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进入了汤河原的街道。

道路是沿着河流的爬坡路,两侧挨着旅馆和特产店。汤河原的街道像一条纽带一样长。不久,街道中段变得荒凉起来,旅馆也逐渐稀疏。暮色渐浓,灯光开始从屋子里透出来。

沿河的道路继续爬坡。一片旅馆聚集区的灯光再次闪现在眼前。黑黢黢的山耸立向傍晚的天空。那儿是箱根丛山,爬往大观山的道路在它的半山腰。

“司机师傅,能不能先停一下车?我想打听一下要去拜访的人家。”西东刑警说着,下车走进一旁的一家烟铺。修二从车子里看到刑警买了一包烟,又跟老板娘说了两三句后返回了车子。

“一问就知道了。”刑警对修二说完,又命司机,“师傅,请继续爬坡。”

西东转向修二说道:“说是就在前面五百米左右的坡上。虽然左侧有路,车子却进不去,那里是一片酸橙梯田。很简单,一说作诗的老人,烟铺老板娘立刻就明白了。”

出租车在弯弯曲曲的路上爬着坡。一想到萩村绫子也曾跟玉野一起载着千塚的尸体从这条路下坡的情形,修二便隐隐感到可怕。

这一带的夜晚来得格外早。又爬了五百米左右,车子停了下来,昏暗中勉强能分辨出一条小路。路的尽头有户摇曳着灯影的人家。

“应该就是那儿了。”西东刑警把出租车打发走后,站在路上说道。

“果然是一处整洁的别墅。”

那并非是日本式的房屋,而是山地别墅风格的小洋楼。

“对方是老年夫妇,应该很好说话吧?”

修二心口怦怦乱跳,跟刑警并肩走在酸橙果园间的小路上。

马上就能见到萩村绫子了,还能够跟她面对面谈话。想来,这一时刻自己已经等待了太久。

问题是跟在一旁的西东。当着这刑警的面无法开门见山地问她问题,这实在是遗憾。能不能设法把刑警支到外面去,自己跟她两个人慢慢地谈谈呢?正当修二合计这些的时候,灯影已近在眼前。

距离那户人家正门只有五六米远了。走近之后,房子的结构就看得一清二楚了。这是一栋十五六坪的建筑,格外古朴。墙壁并不是混凝土的,而是板墙,涂着蓝色的漆。整体修建得很简单,与老诗人的气质很相符。正门似乎是橡木的,以其为中心的两边各有两扇窗户,只有右侧亮着灯。窗帘挡住了室内。

房屋三面围着防风林一般的灌木丛,除此之外便是柑橘田了,此外再无人家,一看就是隐居之所的感觉。由于地处高台,白天的光照一定很不错,景致也肯定很美吧。即便是现在,从修二所站的地方望去,不光是眼下的奥汤河原,连一路走来的汤河原的灯火都像发光的念珠一样横亘在远处的山间。

“咱们一起进去?”西东刑警问修二。

“我看还是您先进去跟她谈谈吧。”

与其贸然去见萩村绫子,修二更愿意等在这儿整理一下心情。

西东刑警进入别墅之后,修二就在外面等了起来。

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想必刑警已跟萩村绫子见了面,正在说修二的事情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可能一下谈妥的。她也知道修二的事情,知道他就是执著地纠缠在她身后的那名男子。即使自己想见她,她也得花一些时间来接受。

修二一面思考一面站在路边抽着烟。山上下来的风吹进脖子,不过这并不是使他浑身哆嗦的主要原因。

奇怪啊,以前从未产生过这种不安。他不由得忐忑起来。焦躁的内心让他无法悠闲地站在原地。不清楚理由,正因为原因不明才让他的心跳不断加剧。

修二企图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于是便朝着眼前汤河原的灯影用力抽起烟斗来。冰冷的夜气抚摸着他的脸颊,星星比平时更加清晰。

他朝着与房子相反的方面走了两三步。难道是刑警跟萩村绫子的谈话使自己产生了这种奇怪的不安?抑或是,玉野文雄很可能就潜藏在这附近的念头让自己产生了这种莫名的意识?

正来回踱步时,前方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出现了车辆的红色尾灯。是刚才搭乘来的那辆出租车。

咦?修二一愣。本以为已返回去的出租车竟停了下来。是抛锚了吗?

修二仿佛抓住了救星。为什么会把出租车当成救星呢?他也不清楚。心神不宁的他走向出租车。

司机掀起车前的发动机罩,正打着手电筒检查发动机。

“怎么了?”

司机抬起头来:“在这种破地方汽化器居然不好使了,我现在正检查呢,马上就能修好。”

手电筒光下,司机的手指已经变得乌黑。

“那可真是倒霉。”

“本来这辆车再过两三天就要被公司拿去以旧换新了。运气实在是太差了,我怎么碰上了这辆破车。”

从这架势来看,似乎要花很长时间。

这时,修二忽然想起现在仍在真鹤站前的约定地点等待自己的吉田。想起吉田,一直让自己不安的原因也才如露出地面的萌芽一样清晰起来。

“司机师傅,”修二说道,“我给你跑到真鹤站的打车钱,想请你给那站前咖啡厅的一个人捎一封书信,怎么样?”

