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沿着响滩海岸转了一圈,回到博多时已是下午四点左右。秋天日照角度变小,所以拖在路面上的人影很长。参加游乐活动的全体成员,在一座立有巨型和尚铜像的公园前解散了。

要回坊城的古贺吾市,准备坐公交车去火车站。下坂一夫跟他顺路,也和他一起坐上了公交车。

“你这就直接回坊城?”下坂一夫问坐在身边的古贺吾市。他问这话并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因为快要分别,表示一下惜别之情而已。

“嗯。”古贺吾市东张西望地眺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高楼大厦和繁华商场前人潮涌动,热闹非凡。坊城是座充满鱼腥味的渔港小镇,而博多可是个大都会。古贺吾市似乎又不太愿意马上回去。

“火车有很多班次吧。要不,去我家坐坐再回去?”下坂一不留神,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出口,他就在心里暗喊糟糕。我干吗要邀请古贺到自己家里去呢?

“啊?”古贺吾市转过脸,双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火车班次的确有的是……我上你家去拜访一下,真的可以吗?”

下坂一夫懊悔莫及,可已没法改口。

“是啊。只是家里很小,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去喝杯茶坐坐吧。”下坂暗示对方,希望他喝杯茶就走。可古贺似乎并没有品出他话中的深意,把这句话当作是盛情的邀请。

“不用招待什么,我也待不了多久,只是顺路拜访一下。借此机会向你夫人问个好。”

满脸喜色的古贺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

“快到了吧?在哪站下车?”

“就下一站。”

下坂明白古贺的心情——他是想看看自己的老婆。古贺也知道景子是博多某酒吧的女招待。他是听谁说的呢?这个单身的渔船船员,在这方面的好奇心无疑极为旺盛。

想到这里,下坂一夫不再那么后悔了。因为他觉得,让这个土头土脑的小渔民见识见识自己大都会的漂亮老婆,也是件很风光的事。

可当他和古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又觉到自己好像在做一件多此一举的事。他感到的确不该带这个男人回家。自己今天很累,想一回家就躺下睡觉。而且突然带客人回家,景子肯定也会手忙脚乱。她下个月月底就要生了,现在行动很不方便,神经也异常敏感,表情也不那么温柔了。当着客人的面,她自然不会表露出来,可客人走后就不好说了。最重要的是,万一跟古贺交谈时触及了什么危险话题怎么办?下坂越想越不安起来。

下坂对古贺那股不懂世故、愣头愣脑的傻劲儿也很来气。自己只是出于客套,礼节性地邀请一下,谁知他还当真了,屁颠儿屁颠儿地跟来了。只要是稍有些常识的人,一定会直接回家。而且还要凑火车的时间,即使别人盛情邀请也肯定会婉言拒绝。更何况现在这个时间点,还得招待他晚饭。可古贺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这些。到现在这个地步也没办法了,下坂拿定了主意,哪怕让他不高兴,也要尽早将这个家伙打发回去。

下坂居住的公寓坐落在神社旁,是一幢新建的五层楼建筑。夕阳下,神社外茂密的树林显得黑魆魆的,公寓区都亮起了万家灯火。

“你家住几楼啊?”古贺的眼里闪着无限的好奇,声音中也透着几分兴奋。

“三楼,靠右边。”下坂心情沉重地说道。

景子打开门:“啊呀,你回来啦。”

再看见丈夫背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子,她立刻就将笑脸收了回去。

公寓有三个房间,其中一间是西式房间,布置成了会客室。狭小的房间里放着长条桌、长凳和三把椅子,这使房间显得更小了。不过,桌子上铺着漂亮的桌布,椅子上也配有刺绣靠垫,图案可爱的壁纸上挂着精美的镶框西洋画,浅绿色的窗帘折出优雅的褶皱。桌上还放着花,花瓶是一个五彩的伊万里烧。

“屋子布置得真不错啊,像电影里的一样。”古贺环视四周后感叹道。

室内装饰都是景子布置的。屋内还恰当地摆放着一些外国民间工艺品,这些全是景子在酒吧当女招待时收集的。

“夫人真是个大美人。你真是艳福不浅啊。”

古贺说话时面朝厨房,厨房里传来茶杯碗碟的声音。

“哪里,挺着个大肚子,还说什么美不美的。”

“哪能这么说呢?确实是个美人。”

景子穿着花朵图案的孕妇装,在古贺的眼里,就像华丽的长袍一样。景子见有客人上门,匆匆化了妆。她的手法很娴熟,足以让古贺看直眼。

下坂见景子端出了加冰的威士忌,觉得有些多此一举。用冰箱里现有的东西配置成的下酒小吃也很精美。这些小吃在酒吧里很常见,但在古贺眼里都是奢侈的料理。

景子坐在椅子上。招待客人是她的拿手好戏,眼下是在自己家里,她尽量显得不那么妩媚,但脸上的微笑还是有点夸张。

“下坂君今后是前途无量啊。全国有很多人给同人杂志发表作品,但大部分一辈子都成不了名。下坂君的作品一下子就得到了文坛中心的认可,了不起啊。就像今天在针江海边休息时会长说的一样,下坂君在文学上的前景和响滩的洋面一样一望无际。”古贺吾市在景子面前极力称赞下坂一夫。

