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佐子在进门前又回头看,只见加油站员工与驾驶席的浜口调换了位置,两人相视一笑。

瞧一眼书房,信弘仍在向宫原口述:

“长府的海岸边有两座岛,叫满珠和干珠。满是满足的满,干是晒干的干,珠是算盘的珠子。可以了吗?……这两座小岛也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满珠那边去不了,但干珠在退潮时可以从陆地上走过去。母亲常带我去那里捡贝売,每次都会从海里采裙带菜回来……”

信弘和速记员宫原素子继续做着口述笔录,伊佐子已做好外出准备,在两人面前露了一下脸。

“老爹,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信弘正在说满珠、干珠二岛的情况,闻言转过头来:“啊,去吧。”

与往常一样,他也不问去哪里,眼神似乎也始终专注于口述。宫原素子起身,稍稍低下剪着短发的头,道了声“请走好”。她的态度总是显得过于干脆,缺乏柔和度。

“宫原小姐,我想明天商店就会把我订的桌椅送来,不过我还是会在外面打个电话,催他们快一点的。”

“真是麻烦您了。”

沙纪把伊佐子送到了玄关。把那个缺乏姿色的女速记员配给信弘,大家都省心。

车被擦得锃光瓦亮。伊佐子不认为浜口真是跟着还车的加油站员工来的。浜口的狡黠中有着超乎想象的执拗,而且一半来自大村的主意,想到这里,伊佐子觉得这两人不好对付。

她准备去了商店再去A宾馆。现阶段,由于这边没什么对策,去宾馆大厅和大村及浜口见面,可能会把事情搞糟。她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做个妥善了断,但也许不会那么顺利。伊佐子本想以势压人来硬的,可又觉得说不定会在某处被人摆一道。当场对话,说着说着,没准儿就会拿出违心的大度,变成向他们让步。一旦两人联手死缠烂打,可就麻烦不断了。

伊佐子想听取盐月的意见。别看她怨这怨那的,这种时候盐月就是她的依靠。

中途顺道去了公用电话亭,一点过了,但愿午饭总是吃得很晚的盐月没有外出。幸运的是,她很快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好好,那就请你去哪里吃一顿吧?”

不用明说来意,盐月就领会了。场所定在银座大楼地下的关西料理店,盐月告知了地址。这么一来,去商店买桌椅怕是要拖到明天了。

“真是不见则疏见就一发不可收拾啊。”

盐月吃过虾和鲷鱼的刺身之后,喝上了第一杯啤酒。

“每天都这样的话,就必须改变营养的摄入方式了。”

“傻子,才不是这么回事呢。今天我有点正事,想请你帮我参谋参谋。”

“参谋?”

“不用转眼珠子啦,这个事对老爹你没有直接影响。”

“不管有影响没影响,该出手时就得出手。”

“尽骗人。心定了所以才会说得这么轻巧吧?反正你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再为我涉险了。”

“到底什么事?”

“对啊,我现在就说。”

“你这一开口,我得正襟危坐了……”

“也不用这么夸张。”

伊佐子说了浜口和大村的事。至于他俩和石井宽二的关系,上次就已提过。情况毕竟太复杂了,明言可能会被两人缠上,这还是第一次。虽然是在享用菜肴的轻松氛围中讲述,但还是透出了一种要把降临在身上的麻烦用掉的迫切之情。

“上次我说过的吧?和年轻男人交往准没好处。当然,那是指着石井说的。”盐月的宽肩膀向前一凑,又续道,“这种人的朋友也是一路货色。他们是想抬出石井勒索你对吧?”

“肯定是为了钱。上次他半带挖苦地对我说,他们自己会找律师,有了合适人选让我照应照应,暗示要我出费用,所以我才说律师我这边来请,堵了他们的口不是吗,结果这次他们想了个别的借口,竟然坐着加油站的车到我家来了,真是太不要脸了。”

“找碴儿是那些人的专长。你嘛又心高气傲,所以他们觉得这样做会比较有效。那他们的目的只是钱了?”

