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良吉乘午后的火车,从广岛站出发了。

艺备线,从广岛北上,迎面被中国山脉挡住,便沿着山粱,迤逦向东驶去。从广岛到备后落合,乘普通客车约有6个小时的旅程。

良吉头一次走这条线路。已是12月中旬了,连续乘坐3个小时来到三次,才开始看到积雪。

三次是一个盆地,四面被山包围着。过午发出的火车开到这里,已是薄暮时分了。在三次下车的乘客很多。白色盆地的对面,可以望见街市的灯火。从火车下来的黑色人群,在厚云低垂的黄昏中,急匆匆地走去。

火车每站都停。这些站名中,也有从父亲那里听到过的,像庄原、西城、东城等站就是。车到这里,从广岛上车的乘客,几乎都下车了。车厢中除良吉以外,不过还有五六个人。

窗外,尽是连绵不断的暗色的山。线路前方,雪渐渐厚了起来。

这里位于中国山脉分水岭的尽南端,山多谷深是当然的。

火车到了冈山县的新见站。良吉在途中的备后落合换乘木次线火车,可是一看换乘通知,已经和木次线中断了联络,

晚上就得在备后落合过宿了。

良吉的父亲猪太郎,7年前在东北的E町死去。他年轻的时候离开故乡,在各地辗转流浪,一次也没有回来过。那是因为贫穷无力回家的缘故。

良吉经常听他父亲讲述故乡的故事。良吉是在父亲流浪前出生的,听了父亲的讲述,不知不觉间,也把那里看做是自己的故乡了。

猪太郎的故乡,在岛根县仁多郡葛城村。在木次线,越过中国山脉的分水岭,有个八川站,从这走上3里路,山深处就是葛城村。

良吉小时候,开始是无意中听父亲猪太郎讲述葛城村的故事的。由于无数次地反复着同一话题,在良吉的头脑里,便不由得把葛城村的形象固定化了。

村庄的名字,也一个个地印在了良吉的心头。

不仅如此,连父亲猪太郎亲戚的姓名,也刻在心头了。一提起某人的名字,良吉就像故人重逢一般,自己在头脑中描绘起他的音容笑貌来。

猪太郎直到结束他那67岁的生涯,也未忘记故乡。像这样怀恋出生之地的人是少见的,那是从未回归故土的人的一片殷情挚念。

说起路费,倒是微乎其微的。可是,连这点路费也筹措不出来,这使猪太郎从18岁离开故乡,就一直没有再回葛城村。然而相反,听到猪太郎描述的良吉,却在意象中把这偏僻的山村格外美化了。

猪太郎从故乡出走,是迫于他所处的环境。在当地,他生于一个数一数二的地主家庭,但幼时过给另一地主家做养子,其后那家破产,猪太郎终于被迫出走了。

猪太郎有三个兄弟,他是长男。由于次男死去,便由三男承嗣。三男从地方高等学校毕业后当了教师,接着去东京干某种事业取得成功,但在10年前也去世了。

总之,父亲猪太郎由于生性良善,终生陷于贫困之中。在良吉小时候,他就像口头掸一样的,常说带良吉一块儿到石见①去。可终于怀着这个梦想死去了。

①岛根县的石见银山,喻指故乡。

——现在,带你一块儿到石见去吧。

这样的话,恐怕是父亲猪太郎数十年来的怀乡梦,自己空想归去,只是在出神间吐露出来的思乡之情。

现在,良吉从九州出差回来,忽然起了在广岛站下车转道去看看的念头。事情早已完了,还有三天闲工夫。出差时未曾这样想过,可在归途中却想起访问一次父亲一生渴望不得归的葛城村。这是到岩国附近才产生的想法,所以立即选定了火车的行进路线。

良吉望着窗外山国之夜的雪景,觉得还是来对了。如果失去这个机会,自己也许一次也不能访问父亲的故乡了。

葛城村如今已无亡父的近亲,他们全都死去,只有一个叫做杉山俊郎的医生,据说是本家的后人。良吉访问父亲的故乡,不仅是想要看看幼时听到的山山水水的景致,也是为了期望能够会晤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人。和父亲有直接关系的已不在人世,除了杉山俊郎就不能再访问别人。可事前没有给他写信或寄明信片去,所以只能是贸然的访问了。

