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阳光照耀在水面之上。这个海湾其实更像河口,站在岸边远远眺望四周,又会发现这也像一条狭长的海峡。

对岸连绵的山峦向远方延伸,山上有森林,也有梯田。在濑户内海,这样的风景并不罕见。

但是近年来,成片的梯田也成了游览的景点。向左望去,对岸的海湾上矗立着高大而突兀的酒店,边上有七家日式旅馆,还有两家正在施工。而河岸这边,也有三家小旅馆。

这里原本是个港口,在奈良时代,船只借助潮水捕鱼,此地因其繁荣的渔业而远近闻名。到了室町时代,这里成了花街柳巷,日夜莺歌燕舞。

而如今,港口原先的面貌早已不复存在,小镇也不再有昔日热闹的景象。从五六年前开始,这座史上有名的港口受到旅游热潮的波及,成了旅人来此处的必经之地。游客们可以从二十公里外的县厅坐船舶前来,也可以坐山阳本线然后换乘支线列车抵达,虽然一路可能要费些周折,但如果是旅游,这样小小的缺憾反而可以让人乐在其中。放眼望去,水面上飘着大大小小的岛屿,风光旖旎。小镇上,古旧的建筑还残留着江户时代的风情。

海湾上,在我伫立的这一侧有一片松林,岸边有一尊石刻的地藏菩萨。在以前,游女会在此地送别与其一夜欢歌的客人,并恋恋不舍地挥袖作别。现在,这已成为一个观光项目。

我和明子站在这里已经有三十分钟了。海湾对岸看不见一户人家,只能看见白色的道路,如同飘逸的丝带在山脚下延伸,道路上时而会有飞驰的车辆经过。

对岸的左侧有一个叫阿弥陀寺的小村落,村落的寺院屋檐清晰可辨。右侧,也就是海湾内侧,也有个聚集着十二三户人家的村落,叫作麻田。在距麻田三公里外有个港口小镇,从我们站立的地方只能依稀望见小镇的边缘。

阿弥陀寺与麻田之间,也就是我和明子正对面的地方叫田野浦,从前有个小村落就建在此地,所以会有地名。如今这里没有一户人家,而是一大片梯田和森林。

我并不是看了地图才知道这个地方叫田野浦的,因为再详细的地图也不会标注这么个不存在的小村落。我的根据来自于大约四十三年前铭刻在头脑中的记忆——海湾正对面,那一片没有人家却名为田野浦的地方,正是我的出生地。

我已有十年没到过这里了,上一次也不过是旅途中路过,仅仅停留了两个小时。这一次,我和明子要在此住一夜。

来我的出生地是明子一直以来的心愿。我已经失去了故乡。不要说当年的老屋,就是那附近的村落也已不复存在,或者说成了废墟。这里最终被拓宽的公路所掩盖。

我妻子春子从未说过要到此地来看一看,自从我告诉她这里什么也没有后,她就彻底失去了兴致。结婚二十年来,她从未关注过这里。她妹妹明子却不一样,自从我们开始来往,她就一直兴致勃勃地说要看一看我的故乡。她们姐妹俩的性格截然不同,春子含蓄内敛,明子则浪漫奔放。

“姐夫原来出生在这里啊!”眺望对岸许久后,身边的明子说道。

“很没劲的地方吧?”我说。

“不,很好看。谢谢你带我到这里来。”

明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海湾的水面上映着山的倒影,山与水之间隔着一道白色的护岸石堤,一辆红色的轿车正缓缓驶过石堤。

“姐夫出生在这里,并且一直在这儿生活到六岁,所以这美丽的景色,一定已经深深镌刻在你的脑海里了吧?”

“我倒是不怎么怀念这里,一想到自己居然出生在这种地方,就有些不快。”

“但是我觉得,这里比其他地方都更令人难忘。”

“不过,春子好像对这里没有什么兴趣。”

“那是因为你说这里没劲啊……姐姐就信以为真了。”一说起春子,明子的声音就低了下去,“我和姐姐不一样,”她嘟哝,“姐姐的想法很实际,从小我们两个的脾气就不一样,大家也这么认为。姐姐对你的出生地不感兴趣,不过对我来讲,不管恋人的出生地在什么地方,都充满魅力。”

但是,可能是想到自己背叛了姐姐,她不由得垂下了眼睑。

她们两个的眼睛长得很相像,不过明子的眼睑比春子显得年轻。我想,八年前的春子也是如此青春靓丽吧?但渐渐地,两人的容貌就拉开了差距。

“看,那边有座神社。”

明子有意转换话题,突然指向对岸右侧。只见在对岸山腰处,屋檐与牌坊隐约从树丛中露出,还能看见石阶。

“哦,那是稻荷神社,台阶很高,有五十多级呢。小时候,我常拉着母亲的手,步履蹒跚地往上爬。”

只有那里仍没有丝毫变化。石阶两侧挤满了树木和竹丛,仍旧保留着原先的风貌。古老的石阶上遍布着苔藓,走在断裂的石板上很容易摔跤,母亲总会牵着我下台阶。不只是母亲,小姨也会这样牵着我的手。

“真想见见你的母亲。”明子叹息道。

阳光照着她的嘴唇。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三十六岁的皮肤上留下痕迹。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人世,五年后,父亲也故去。于是我离开了田野浦,四处奔波,最后到了东京。所以,春子也好,明子也好,都没见过我的双亲。

其实明子也是在与我交往后,才表示想见我的母亲。她说,只要是与我有关的事,就都想知道。

“那里有三棵松树。瞧!就在通往稻荷神社的路旁。是不是姐夫小时候就在那儿了?”

明子又举起手。太阳照耀在海湾的水面上,光亮夺目,我不由得眯起眼睛。

“对,小时候就在那儿了,母亲好像说那叫三本松。”

“怪不得这树看上去这么老。”

“在我小时候,它们就已经算是老松树了,不过四十多年过去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还隐约记得那三棵松树,那是一段幽暗的记忆。小时候,每当傍晚,我总瞒着母亲擅自跑到那三棵松树附近等待父亲归来。这么说,父亲去的地方应该是港口小镇。

三棵松树并排挺立,形成一小片树荫,遮住一旁的道路。我当时碰巧在这片树荫下,见到父亲与小姨两人并肩向我走来。父亲看见五岁的我,吓了一跳,责备我:“哎,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小姨,也就是我母亲的妹妹,连忙向我小跑过来,将我抱起。母亲对我这个独子关照有加,但是小姨似乎更宠爱我,可惜小姨在我家住的时间并不长。

“为什么你出生地上的所有住户后来都搬走了?”

“那里原本也不过只有七八户人家,并且都是小户。现在回想起来,修筑新路的规划可能那时就已经确立,后来又发生了一场大火,所以大家都搬走了。”

对面的山腰上有一处裸露的红色崖壁,那是田野浦的标志,位于我家前方。

“我记得你好像说,大火是从邻居家燃起来的?”

“嗯,那家姓片山。因为那时的房屋都建在一起,火烧连营,全村都跟着遭了殃。母亲告诉我,那天晚上还刮着大风。”

“一定很可怕吧?姐夫,你还记得当时的景象吗?”

“嗯,我还记得那时母亲背着我逃出去,身后火红一片。”

“真可怕!”

明子的脸上显露出恐惧的神色,凝望着对岸,那边正好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