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大多是偷贩大米的黑市商人或买家,人满为患,就连站立也相当困难。如果不能像时村勇造和英子那样,在发车前弄到座位,那就只能站一路,坚持十个小时。

勇造挤出车站时,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如同一个手脚刚被摘下刑枷的犯人,不能立刻恢复知觉。一路站着固然辛苦,坐着一动不动无疑也是一种折磨。

走出车站后,他们又乘上了巴士,车上没有座位。路上招不到出租车,如果有的话也要花不少钱,不过他有的是钱。

破旧的巴士在望不到尽头的道路上前行,车里的人能望见路边的溪流。可是外面的人即使透过车窗,也无法体会车里人那种需要竭尽全力才能站稳的感觉。巴士里都是前往温泉乡的乘客,到达前仍要花费很长时间。

出站后,他们走上平缓的斜坡,道路两侧都是旅馆,后方有一条小河。

半数旅馆的门都关着,乍一看似乎在拒绝来客,即使开着门的旅馆也不见侍者的影子,所有的旅馆都好像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只能望见二楼有客人在炭火炉上做饭。

勇造询问了三四家旅馆,都吃了闭门羹。不过,店家对他倒不是冷冰冰地拒绝,而是流露出惋惜的神情。勇造身着这个年代最昂贵的衣服,一看就是阔绰的主顾,可先到的客人已经住满,店家只能遗憾地目送他离开。不要说是温泉乡这样的农村,纵然在东京,勇造这一身行头也能吸引众多艳羡的目光。英子也穿着新衣服。这样的客人在这一带非常少见。

在坐列车前,勇造就相信凭借他的一身行头,投宿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在他眼里,不管多高的黑市价格他都可以接受。他提在手里的崭新行李箱也是从占领军那里买来的美国货。

没用三十分钟,他们果然找到了旅馆。

“客人,自带大米了吗?”店家依照惯例询问勇造。

“我们什么都没带。不过只要符合我们的心理价位,多少钱我们都能出。”勇造和气地笑着说。

这家旅馆相当宽敞,在战前应该算一流的。四十来岁的老板娘露面后,一看两人的打扮,二话没说就让他们住下了。女佣看到勇造脱下的鞋子,惊奇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的房间也是这家旅馆的高档间,拉门上的雕花虽已斑驳,略显陈旧,却是手工制品。房间有十叠大,还带一间四叠半的会客室。这家旅馆之所以还留着这么大的房间,等的就是他这样的冤大头。

“住一宿要多少钱啊?”勇造呷了一口茶,问女佣。

“嗯……最近物价涨得厉害……”女佣的意思是肯定不能按官方的指导价。

“这我知道。说实在的,能住上这么漂亮的房间我很开心!别绕弯子,痛痛快快报价吧。”

女佣说出一个价格,勇造却主动翻了一倍,对方听后吓了一跳,转身去找门厅处的老板娘。老板娘上到二楼,毕恭毕敬地施礼道谢。勇造慷慨大方,给她的小费居然和住宿费一样多。

勇造视金钱如浮云,不管花掉多少钱,以后都会重新回到他的腰包,只需四处转悠就是了。勇造已经这样生活了三年,现在他找了个女人陪他出来疗养。

战争结束前,勇造一直在横须贺,是当地海军军需品仓库里的一名雇员。聪明的他善于见风使舵,深得上司赏识。战败后,他趁混乱以“转让”的名义,从仓库中偷运出大量物资,上司们也对他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

于是,勇造开始了黑市买卖的勾当。他打着“废品回收业”的名号,以军需品的“转让”来投机。

他的这种交易一直持续到现在,规模比当初扩大了好几倍,为此已经积攒了不少钱。海军军需品质地优良,因此吸引了不少黑市商人。

当时他正在“转让”金属制品,其中包括闪闪发光的镀锌电缆、飞行服的布料、军靴、御寒用品等,基本都是崭新的。

因此,凡是他看上眼的商品,都能轻而易举地弄到手。他的公司名叫“时村商会”,有二十多名雇员,因为出售的是真正稀缺的物品,所以赚得盆满钵满。勇造还用金钱贿赂警方,因而从未因违反经济管制而被捕。而且,万一出现糟糕的状况,他也可以让员工替他顶罪。

他手头的资金越攒越多,战败时运来的商品也渐渐卖光。不过,只要他的公司不断继续交易,与贩子交换商品,生意仍然做得下去。

渐渐地,商品越来越匮乏,黑市买卖基本走到了尽头,勇造也必须为自己的生计做打算了。然而,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变,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花钱如流水。手里大把大把的钞票对他来说都不值钱,在他看来,金钱唯一的价值就是使他得到了英子。

英子本来有恋人,但最后还是被金钱俘虏了。英子的肉体使勇造第一次感受到了金钱的价值。在所有商品的价格都会波动的时代,唯有英子的价值始终不变。

旅馆方面将二人奉为上宾。勇造吃惯了黑市米,对他而言,白米再平常不过,但这一带的米却是有名的庄内米和仙台米,与东京附近的糙米完全不一样。店家还为他们准备了盐釜附近的河鱼,既然来了这么个大老板,他们根本不担心对方承担不起。蔬菜非常可口,酿造的本地酒也没有兑过水,勇造和英子都很久未见这些战前才有的美味珍馐,于是大快朵颐,开怀畅饮。这里的温泉一直开放到深夜,汩汩的水声,宛如天上仙境一般。

但纵然是如此奢华的生活,也不能保证人的心情总是处于平和。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勇造和英子发生了口角,可能起因于英子从前的恋人。在旅馆投宿的第二晚,两人是生着闷气入睡的。

第二天早上,英子依然态度冰冷,勇造不由得发了脾气。

当时正值阳春,东京一带已是一片樱花怒放,不过这里的花期比东京迟二十天,山野里依旧萧瑟枯黄。

勇造穿上皮夹克,扔下英子,独自一人踏上温泉乡的石板路,朝河岸的方向走去。然后,他经过一座小桥,走入一片静寂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