良吉那晚宿在备后落合,在燃烧着枝柴的地炉旁,与另一个投宿的旅客忙着做饭,这也是宿在别处所不能见到的。那个旅客说话乡音很重,有点儿与父亲相似,不觉又勾起良吉的怀念之情。

站在孤寂的站台上,山上的树木满披着树挂,像是到处盛开着鲜白花朵的山野。山深处行驶的汽车,现出一个小小的黑点。啊,已经来到雪国的腹心了。

列车喘息着爬上中国山脉的分水岭,钻过隧道,一座大山便映在眼前。询问身边的旅客,说是叫做船通山。这也在意象之中。父亲曾经屡次提起这个山名,传说是个岫谷出云的所在。

左边,流着一条河。流水的飞沫高高扬向积雪的岩石顶端,水的流速相当快。

到八川站了。从葛城村向肉道、松江方面去,必须从这儿上车。当年,18岁的父亲出走,就是从这个站出发的。

良吉来到站前的杂货店前。当然,父亲没有提过这个店,可良吉自己却想在这里证实葛城村里有没有一个叫杉山俊郎的医生。良吉听到这个名字,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一直怀念故乡的父亲,是从谁那里听到杉山俊郎的消息的呢?

良吉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想大致了解一下当地的风情。

杂货店是个兼卖种籽和烟叶的铺子。

良吉从杂货店主人那里打听到,杉山俊郎医生确实还在开业。

据他说,杉山俊郎45岁,妻子38岁。有两个儿子,长子在大阪进了大学,次子在米子高等学校就读。现在家里只有夫妻二人。此外,还有一个护士。关子医生杉山俊郎的家庭,他只知道这一些。

对于医生的反映很好。医生家在葛城村叫做桐畑的地方,那里几乎成了全村的中心。由于附近十里方圆内没有医生,杉山俊郎受到了村人们的尊敬和信赖。

良吉听父亲透露过分家出走的往事,提起的人名中就有知道线索的人。父亲在谈村中话题的时候,幼小的良吉便听到了这些人名。良吉虽说还未亲见过父亲的故乡,可仅凭杂货店主人的介绍,怀念之情就又涌上心头。

从站前到桐畑有12公里的路程,要乘公共汽车前去。那是一辆旧式的、肮脏的小型汽车。

汽车走在雪道上,沿途一片萧索景象。田野上铺着厚厚的雪;山上稀疏的林梢;在白色斜坡上抹出黑色的斑点。周围见不到村庄,只在前方有一个冻在山谷中的没有多少耕地的寒村。

村旁流着一条河。村名也是父亲说过的,叫做马木川。

一个小时以后到了桐畑,有十户人家排列在道路两侧,店铺只有两家。

杉山医院就在里面。从公路到山上,还要走1公里的平地。良吉只得在雪径中跋涉了。

田野中,医生的家和老百姓的家并建在一起。它作为医院的唯一特征,就是可以看见围着白色混凝土的墙,正房的瓦是红色的。

站在门口询问,一个二十四五年纪的圆脸护士走出来。

良吉不是本村人,那个女人一眼便看了出来。良吉问先生在不在家,护士回答说出诊去了。良吉拿出名片,请她交给太太。

不一会儿,一个瘦弱的、高个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她就是医生杉山俊郎的妻子。她对名片上印着的东京的住址,现出了疑惑的神情。

良吉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来历,说是分家另过的杉山重市的孙子。她虽然不认识良吉本人,可是接到过分家后改了姓名的通知。有关猪太郎的事,她似乎也略有所闻。

