她的服饰,那么完全可以给他说破:从那时起他已经就预感到会产生类似今天的心境。因为,不然的话当时他怎么会产生“舍弃学者前程”的想法呢?当时他以为可以不舍弃,而本能已提示他:“你舍弃前程,婚期才不会拖延。”如果责备务实的思想家洛普霍夫的“不舍弃前程”的想法极不妥当,那么他作为理论家却会兴高采烈地说:“瞧,这又是提供给你们的一个新的例证,证明利己主义是怎样支配我们的思想!我本应看到那想法不妥当,但是我没有看到,因为我存心不愿看到。另外还证明利己主义是怎样支配我们的行动,否则,为什么还要迫使那姑娘在地下室多待一个星期呢!其实当时就应当预见到,并立即就把婚事办妥。

不过这一切他根本没有忆起,也没想起。因为他必需紧锁眉头来考虑“谁给我们主持婚礼”的问题,他考虑了一个小时零三刻钟,答案就只有一个:“没人会给我们举行婚礼!”突然,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姓“梅察洛夫”,代替了“没人会给我们主持婚礼”的想法。他立刻打了自己脑门一下,还合乎情理地责骂了自己一句:开头怎么没想起梅察洛夫来呢?这却也有点不尽情理,因为类似主持婚礼的事,他一般不会想到梅察洛夫的。

在医学院里有形形色色的许多人,顺便说一句,也有正教中学的毕业生,他们在神学院里有熟人,通过他们,洛普霍夫也结识了一些人,其中有一个神学院的学生--虽不亲密,但关系还不错--一年前毕了业,当了神父,住在瓦西利岛上一座有长长走廊的大房子里。现在洛普霍夫正往他那儿去,由于事情紧迫,时间又晚了,他甚至乘上了马车。

梅察洛夫一人在家,正在阅读一部什么新书--不知是路易十四①的还是他那个朝代别的什么人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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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路易”仍指路德维希·费尔巴哈。

“是这么样的,这么回事,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我知道,这事要让您担很大的风险;如果我们能跟她的父母和解,那当然好,而如果他们要打官司,那您也许就要倒霉啦,必定要倒霉的。可是……”可是怎样,洛普霍夫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理由来。真的,怎么能够说服一个人,计他为了我们把脖子套进绞索里去呢!

梅察洛夫想了好久,也在寻找“可是”后面的理由,好让自己去承担这等风险,但是他同样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冒险。

“这可怎么办呢?我本来是愿意的……您现在要办的事,我一年前就办完了,从此也就身不由己了,您往后也会这样的。真也惭愧:着实该帮您的忙,可人有了妻室以后,就有点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了。”

“你好,阿辽沙①,我们全家向你问候,您好,洛普霍夫;我好久都没见到您了。你们是在谈论妻子吧?反正在你们看来,有错总是怨妻子。”一个十七岁左右、漂亮活泼的浅黄头发的女郎说道,她刚从娘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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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辽沙,阿列克谢的爱称。

梅察洛夫告诉了妻子事情的原委。年轻太太的小眼睛闪起了亮光。

“阿辽沙,他们又不会吃掉你!”

“有风险的,娜塔莎。”

“有很大的风险。”洛普霍夫证实道。

“好,怎么办呢,你就冒冒风险吧,阿辽沙,我求你啦。”

“你若不怪罪我,娜塔莎,说我忘了你,自己去冒险,那么就可以说定了。您想什么时候结婚,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由此看来,没有什么困难了。

星期一早晨,洛普霍夫对基尔萨诺夫说:

“你知道吗,亚历山大?我大概要把我们论文中由我分担的那一半送给你了。把我的材料和实验标本拿去吧,我不要了,我快离开医学院了,瞧,这是申请书,我要结婚。”

洛普霍夫三言两语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如果你是傻子或者我是傻子,我就会对你说,德米特里,这是疯子干的事。可是现在我不说。种种非议你大概都考虑过,比我考虑得更周全,即使没有考虑过,反正不是大局已定了么。你的行为是愚蠢还是聪明,这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自己不会去做那种蠢事:明知劝阻不了,还偏要劝阻。现在你需要不需要我帮你干点什么?”

“我需要在房租便宜点的地区找一套三居室的住房。我还得到医学院跑跑,让他们快点开证明,最好明天。那你帮我去找房吧。”

星期二洛普霍夫领到证明,便去找梅察洛夫,告诉他,明天结婚。

“对您来说,什么时间更方便些,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对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来说无所谓,反正他明天一整天都在家。“不过我想,我能来得及叫基尔萨诺夫预先通知您一下时间。”

星期三,十一点钟,洛普霍夫来到林阴道,等了韦罗奇卡好半天,开始焦急不安起来,可就在此刻,她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韦罗奇卡,我的朋友,你没有出什么事吧?”

“没有,亲爱的,没有事,我迟到只因为睡过头了。”

“这么说,你几点才睡着的?”

“亲爱的,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是早晨七点钟,亲爱的,因为我总在想事;不对,还要早一些,是六点钟。”

“我有件事想求你,我亲爱的韦罗奇卡:我们应当赶快结婚,好使两人都安下心来。”

“对,亲爱的,应当这样做。应当赶快。”

“那么再过四天,再过三天……”

“啊,要是这样,亲爱的,你可真是够明智的。”

“再过三天,我大概就能找到住房了,买上些日杂用品,到时候我就可以和你搬到一起住了。”

“可以,我亲爱的,可以。”

“不过,可先得结婚。”

“哎呀,亲爱的,我都忘了先得结婚。”

“那么,今天也可以结婚,我想求你的就是这件事。”

“亲爱的,去结婚吧;你怎么一下子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你多聪明,亲爱的!”

