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滨楢江,在A精密仪器股份公司销售科上班,是女职员中年纪最大的。她现在还独身,并且积攒着钱,暗中向职员们放高利贷。

上滨楢江进到这个公司,是停战前夕的事。她从旧制女子学校一毕业,便立刻就业了。当时男人不足,无论哪个公司都录用了相当数量的女职员。

但是两三年后,出征的职员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这个公司便产生了精简整顿女职员的问题。

当时留下的有上滨楢江和另外两个女人,因为三个人都是打字员。

停战以后,所有公司都兴起了民主化运动,取消了女职员和男职员的工资差别。后来,在提高基本工资时,她们三个人又和男职员一样地提了级。

A精密仪器公司,在男职员和新来女职员之间又定出高低的差别,那是从昭和二十五六年开始的。当时,她们三个人被排除在这类对象范围之外,所以原先进去的女职员是很幸运的。

18岁那年进入公司工作的上滨楢江,到昭和25年已经23岁了。直到这时,都是她心情最愉快开朗的时期。

上滨楢江在三个女职员中,是体格最好也是姿色最差的一个。她长着单眼皮、迟呆的眼睛和肥大的鼻子,嘴唇也又大又厚。20岁前后的一段时间,她那脸上的肌肤,从里向外透出一种鲜嫩清莹的色彩,一时倒也掩住和补救了眼、鼻、唇方面的缺点。

她的声音沙哑。仅这声音,就没有少女时代的那种青春感。要是不看脸只听声,简直令人惑到如同中年妇女一样的年龄了。

同事A子和B子,如果从她的角度来说,很不幸,是两个婷婷玉立的美人。A子,细巧的鼻子,清亮的眼晴,娇小的嘴唇,使人惑到楚楚可爱;B子,丰满的肉体,标致的脸型,给人以现代女性的印象。

当时,年轻的男职员们,经常在三个打字员身旁磨磨蹭蹭地纠缠。那一隅,是在普通办公室里用屏风挡着的打字间。

职员们感兴趣的,当然是A子和B子了。如果上滨楢江在室内,遇到这种场合,就怎么也不得不招呼,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赞美上滨楢江的话来。

上滨楢江仿效A子和B子的样子,也向男职员们娇声娇气的说话。那时,她那呆钝的眼睛,最大限度地睁着,厚嘴唇尽可能地发出动人的声音。

年轻的男职员们在打字员的工作室出入不绝,长时间内,那里反复进行着恋爱式的挑逗。可这仅限于A子和B子,上滨楢江总是被抛在圈外。

到了二十三四岁,她那鲜艳的肌肤逐渐发暗,开始失去光润。那单眼皮的呆滞的眼睛,那肥大的鼻子,那蠢厚的嘴唇,也都毫不留情地更加扩大了它们的缺点。

年轻的男职员们碍于面子,也不经常夸上滨楢江几句,但往往是在赞美那两个人之后顺便说上几句。不久,男职员们夸奖她的言词渐渐贫乏了,连在情面上,什么可爱呀,漂亮呀之类的话也不说了;经常被赏识的,只是她那微胖的体格。

上滨楢江有母亲和哥哥。哥哥在一个什么公司里做事,收入远远比不上楢江,所以一家的生计重重地压在楢江肩上。但也不是没有给她说亲的。迄今为止,在她年轻的时候,有过五次,结果都被对方回绝了。

她的朋友们大抵都有了恋人,可谁也没来招诱她。年轻的男职员,向两个美丽的同事说了些什么话,她再也不去注意了。这时侯,她就拼命地在工作上大卖其力。

她对结婚的绝望,是在二十八九岁的时候。特别是到了那个年纪,当继室的话,也不是没有人向她提过。

她终于忍受住了这种轻侮。在拒绝了两三次之后,谁也不再提这个话了。楢江相信金钱的价值,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A子23岁时结婚了,对方是公司内最漂亮的男职员。其实呢,也是上滨楢江暗中倾慕的对象。

他个头高高的,像外国人那样长着深眼秀鼻,具有一副非常现代化的容貌;举止也潇洒,言谈也聪敏。他是最早追求A子的,恋爱进展得很顺利,一年之后就结婚了。

经过15年,那个男人已经变得瘦骨嶙峋,笼罩着现代阴影的容貌,因那深眼凹颊而显得简直像骸骨一样了。

他那精力充沛的言谈举止,因结婚以来的冷醅遭遇,变得迟钝呆滞了。素来注意服饰打扮的青年,现在变成了毫不顾及仪容凤采的中年男人。

成了那个男人妻子的A子,不时在公司里露面,总是畏畏缩缩地站在后门。那照例是限于发工资的日子。

A子那丰膄的面容也消瘦了,只有眼睛显得异样的大。

“一个劲儿地喝酒,真的要拿不回工资来了。”

A子遇到上滨楢江,就这样发着丈夫的牢骚:

“还没结婚吗?我真羡慕你啊!”

