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还待在江户。他藏身城中,连城外也不去。

来自尾张和美浓前线“请尽早上阵”的请求,每天都通过东海道送进江户,然而家康老人好似脚下生根似的,一动不动。

前线军监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主上若迟迟不出马,诸将的心理将会发生何种变化,不得而知。”派人送来了含有埋怨的信函。尽管如此,家康依然不动弹。

——不动如山

这是家康喜欢的武田信玄酷好吟咏的中国军事家孙子的话。没有比此言更能表达此间家康的动静意识了。

战争已经西从九州、东到奥州全面铺开了,家康不可能只关注美浓、尾张战线。战略指挥总部设在江户城,与坐镇云烟遥距一百四十里许的大坂城西军总司令毛利辉元,两大阵营对峙。

家康的日常,忙忙碌碌。

每天,他像着述家一样终日执笔,向西面八方的丰臣家大名写亲笔信,忙得焦头烂额。最有才能的佑笔,也没像这时期的家康写出大量的文字。

譬如,对九州的加藤清正,他这样写道:

“战胜之后,肥后和筑后两国全送给你。”

他用“利”来诱引加藤清正。清正一想自己目前领地是肥后半国二十五万石,这可是接近原来三倍的加封呀。

这个时期,家康最担心有倒戈倾向、而费心笼络的人物是:

加藤清正

福岛正则

伊达政宗

三人。

特别是对奥州伊达政宗的警惕异乎寻常。从在小山的时候开始,家康就殚精竭虑,多次派出使者,要把伊达政宗的行动柔和捆绑到家康的战略上。

在家康看来,既然决心在西线(美浓、尾张)决战,东线(对上杉的包围战)的活动必须休止。若东西两线同时动起来,家康必会忙得不可开交,这样一来,正好陷入三成的圈套,只有败亡。

要想东线休止,绝对不能刺激会津盆地里的上杉军防御阵地。不刺激,仅包围,上杉军就不会动。按照家康判断,上杉军没有发动袭击进而涌入关东平原的意图。对于家康的战略方针,政宗显然不满。

政宗的领地与会津上杉的国境接壤。如果可能,趁乱闯入会津上杉领地,扩张领土,以应付战后的形势,这是政宗贪婪的企图。

——难以对付的滑头。

家康这样看待政宗。就连太合统一天下时,对政宗的贪婪野心都十分棘手。

果然,家康还在下野小山的时候,政宗就在天下动乱前派兵越境,攻陷了上杉方的白石城。

上杉方果然紧张起来,意图大举反攻。后方的家康派去使者拚命劝说政宗,让他撤回自己领土内。家康对战国幸存者政宗的本心了若指掌。他早已看透,政宗积极尽力并非出自对家康的好意,完全是出自个人领土扩张的野心。故此,家康明明白白告诉政宗:

——现在你不战就是立功,即便不战,唯对你,也会格外多有赏赐,我甚至想到,可将会津上杉领地全部赏赐于你。

家康动用此约,才好不容易令政宗兵撤回国境。然而,战后家康毁弃了这个约定。

出羽山形二十四万石的最上义光与政宗一起,在会津上杉的后方担任牵制任务。家康也向最上义光多次去信。美浓战线刚刚起动的八月中旬,家康就对前哨战的战况进行涂饰,夸大宣传:

“战斗形势大大有利于我方,已将三成赶回了他的居城佐和山城,两三天内,佐和山城大概就会陷落。”

家康对最上义光这样说。不言而喻,此时三成在美浓前线指挥所大垣城里,尚无关原决战的气氛。出羽山形的领地属于远国,不谙天下大势,家康利用了这一点。

家康依旧安然不动。

其间,家康派往尾张清洲城的使者村越茂助,往返用了九天时间,八月二十二日返回江户。

他立即登城,向家康回禀了前线大名的动静。家康最想听的是福岛正则的言行。

“大夫(正则)如何?是精神抖擞,还是灰头土脸无精打采?”

“哎呀,好似春季原野上的悍勇骏马一般,眼望河对岸敌军阵地,前蹄直刨地呢。”

“再说详细些!”