“还会有什么?”

“看你这眼神,多半你自己也清楚吧。你的小燕子?坐班房去了,所以他们想取而代之吧。”

“讨厌!还有,‘小燕子’什么的,真是好老式的说法啊。”

“好啦,你就别装了。你一直在隐瞒你们的关系,但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看,我会让律师努力不把这件事捅上法庭。但是,为此你必须告诉我实话,防卫策略也得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我确实犯错了。”伊佐子耷拉着眼皮,半是羞愧半是自暴自弃地嘀咕了一句。

“唔,果然啊。”

盐月从鼻子里发出了哼声,不再说话,只是注视着伊佐子低垂的额头。

“所以……所以我才不想说啊。”

伊佐子意识到血气涌上了自己的脸颊,她抬起头望向盐月,仿佛是要搅乱他那复杂的眼神。

突然盐月往杯中倒酒,仰脖一饮而尽。喉头上下鼓动,好似喝下了某种令人痛楚之物。这个举动很不合他的身份。

“生气了?”

脸回归原位的盐月吐了吐舌头,以此给刚才的行为遮羞。

“就算我说你这个女人真过分也没用吧。只是听你亲口挑明了,心情还是很微妙。”

“你看,我就说嘛。”

“以前我就知道,所以也不怎么吃惊。你骨子里就是一个会和年轻男人出轨的人,又或者是到了这样的年纪吧。”

“这次是想把我说成老太婆教训我吗?”伊佐子把脸往前一凑。

“年轻男人危险,你要吸取教训,趁早收手。对方一文不名,没有可失去的东西。这一点很致命,怎么看都是你吃亏啊。”

“我已经很明白了。以后我只守着老男人。”

“老男人是说我吗?”

“啊,选哪一个好呢?”

“你老公的话,对你来说,各方面都算不错。”

“不错得过头了,所以我才会不满。然后情绪就变得很奇怪,不知该怎么办。就像喝醉酒的时候一样,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有时还会自暴自弃。”

“这是在为跟年轻男人出轨的事辩解吗?”

“把我弄成这样的人是你啊,老爹。你的血进入我身体后,就化作了浑浊的一团,到处闹腾。做出这种事,还把人家巧妙地让给了一个糟老头,你自己倒跑得快。太狡猾了!”

“哈,这是要反扑了吗?”

“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只能偶尔见一次面了。这样会让我越来越神经衰弱。”

盐月像是被灯光晃了下似的眯起了眼睛。

“希望你能遵守一条规则,那就是不要让你老公担心。”

“厉害啊。这条规则其实也就是不要威胁到你的生活吧?这个我明白,不用你来提醒。”伊佐子看了看手腕,“啊,已经两点了。”

“在宾馆大厅和他们见面是几点?”

“还有一个小时啊。”盐月想了—会儿,“你最好不要一个人去宾馆,我也跟着你一起去。”

“啊?老爹也去?”

“我不会在他们面前做什么,我这边有人很擅长交涉,顺便也给你介绍一下律师吧。”

伊佐子本就没想好对策,又因为事出突然,一下子也插不进话。

盐月说要打个电话,离开房间去了走廊,可是过了十分钟也没回来。盐月多半是在和律师通话,不过他说的那个擅长交涉的人应该不是律师,听口气像是另一个人。伊佐子也想不出有谁。世间传言,像盐月舅父那样的保守党政治家都与右翼的大人物有合作关系。没准儿盐月也能通过那边的熟人找几个擅长恐吓的好手,但伊佐子转念一想,可别反而把事情闹大了啊。律师那边也是,明明说过让盐月居中联络,自己尽量不要露面,他却胡乱理解,还要把律师叫到宾馆来。从前伊佐子就知道盐月做事欠慎重,此时不由后悔没对他多加叮嘱。