“主人不在,先请进来吧。”她说着,良吉走过横在药房前面的过道,进了正房。

地炉里生着火,俊郎妻子在红布棉坐垫上劝茶。

良吉与医生没有任何书信来往,事前也没有通知,所以这次访问还是有些令人惊异的。俊郎妻子显露出困惑的样子,不,应该说是一副别扭的神气。

只是从姓氏上看像是同族,可突然来访的良吉,毕竞不能不说是一个不速之客。

良吉怎样会见主人杉山俊郞呢?若说和父亲有点血缘关系,除了知道他就没有别人了。好不容易到深山来访,只看看父亲故乡的山,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最短的时间也好,还是希望和俊郎会上一面。

“不巧得很,他出诊去了。”

妻子还介绍说自己的名字叫“秀”。

这个女人有点城市人的气度。她是从冈山市那边嫁过来的,站前杂货店主人曾经提起过她。

“方才他到邻村去了,约有五六公里远近。”

“这样的雪天,怎么去呀?”

良吉想到雪积了二尺多厚,眼中不由泛出了途中的雪景。

“骑马去的呗!”妻子笑了,“特别因为是当了山中的医生!在这边,汽车呀,自行车呀,都不中用啦。爬过山去,非骑马不行,所以我家旁边才有一间马房啊。”

“不容易啊!去那么远的地方,有事先的约请吧?”

“不,有时也有听说有事,但又去不了的时候。”

秀在说话的时候,遂渐打消了开始时的拘谨,这从这个女人的表情和声调中就可知道。

“乡人们尽量不请医生,总是吃点成药什么的。最后怎么样也不见效时才来请求出诊,可往往把病眈误了。今天来请明天不请的人多着哩。就是因为这样一些事情来请,主人今天连夜骑马出诊了。”

不容易啊!良吉对还没见过面的远亲俊郎寄予了同情。

秀开始慢镘说起旧话。悛郎从冈山医大毕业啦,结婚20年以上啦,帮助主人照管药房啦,又从冈山请来一名护士啦,等等,都陆陆续续地说了出来。

话说到细微处,也涉及到良吉父亲猪太郎的传闻。

虽然现在还残剩着几个亲戚,可良吉听父亲提到过的人,几乎都已死去,而活着的大多是他们的儿孙。血缘遂渐淡远,只有本支和分支勉勉强强的关系了。秀这样说着。

从秀的话里得知,猪太郎从年轻的时候出走、在各地流浪的事,村里都听说了。秀和俊郎也听到了良吉父亲的消息,可那时不过是些含含糊糊的传闻罢了。

总之,父亲这个人,在故乡被神化了。

对流浪者猪太郎儿子的来访,秀惊诧之余,也解除了当初的困惑。

午后3点间食时,秀请良吉吃了糕饼。秀说无论如何要宿在这里,好等主人回来,趁今晚谈谈令尊的种种轶事。这番话,并非完全是客套。父亲猪太郎一生的流浪,在亲族中还博得了相当的同情哩。

可是,骑马出诊的医生,还没回来。

“也许要巡诊两三家呢。”秀说。

日暮了,医生还没回来。

见过五州和广岛那响晴明朗景色的良吉,现在望着窗外这白皑皑的雪景,宛如坐在另一个世界里一般。

周围环着山,日暮来得早。在白色雪景里,村野已是基色苍茫了。

“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秀不时走出门口张望。可是这句话,比起挽留良吉来,更透出了她自己的担心。

良吉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医生看病到夜深,公共汽车没有了,只能在这里过宿了。

“怎么回事啊,还不回来呀!”

秀显出忧虑的神色。天黑了。

已到8点了。

“到底上哪甩去了?”

良吉向挂念丈夫归迟的秀问道。

“到一个叫片壁的村子去了,那里有两家病人。”

秀对客人说话时很平静,可她那忐忑不安的心情是掩饰不住的。

“那里离这儿多远啊?”

“大概有6公里的路程。”

“骑马的话,早就应该回来了。”

“是啊,可不论怎么说,那里有一个很难走的地方,一边是陡壁,一边是断崖,路面狭窄,是条十分险峻的山路哩!而且这雪啊,想来比这边积得还厚呢!”

良吉的想象里,泛起了医生骑着马在山间雪道上吧嗒吧嗒地艰难行进的情景。

“已经这么黑了,走过那里是很危险的啊!”

