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决心是下了,白天还是无法实行。首先,宇津原老人不知何时才会外出,如果在外头徘徊瞻望,一定被邻近的人看到。这里和都市不同,光有了外来的陌生人,便已够吸引人们的眼目了。

比良于是等候日暮。末班车八点开,他希望在那以前看看“史疑”的内容。有二十一卷,不可能全部过目。他决意必要时,把重要的部分带走。

比良直树之所以犯了那么可怕的罪行,动机却是这么纯粹的。然而,动机再纯粹,行为有时却也可能转到料想不到的方向。当比良潜入那幢房子的时候,老人已经关上大门就寝。正是老年人的早睡。不出所料,乡下的住家门户总是草率的。外行人的他也那么轻易地就从后门进去了。

比良顺利地进入老人的书库。不愧是以藏书家自夸的人物,书架上摆着种种古文书、古记录之类。与大学里的资料室不同的是只堆放在八蓆房间一角,数目意外地少。也因此,找起来也格外简单。

比良用手电筒点检书架。“史疑”既有二十一卷,堆成一堆,应该一眼可以认出来。可是那里成堆的,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卷而已。没有“史疑”!

老人原来是撒了谎。装成拥有新井白石的“史疑”的样子,事实则是子虚乌有。当然,也可能老人为了慎重,光把“史疑”藏在他处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照这房间里的情形来看,那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这时,比良忽然被老人从后头给抱住了。老人连连大喊“抓贼,抓贼”。比良慌乱了。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学者生命的结束。他拚命地想挣脱,老人则紧缠不放。老人虽然矮小,喊贼的嗓声却颇有力道。

比良不自觉地把老人摔倒在那里。这时,远远照射过来的电灯光,让老人把比良的脸给认出来了。老人说:呀,你不是白天里来的那个人吗?万事皆休一定就是指这种情形吧。他伸手扼住老人的脖子,把浑身的力气使在双手上。老人的嗓声停了,呼吸也停了。

当比良正想从屋里逃出去的时候,陡地想起了曾把一张名片交给老人。那张纸片会把他带到死刑台上的。他慌忙转身进了白天里与老人面晤的房间。还好,不用找就看到它仍然放在桌上。把它抓起来,塞回名片夹里。稍稍恢复了镇定,他便又有了把场面装成强盗的模样,于是把屋里的物件胡乱搞搅一角,这才离去。老人既是独居,这么被盗的金款物件便不为人所知了。什么也没偷走,仍然可以被认定是强盗。往外头看看,山村里夜深得早,已经阒无人影了。

比良看看表,八点半,末班车早就开走了。不过即使赶上,搭公共汽车仍是危险的事。老人的尸体,明天必被发现无疑,而且会很迟才是。那个住房,连邻近的人也不常来往,除非有特别的事,应该不会有访客。但是,今天他造访,村人们都知道了,因此搭乘末班车,等于是给警察一个有力线索。

比良担心起白天里看到他的脸的村民。他们一定会向警方报告的。不过他同时也想起村民们都不怎么亲切,没有一个人端详过他。老人似乎不得人缘,回答他问路的人都侧开着脸。假定他的脸相给记住,也不可能知道是何许人。当老人的尸体被发现,警方开始了调查的时候,他已经接近东京了。

比良想了这种种状况,认定从附近车站搭火车,对他不利。在附近镇街的客栈住宿,也是极度危险的事。

他最后决定走夜路。来时搭的私营铁路也不坐了,希望能利用美浓那边的铁路到名古屋。还好皮包里带有这一带的地图,捡了个黑暗的地方蹲下来,用手电筒来查查。大略的情形是懂了,不过同时也发现到,这一段山路着实不近。

这张简略的地图,成了比良此际唯一的依靠。不用说,把居民叫醒问路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这也等于给警方留线索。他就靠地图约略地辨别方向,往东南方走去。

这是一段困难的逃亡路程。前面是黑黝黝的山岳,威吓般地逼过来。他俭省地使用手电筒,在漆黑一团里,光靠微微泛白的路面前进。他连这条路是不是出到美浓那边,都完全不知道。

路越来越窄,似乎连卡车都不来往。他在如果不是闯下了滔天大祸,便不可能独自摸索过去的山路上,像个落单的士兵那样地走去。

进了山块里约莫有八公里左右的时候,他看到前面有灯笼火光在摇曳,禁不住地驻足了。他往前方缓缓地前进着。保持距离跟上去,又觉得对方步伐委实太迟缓。并且,这么久以来独行的无依感,也因这一盏火光而稍稍抒解了。

挨近才看出来,提灯笼的是个女人。想是要前往附近部落的吧。他感到有所依靠,同时也觉得非问清楚路向,便可能陷入危险,便从后头搭了话。女人吃惊地回过头,火光照出了二十三、四岁女人的圆圆的面孔。她身上穿着鄙俗的连裙衣。

比良小心翼翼地不使对方戒备,问了出美浓那边的路。女孩回答说她也是同一个方向,可以一块走一段路。女孩似乎因为比良那一身西装,不感恐惧。有了伴,比良忽然觉得失去了独行的勇气。

女人告诉比良,因为邻村亲戚家有了不幸,目前正要回家。由于明天一早有件要紧事,所以不能在亲戚家过夜,女孩谈得一点也不生疏的样子。比良也告诉她,他是九州人,为了往访美浓的一个朋友,才会走上这不熟悉的山路。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比良好高兴有了这么一个旅伴。路有时临断崖上,下面很深的地方有淙淙水声扬起。女孩说这里就是四十弯,山顶就是越前与美浓的地界,以后就是容易走的下坡路了。

聊着聊着,比良就觉得自己正在依靠她。熟悉地形,对这一段险峻的山路是最好的凭藉。女孩对他,完全没有了警戒心,并且还似乎对这个外来的陌生客有了好奇。这一对偶然凑在一块的旅伴,渐渐地亲密起来了。她对不习惯走山路的他,还显得那么体贴。

来到一个地点,她提议休息一下。当然,这也是出自他对比良的双腿的体贴。事实上,比良这一路来,几乎等于是靠杀人后的亢奋与逃亡心态走过来的,因此他马上同意。两人在草地上并排坐下来。女孩把灯笼柄插进旁边的岩隙。这位乡下女孩微露出膝头坐在那儿。她说她不久就要结婚。

比良产生了奇异的心理,是杀人后的亢奋,诱发了性的冲动。不过这本来就是自然的现象。西洋的小说里即有个女人,刚下葬了丈夫,却在墓场就和一个年轻男子发生了奸情。再者,在闇夜的深山里与女人单独相处,这种异乎寻常的环境,也恍似小说里常见的,在风雨夜男女互相拥抱的老套情景。

比良伸手搭在女孩身上,女孩恰似在等待着一般地未加拂逆。他用双手把顺势倒过来的女孩揽进怀里,不发一言就把她放倒在草地上。女孩依从了他的动作。插在岩缝里的灯笼光,照出女孩那充满土俗之美的面孔。

比良听说过偏僻的山村女孩,习惯于自古以来的性风习,故丝毫不觉得对她有何内咎。不,比起杀人,还有什么更严重的罪行呢?他彷佛觉得和这女孩置身无人荒岛上,听任生命奔腾。女孩连他的姓名居所都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