“好的。”回程的车钱有了着落,司机自然很高兴。

“请帮我开下室灯。”

司机于是停止作业打开车门。室灯亮了起来。

修二望了别墅方向一眼。门依然闭着。西东刑警的谈话似乎还要花不少时间。

修二便钻进车内坐在座席上,取出记事本快速用铅笔写了起来。是写给吉田的。

撕下写好的两页纸,他从车里下来。司机也刚好修好车子,盖上发动机罩。

“咖啡厅里应该有个叫吉田的人正在等我,是个新闻记者,有点胖,大个儿。头发很长,红脸,很可能额头上正冒着汗。若是看到这样的男子,请您问问他是不是吉田先生,然后把这个交给他。”

“明白。”

司机把钱收进兜里,司机打包票说肯定会送到的。

他往别墅的方向看去,门开了,西东刑警那黑黢黢的身影正站在门前。看来从刚才起他就在注视修二的行动了。

“那就拜托了。”修二嘱托了司机一句,返了回来。身后传来车子的引擎声音。

修二走到西东刑警的面前。

“您已经可以进去了。”西东心不在焉地接着立刻问道,“出租车还在那儿吗?”

“刚才是抛锚了,所以在这儿等您时,我就去问司机是怎么回事。如果棘手的话,我想帮帮他。因为车辆引擎的知识我多少还是知道一点。”

修二解释着理由。他猜西东已看见刚才在车内灯光下写信并交给司机的情形。不过这没关系。只要编个理由就行了。

“是吗?”刑警盯着路上越来越小的出租车尾灯,“请。”

修二跟在西东刑警的身后走进别墅里面。

一间小小的客厅,比想象中的还质朴。桌子和椅子也全都是旧的。家具少,还很旧。只有窗帘是新的。

窗子全部紧闭。无形中透出一种沉闷的气氛。

修二跟西东刑警隔着桌子坐了下来。

“这儿的主人夫妇在里面吗?”修二问道。既然萩村绫子在这里做女佣,怎么也得跟主人打一声招呼才行。

“主人夫妇今夜会住在下面的旅馆里。由于这儿没有温泉,所以老人家经常到下面的旅馆去洗浴,有时直接在那里过夜。”西东刑警眯着眼说道。他的嘴边居然留着邋遢的胡子,这实在是稀奇。

“这么说,现在就只有萩村小姐一个人待在这里了?”

“是的。”

修二掏出烟斗。不久后她就会在这儿现身。等待的时间真叫人紧张。

“啊,山边先生。”西东刑警带着百无聊赖的语气开口道,“自从您的姐夫出事以来,我跟您也算是交往已久了吧?”

所谓的交往,说的大概是在追查的过程中,修二处处都跟这罗圈腿刑警碰头吧。这也的确算是一种交往。

“为了姐夫遇害的事情,您也实在是辛苦了,不过这次的事件不在您职责范围内,无法施展能力,想必也十分遗憾吧?”修二安慰道。

“是啊,真是遗憾。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西东说道。

“大家各管各的地盘,调查过程中就会四处碰壁。不过,您依然还是一个人来到这儿,虽然事不关己,可还是对调查结果很感兴趣吧?”

“是啊,还是惦记的啊。”听修二这么一说,刑警点点头。

“看到这次的连续杀人事件后,想象出犯人的形象来了吗?”

“这个嘛,我所想的,跟您想的不是大体上一致吗?”西东露出微妙的神情笑道。

修二直盯着他。刑警也想到了玉野文雄,还有即将在这里现身的萩村绫子,也一定被他推定为玉野的同伙。

西东眯着眼睛望着修二。那是一双淹没在皱纹中的细长眼睛,一笑起来就透出亲切感。修二仿佛在凝视绘画对象一样将视线投向刑警的眼睛。

西东仍笑眯眯的,正托着腮回望着修二。气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萩村绫子并没有出现。

“怎么这么慢。”西东打破沉默,这才甩开修二的视线似的恢复表情,人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到里面去瞧一下。”说着,西东走出客厅的门。修二不禁产生一股想立刻跟在后面的冲动,可他终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刑警的脚步声在走廊上远去。由于是旧房子,地板吱吱呀呀作响。

脚步声消失之后足足又过了三十分钟。在此期间,修二靠抽烟来消磨时间,耳朵始终留意着有可能会出现的动静。他心里则仍残留着跟刑警面对面时产生的难以言喻的感觉。

这种感觉挥之不去。

忽然,修二一顿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里面并没有声音传来,可这种沉默却带给了他更大的冲击,让他不由得付诸了行动。

修二快步穿过吱吱呀呀的走廊。推开第一面隔扇。眼前是一间六叠大的房间,既没有衣柜也没有其他东西,俨然是一个空家。对面还有一层隔扇。散落的松树图案衬着金漆的云。纸的底色也已经陈旧发红。带有灯罩的电灯泡孤零零地发出弱光。

突然,一股异常的臭气让修二不由得用手捂住了鼻子。

不能犹豫了。修二伸手打开隔扇。

这儿也亮着昏暗的电灯。只见两个人横躺在暗红的榻榻米上。一具尸体上沾满了血,是玉野文雄。另一具则是女人的尸体,没有流血。萩村绫子像是睡着了似的。修二曾在写生簿里描绘过那双眼睛,而眼睛的主人已经像塑料人体模特一样不会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