“是的,所以才叫人那么牵挂。如果踏落崖去,就会掉进20米深的山谷下面的河里去啦!前些天,熟谙那条山路的两个村人,就在那里失脚摔死了。”

“那很危险啊!”良吉想象着说,“也许治病完了天黑下来,就在病人家里留宿了吧?”

“嗯?”秀做了否定的回答,“想来不会的。过去比这次晚得多,还回来了呢。”

“病家是请杉山医生去的,怕有危险,不会就留住了吗?”

“是的,那村里的人对主人是很亲热的。”

“那就一定是了,在那危险的雪夜山路上,给病家挽留住了。知道出诊病家的姓名吗?”

“知道,一家姓大槻,一家也姓杉山。”

“杉山?那么也是咱们的亲族了?”

因为姓氏相同,良吉发问了。

“是主人的堂弟,叫杉山博一。”

是堂弟,实际上也与良吉多少有点血缘关系。再仔细问问,俊郎的父亲和那个博一的父亲是亲兄弟。两个人的祖父同是重市的兄弟,这样论下去,良吉也与他们是堂兄弟的关系。

“如果是那样,杉山先生就很可能是被博一留宿了。”

良吉说着,秀却不知为什么用力地摇起头来。

“不,若是博一先生那里,我丈夫是不会住的。”

秀没有再说下去。这恐怕是不便于向初次见面的良吉解释的话。

看窗外雪已停了,映在眼中的是一片白茫茫的积雪,屋顶上,风像鸣笛一样地呼吼着。

过了一会儿,秀在良吉面前无所顾忌地抽泣起来,良吉不知如何是好。秀虽在另一房间里给他安徘了铺位,可他没有先于女主人而安然入睡的道理。

良吉自己也兴起了不祥的念头。根据秀所说的,他在想象医生从20米深的断崖上,连人带马跌落下去的情景。在深谷的断崖上,一条细细的白色雪路,也在他眼前浮现出来。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不能入睡的良吉和衣从里间走出来,听到秀已经出来在应对着来人。是一个男人的无可奈何的声音,医生还没有回来。那人似乎是在紧急报告医生的消息。

良吉没换衣服,急忙来到大门口,来报信的男人刚刚离去。

秀向自己的房间惶惶地跑回去了。

“怎么的了?”

“主人,他……”秀喘着气。

“主人怎么样了?是在那险路上掉进谷里去了吗?”

良吉惑到窒息,秀苍白着脸,眼白充满血丝。

“方才是分驻所派来的人,说是由于天黑不易识别,要等天亮了立即前去确认。”

良吉急切间答不上话来。

“我这就去分驻所。在这里,我怎么也不能安然睡下去了。”

秀这样说着,良吉意识到了自己的客人身分。

“对不起了,你刚刚来,就遇上了这样的事。”秀抱歉地说。

“不,这样的事……可太严重了,我也要一起去。”

“那怎么行呀!你还是在这休息,等着消息吧。”

可是,没有让秀以一个女人身分独自去分驻所的道理,家里还有护士可以看家,良吉就取得秀的同意,一起去了。

分驻所在良吉下公共汽车的站旁。其他人家都关着门在雪夜中睡熟了,只有分驻所的窗玻璃上,透出红色的灯光。

良吉走进去,有两个穿着消防团服装的人,正围着火炉坐着。

“分驻所先生!”秀招呼着。

“啊,太太!”

消防团的村人看见秀,急忙离开火炉。

“方才分驻所先生和博一先生一起去现场了,我们也是刚来到这里的。”

还有一个穿着消防团服装的人,往提灯里安上了蜡烛。

“和博一先生一起去?”

秀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博一先生怎么了?”

良吉听到说博一先生,知道就是方才秀讲到的俊郎的堂弟杉山博一。医生理应是去博一家出诊去了呀!