这并非是她的奉承话,绝了出头之路的丈夫,半是自暴自弃地借酒消愁。被称为有能力的他,如今不外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员而已。

曾经漂亮过的A子,还是穿着过去同样的衣衫,偶尔换换服装,也是过了时的东西。

“喂,上滨先生!”

有时,她羞羞怯怯地恳求:

“请借给我一点钱好吗?这个月实在是不够用了!”

这时候,上滨楢江出现了几年来就具有的复仇心情,立刻在A子眼前拿出钱袋来。里面装着厚厚的一大叠5000元一张的钞票。

A子两眼溜溜地向钱袋里窃视。

“您真是令人羡慕的啊!有那么多钱,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还是独身的好啊!”

还是独身好,这句话在A子说来,实感和反感都有。

“你要是独身,那可真好了。”上滨楢江得意地说。

“真的那么想过,可是失败了哇!”

看见经过巧妙化妆的A子脸颊的细腻肌肤上,细小的皱纹加深了,显老的前额,也浮露出雀斑一样的薄薄的污痕。

B子24岁时辞职,举行了华丽的婚礼。

对方不在公司内,是公司外的青年。

B子脸型漂亮,性格也相当奔放。

她在公司工作期间,风传在公司曾和两三个青年谈着恋爱,但与她这次结婚的却是一个建筑工程师。

上滨楢江看见过这个人两三次。他有秀雅的面容和颀长的身材。当时,B子在路上介绍他的时候,上滨楢江的脸上不由地泛起了赧红。

5年以后,B子的丈夫不幸去世,她就抱着孩子回到娘家。现在,她在一个什么酒吧间里当女招待,这也是从职员的传说中知道的。据说是在新宿方面一个小酒吧间,穿着脏乎乎的衣服在运送玻璃杯盏。

上滨楢江越发竖信金钱的价值了。只要有钱,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抵御住任何不幸的袭击。

此后,上滨楢江把位置让给后来的年轻女职员,自己转到销售科的总务股去。打字员任何时候都要年轻的女人,这也许是上司考虑的结果。她在男职员的最末席位安了一张桌子。一直干着不起眼的杂务。

她的工资比其他公司优越,后来的男职员也羡慕上滨楢江拿着高工资。由于停战前就在这里工作的关系,女职员新的退休制度对她也没有妨碍,可以和男职员一样干到50岁,所以她准备坚持到最后,再从这个公司退休。

她想专为工资而奋斗。因为尽管拼命去干,到头来也当不上主任或科长。严守不偷懒也不逞强的信条,只注意别得病,保持自己的健康就行了。

她积蓄了相当数量的金钱,不觉间已为公司的人们所共知了。

A子又数次来公司招呼她出来,向她借钱。

“噢,穿着一身漂亮衣服啊!”A子赞赏地说。

上滨楢江特意穿上朴素的衣服,带上不显眼的装饰品,本想使人亲识到自己巳经没钱了。可A子却张开手羡慕起来。过去的A子曾经是个轻蔑过邻座的上滨楢江,而以貌美自诩的高傲的女人呀!

“要利钱哟!”

上滨楢江每次借给A子钱,都要一成的利钱。

这时,A子泛起可怜的笑脸,低着头,小跑着走上大街去。上滨楢江就涌出来无法形容的快意。

她在用钱上尽可能地节俭。兄嫂开始依靠她的钱,她就从娘家出来,搬到公寓里去了。

在公寓里,地尽力装置了漂亮的家具。吃饭要节省用钱,可在房间的布置上,却要搞得豪华些,这是她生存的价值之一啊。从多尘的公司回来,置身于房间里悠然四顾,毎件家具都像刚买来时那样闪着光,感到公司里的高级职员,哪个也赶不上这里的气派,她完全陶醉了。独自享受的煤气澡盆,虽是木造的,但比公司里那公用的浴池要阔气得多。

代替少女时代那爱的失落,现在她漂浮在自我陶醉的潮水中了。而且,这些家具几乎都是用回收的利钱购置的,那里真有妙不可言的无限乐趣锕!

