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拉·巴夫洛夫娜和基尔萨诺夫结婚已经一年。再过一两年她的生活还是像结婚一年后的现在,像刚结婚的那一年。假如不发生什么特别情况,再过多年也依然如故。谁知道将来怎样呢?可是当我写到此为止,并没有发生这类特殊情况,所以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生活仍旧跟当初、跟她和基尔萨诺夫结婚后的头一两年一模一样。

在韦拉·巴夫洛夫娜突发奇想要研究医学,并自认为能够研究这件使她声名狼藉的事发生以后,我讲什么都不为难了,因为其余的事再也不会像这件事那样把她在读者心目中大大地贬低了。因此我应该说,韦拉·巴夫洛夫娜住在谢尔吉耶夫街,还像她从前住在瓦西利岛一样每日三餐:早茶、午饭和晚茶。不错,她还保留着这些缺乏诗意的习性,天天吃午饭,喝两次茶,而且视之为一大乐趣。总之,她保留了自己的全部缺乏诗意、不够风雅和格调不高的习性。

还有许多别的、在从前那个平静的时期形成的习性,仍然保留到了目前这个新的平静的时期。房间还是分成中立的和非中立的两种,未经许可互相不得进入非中立房间的规矩也保留了下来。保留下来的规矩还有:假如对方对提出来的问题回答是“不许问”,那就不能再问了;这样的回答使你完全无心再去想你所提的问题,而把它忘却了,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仍然相信,如果值得回答,那么无需提问,对方老早就都告诉你了,要是人家缄默不语,便表示这件事一定毫无意思。这些习性都是从前那个平静时期养成的,到了新的平静时期仍旧保留了下来。不过在目前的新的平静时期,这一切发生了些微的变化,或者也可以说就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可是毕竟跟从前不完全一样了,生活更是全然不同了。

譬如,中立房间和非中立房间还划分得挺严格,但是他们又严格地规定了每天在一定的时间才可以进入非中立房间,因为三餐中有两餐是搬到非中立房间去吃的。业已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早茶在她房里喝,晚茶在他房里喝。用晚茶无需什么特别的程序,仆人——还是那个斯捷潘——只要把茶饮和茶具送进亚历山大的房里就算大功告成。早茶却有着独特的方式:斯捷潘先把茶炊和茶具搁在韦拉·巴夫洛夫娜卧室旁的中立房间的桌子上,再对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说一声“茶炊端来啦!”——如果看到了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在他的书房里的话。如果碰不见他呢?那么斯捷潘就用不着提醒了,什么时候该喝茶,他们自己也会想起来的。于是他们又照这个惯例定下一条规矩:早晨韦拉·巴夫洛夫娜等着丈夫来,丈夫不用询问是否许可,因为这时她不能缺少萨沙,等我说出她起床的情形,任何人就都能明白其原因了。

她醒来以后总要赖在自己暖和的小床上懒懒地躺一躺,她懒得起床,时而想事,时而不想,像是打盹,又不是打盹。如果想事,就是在想那些正巧与这一大或这些天有关的事,关于家务、工场、熟人、关于如何安排这一天的计划,这当然不是打盹了。此外还有两个题目,婚后三年左右又有了第三个题目——这就是她手里的孩子米佳,她给他起名叫“米佳”,当然是为了怀念好友德米特里。其他两个题目,一个是能使她在生活中获得完全独立地位的学业,她一想起这来,心里就甜滋滋的;其次是想她的萨沙,这甚至称不上是专一集中的思想,她无论想什么事必定想到他,因为在她的生活中他是无所不在的。可是这种思想,这种虽不能专一集中,却常常存在的思想也会单独留在她的脑海里,而且单独停留的时间很多很多。那时该怎样说呢?这是想事还是打盹?她是睡着还是醒着?她的眼睛半睁半闭,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对,这是打盹。现在你们自己可以看到,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时间常常是这样度过的,所以她还没有来得及起床入浴(现在沐浴起来很方便,当初是相当麻烦的:必须把厨房的冷水管、热水管接到她房间里来。老实说,这么奢侈一口所费的劈柴非常可观,不过也算不了什么,现在她有能力来享用了),萨沙就来了。不错,韦拉·巴夫洛夫娜常常还是赶在萨沙来之前人浴,沐浴后再悠闲地躺下小憩。但更经常的是,她那样地若有所思,半睡半醒着,以致她还没有准备人浴,萨沙却已经进屋了。

每天早晨沐浴是多么舒服啊:最初的水很热很热,然后她把热水龙头关上,又拔掉排水口的塞子,冷水龙头却仍旧开着,浴缸里的水在不知不觉中变凉了,这可真舒服!她泡在浴缸里洗上半个小时,有时半个小时,有时整整一个小时,还舍不得离开浴缸。

她样样事亲自动手,不用女仆干,穿衣也是自己穿,这样好得多。这是说,如果她没有睡过时间,她都是自己来做,如果睡过了头呢?那就不能避免——为什么要避免?——叫萨沙履行女仆的职责!萨沙可笑至极!也许,即使那位向她低声耳语的女歌唱家客人用手触摸过以后,也不会在想象的日记上显现出“这简直是一种屈辱!”这句话来的。不管怎样,萨沙总是承担了准备早茶的任务。

而且也没有别的办法,萨沙做得对,他应该这样做,茶杯里几乎全是滚烫的奶油,只加了一点浓浓的茶,在床上喝早茶更是特别惬意。萨沙出去拿茶具——是的,他很少直接把茶具带进来——好一番忙活张罗,她却仍旧悠闲自得地躺在那儿,喝完茶以后,她还要半躺半靠地坐一会,可已经不在床上了,而是坐到了一张宽大的、主要优点是软和得像绒毛褥子似的沙发上,坐到十点、十一点,直到萨沙该上医院或医学院附属医院,或者上医学院的课堂时为止。可是在萨沙喝完最后一杯条,点起一支雪茄的时候,他俩中间总会有一个提醒对方道:“开始干活吧,”或者说:“好了,好了,现在该干活了。”干什么活呢?当然是给韦拉·巴夫洛夫娜讲解或补习大学的功课,萨沙是给她补习医学课程的教师。不过,她在准备那些应试的中学课程时更需要他的帮助,她独自来学太乏味。尤其可怕的一门还是数学,几乎再没有比拉丁文更乏味的了。但是又不能不学,非硬着头皮苦读不可,好在不必念得很多:没有中学毕业文凭的人入医学院需要考试,但入学考试要求极低极低。比方说,我不敢担保韦拉·巴夫洛夫娜有朝一日精通拉丁文,哪怕能翻译科尼流斯·尼波斯①的两行著作呢,但是她现在已经能够看懂在医学书中碰到的拉丁文句子,因为这知识是她所需要的,而且又并不难学。但是话说到此就足够了,我知道我已经使韦拉·巴夫洛夫娜名誉扫地,也许敏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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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科尼流斯·尼波斯,一世纪罗马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