“博一先生首先发现不知是什么人掉进谷底了,所以慌忙来到这里报告。”消防团的人说。

不知是什么人?话虽说得含含糊糊,但明明是指俊郎医生。

“博一先生怎么在那样的地方发现的呢?”秀不解地问道。

“据说,博一先生给田代村的令田先生送木炭回来,路过现场,觉得有些可疑,谷底有谁跌落下去的痕迹,因为事情严重,就从那里立刻回来向分驻所报告了。”

由于跌落的人像是医生,但还没有验明正体,分驻所就派人到秀的家里去询问了。

分驻所和消防团的人,考虑到秀的心情,谁也没有明说跌落的人就是医生,便去勘察了。

“我也要到那里去看看!”秀抽咽着说。

“你也从这里去吗?那请结伴一起走吧。”

消防团中有人劝止,可在秀的态度的感染下,又准许同行了,不用说,良吉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消防团有三个人,一人提着提灯,在雪路上急行着。

良吉傍着竦竦发颤的秀的身旁,也走上了夜暗的雪路。

走到现场需要一个小时,积雪约有35毫米厚,不惯走雪路的良吉,几次差点滑倒在地。消防团的提灯,在夜暗中默默地引路。

离开桐畑村,尽是山路。谿谷在那前面伸展着,一侧的山壁恰像一座耸立的白墙,另一侧隐在黑暗中。喑谷的深底可以听到水流声,雪路的宽度不足2米。

雪路弯弯曲曲。转一次弯,山就高一层,水流声在峡谷深处幽咽着。

多么难走啊,渐渐看见前面有燃得正旺的火光了。

“那边就是了!”走在前面的消防团的人说。

“分驻所先生正在那里等待天明哩!”

走近篝火,有黑色人影起身迎上来。

那是穿着制服的警察,还有两个人留在篝火旁,一个穿着消防团服装,一个是穿雨衣的小个子男人。

“太太也到这里来了呀?”警察看见秀,吃惊了。

“是的,总觉得放心不下呀!”秀的声音颜抖着。

“还不能断定是你家主人。这边黑得很,跌落的是谁,还不能完全看清楚。”

警察婉转着说,尽可能地避免刺激秀。

“啊!太太!”

穿雨衣的小个子男人,向秀这边走过来。

“喂,博一先生,是你发现的吗?”

良吉头一次看见杉山博一这个人的面孔。火光中映出他的脸,长满了络腮胡须,约有四十二三岁,也许稍年轻一些,是个多皱纹的脸。

“噢,是我啊。”杉山博一用沙嗄的声音说,“我呀,去给田代村的仓田先生送木炭,回来走到这里,见路上积雪的形状很可疑,那时天很黑看不清楚。可崖根有积雪崩落的痕迹。用提灯照照看,发现有从片壁村走过来的马迹,到这消失了。我出神地思索着,怕不是你家的俊郎从崖上跌落了吧!于是立刻向分驻所报告了。”

博一结结巴巴地做了简短的说明。

“我丈夫不是到你家出诊去了吗?”秀问道。

“是啊,他给我妻子弥撒子看病来着。对了,哪时正是3点半。我呢,恰巧那时约定去给仓田先生送木炭,所以不等俊郎先生看完病,就把木炭装上雪橇先走了。对了,那时大约是4点钟。”

因为天还暗着,良吉看不清楚,但运木炭的雪橇的确是空空地放在旁边。

村里雪深,往村外运送东西,要用木制的雪橇。人套在橇绳上,拉着雪橇在雪地上向前滑行。这几乎是唯一的运输工具。

“那么,俊郎在你家看完病了吗?”秀又问。

“唔,是这样:他先到大槻正吾先生家看病,然后从那儿到我家来,所以我不知道俊郎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我家的。我来到这个现场后,因为看见马蹄印在路上消失了,就赶紧报告分驻所,又请你来了。”

“这么说,我丈夫从你家出来没有,你不是还不清楚吗?”

“关于这事,是因为我不在家呀!”