家康要求正则的只言片语也要禀报。家康深知村越茂助是个拙诚的实在人,故选他担任这种资讯搜索者。村越将耳闻目睹之事,不掺杂任何主观因素,向家康做了如实汇报。

其后,过了四天,池田辉政向家康送来报告,说是前线部队已进入美浓,渡过木曾川大获全胜,同时还将取得的首级也送来了。

“大夫该当如何?”

家康思虑之间,正则也送来了报告,言及木曾川下游渡河成功与攻克竹鼻要塞之事。

“大夫这下子动起来了。”

家康觉得肩头的淤凝霎时间全都化散开去。他顾盼侍臣,低语道:

“照如此趋势,可以胜出。”

“可喜可贺!”

侍臣们小声回应。家康这个战略构想能否成功,取决于单纯刚烈的福岛正则的向背。他渡过木曾川,攻陷敌城,总之,如今不妨认定他是铁心跟随家康了。

翌日,前线所有大名接连不断送来快报:岐阜城陷落,织田中纳言秀信投降了。这一天是八月二十七日。

家康当即执笔,给十九位大名一一回信。盛赞其战功。接着,他以安排公务似的语言和神情对侍臣们说:

“现在,该从江户出发了。”

是呀,形势已发展到出发并非冒险,而是前往执行公务。前线诸将的本心,因此一清二楚,首战告捷也确认了诸将的本心。得到这些事实之前,不欲动身。针对此事,家康周密和慎重的性格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个讨厌冒险的老人,等待良机,将事情运作到彻底消除风险,胜利几乎等于公务的必然结果了。达到这个火候,家康才能动身。


庆长五年九月一日,家康走出了江户城城门。

留守江户城的诸将,以家康的弟弟松平因幡守康元为首,乃下总关宿四万石的领主。此外还有松平备后守清成、诹访安艺守赖忠、石川日向守家成、菅沼织部定盈、武田万千代信吉、松平源七郎康忠等。留下诸将除了一两名外,其余皆非野战型将领。

出发之前,留守将军之一的石川日向守家成,说出了吻合老人性格的事情:

“九月一日,日子不吉利。”

“是何凶日?”

“西塞之日。”

出阵选择吉日,这是惯例,然而家康付诸一笑。

“西塞的习俗,出发后就打开了。何须挂虑。”

家康出阵,并不戴盔穿甲。他头戴茶色绉绸法禄头巾,怎么看都像是茶人去游山的打扮。

家康通过樱田门时,恰好遇见了军监的使者从美浓前线飞驰归来。

“何事?”

家康让人问了一声。使者回答:在美浓取下敌人二十个首级,请主上过目。

“看一看。将首级桶摆在增上寺门前!”

言讫,家康前行而去。

位于芝的增上寺与家康的缘分很深。

寺院原在今日东京都麴町纪尾井坂上(武藏国丰岛郡贝塚),后来迁至日比谷,进而又移至辰口。

辰口时期的住持是名学问僧,法号存应,相当世俗。为了寺院的兴隆煞费苦心。

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八月,家康被秀吉封为关东八州守入江户,当时江户还是一片荒芜之地。

——德川大人的宗派属于哪一派?

存应预先做了调查,偶然发现是与增上寺相同的净土宗。存应认为,这是可资利用的奇货,便努力接近家康。存应揣想,如果增上寺被指定为关东八州守的菩提寺,未来的兴隆不可估量。

于是家康的入驻队伍进江户时,存应一身盛装,带领弟子和同宗僧侣,伫立山门前念佛,场面引人注目。果然引起家康注意,命令侧近:

“那位僧人法名何称?问一下!”

侧近跑上前去询问。

“贫僧法名存应,承继与贵府同宗的佛法传统。”

存应回答。他以爽飒宜人的话语祝贺家康入境。家康大悦,停下队伍,进这座寺院休息吃茶。

存应谈吐圆滑流利,“大人在三河的时候,菩提寺该是感应寺吧?”

存应得体自然地谈到预先所做的调查结果。家康颇感惊诧,不啻在毫不熟悉的异乡关东意外遇到故知,大喜过望。未久双方结了寺僧与施主间的缘分,增上寺定为德川家在江户的菩提寺,寺领渐增,寺院也于前年迁移到芝这个地方来了。

“将首级桶摆在增上寺门前!”