“这种事我懂。”打完电话回来的盐月,听完伊佐子的话后点了点头,“律师那边呢,我也不能永远隔在你们之间当屏风。你作为委托人还是得去见一下,否则律师反而会摸不着头脑。当然,你和石井宽二的关系现在我还瞒着律师。不过,到了公审阶段石井要是说漏了嘴,也是很糟糕的。一旦丑闻曝光,你这边的麻烦还会涉及你丈夫的体面,对你将来开餐馆也是一个巨大的负面影响。所以,要封口的话自然得请律师多方活动。为此律师需要认识你本人。”

“情况变得好奇怪。早知如此,我就不揽下给石井辩护这件事了。”

“那也不行。说起来这也是为了保护你,而不是为石井辩护啊。给石井找辩护律师,一是为了卖他一个人情,让他不要胡说;二是为了不给大村和浜口这些流氓可乘之机。还有三,就是请律师运用法庭技术,避免你的名字出现。这些才是我们的目标不是吗?”盐月整理了一番要点。

“话是这么说啦,可还是很难啊。”

“从一开始就是自相矛盾的。你希望石井在牢里尽量待长一点,所以还要求律师别太卖力呢。”

“这个问题不能很好地取得平衡吗?”

“这件事很难办,没你想得那么单纯。举个例子吧,虽然大村和浜口在警察那里录口供时没提你的名字,但是他们在法庭上会说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上法庭前还有检察官询问证人的环节。好在我听律师说,大村和浜口都还没有接到检察官的传唤。但往后的事就难说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考虑如何防范。”

“老爹,我们该怎么做?”

“你看,你不知道了吧?从来就没想过那么远吧。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回自己种下的恶果,是需要智慧和辛劳的。”盐月的状态已经基本恢复原样了。

去A宾馆的路上,伊佐子在车里小声对盐月说:“必须见律师的理由我算是明白了,一狠心把话说开的勇气也有了。对了,那位律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叫佐伯义男,只有三十五岁,听说以前在刑案专家川岛律师的事务所工作,三年前自立门户了。他是我舅舅那边介绍过来的,肯定不会错。不过,你也不用急着说实话。”

“嗯,我会先跟老爹商量的。”

“对,就这么做。”

“还有,要去见大村和浜口的也是那位律师吗?”

“啊,不是的。对了,我们刚才商量过了。你呢,和那两个人只说几句就行,就站着说。一旦坐下来就不好换人了。”

“换人?”

“会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到你身边来。这时你就迅速走开,去我和律师坐的地方就行了,接下来的事那个男人会帮我们办妥的。”

“是练过柔道和空手道的人?”

“那人可是绅士。交给他你就放心吧……现在离三点还差二十分钟,我们不早点到的话就麻烦了。”

进入A宾馆的大厅后,坐在椅子或长凳上的众人的脸,一张张从伊佐子眼前掠过。

“还没来。”伊佐子低声说。

“你就在这儿待着。往里去有块地方被隔墙挡着,那里也有候客室,当然在这里是看不见的,我和律师就在那里。你要照我们说好的做,等那个人一出现你就过来。”

盐月撇下伊佐子走了。

伊佐子暗中观察周围的人,但看不出哪个是盐月嘴里说的魁梧男人。那人接到召唤后,多半已经到了,只是体格健壮的人实在太多了,还有几个是外国人。

伊佐子面对大门呆呆地站着,没多久就看到了一张平板脸,是推着旋转门进来的大村,长发的浜口紧随其后。

两人进来就环顾着大厅,浜口率先发现了伊佐子。他捅了捅大村的胳膊,一扬下巴,像是说了一句“人在那儿”。朝这边努嘴的动作实在让人恼火,简直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女人似的。伊佐子走近大村和浜口,杵在两人面前,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于是两人也对伊佐子随随便便地点了下头。