她放钱要一成利息,是从警备科退休老人那里学来的。

“不,钱这个东西可真有趣啊,上滨先生!”老人这样说,“我们呢,从职员眼睛里看来,简直是微不足道的人哪。每天穿上制服在大门口一站,就看他们穿着崭新齐整的西服神气活现地来上班了。可在这伙人中间,就有偷着向我借钱的。真可笑啊!平时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的人,却做出谦恭的样子,向我们低下了头。”老人露出了黄色的牙齿,笑了,“退休之前,我也积蓄了相当数量的钱,那是真的呀。因为每天都能在公司里见面,借钱的人赖帐不还可是不行的。定上三个月或四个月的期限,但到期还不了,又觍着脸来借的人也有哩!”

老人也许是同情貌丑的老姑娘,也许是持有对同样攒钱者的好感。

“不要借条,只让他在名片背面签上字就行了。爽快地借出去是条件,是对借钱者的魅力。你看,快要到期的时候,对方显然就会走来向我说奉承话了。”

上滨楢江忠实地听从了退休的警备科员的话。她的皮包里,总是像卡片一样地装着科长、主任的名片和一般职员的借据。

她在工作上,对男职员没有好惑。她有经验,业务熟练。要是用心不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要是借用公司的制度,就怎么都能卡住人。死脑筋的那种非难,倒可以用忠实于公司的名声来保卫自己了。

例如,她的业务之一,是清算职员的出差旅费。她把人家详细报来的票据内容加以核查,很快凭经验识破其中的虚假。这时,她就在人前毫不客气地诘问对方。下级职员招待客人的时候,那个传票首先要经她手核査。在上司看来是一顿简单的会餐,她也要加以稽核,稍稍抓住过分的浪费处,就责备招待与身分不相称,而一笔笔地加以削减。

比她资格老的职员,大抵都当了负责人。所以,憎恶她也好,恐惧她也好,仅是那些比她后来的职员。她找出一般职员们的毛病和差错,予以欺侮和压制。这也是她在公司内存在的价值之一。

在背后的借贷关系之外,谁也不和上滨楢江一同共事。

但她毫不在意。这种生活一直持续着。她坐在帐簿后面,一面记着数字,打着算盘,一面窃耳偷听职员们小声的谈话。

她绝不是那种呆板的女人。

午休的时候,她就坐在自己的桌前,叠纸鹤,做纸人。

看杂志上的漫画,她出声笑着;看儿童的照片,她说声可爱。然而,漫画也不是像她笑得那么逗趣的;儿童照片也不值得她那么感动。

她做出这种动作,也许是为了显示自己像个女人。尽管她一个人笑语着,却没有人帮腔搭话,所以她就总是独言独笑。

上滨楢江炫示自己这温和的面容的另一面,也露出了强硬的性格。一次,修建科主任想取走她的办公桌给换上一张旧桌子,她就双手紧紧抱住桌子,身体颤抖着,叫囔说:“这是我的办公桌!”

她对女友们的恋爱、结婚、分娩,总是报以冷笑。

只有金钱是她的依靠。在她所知的范围内,无论什么样的结婚,都只能是以女人的不幸而告终的。

她又把退休的那伙人的末路,同自己比较着凝思起来。这些人在公司上班期间是安定的,到被赶出去的时候,就陷入了可悲的境地。有人试图做买卖失败了;有人求职不得沦落了;有人早就干上了下贱的营生。

上滨楢江打算在50岁退休之前,坚持在公司里干下去。她的最终希望,是建一座公寓,而以能收入较高房租的公寓最为理想。

关于她,公司里流传着这样的话题:

她母亲死的时候,兄嫂们让她拿出一笔钱来。她承担了葬仪和其他一切开销,但据说是按期要了一成利息的。以后就不和兄嫂往来,只在发工资的日子才赶到哥哥的公司去看看。

而且,她最大的愉快,就是否认公司的女职员有的结婚、有的换到别的公司去这样的事实。每逢这时,她的头脑里就清晰地浮现出离去者的不幸,以嘲寒的眼光送别她们。

上滨楢江已34岁了。

“那个女人,到底怎样处理性欲的问题啊?”

这是男职员们背后议论的一个话题。

“的确还是一个处女。”一个入断言说。

“那是当然的罗。那样的女人,怎么好事的男人,也鼓不起动手搞的勇气呀!”

“难道没有谁想试着搞一下吗?”

“也许出人意外,有人对她有情,给与爱怜也未可知哩。那就首先不缺钱花啦!”