下坂的作品得到了文学杂志上的同人杂志评论栏目的好评,并被破格引用了其中的六页内容,就这点事当然还算不上得到了文坛中心的认可。古贺夸大其词的称赞,是对自己贸然造访并受到热情招待表示的谢意。当然,他的话也并非是空穴来风。今天大家坐巴士外出游乐,确实带着对下坂的祝贺之意。在身处偏僻小镇的这些“搞文学”的人眼里,处于文坛中心的文学杂志就是圣典。只有“文学”是崇高的,其他的事情统统都俗不可耐。同人杂志里的老一辈成员,对年轻成员往往是趾高气扬,要年轻一辈称他们为“老师”。这些人都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作品,而下坂一夫的文字却受到了大家的关注。

不久之前,下坂还对自己受到这样的待遇感到很不好意思。因为那六页文字不是他写的,是住在千鸟旅馆的小寺康司写的,经信子誊抄后交给自己的。文学杂志的著名评论家认为只有这六页文字有价值,并将其刊登了出来,说明这些评论家也没有看出这是小寺康司的文体。

小寺康司是全国闻名的作家,有头有脸的评论家们都为他的作品写过评论文章。为小寺康司的小说集写的评论,总会刊登在全国性报纸文化栏目的醒目位置。可以说,他受到的是“特等舱”的待遇。去世后他也受到了广泛的称赞(当然不是称赞他的死亡,是称赞他所留下的作品),都可以直接引用到祭祀他的花篮上。

可尽管这样,那些博览群书的评论家却都没看出那六页内容是“小寺文学”,就连全国的文学爱好者也没有看出来。

下坂一夫并没有亲眼看到小寺康司的笔迹。他看到的是信子的笔迹。那些字写在便签上,比自己的字要好得多。

不过如今,在大家的热捧下,“别人的文章”以及“信子的笔迹”都渐渐从他脑海里淡化了。他甚至开始觉得,那些文字似乎就是自己写出来的。

然而,景子是个对“文学”一窍不通、丝毫不感兴趣的女人。她平时只看妇女杂志或周刊杂志。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因此,听了古贺吾市的溢美之词后,她并没显出一丁点儿兴趣。相反,却对他们路过针江的事产生了反应。

“老公,你有没有顺路去姨妈姨夫家看看呀?”

“没,没有时间。巴士只是经过一下而已。”

看到景子眼中露出不满的神情,古贺赶紧打圆场:“夫人有亲戚住在针江吗?”

“是的,我姨妈就住在那里。姨夫是当地的高中老师,他还兼任织幡神社的神主。”

“织幡神社?”古贺握着装有冰镇威士忌的玻璃杯,像遇到什么稀罕事似的瞪大眼睛,“哦,就是那座山上有很高石阶的神社吗?”

“对啊,就是那里。”

“啊,我们看到过。对吧,下坂?”

古贺向下坂一夫猛地一回头,弄得杯子里的冰块叮当作响。

“树林里不是有灰褐色的寺庙屋顶吗?是不是那个啊?”

下坂一夫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不是正好路过吗?夫人说得对,应该顺道拜访一下才是嘛。你要是早点跟我说,我可以跟司机商量一下,叫他在那边停一停。”

正像下坂一夫预料的那样,事情在朝糟糕的方向发展。因为离“那个地方”太近,所以不管景子怎么劝说,他也没答应去姨妈姨夫家。这是夫妻间的事,他不想让外人知道,现在却让古贺吾市知道了。

“过了针江,我们在海岸悬崖处吃了午饭,好开心的。”古贺兴奋地说。

“是吗?在那样风景如画的地方用餐,味道一定很好吧?”景子来了兴趣。

“是向饭店订的便当,味道一般,但郊游野餐的氛围却感觉很好。”

“饭店的便当不好吃吗?”

“鱼肉只是外观好看,其实尽是些冷冻货。我们出海捕鱼时,打了鱼直接就在船上剖开烤了吃,或者做成生鱼片来吃。运到陆上的鱼简直就没法吃。”

“能在渔船上品尝活蹦乱跳的鲜鱼,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啊!”

在大家吃便当时,还跑来一条跛足的小狗。的确就是那条柴犬。它抬着右腿一瘸一拐地四处乱跑。可是现在想来,那条狗住在几个山头之外的某个小村子,应该不会跛着脚,跑这么远的路来到海边。当时自己一激动,对着那条跛足小狗扔了石头,不过幸好没人看到。

“当时,你还朝那条乱窜的小狗扔了石头吧?”古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下坂的心不由扑通一跳,好像古贺看穿了下坂心中的想法一般。

“嗯,那家伙要吃我的便当,我想把它赶走。”

“是呀。我看它也不顺眼,也想用石块砸它。结果它被石头打中,拖着瘸腿怪叫着逃掉了。”

“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一条小狗呢?”景子责怪道。

“就算它被石子打中,也不会怎么样的。”

“真是这样的,夫人。”古贺觉得自己有点说错话了,赶紧帮下坂说情。

“那条小狗被吓到后跑掉了。再说只是条野狗,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古贺竟然说了小狗的事,真不该带他回家。

景子向丈夫使眼色,询问要不要准备晚饭。下坂摇了摇头。让古贺再赖下去,怎么受得了。

“古贺,我们到外面去吃点寿司什么的吧?我老婆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准备晚饭。”

“啊呀,不知不觉打扰了这么久,真是过意不去,我得走了。”古贺说着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夫人什么时候生啊?”花朵图案的孕妇装在他眼里像长袍一样华丽,使他不能直视。

“下个月月底吧。”景子羞答答地微笑道。

“到时候,下坂你可一定要通知我哦,我一定要表表心意。”

景子如果肚子不大的话,信子就不会被谋杀了。说不定自己会偏向怀了孕的信子,与她结婚。倒霉就倒霉在,两个女人同时怀了孕。说来,长眠于地下的信子,本来也是下个月月底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