“路上我再告诉你,走吧。”

他们坐车到达以后,走过通往教堂的长走廊,找到了看门人,叫他去通知梅察洛夫;梅察洛夫也住在那座有长走廊的房子里。

“现在,韦罗奇卡,我对你还有个请求。你不是也知道,在教堂里,人家要逼着新郎新娘接吻吗?”

“知道,我亲爱的;不过这有多不好意思!”

“那么,为了到时候别太不好意思,现在我们接个吻吧。”

“那行,我亲爱的,我们接个吻,难道非这样不可?”

“在教堂里不这样不行,我们来准备准备。”

他们接了个吻。

“亲爱的,还好,我们及时做了准备,瞧,看门人已经回来了,现在我们在教堂里就不至于那么窘了。”

但是来的并非看门人--看门人去找诵经士去了--来的却是在梅察洛夫家等候他俩的基尔萨诺夫。

“韦罗奇卡,这就是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基尔萨诺夫,你所憎恨的,还想禁止我跟他见面的那个人。”

“韦拉·巴夫洛夫娜,为什么你想让我们这两个情投意合的朋友相互疏远呢?”

“就因为情投意合。”韦罗奇卡说道,同时把手伸给了基尔萨诺夫,并且还在微笑着。她沉思起来:“我能像你一样爱他吗?你不是很爱他吗?”

“我,我除了自己谁都不爱,韦拉·巴夫洛夫娜。”

“连他也不爱?”

“我们住在一起,没有吵过嘴,也就仅此而已。”

“他也不爱您吗?”

“我什么都没有注意,不过我们倒是可以问问他:怎么样,德米特里,你爱我吗?”

“我没有特别恨过你。”

“好,既然这样,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我就不会禁止他跟您见面的,连我自己也会爱上您的。”

“这样要好得多,韦拉·巴夫洛夫娜。”

“瞧,我也准备好了,”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剞走了过来,“我们夫教堂吧。”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喜气洋洋,还尽末玩笑,右是婚礼一开始他的声音就有点发颤了;要是真打起官司来呢?娜塔莎,你就去投奔父亲吧,丈夫不能供养你了,丈夫在世,却要靠父亲的面包为生,那日子可也不好过呐!不过,讲了几句话以后,他又完全镇定自若了。

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娜塔莉妞·安德列夫娜,或按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的称呼,娜塔莎赶来了。婚礼一结束,她就邀请新婚夫妇去她家,她准备了一餐便饭;大家去了,快活了一番,甚至还跳了两次卡德里尔舞,有两对舞伴参加,后来基至还跳了华尔兹。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不会跳舞,就给他们拉提琴。一个半小时不知不觉、很快就过去了,婚礼十分愉快。

“我想,家里在等我吃午饭,”韦罗奇卡说,“现在我该走了,我亲爱的,我在地下室还要呆三四天,或者更长些时间,无需苦恼啦--可现在我却又要苦恼起来了,我本来现在该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不,你别送我,我一个人走,不要让人家看见。”

“不要紧的,他们又不能把我吃了,先生们,别觉得对不住我。”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一边说,一边送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走出来,他们多逗留了几分钟,好让韦罗奇卡先离开。“我现在很高兴,因为娜塔莎鼓励了我。”

第二天,从开始寻找住房起,过了四天,总算在瓦西利岛五道街的尽头找到了一处合适的住房。洛普霍夫一共有一百六十卢布的积蓄,洛普霍夫跟自己的朋友商议决定,由于他和韦罗奇卡现在还无法考虑购置日用杂品、家具、食具,所以就租下了一套带家具、食具的三居室,还可以向二房东、一个小市民包伙。二房东老头在一道街和二道街之间的中街摆摊,出售纽扣、绦带、别针等物品,白天就在栅栏旁的摊位上平平静静地度过,晚上就跟老伴聊天。老伴白天织补破旧衣服,经她手织补好了的衣服有几百,几千件,这些都是人家从旧货市场上成批成批地给她送来的。房东夫妇还身兼仆人的职务,仆人也就是房东自己。这一切费用加在一起,每月总共才三十卢布。当时--十来年以前,按彼得堡的标准,还是物价偏低的时代。这样来安排的话,三个月的生活费用是足够了,四个月大概也够了。就是每月再增加十卢布的茶水钱也够了。洛普霍夫希望在这四个月里找些课来教教,做点文字工作,哪怕到什么商号里找点事情,干什么都无所谓。那天,终于找好了房子,房子的确挺不错,为找房子用了不少时间,可总还是找到了。那天是星期四,洛普霍夫照例去上课,他对韦罗奇卡说:

“明天搬家,我的朋友;这是地址。现在我不多说了,别叫人注意到。”

“我亲爱的,你可把我救了!”

现在该怎样离开家?告诉他们?韦罗奇卡也曾想过,但是母亲会扑过来打人,还可能把她锁在房中。韦罗奇卡考虑决定留下一封信在自己的房里。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听到女儿要去涅瓦大街,并说自己要跟她一起走时,韦罗奇卡就转回房里拿了那封信,她觉得还是跟母亲当面说更好,也更光明磊落。母亲不至于在街上打人吧?不过说话时,该站得离她远一些,好能赶快坐上马车跑掉,给她来个措手不及。

于是就出现了在鲁扎诺夫小铺旁那令人难忘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