“要是能倒贴,睡一个两个晚上也不错。”

“要是来真的,怎么也不会干了。想当男妾,那除了闭上眼睛忍受,别无办法了。”

“以后再换换口味也可以嘛。”

虽有这样的议论,但进一步采取行动的人一个也没有。这种背后的嘁嘁喳喳,在她攒钱放钱的数年间,一直不绝。

“反正是一个没接触过男人的女人嘛。丑女多情啊,一旦让她尝到滋味,就不晓得要缠到什么时候去呢。”

当人们这样瞎扯的时候,却发现上滨楢江满脸毫不在意的表情。

“那个女人,对这类脏话满不在乎呢。”有人这样说,“一点也不害羞,看她那表情,简直像个深知男人的妓女。处女在年轻时能这样吗?比起别的年轻女人,还是她这方面好奇心多吧。”

也有人这样说:

“年轻的女人们,反正要恋爱,要结婚,将来有的是机会,所以听了脏话就要逃开,好奇心可以由将来去满足。可上滨楢江就不同了,她到死那天,恐怕也遇不上这个机会。所以听了我们的脏话,至少也会产生快感呢。”

“那么说,她是装出毫不介意的面孔,可眼睛却泪汪汪了。”

“不,不,那是因为男人们加着小心哩。”

那时,必定要出现一个好像很有道理的人:

“不管怎么说,到了这步天地,钱还是比情重要的。和粗心的男人发生关系,她担心被骗去那难挣的钱哩。正像我们刚才说过的那样,必定有以她的金钱为目标而想偷搞一下的男人。只是不露形迹就是了。我想那个家伙一定要失败的,因为那个女人在金钱上是一个极端的被迫害妄想狂。”

“可性欲问题到底怎么解决呀?”

又回到原来的话趣上。

“那就适当地搞呗!一个女人也可以不落后于男人,搞搞手淫嘛。”

在这时,关于女人的手淫行为,必有详细讲解的人出现。

“要是仔细观察的话,上滨楢江也有现出苍白脸色的时候,心不在焉地揉撞太阳穴,那是前一天晚上干了那种事了。”

“那么说,她莫不是在搞同性恋吗?到了这样的年纪,一定找到对手了吧?”

“不,那也要花钱!”结论出来了,“找那样的对手,不给一点补贴钱是不行的。”

说这种坏话的人里,借上滨楢江钱的人,必定有一两个。不,那是因为借到了钱更表现出这样的恶态。

借她钱的人多是其他科室的,看来是回避同在销售科的人。而制造、会计、管理等科的人,就把她叫到走廊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去。

她选在地下室的更衣间交付借款。那时间没人去,关上门,谁也看不见这种交易。

伹是,借款的男人,在只有两个人存在的密室中,往往涌出诡妙的念头。正因为她不漂亮,反倒容易产生这种实感。

会计科的杉浦淳一,也是向上滨楢江借钱的常客。

会计科的科员向她借钱,显得奇怪。会计科经手的全是别人的钱,自己却很贫困,这也不是不合情理的。

杉浦淳一,25岁,是一个多嘴多舌滑稽可笑的男人。他总欠小酒馆的帐,索债的女人每次来,都因他不在而白跑一趟。

杉浦还不上三个月为期的借款,借钱的事却相当多。

“你要在办理票据上捣鬼,不论借多少,都是不能通融的!”楢江半开玩笑地说,“干那种事看看吧,是不是怕被发现呀?”

杉浦拍着脖颈说:

“我就是对这种事严肃。颠过来倒过去看那钞票捆儿,也是人家的,我一点也不动心,就像看见了废纸一样哩。”

“那么说,平日总是穷飕飕的,莫非在小酒馆钱花得太多了吗?”

“什么,在小酒馆花钱,你也知道?”

“那么,需要多少钱?”

“就是这些!”

杉浦伸出两手,模拟着赛车选手的姿势。

“现在你要赚大钱了,所以要一次还清,利息也长一倍!”

杉浦向楢江飞去一个眼波。

杉浦以他生就的轻佻滑稽,在小酒馆的女招待中间很吃香,他和哪个女招待都不断发生关系。这点自信,是靠着他那一张小白脸儿得来的。

在他看来,只要引诱上滨楢江上手,她就会立刻落入圈套。

那就可以不还借款,利息也不必照付了。

为了一笔勾销债务,他打起了诱骗上滨楢江上套的主意。

一天晚上,杉浦来敲上滨楢江公寓的门。

她打开门,杉浦红着脸,摆着滑稽可笑的姿态进来了。

“喂,有什么事?”她严肃地盘问。

“还钱!还钱!”

他两手伸出来说,“借你的钱我还真放在心上。今天稍稍有点收入,马上就来还钱了。……唉,真难受,不能让我稍微休息一会儿吗?”