“夫人,今天早上真是谢谢您了。”浜口在大村的肩后咧嘴一笑,说道。

伊佐子很久没见到大村了,在公寓的那晚也错过了。大村人微胖,个子很高,长着一张颧骨突出的扁平脸。

“夫人,我们好一段时间没见了。”大村语声平静,细长的眼睛笔直地对着伊佐子。看来这是他与女人对峙时最擅长摆的姿态。

“久违了。”伊佐子摆出全神戒备的架势,既不微笑,也没显出冷漠之态。

“这次石井碰上了大麻烦,真是辛苦您了。”

虽然没说“您一定很难受吧”,但这番问候就像是对着当事人的亲属说的。

“是啊。真是不幸。”

也许是心理作用,大村的细曈仁好像闪了一下。

“我听浜口说了,您一直很牵挂律师的事。谢谢您。”

“我已经请好了。”

“现在拘留所还不许会面,所以我们没法跟石井说话,不过我想那家伙心里一定在感谢夫人。”

大村在“心里”处拖了个小小的长音。看来他是想让对方听清这两个字,以强调石井还没说出伊佐子的名字,强调他感谢伊佐子聘请律师的厚意和诚意,正努力不给她添麻烦,而这也怡怡是他俩心里的想法。

盐月说的那个魁梧男人就快出现了吧?伊佐子满怀期待,可又不能四处张望。

看大村和浜口的神情,似乎是想在附近坐下来慢慢说,又像是要伺机把她带出去。幸好椅子上都坐满了人,不过,也难保无人起身。那样的话,大村一定会说“来,我们坐”。伊佐子感到一阵焦急。事实上,这两人都在东张西望,寻找谈话的地方。

“大村先生,你说找我有事,是什么事啊?在这之前我想先说一句,今天早上浜口先生跑到我家门口来了,这怎么行呢。”

“我听浜口说啊,是因为电话怎么也打不顺畅,为了不给您添麻烦,只好到您家门口来了。当然,他不应该这么做。我也跟他讲了,以后不能这样。”大村用讥诮的口吻说道。

这时,伊佐子斜前方的门一转,进来了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身后跟着一个男人。女人快步向前台走去,男人似乎不是她的同伴。进门后他便停下脚步,身子紧挨着因惯性而继续转动的门。眼角扫到那裹着箱子般强硬体格的黑色洋装时,伊佐子明白了,盐月叫的那个男人到了。

大村和浜口面朝伊佐子,所以不清楚门前的情况。伊佐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在视野一角、聚焦点之外,那个轮廓模糊的黑影始终堵在门口,注视着这边。想必是他接到电话后,准备时间不足,所以来晚了。男人见一名中年妇女和两个年轻男子站着说话,与电话中听到的人物特征两相印证,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一切。此时他一动不动,正窥探着伊佐子这边的情况。

“大村先生,你找我到底是为什么事?”

“啊,其实和我们请夫人找的那位律师有关,那个人行吗?”

男人的身影在眼角微微一动,慢慢靠近,移到了听得见语声的地方。看他那副架势,随时都能冲过来。

“什么叫‘行吗’?”

“也就是说呢,我们想知道那个人能力强不强。石井这家伙您也知道的,情况很微妙,判成他杀人,还是乃理子自杀,是关乎石井生死存亡的大事。现在他就像站在了悬崖边上,如果律师不是非常可靠的话,我们会很担心。”

“那个律师很可靠哦。”

“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律师吗?”

“是吧。”

“大概有多大?”

“年纪吗?唔,有三十五六岁吧。”

黑色洋装的身影又靠近了一些。无关的人们在他与他俩之间穿行。

“没问题吗?像这样……”浜口在大村身后说道。

见伊佐子对浜口置之不理,大村接过了话茬:“律师这么年轻,真的不要紧?”

