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塚无法忘记和市坂秀彦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在不宽大的社长室见到市坂社长时,青塚觉得市坂那张长面孔似曾相识,额头微秃,但头发梳理整齐,鼻梁高耸,面颊凹陷,想像中西餐店的老板是满身脂肪的胖子,因此青塚颇感意外,同时对那端正的面貌产生了本能的敬畏。

市坂答应给青塚记者十分钟的采访时间,他的口音确实夹着关西腔,声调柔软安静。

社长室的光线只有一边,所以市坂面孔随着移动而明暗变化,这使得他凹凸分明的面孔在各种角度出现立体感。面颊略微凹陷这一点勾起了青塚某些记忆。

奇怪?这一张面孔我确实在那里看过,青塚思忖。忽然在光亮中捕捉的面孔角度,加强了他的这种想法。不过,这是在他离开“思梅”总店,走到附近地下铁楼梯时才恍然发现的。

对了,正好和现在要下梯子的位置差不多,往下俯视,看到那男人,把市坂的秃额拿鸭舌帽盖起来的话,不就是在上山温泉的山路看见的那个穿着黑毛衣、鼠灰色长裤的中年绅士吗?不错,当时鸭舌帽男人似乎踌躇了一下,在考虑要往那边走的样子,因而忽然抬头看看山路这边,当时那张面孔不是和现在这张一模一样吗?

对,是这个位置,青塚停脚站在地下铁楼梯注视着下面。在下面的月台走动的人们,正和他躲在树后看见的那男人的位置相同——

听完青塚的话后,阿菊说:

“弄错了吧?”

阿菊从烤鸟店回来,正在吃店里带回来的剩菜。

“我想是没有错。当然我不敢断言绝对是同一个人。”

阿菊以手指抓着骨头啃着肉说:

“试探看看怎样?”

“没有方法试探,总不能直接问他,当时那个人是你吧?”

“即使是他,他也不会承认。”阿菊丢掉鸟骨说,“我告诉你,”她拿纸擦擦嘴巴,继续说:“我们在崖下发现隐藏的尸体后,第二天,我悄悄到下川温泉去,向那边的旅馆打听消息。”

下川温泉是在青塚与阿菊一块儿上去的那座山的对面。正确地说,是斜斜横过山下去的那一边。上山温泉这边人说下川温泉时,都是指山那边。

“结果发现下川的川田旅馆在我们发现尸体的前一天晚上,住一对四十七、八岁的男人,和二十七、八岁的女人,这两人第二天,就是当天午饭后出去散步。据说,女的带着照相机。”

青塚想起落石下面破碎的相机。

“那男人的衣着也是你看过的那鸭舌帽、黑毛衣、鼠灰色长裤?”

“没有错,正是这样。”

“那女伴呢?”

“没有回旅馆。据男人说,他们到上山温泉的时候,碰到女方的朋友,对方邀她今夜住在那边,所以他回来替她拿行李过去,就结了帐,离开了。行李其实只是一个皮箱而已。”阿菊说着,独自昂奋起来。

“旅馆登记什么名字?”

“两人都没有登记。旅馆方面为了逃税,只住一两夜的旅客往往不登记。他们就是其中之一。”

这对那男人是幸运。

“那时候因为你害怕警察追踪,我只打听了一下就回来,否则的话,一定向警察报案了。”

发现尸体时,青塚阻止阿菊报案,那时候他确实强烈地害怕受到牵连。

从阿菊的话中已经可以确定下川温泉的川田旅馆投宿的那对男女,就是命案现场的主角。相机的残骸与阿菊的话完全一致。

“你请两三天假,悄悄到上山温泉去看看怎样?”阿菊提议。

“干什么?”

“这还用说吗?假使证明没有错的话……”

“现在才报案反而奇怪。”

“不是啦,既然这个人是大餐馆的老板,一定很有钱。听说,近来保龄球馆很赚钱哩。”阿菊说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青塚脸上。

三月中旬的一天,青塚戴着无边帽,和深色墨镜,在上山温泉的巴士站下车。他除了肩头挂着相机以外,没有带其他行李,从东京坐夜车来,不打算在这里过夜,仍然要坐夜车回去。

他扫了一眼指月馆,从前面走过去。没有看见那常露出神秘的微笑目送他出去散步的经理,女服务生富子在入口里面茫然看着行人,但似乎没有发现他。

青塚走过麦田之间的小路,又经过桑田到山脚。离开不到一年,却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地方,阿菊和其他女服务生结伴采山菜的记忆历历在目,彷佛她将要从前面走过来似的。

他不能决定要先到山谷去,或到山崖上面去。本来是山谷那边比较重要,必须看看那横穴,确认一下尸体还在不在,但只是想像尸体腐烂的情景就感到恶心欲吐。他决定把这讨厌的事留在后面,先到崖上去。于是他踏上了充满回忆的山路。

终于走到了山谷深处的崖上。以前不曾来过这里,现在站在这断崖上面俯视,发现崖壁又深又陡,几乎令人眼睛发黑。杂草之间散落着石头,这些落石之一沾着从这里跌落的女人血迹。削除血迹的石头,凭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