说还钱是他的借口,这就使上滨楢江失去了谢绝他进门的理由。

“快点把钱拿出来!附近有人,还了钱马上回去吧!”杉浦随便脱了鞋,咚咚地走进来。他找到厨房的水龙头,突然打开就接着水柱喝起来。

“嗳,脏呀!”

她皱起眉,杉浦仰着的口鼻边浸满了水。

“真好喝。”

他关上水龙头,不拿出手帕,就用袖头擦抹嘴脸。

“喝醉了吧?快点还钱吧。”

“现在就还……啊,真太难受了。”

杉浦摇摇晃晃地顺着地板过道,走进里面6叠的房间。

6叠的房间里,楢江已经铺好了被褥。她慌忙拿出两折的矮屏风,挡住了男人的视线。

“嘿,嘿,准备睡了吗?”他用醉眼向那边扫了一眼。

“今晚可喝多了……这样一来女招待们也欢迎,结果都喝下去了。啊,真喝醉了!”

“哼,自以为得意呢!”

楢江离开他站着,向要倒在铺上的男人瞪目睨视。

“喂,既然是那么喜欢的东西,快点回去吧,钱什么的明天还也可以呀。”

“好,还钱!我是说还钱才来的么。”

他像要掏钱包似的手伸进衣兜里,但没掏出来,就那样歪扭着身子,趴在被子上了。

“上滨小姐,我不自在呀!不能给我端一杯水来吗?”

“随便喝吧,真讨厌!”

这是奇怪的事情,上滨楢江非常憎恶这个男人的厚颜无耻。

她自从租了这所公寓,至今一个男人也没来访过。杉浦今天酒醉突然闯进来,而又横躺在被子上,她的胸腔不禁跳动起来。

杉浦平日梳拢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纷乱了,并且翘起下颚入睡了,上衣和衬衫也扭拧着。

“真没办法,喝了水就回去吧!”

上滨楢江到厨房去,倒了一杯水来。

“喂,快喝!”

她在男人旁边弯腰递过水去,杉浦好像很吃力地支起身握住水杯。

“对不起,对不起!”

他支起胳膊,歪着身子,把杯子送到嘴边,那水顺嘴流到胸,又泼撒在被子上。

“呀,真脏!”

她从厨房拿出杂巾,先擦起被子来。

“喂,上滨小姐!”

杉浦像刚发觉似的,环视着房间。

“你的房间好得很哪!”他一面四处打量一面说,“嗳呀呀,真吓了一跳!想不到是这么一个漂亮的房间啊。你仅凭这个房间,就比科长家阔气得多。还是你有钱,我服了!”

他站起身来,又转向反侧,观赏起整个房间来。

上滨楢江满足了。

迄今为止,她没有受自夸的动机所支配,把公司里的什么人唤来显示一番。如果那样做,就等于把自己的富裕告诉别人,只因害怕,才没有约请任何人来。

现在,杉浦摇摇晃晃地走着,挨个儿观赏家具。楢江也不能再说让他立刻回去的话了。

杉浦一个个地抚摸着家具,发出赞叹声,“我也想住这样的房子!”他继续长吁短叹,“嗬,这是浴池啊!”

他把间壁的门打开,望着浴室。

那是煤气浴池,桧木做的桶,香气充溢室内。

“我总是到肮脏的澡堂子里去,也想自己拥有浴室。怎么样,能经常让我来入浴吗?”

杉浦向站在身后的楢江,又照例送去一个眼波。

“不,男人可绝对不行!连女友都没来过哩。”

“那么,就你一个人用了?”

“当然罗!”

“你进了这全新的浴桶,心情愉快吧?”

“那是绝对舒适的。你也攒钱买吧,别到小酒馆去乱花了。”

“非常对啊。”

“是吗,那就赶紧还钱吧!”

她伸出手来。

杉浦把手伸进衣兜,摆出拿钱的姿势,可拿出来的手,什么也没攥着。相反,他的手突然搂住了楢江的脖颈。

“啊!干什么?”

楢江想要躲开这个男人,但杉浦把自己的脸强贴在地的脸上,一股酒臭气直扑扑地冲进她的鼻腔。

“上滨小姐!”杉浦闷声说,“我早就喜欢你了!”

他拽着楢江向铺席走去。不再想自己是力大而酒醉的身驱了。

“要干什么?放开手!”