大村会不会提出见律师一面呢?他未必不会趁机表示要在律师面前揭露伊佐子与石井的关系,以此为要挟。又或者,如果他准备请他们认识的好律师,多半会要求自己支付费用。这样的话,就是赤裸裸地为钱了。

“我觉得那个律师不错。”

“唔……这个嘛,毕竟是夫人自己花钱,找哪位律师都是您的自由。但是站在我们的立场,朋友正站在危险的悬崖边上,所以觉得不能是个律师就行啊。”大村说。

“咦,那你说该怎么办?”

“啊,这个嘛……”

说到“这个嘛”时,先前一直位于眼角的身影来到了视野的中央,打破了三人对话的格局,也掐断了大村的话头。

“嗨,夫人,你好啊。”

男人声音洪亮。终于正眼瞧见了他的脸,脸圆圆的,头发推得很短,身材又矮又粗。眉毛较淡,眼睛有一点儿肿,像是没睡醒,鼻翼肥大,嘴唇极厚。领子上方有个双下巴,酒红的脸颊松弛地垂着。毫无疑问,这就是刚才隐约看到的那个轮廓的主人。虽然隔着粗布西装,但从肌肉隆起的双肩到躯体,整体仍呈现出一个四角形。

“你好。”伊佐子对初次见面的男人微微一笑,低头致意。

见有人打扰,大村和浜口无奈地退后了一步,将目光转向一旁,但又频频不露痕迹地向男人瞥上几眼。他们似乎清楚伊佐子的交际圈,想摸透伊佐子与此人的交往性质。

黒色西装男突然对他们笑了起来,打了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哈哈哈哈。啊啊,你们好,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两人与其说是吃惊,还不如说是吓呆了,双目圆睁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啊啊,在这种地方遇上,真是对不住了。哈哈哈……”

笑声爽朗洪亮。男人凑上前去,紧紧贴在了两人身前。在伊佐子看来,箱形的躯体正背对着自己,不由让她联想起了阻止群众蜂拥而入的警官。

伊佐子开始朝左侧横走,大村和浜口一副想马上追过来的样子。

“好啦好啦,以后再……”

高亢的笑声仍在持续,男人似乎伸双手拦住了两人的去路。伊佐子走上通往隔墙里侧的矮楼梯,途中回头一看,只见男人一脸笑容,正给吓得目瞪口呆的两人发名片。

隔墙的另一侧虽然狭小,但也箄大厅的一部分,所以配有桌椅。这里犹如旋转舞台的背后,映出了盐月芳彦和另一个男人在桌前交谈的景象。

盐月朝走上前来的伊佐子抬起头,说道:“欢迎光临。”

另一个男人闻言,像棍子似的站了起来。椅子旁边有一个手提包。

“这位就是律师佐伯义男先生……”

律师梳了个漂亮的三七开发型,脸上的胡茬儿很浓。他低着头,手指在名片夹里一阵掏摸。伊佐子想起了前舞台那个身材微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给大村和浜口发名片的男人,也不知道他们三个现在在干什么。

递过来的名片上列着律师事务所的地址和家庭住址。

伊佐子在盐月旁边的椅子上落座,盐月向她转达了之前与律师谈话的要点。

“佐伯君好像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说可以证明被告无罪。我问了一下,才知道他的着眼点确实很有意思。佐伯君,你能和泽田夫人说几句吗?”

“明白了。”律师低了低头,眼睛望向伊佐子,也说不清是想点头还是别有用意。这是一个圆眼睛、大嘴巴的男人,下颌很宽。

看着律师从手提包里拿出文件,伊佐子想自己的事不知盐月是怎么对他说的。

盐月漠不关心地抽着烟斗。

“案子在三天前提起了公诉,罪名是杀人。”佐伯律师说道。

杀人罪——伊佐子看了看盐月的脸。盐月正眯着眼,像是被烟熏到了。

“也就是说,我认为是过失致死罪,但检察官的定性比我预想的严重。公审预定是在下个月初。关于内容,刚才我对盐月先生也说过,做一个简单报告的话……

“假如石井已被起诉,那就意味着大村和浜口都没有成为检方的证人。检察官没有传唤他俩,也没有把他们当作重要关系人进行调查。这可能吗?也许一般常识并不适用于审判。虽然尚不可掉以轻心,不过,伊佐子感觉危机之一已经解除。