到这里来才知道,朝山谷入口眺望时,是连接一片盆地,可以看见那一边的山。若非到这上面来,不知道这种景色。

青塚已经了解那一对男女站在这里的原因了。女的带着相机,虽然不知道相机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但显然是女人要以此背景给男人照相。可能就在这时候,男人突然把她推落山谷。

他这样想,但接着又订正这想法。如果是这样,那就是男人背对着断崖,站在崖边。女人因为要替他拍照,必须站在相反的位置,那应该是安全的。被推落的反而是男人才对。

但事实上被推落的是女人。所以无论如何非得是女的拿着相机站在断崖的边端不可。男的是在相反的安全的地方。

青塚想到这样,转身眺望断崖的相反方向。杂木林从那里中断,清楚地出现高高耸立的二子山。

这座山从前青塚从指月馆的二楼眺望过,只是由于位置的关系,从旅馆房间看见的山被杂木林阻扰,只看见山顶的部份,以为是座矮小不起眼的山,但从这里眺望时,二子山的形状完全不一样了。

从“V”字型的杂木林之间出现的二子山看起来极像绘画式的构图。

意外的是杂木林之间有一条小径,消失于对面。下川温泉就在那个方向。换句话说,从下川温泉沿着山路可以到这里来。所以投宿下川温泉的川田旅馆那对男女,才会想到这里来,以这里的风景为背景拍纪念照吧。那么,当然男的就背对着二子山站在距崖边较远的安全位置,拍照的女人则背朝断崖,而且站在靠近悬崖边缘的地方。这样的话,男的可以突然走近女的,出其不意地推她,既然她站在崖缘,仰身坠落十五公尺的谷底是很容易的事。

女的坠落山谷,男的在上面俯视,然后沿着崖边走,崖壁逐渐低矮,然后到了灌木与杂草丛生的斜坡时就匍匐着下去。抵达谷底,走到女人死亡的地方。拖着尸体,经过草地,藏入横穴内。落石上面附着的血迹利用小石削除,草上的血则覆上沙土。最后又从斜坡急急攀登上来逃走。相机因为已经粉碎,多半就撒下不管吧!——

恰像以前阿菊站在崖下想像女人的死亡一样,青塚更加确切地完成这想像。

说到确切,那男人到崖上后,没有走回原来的山林小径,而从青塚预备下去的路前面横过,又穿过桑田而去的理由现在也知道了。男人不喜欢单独从原来的路走回去,一方面害怕和女人来时被人看见,而更害怕的是单独折返时恐怕挥不掉被他杀害的女人幻影。走不同的路避免不安。

到第二次看到那男人之前,青塚在路上休息了半小时。这半小时可能是那男人登上斜坡,改变主意,蜿蜒绕着斜坡上方到山谷入口所需要的时间吧?

青塚按照想像,沿着崖边往下走。因为没有路,不时被树木或灌木阻挡着,费了许多时间才到达山谷入口,这足足需要半小时,他知道自己的想像愈来愈正确了。

抵达山谷入口后,接下去就得采取最后行动了。看看横穴,确认尸体是否还在。环视了一下,偶尔传来鸟啼声,看不见人影。静得彷佛可以听见地底的声音,已转弱的阳光照射着这荒凉的场所。

他走到横穴附近,穴口放置着落石,与那时候一样,丝毫没有改变。也许尸体仍然没有被人发现,如果有人发现,警察来取走尸体的话,塞在穴口的落石当然就得搬开。既然原封不动,可见被杀害的女人尸体仍然脚朝着这边躺在那里。

不过,如今想必已经腐烂,只剩骨骼了吧?从去年五月十日以来,已经过了将近一年了。

青塚的脚无法再向前移动,他鼓不起勇气,决定就这样转身离去。这时,他忽然想起底片的事。对了,记得是丢在这附近。他在草叶间寻找,果然在不远的地方找到。草长得很长,因而没有被人发现。由此可见这里是人迹罕到的地方,尸体还留在横穴内的原因也在此吧。

他拾起底片,金属性的卷轴已生锈,露出外面的底片也腐烂了。在卷轴内的底片当然是尚未拍的,带回去也不能成为证据。拍过的部份则已曝光,毫无用处了。不过,他仍以手帕包起来,收入口袋,恰像和阿菊在一起走的时候那样。

青塚退回山谷入口,但他重新想:我没有掌握任何证据,市坂秀彦到底有没有杀害女人还不知道。也就是说,不可能像阿菊所说的,去威胁市坂。

怎么办?青塚左右为难,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却空手而回,阿菊一定会生气。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多少贪婪一些。

他终于想出了好主意,是否能成功,当然不知道。他不嫌麻烦地从谷底登上断崖上面,到那一对男女拍照的地点,取下背着的相机,背对着断崖站着。探视镜头,从杂木林分开的地方出现平凡的二子山。

青塚把一卷底片全部用来拍摄这里的风景,各种角度都摄入他的镜头。打算回东京后,拿到“思梅”的社长室,若无其事地展示,他要看看市坂秀彦的表情如何?

万一市坂秀彦故意隐藏他的反应,第二步就要设法弄到市坂的照片,拿到下川温泉的川田旅馆去指认。当然如果旅馆方面承认,市坂否认的话,也是无能为力,因为杀人案并没有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