楢江脸仰着被拽倒了,只见天花板向前压过来。

她挣扎着,喘不上气,浑身颤抖着。

杉浦抱住她,脚碰倒了二折扇的屏风,在被子上压住了女人的身体。

楢江和杉浦秘密地来往了两三次。

在公司里,谁也不知道这种关系。杉浦自命是个色鬼,引起了女人们的戒惧。知道这一点,谁也万想不到他会把楢江当做猎取对象。

“喂,你还是个处女哩!”初夜,他离开楢江肉体的时候说道。

杉浦此后又来了两三次,就是出于这种兴趣。她的肉体有小酒馆女人所没有的魅力。可枯衰的容颜和处女的肉体,恰像两样不同的东西融合在一起。

上滨楢江不再向杉浦索还借款,而且答应他屡次借款的请求。

但是,楢江决不认为杉浦对自己怀有爱情,她觉察这个男人不过是想赖帐然后跑掉,因而一开始就把利害得失估计清楚了。

她从杉浦那里领略了女人的初欢;但并未忘掉杉浦给予她的损失。她到今天还没有一次受过赖帐不还的坑害。对于杉浦那方面,也自信什么时候一定能收回那个损失。

杉浦有把自己的情事隐私向别人夸耀的毛病。和女人上床干的事,他特别详细地加以描绘,大大地吹嘘一番。这半是使听者艳羡,半是听别人戏嘲。

可就是这个杉浦,对和上滨楢江的事,向谁也没说。如果坦白了这件事,一定会遭到人们的嗤笑。迄今为止,他所搞的都是颇有姿色的女人,值得自夸。而上滨楢江却要伤害他的自我炫耀,所以是不能说的。

杉浦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必定去参加赛车赌博,他所关心的,是一年中间赛车都在哪里举行。

每逢那时,杉浦就要叫住上滨楢江,死气白赖地借钱。

但这不是经常能够办到的,并非是杉浦断念了,而是只靠上滨楢江早就不够杉浦去挽救他的厄运了。

然而,杉浦的外在表现,却没有灰心丧气的样子,他还是快快活活地胡吹乱侃,逗朋友们发笑。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晨。

公司的会计科掀起了轩然大波,科长苍白着脸跑到上司那里去开会。会议最后,请来了警察。

杉浦淳一从金库里盗出现金8千万元逃走了。他是出纳股的人,从金库盗出现金是很方便的。

派人到他住的小旅馆去,了解到他从星期六早晨出去,一次也没有回来,微暗的6叠房间里,乱扔着报道赛车消息的报纸。

星期六窃出现金,是他有计划的犯罪行为。因为第二天是星期天,可使行窃的发现晚一天,偷窃者就赢得了一天的逃走时间。警方立刻向全国做了部署,并以星期六晚上杉浦的行踪作为调査的重点。

中间隔了一个星期天,到发觉失窃就有30个小时的漫长时间,杉浦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选定了星期六的。推断他星期天晚上就潜去东京,到星期一发现竞已逃向远方去了。但是,出事的星期六晚上,杉浦淳一却落脚在上滨楢江的公寓里。

“喂!”

午后8时许,他轻声招呼着,打开门,像往常一样地自己脱了鞋,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型旅行包。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旅行?”

上滨楢江站在铺地板的房间里,男人用一只手扶着墙脱鞋。明天是星期天。

“啊,请等一会儿!”

杉浦红着脸,向楢江滑稽地露牙发笑,喷着酒气。

他坐在席铺上,要水喝。

楢江端着倒满水的杯子走来,他一口气喝了下去。拿进来的皮包,随随便便地放在旁边。

“到哪儿出差去?”她撇着腿坐在男人身旁问道,“远吗?”

“远,九州哩!”

“时间长吗?”

“长!”

杉浦顺着楢江的发问回答。

窗帘挂着,从微露的间隙可以看见那夜暗的天空。

“什么时间坐火车出发?”

“什么时候都可以。非常麻烦啊,就在明天走吧,因为是个星期天。”

“出差吧,那事不错呀?”

“不管它……今晚,我在这住可以吗?”

杉浦向楢江照例送去一个眼波。但和往日不同,他眉头释皱,偷眼望着楢江的脸色。

“早晨不从这里出去可不行!因为附近有人哪!”楢江答应了。

“没有啤酒吗?”男人说。

“啊!还要喝吗?”。

“还没喝够呢!家里没放着啤酒吗?”

“没有那东西!”

“那可不好!去买行吗?”

杉浦拿出钱包来。真新奇呀,平日总是命令楢江,自己一文钱也不出。不,那是拿不出来呀!

楢江略微向钱包里看了看,5千元一张的钞票,成叠地放在那里。

“啊,光景好了哪!领了出差费,随便浪费可不行哟!”