“根据起诉书,公诉事实如下。”佐伯律师读起了文件中的一页,“……被告人于昭和四十X年三月二日午后四时三十分许,在东京都X区X町X番地XX梅荣庄公寓一楼的家中,对同居的福岛乃理子(现年二十二岁)产生杀意,在击打该女脸部后,把她从六帖室拖入厨房,继续实施殴打,或猛力推之,或以其后脑重击洗碗池之金属池边,使该女遭受后脑开裂等伤害,最终导致该女于同日晚上八时三十分许,在此家中,因脑震荡而死亡。”

佐伯语声干涩,但口齿清晰,简直该给他配个麦克风。

“以上就是公诉内容,这个叫乃理子的女人喝下大量安眠药的事实,被视为与死亡无关而被剔除了。在这一点上,检察官的判断是有问题的。我看过法医的鉴定书,里面有这么一段内容……胃中有暗褐色混浊污物约3000毫升,内含未消化的饭粒、蔬菜残渣及白色坚硬药片少许。用手指挤压饭粒,发现较易使之破碎。”

佐伯律师读的似乎是一页手抄笔记,他从纸页上抬起头,一双圆眼对着伊佐子,继续以干涩的语声说道:“胃里的白色坚硬药片……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上次我听盐月先生说了,乃理子小姐被被告人猛地一推,后脑勺撞到了厨房的洗碗池,后来为了处理伤口去附近的医院接受了治疗,回到公寓后她服用安眠药睡下了。”

律师说是从盐月那里听到的,而盐月又是从伊佐子那里听到的,他只是现买现卖罢了。因此,佐伯律师拿圆眼睛看着伊佐子说这番话时,就像在问她其中是否有错漏。伊佐子微微点了点头。

“所以我马上就明白了,鉴定书里说的那个白色坚硬药片是安眼药。抱着这个想法再看这份鉴定书,有了……提取尸体解剖时采集的胃中物、血液及尿液各100。0毫升,进行化学分析,检查其中是否含有安眠药成分,其结果如下……接下来都是一些难懂的、关于检测方面的学术用语,简而言之,结果都是阴性。检察官从公诉事实中剔除了服用安眠药这一项,也是因为有这份鉴定书在。

“但是,关于大脑内部的情况有如下描述。我就直接读了……脑皮质及周边未见显著变异,但在苍白球的毛细血管周围,随处可见疑似新增钙化点的地方以及局部性的神经细胞变性萎缩;在神经细胞内检出了脂褐素。”

伊佐子想起了乃理子的睡姿。头发散乱地披在枕头上,揭开被子时看到的那张脸闭着眼睛,正发出轻微的鼾声。如今,那头颅已被割开,软绵绵的淡红色脑髓被切成薄片,像花瓣一样被摆在显微镜下。

“头颅内部的创伤……这个我就略过了,简而言之,就是被告石井君抓着乃理子小姐的头撞洗碗池角时造成的伤。接下来说的是,推定死因为脑震荡,在化学上未能证明胃中物、血液及尿液中存在安眠药成分。正如您所知,安眠药被胃吸收、进入血管后才会起作用,所以要检查血液和尿液。”

