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界线

每当父母发生争执,家庭气氛令人窒息时,日吉总是在光明寺的钟楼台上托腮沉思。

这次不只是日吉一个人,那个大汉也俯卧在他身旁。周围充满粪汤的臭气。

据说他叫鹿藏。

他天生汗毛茂密,而且不修边幅,长着像钟馗一样的胡子。从相貌上看像三十多岁,实际上他只有十八岁。

他出生在西国,父母均被盗贼杀害。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他和弟弟一家四口过着农户生活。

弟弟是叫鹿作还是鹿助,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听说村里人把哥哥叫大鹿,弟弟叫小鹿。

弟弟小鹿在父母去世的第二年被卖到淡路,在寺院当长工,哥哥大鹿也想跟人贩子一起去,但被拒绝了。

“因为我饭量太大。”大鹿叹着气坦白地向日吉说明了原因,“我恨父母为甚么要生我这个大肚汉?”大鹿痛切地抱怨着。

现在日吉也很同情他。

总之,从那以后,两个人一直在一起寻找姊姊的下落。当然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也不只是大鹿一个人。

夜幕降临已两个小时,家家户户都已经吃完晚饭。

“哎,日吉,请原谅。”大鹿有气无力地说:“我未能践约,南瓜还没给你拿来呢。”

“哎呀,南瓜不必去拿了。”

“那不行,承诺的事就一定照办,绝不能失信……”

看来大鹿还没有觉察到日吉在骗他。大鹿确实有一颗菩萨般的善心。由此可见,日吉以为大鹿知道带走姊姊那个坏蛋的下落是冤枉他了。

日吉见大鹿从粪池里爬上来,曾拚命地逃跑过,但经过反思又回到大鹿身旁。

当时,大鹿正咚咚嗦嗦地在河里冲洗身上的粪便。

“喂!我们不在的时候,你的赌友来把姊姊弄到哪去啦?”日吉提心吊胆地说。

“对不起!”大鹿诚挚地向日吉陪礼道歉:“喂!能找点木材来吗?把木材交叉架在粪池上,然后我就可以实践诺言,给你把南瓜偷来。”

“我要的不是南瓜,是姊姊!”

“你姊姊肯定被赌友穴熊带到我们住的圆福寺去了。不要紧,过一会儿会回来的。我还是先把南瓜弄来。”

大鹿一再提南瓜的事,而日吉却执意让他帮助找姊姊。

日吉先找正在挖墓穴的仁王借了一件布棉袄给大鹿穿上,然后拉他一起去圆福寺。

大鹿虽然换了衣服,但身上仍然散发着粪便的臭味,一走近圆福寺,连流民们都叫嚷着捂鼻子。

“哎呀,这是谁呀,随便乱放屁。”

“不是我呀!我怎么会放屁呢!”大鹿自己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臭了,怏怏不快地反驳。

“穴熊呢!这小子躲到哪儿去了?”

他们找遍寺院,不见穴熊和姊姊阿满。

“大鹿,他没回寺院来!”

“真的吗?那么他是钻到空房子或空窝棚里去了。”

“你再帮我找一找,找不到姊姊我就不回家!”

“好,那么找到姊姊以后我再去偷南瓜。”

两人离开寺院不久,各村一阵骚乱。

萱津勘次长晴的约一百二、三十人一队人马返回后,得知各村都有流民骚扰。

“——哇——”他们吵吵嚷嚷地赶回自己的村庄。

流民们根本不是野武士的对手。

他们分别从三个宿营地向四面八方狼狈逃窜。如果一窝蜂地向同一方向撤退将会被全部消灭,因此他们化整为零,四处奔逃,然后再汇合为一体继续向东漂泊流浪。

勘次部下已得到这一情报,但因战事劳累没有穷追到底,而是迅速回到三个宿营地解救被绑架的妇女们。

大鹿仍坚持说没有践约不能分手,日吉带着大鹿首先来到萱津勘次的宅邸。

那里关押了十一名妇女,但没有日吉的姊姊。被中村的村长硬拉抱去的六名妇女中也没有发现日吉的姊姊。

日吉心急如焚。

穴熊这家伙恐怕没留在村里,肯定是把姊姊捆绑在甚么地方自己逃走了。

(要是捆在田地的小窝棚里那可怎么办呢?……)

“大鹿!不好啦。对,我们到守护那边的森林里找一找,那个神社的走廊值得怀疑。”