家康想到三万二千七百人的德川大军要通过山门前的大道,如此做旨在鼓舞士气。

少刻,家康主力大军一接近增上寺山门,家康下令行军暂停,眺望一整排首级桶说道:

“这是出发的吉兆!”

家康兴高采烈进入山门,等待已任关东第一大寺院增上寺住持的存应出迎。

家康参拜本堂,向祖先灵位行出师之礼,然后小憩。存应来到家康近前,祝贺出师。

“值出师之际,贫僧准备行驱散怨敌的祈祷仪式,不知向那座寺院和神社祈祷为宜?”

精于世故的存应问道。以法然为开山鼻祖的净土宗,与天台宗或真言宗不同,并没有祈祷现世利益的思想。若勉强为之,将与宗祖法然的教义有所抵触。但眼下这场合,存应觉得宁可歪曲宗义,也须迎合家康的心意。

“贵府属于源氏流脉,应该向源氏的守护神八幡宫祈祷吧?”

“八幡大菩萨也可以呀。”

家康欣悦回答。欣悦是欣悦,但他并不迷信祈祷的效果。

“关于八幡大菩萨,我年轻时就朝夕祈祷过,现在用不着再祈祷了。所幸我八州里的常陆有武神鹿岛大明神。我可命令这座神社的别当祈祷。贵寺也向鹿岛大明神祈祷吧。佛寺方面,唯有浅草的观世音挺合适吧。从前已有吉祥先例,鎌仓右幕下(源赖朝)讨伐平家之际,就向这一社一寺祈祷过。”

家康故意提到“鎌仓右幕下”这武家政治创始者的名字,是因为不想再隐瞒自己的意图:消灭三成后,夺取丰臣家政权,开创幕府。

略事休息后,家康从增上寺山门前出发了。

在神奈川(金川)的驿站休息时,西边来了几名身穿黑袈裟的僧人,要求拜谒家康。

近臣想赶走他们,但一听僧人报上的名字十分诧异,便向家康传达。

此僧法名教如,年纪四十二、三岁。虽然旅途劳顿,却仍具贵族格调风貌。

教如俗名光寿,是本愿寺门迹显如(光佐)的长子。天正年间,当时坐落在摄津石山(大坂)的本愿寺,曾与织田信长交战数年,最后因正亲町帝的敕令而和解。这时,长子教如对这项屈辱的和解颇感不悦,与抗战派的僧侣和俗众一起逃离寺院。其后织田军到处追捕教如,他因而流浪诸国。

不久,进入秀吉时代,按照秀吉的意愿,本愿寺迁至京都,教如返回寺院,继任本愿寺十二世门迹。

然而,不久在秀吉的秘令下,教如不情愿地将佛统继承权让给了异母弟准如(光昭),年纪轻轻就隐居起来了。

此间内情,世间是这样议论的:

——好像是太合好色的结果。

前代显如的后妻是名闻世间的美人,秀吉暗中招之爱之。事后,她生下准如,于是秀吉令教如隐居,让准如继任十三世门迹。

这种传言家康已有耳闻。

(当然,教如对太合与丰臣家怀恨在心,为此有事来求吧?)

家康这样揣度,接见了教如。教如果然说道:

“主上这次出师,贫僧愿尽微力。所幸我们的门徒大多分布在此次的战场美浓、近江附近,贫僧想动员他们起义,从背后捅治部少辅一刀。不知尊意如何?”

家康脸上露出苦笑,说道:

“我根本没必要借助僧人力量呀。”

但是家康早就对教如的处境寄予同情。他对教如说道:我早琢磨着,这场战争结束后,要让你发迹,安安稳稳待在江户吧。

自战国以来,列位大名都对本愿寺的势力感到棘手,无可奈何。不消说,家康想借助教如,将本愿寺的势力分裂成两派。

不久,到了战后。家康允准在京都本愿寺的东侧又建一座本愿寺,任命教如为法主,这就是所谓东本愿寺。本愿寺在全国的下属寺院分为两派,西本愿寺仅剩下一万二千座;而家康创建的东本愿寺拥有九千几百座寺院。

接下来,家康夜宿藤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