律师歇了口气。盐月烟斗里喷出的烟从一边飘了过来。

“但是,正如我刚才说过的那样,解剖时发现了混杂在胃中、像坚硬药片一样的东西。由于乃理子小姐吃了安眠药,处于昏睡状态,所以大村和浜口在石井的请求下叫来了内科大夫。医生实施了胃清洗,可是还有药残留在胃里。总之,法医并没有调查这些药片,没有把它们分离出来进行检查。当然法医知道这是安眠药,但没有特意做化学分析,而是和饭粒、蔬菜残渣等胃中之物一起扔了。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奇怪了。据说这个安眠药的成分叫‘对苯二胺’,警方查抄了乃理子小姐枕边的瓶子、盒子,东西都被扣留在地方检察厅,所以这项事实是确凿无疑的。我向医生和药剂师一打听,才知道这种‘对苯二胺’安眠药出过不少事故。事故多就意味着危险性大。所以大量服用的话,死亡率会比同剂量的其他安眠药更高。这种安眠药如此危险,可法医为什么没有检查残留的药片呢?我一感到疑问,就拜访了某位法医学专家,想听听他的意见。”

伊佐子被佐伯律师的说话技巧所吸引,听得入神。先前她还在想,大村、浜口和那个箱形身材的男人都没在这里出现,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发生了什么。如今这些事伊佐子已忘得一干二净。

“这位法医学专家——他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说这很奇怪,一般情况下都会仔细检查药片本身,没有检查说明这个法医太马虎。这个时候啊,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多半是法医从警方那里听说了事情经过,脑子里想的都是石井君对乃理子小姐实施的暴行,只关注了头部的创伤和脑内检查的结果,没把安眠药当回事。所以,虽然在胃里发现了白色药片,也弃之不顾。说起来法医面对尸体时,本不该对死亡原因抱有先入之见,不过既然听了警方的说明,多少也是在所难免的。只是这次的事情未免太过分了。与其说是一次马虎的解剖,还不如说是一次被成见所左右的、不公平的解剖。由于发现了这样的事实,我对辩护充满信心。我真想感谢让我受理这个案子的人。”

佐伯律师的脸上露出兴奋之色,圆眼中蕴含着光彩。那张宽下巴越发显得四四方方,看上去十分紧张。欲将杀人罪化为无罪的野心正在熊熊燃烧。看这气势,就算免除律师费他也极可能接下这个案子。

伊佐子偷瞧了盐月一眼。盐月发出一声轻咳。伊佐子希望石井宽二在牢里待得越长越好,而律师却想追求功名,夹在两人之间的他显然是左右为难。

检察官主张的杀人罪名一旦通过公审,恐怕石井不是死刑就是无期徒刑,最轻也会判十年以上。这才真的叫永远分离呢。然而,就在伊佐子欢欣雀跃之际,这位年轻律师却错会了委托人的意图。

“之前我去过三次拘留所,见到了石井君。”

佐伯律师说这话时,伊佐子吓了一跳。

“石井君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也不知律师这话是说给盐月还是伊佐子听的。然而,即便如此伊佐子还是转开了视线。石井对律师说了他和自己的关系吗?

“石井君可精神了,气色不错,也没怎么灰心丧气。”

这信息是想传达给谁?佐伯清晰的语声并非只流向伊佐子。

“石井君断然否认自己有杀意。他说乃理子小姐是喝安眠药自杀而死的。而且,因为石井君有了喜欢的女人,两个人总是没完没了地吵架。那天也是,他和乃理子小姐发生了严重的口角。在厨房的时候,石井君见乃理子小姐扑过来,就把她的手一甩,结果她仰面倒地,脑袋撞在了洗碗池的角上,后来去看了医生。也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所以她策划了一次假自杀,好来刁难石井君,结果就假戏真做了。治完伤从外科医生那儿回来时,有石井君的朋友大村和浜口在一旁照料。这两个人的名字也在警方的证人笔录中出现过,他们都说当时乃理子小姐并无异状。当然,治伤的医生也说了,虽然可能有轻微的脑震荡,但不会是致死原因——这位外科医生的证人笔录中有这句话。石井再三强调了这—点……对了,我认为检察官只看了警方的证人笔录,不把大村君和浜口君列为检方证人,是因为他俩都表示乃理子精神头不错。换句话说,就是与检察官的主张不一致!”