快要走出森林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叫喊:“狗东西,竟敢拿我老婆……”

两人急忙回头一看,一个矮个子男子弯着腰向这边跑来。身着轻便铠甲的男子挥舞着四尺长的大刀随后追上来。

“啊!是薮下的权太左。”日吉在躲闪时认出对方。

“啊!是穴熊!”大鹿躲在树后。

也就是说,在后面追击的是萱津勘次的四天王之一,薮下的权太左卫门,被追赶的矮个子男子是大鹿的赌友,叫穴熊。

穴熊从他们眼前逃不过二十间的距离,便在二十三夜塔前被逮捕。

“饶……饶了我吧。我不知道她是你老婆。”

“住口!狗胆包天,我权太左宰了你!”

“啊……救命啊!”

两人在石头周围转了两圈半后,愤怒至极的权太左卫门双手举起大刀朝无处逃窜的穴熊劈去。从头盖骨到脐下一劈两半,周围飞起一条血虹。

权太左头也不回地离去。

“上西天了。”

大鹿战战兢兢地走到死者旁边,确认是穴熊。

“美浓的和尚说,人都是为自己的欲望而丧生。这话一点不假。穴熊过于好色,我说不定为食物而丢掉性命。”

日吉觉得只有现在才能深切理解大鹿那句话的真正涵义。

(大鹿并不完全傻……)

穴熊因为好色,连流民撤离的事也一无所知。而且竟敢玩弄权太左的老婆,所以没有好下场……

女人是否有那么强大的吸引力,由于年龄关系,日吉对此还不甚理解。但大鹿说他可能为食而亡这一点,日吉也有同样的感觉,似乎被砍死在地的就是大鹿。

尽管如此,从这件事可以断定绑架姊姊的不是穴熊。

(姊姊现在怎么样了呢?……)

日吉和大鹿又返回去找仁王。两个人都饿得难以忍受,因此想找仁王要点食物充饥。

“在这次暴乱中,檀家八口人被杀,我和爷爷挖了八个墓穴,所领的工钱全部是芋头。”仁王冷淡地说着,只给了五块蒸芋头。

五块芋头对大鹿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吃完后他们又试探着找了两、三处,还是毫无结果,于是两个人垂头丧气地来到光明寺的钟楼。

(不管怎样,大鹿今天一整天都在帮助我找姊姊。)

日吉想,自己把真诚老实的大鹿骗到粪池里,而大鹿还一直惦记着南瓜的事。

(是我心术不良,比大鹿要坏得多……)

日吉想到这儿,觉得现在分手似乎有点对不起大鹿。

和大鹿一起找个地方过夜,不然,他还会去粪池棚煞费苦心地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南瓜。

(这家伙肯定会去的!)

如果他再一次落入粪池,一旦被村里人发现,会把他当作粪蛙打死在粪池里。

今天因流民猖獗无人下田干活,他们如果知道流民已撤离,会立刻出来忙农活的。

“日吉,我肯定把南瓜偷来交到你手里。你能不能设法再给我找点吃的东西,只要吃甚么都行。”

“找吃的呀!”日吉满怀怨恨地仰望着星空,接着又说:“我考虑的是……不过……总之得等那些到处搞暴乱的流民离开以后才能……”

“日吉,我的眼睛甚么也看不见了。墓地里有没有上供的饭团子?”

“不会有的。惨遭杀害的都是穷苦人家,因为他们拿不出任何东西,所以才会引起你的同伙的不满。”

“这么说不是不想拿,而是没有啦!”

“那当然。要是能拿得出来,为何不设法保存自己的生命呢?!……我在想姊姊的事,不知她怎样了?我的头好像要裂开似的。”

日吉这么一说,大鹿反倒过来安慰日吉。

“姊姊的事不要紧。女人无论到甚么时候都有可以出卖的东西。”

“胡说八道,我姊姊才不是那种女孩呢!”

“别生气嘛。女人都一样,不分甚么好坏。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啦!”

“那不见得!”日吉急得狠狠地拍打柱子说:“我爸爸经常给姊姊讲女子应守贞节。”

“贞节……根本没有的事儿。”

“当然有啦。我爸爸是个老实正直的人,绝不会无中生有、胡说八道的。”

“是吗?……据我所知?甚么贞操、节操,在女人身上根本不存在。”大鹿哭丧着脸说。

天色已晚,伸手不见五指。

“一说话更觉得呼吸困难……”他嘟囔一句便沉默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