“当然。喂,拿这个去买吧。”

他拿出一张5千元的钞票。

楢江到附近的酒铺去,买回来三瓶啤酒。杉浦解开领带,只穿一件衬衣,随便躺卧在席铺上,头下垫着提包,代替枕头。

“买来了!”

杉浦蓦地坐起来。

尽管把小型旅行提包当枕头,可并没有压瘪下去,里面装的东西还是鼓鼓囊囊的。

“里面装约东西真多呀?”

她看着小型旅行提包。

“啊,装满了。”

“那是你的事,把没有好好洗的内衣也装进去了吧?”

“不是内衣……喂,里面是什么,知道吗?”

杉浦很得意地把提包拉到自己身边:

“不是内衣,是什么呀?”

“猜猜看?”

“不知道啊!”

因为杉浦眼里闪着异样的光,楢江察觉了。

“什么?”

她开始知道小型旅行提包里装的不是寻常的东西。

过了星期一,杉浦淳一的行踪,也还是没査清楚。

警方虽以星期六夜晚为重点,进行了捜捕,但査遍了国营铁路、私营地铁、出租汽车、公共电车等所有驿站,也没发现任何疑迹。

窃款逃跑的人,大概是在最初的夜里,到温泉休养的地方过宿的。于是调查了全国的游览胜地,也没有发现杉浦的任何行踪。

从杉浦的性格看,不能想象他是那种把窃得的巨款不露形迹地慢慢花用度日的人。他产生窃取公司巨款的想法,本来是在赛车赌博中输得一筹莫展的时候,才独自决定窃款潜逃的。

杉浦是个享乐的人,也不能想象他是能在山里或者城市的一角节约用钱悄悄过活的人。可当局在这方面伸出调查的手,还是毫无结果。

杉浦在远方也没有朋友和亲戚。判断他窃出巨款是突发性的行为,所以也不会事先准备好潜伏的场所。

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捜查除了停止以外,已经别无办法了。

“那个家伙现在藏到哪里去了?发现他只好碰运气啦!”

关于杉浦的议论,在公司里一时没有停下来。8千万元现金,是普通职员弄不到手的巨款。干了30年的职员退休时,也只不过是领受180万元的退职金而已。

上滨楢江毎天照样早早上班,一丝不苟地从事工作。她在男职员未到的时候,就用桶打来水,从自己的桌子开始,把所有的桌椅擦拭干净,这是为了表现勤快亲切。在任何一个公司,女职员都是兼着半个杂役妇的。

在以前,上滨楢江这个老手,对于这种杂务经常鸣不平。现在呢,心满意足地干着,而且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对年轻职员说话,也不是毫不客气的了,这也是最近的一个变化。她也许考虑到与其对他们僧厌不如对他们亲睦,单眼皮的眼睛里充满了满意的神色。

如果说性格的变化,还得说她不断地往自己的公寓里买进盆栽的花木。

那不是小的盆花,而是像在茶馆地板上置放的大盆大盆的花木。为了选购盆栽,她脚步频繁地到专门花店去。

花店的三轮卡车,不断地将棕榈、芭蕉等大盆栽植的亚热带观赏花木,运进她的房间。公寓里的人奇怪地询问理由,她微笑着回答:

“整天工作在灰尘很多的公司里,很想看到绿色的花草。最近见到盆栽的植物,真是换来了难以形容的愉快心情啊!”恰恰是在杉浦淳一窃款潜逃以后,她才焕发起这种兴趣的。她的房间充满了大型盆栽的绿色。

但她不是交际家。这样买进大型盆栽美化房间,决不是供别人观赏的。独自品味这翠绿的室景,她是十分愉悦的。

她照旧向职员们回收那一成利息的借款,生活越发显得安静平稳了。

有时,公寓里的煤气管道坏了,居住的人们就一齐向管理人提出抗议。

管理人领着煤气修理工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道歉,管理人也来到上滨楢江的房间。

“实在让你不方便了,现在已经修好,请放心吧。”管理人说,“可在另一房间的浴池还没修理,你看怎么办哪?”