由此伊佐子也明白了,检方为何没有传唤大村和浜口。然而,律师嘴中吐出的下一句话又把她吓着了。

“当然,进入公审阶段后,我会请大村君和浜口君以我方证人的身份出庭。我打算最近和他俩接触一下……”

昨天盐月说会钳制住律师,看这情形他根本就没有付诸行动。伊佐子只能呆看着佐伯那张四四方方、长满青色胡茬儿的下巴。

“你不用那么担心。”佐伯律师先走一步后,盐月对伊佐子说。他的脸上也略有难色。

“我还什么都没对佐伯君说,所以他才会那么起劲。不过,和上次见面时相比,他的劲头又大了很多,挺让人吃惊的。多半是起了追求功名的心吧。”

“那个律师要是见了大村和浜口,让他们做证人可就糟了。难得检察官还抛弃了这两个人……”

“今天因为你在,所以我没敢说。我会再找律师的,叫他别让那两个人做证人。”

“不快点的话就来不及啦。律师先生没准儿会在你说之前就去接触他们。”

“这倒也是,那我今晚就跟佐伯君再见一次面吧。对了,大村和浜口那边我另外想了对策,不会让他们乱说话。”

那个大笑着向两人递上名片的胖男人浮现在了伊佐子眼前。

“那个找上大村和浜口的人是什么来头?”

“是说那个男的吗?那个人可是很可怕的。”

“右翼?”

难道是黑社会?不过这话毕竟说不出口。

“啊,没错,而且还是高层那边的。他怡到好处地把那两位镇住了,所以他们应该不敢乱说你的事。那人所在的组织名头极大,而大村和浜口又有点流氓腔,反而要比普通人更害怕。”

“大村受了恐吓,会不会起反感,反而把事情搞糟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也不是光知道吹胡子瞪眼。现在他多半已经把那两位请进酒馆了。不过,这家伙哄人的声音有多瘆人,大村和浜口应该也领教过了吧。”

“是吗?”

伊佐子觉得盐月又可靠起来了。

“今晚和佐伯君碰头时,我会把你和石井的关系说出来。因为律师委托人毕竟是你嘛,佐伯君可能也隐隐地猜到了。光靠人情是不能长久的。而且,你想求人家不暴露你的名字,为被告辩护时留一手,就得做到一定程度的开诚布公,否则是说不过去的。”

“也是,那好吧。”

伊佐子想到了佐伯的下巴。

“这也没到忍辱负重的程度吧。不管怎么说,对方可是律师,对人情世故通晓得很呢。”

“你又来安慰我了。顺便说一句,那位律师先生没准儿也看出了老爹和我的关系。”

“这个他早就看出来了,已经判定我们不是普通关系了。这样反倒可以什么话都对律师讲,只有轻松。”盐月久违地扬起了轻快的语调。

伊佐子离开A宾馆、驱车回家的途中,心中涌动交错着种种思绪。盐月爽快地答应再去见律师,可热衷功名的律师会同意吗?佐伯野心膨胀,欲将杀人罪变为无罪。他想扬名立万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对佐伯来说,本案的辩护早已脱离委托人,成为了一个可使他飞黄腾达的独立“场所”。

她没想到,和石井一次小小的心血来潮,竟引出了这么大的麻烦,也不知道今后还会派生出多少麻烦事。

伊佐子把车开回车库,刚走入玄关,沙纪就从黑乎乎的屋里出来了。没有女速记员的鞋子。

“老爹呢?”

奇妙的是,都是叫“老爹”,脑中却能浮现出咅自的脸,决不会搞混。

“啊,刚才出门看医生去了。”

“医生?怎么回事?”

“啊,怎么说呢,老爷说他身子有点不舒服。”

“没让医生过来吗?”

“打了电话,那边说要拖到很晚才能出诊,所以老爷就自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