管理人和煤气修理工,为了察看情况要进那房间。

“不,我这里没什么,满好的。”

上滨楢江站到前面去,拦住那两个男人。

上滨楢江最近总是在公司的浴池洗完澡再回家。她自从住进这所公寓,常常吹嘘自家入浴的舒适愉快,可不知因为什么,近来这种说法变了。这也恰恰是她频繁地买进大型盆栽的时候。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变化。当然,知道她在公司里浴池洗澡和买进盆栽的人倒是有,可谁也没有将这两件事眹系起来。特别是关于杉浦淳一行踪不明以后,她才开始改变习惯的问题,也没有人留心注意。

她买进的大型盆栽的数目,前后已达10个以上。小小的房间,俨然像座亚热带植物密林了。

不久,花店向在公司上班的楢江打来电话,她说:“已经很好,够用了。”就这样谢绝了。

她从来不引人到她家来,如果有事,就嘱咐在白天向公司给她打电话。

一年过去了。

A精密仪器股份公司没有什么变化,上滨楢江的情况也没有变化。她仍和从前那样放小额贷款,一文不错地剥取一成的利息。

她只是年纪大了,面貌显得和蔼起来。

但是,要说有什么微妙的事,那就是她每月都要到书店买走全部有关住宅设计的杂志。

还有,她常去不动产公司,遇有合适的土地出卖者,就一再恳求关照。她说想在那里修造自己的住宅。

她搬出公寓,购置了一座别处的房屋。为了实现修建公寓的最终理想,她先买下一座房屋住进去。这不是为了体面和自由才搬迁的,而是有她自己的设计和意图。

买的房屋在市郊。预料将来土地价格的上涨,就决定罄尽所有买下它。和地主交涉的结果,签定了一个1000万元的契约。她当时就付出了现款,等到土地价格上涨时,她已建好了自己期望已久的公寓。

公司里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这件事,1000万元的巨款,她是怎么积攒起来的?如果知道,任谁也要叹服的。纵使她以一成的高利循环地向职员们借债的话,储蓄额也是可知的。或者是她具有超人的合理开支的储蓄才能吧。

新家的庭院是宽敞的。

她很快地在家屋周围筑起了花坛。花坛的边缘是用古旧的磁器碎片砌成的,那些陶器的釉彩还在发出好看的光泽。

如果有好奇心,看看砌边的磁片,一定会想到是花盆的碎片。绿色的,茶色的,黑色的,各种各样的暗色磁片装饰着花坛。

埋花坛的土,她没有从附近的田地和山上运取。因为搬迁的时候,连家里的土也装了好几个木箱带来了。那都是陈旧的土,特地从公寓运来,一看也许被认为是特殊的用土。不够的部分,她才用附近田地的土加以补填。

搬运的器物,也有两个奇妙的东西。

一个是煤气浴室的木桶。她向管理人说,那是她长时间使用习惯了的木桶,就决然用高价买了下来。其实,那木桶里侧附着一层臭垢,再仔细看看,同一木桶里侧,附着的却是一层厚厚的泥土。那是因为一度在木桶中填满了土,而且搬迁时又把它掏出来,移到别的容器里,因而留下了痕迹。

另一个是用卡车搬运的憔悴的亚热带花木。棕榈、芭蕉等都被用绳子捆着那已经干枯了的枝干。

“还留在家中已经不行了。”她向附近送行的人说,“花木只能放在外边,不能在公寓的房间里培育了。”

现在搬去的地方没有煤气设备,只好烧这些木头用。她又加以说明。

从新家去公司交通很不便,可环境却是很美的。田园在附近伸展;红屋顶和蓝屋顶的文化住宅,以森林为背景矗立着;住宅区像城堡一样围着白墙。早晨,映在曦光中;傍晚,夕阳照得田野通红。

她搬到新家立刻干了两件事。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把枯干的亚热带花木烧掉,粘着泥土的洗澡桶也被砸碎,同样烧掉了。

她搬运的东西中,有跳舞用的豪华的洋服。箱子挂着大锁,还在上面捆着数道绳子。运到新家打开包装,是她一个人干的。那时,箱中咔啦咔啦地微微发出像骨头相碰的声音。

杉浦淳一窃巨款潜逃以来,已经过了两年,在公司也渐渐成了旧话。

他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谁也没有见过他的身影。

有人说在信洲温泉看见过与他相似的男人;也有人说他在九洲贩卖尼古丁。

到了春天,上滨楢江的庭院鲜花盛开。她在别处种植的田圃,青菜也长得格外茂盛。

附近的人们,被她这种高明的栽培技术所吸引,都来向她请教秘诀。

“哪有什么秘诀呀?”

她那不漂亮的脸上,闪出了温和的微笑:

“还是肥料呀!把肥料和土充分搅拌好就行了。”

她的土,饱和地浸渗着动物性的脂肪。

那年暮春时分,在离她家一公里的杂木林里,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骨。那白骨,恰像尸体被土葬后变化了的形态。这具白骨的身分不明,凶手也没能举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