根据杉木博一所说,因为马蹄印的消失,证明杉山俊郎确实已经走到这里,所以就用不着回家去问了。良吉接着打听片壁村谁家有马,回答说一户也没有。

秀用消防团随身带来的手电筒,照看了现场,在淡淡的光圈中,距路旁1米的地方,有马足跌落的痕迹。正像博一所说,从对面的片壁村往桐畑走的途中,一切足迹都突然不见了。

只用手电筒那微弱的光,还不能判明事态,所以秀和良吉这八个人一起围着篝火,等待天明。

这时,杉山博一又补充了这样一些话:

博一的妻子弥撒子很早就有胃病,那天胃痉挛急剧发作,痛得非常厉害。看得心焦的博一,就去请堂兄杉山医生。

杉山俊郎让博一先走。在博一住的片壁村还有一个病人,那是离博一家约200米远的大槻正吾家,45岁的正吾正患着肺病。

杉山俊郎准备好注射用具,午后2时骑马出村,去片壁村虽是雪路,骑马去一个钟头也满够了。医生到大槻正吾家是午后3时。按情理说,应先去杉山博一家,可不知为什么却到大槻家出诊去了。

最后,医生驾博一家,是午后3点半。为治弥撒子的胃痉挛,医生给她打了针,做了局部按摩。正如博一以前所说的,他约定那天傍晚要给田代村的仓田家运去三袋木炭,所以他抛下医生,在4时出门了。

田代村在桐畑的另一个方向,到那里需要走1小时40分钟。

博一用雪橇载着三袋木炭,顺利地到了田代村,向仓田家交了木炭。归途中,在这个现场,发现了这场奇祸的痕迹。

——这是博一所说的话。

天亮了。

和博一观测的没有差异。于是警察领头,消防团员随后,带上博一,攀着20米深的崖壁下到谷底去,发现了医生和马的尸体。河床的幅度意外的宽,水流相当湍急。杉山俊郎坠落时,被岩角揸破了头,流出血,半个身子浸在水中死去。马掉在河流正中,被水流冲出10米远,卡在了另一个岩礁间。

秀在崖上听到分驻所警察的通知,伏在地上恸哭起来。

良吉初次访问父亲的故乡,就遇上了这意想不到的变故,心里十分难受。

天明才开始判明了医生的踪迹,40毫米的厚雪铺积在路面上,路宽不足2米。良吉在黎明时分接触到这个景色,不禁惊叹起这个绝景和崖路的险恶了。

昨夜,路侧深暗处全都是峡谷,对面是突兀耸起的高山。这条路是医生骑马常走的熟路。对于初次走的人,恐怕无论如何也不敢骑马走在这里。

虽说是事故,对医生的死,警方还是进行了详细地实地检验。

片壁村不足五户人家。每到傍晚,从桐畑到片壁就绝无人行,另外的村子也不来人。人们考虑走这条路的危险,很自然地就绕开这条路了。

大雪在昨日正午停了。雪路上,有雪橇的拖痕,有人行的足迹,也有马踏的雪印。人走的足迹浅,马踏的足迹深。

检验,与杉山溥一的陈述是相同的。

雪橇的拖痕和人走的足迹,不用说是博一的,但马踏的深痕,却叠在雪桡的拖痕和人走的足迹上面。总之,雪橇的拖痕和人走的足迹,是被后来的马迹踏乱了的。

关于人迹和马迹的问题,分驻所警察详细地记载下来了。随后,一行人到杉山溥一家去了。博一从昨天送木炭拉出雪橇,今天还是第一次回家。

博一妻子弥撒子,对俊郎医生的行踪,说了下面一些话:

“我丈夫用雪橇拖走木炭以后约20分钟,俊郎先生给我做了胃按摩。做完就骑马离开我家,时间想来是4时半。”

总之,博一4时离家,在雪地上留下足迹,向田代村去了。30分钟过后,杉山医生骑马循着同一山路向桐畑方向走去。可不幸的是路滑闪了马脚,跌落到20米深的断崖下面去了。

良吉始终同警察一行目击了现场调査。秀因消防团的人抬着俊郎的尸体回去,也跟着一块走了。

良吉对马迹、人迹、橇迹,做了仔细的观察,确实是人迹、橇迹被后来的马迹踏乱了。医生骑的马是在步行人之后来的,这完全得到了证实。

马迹在遭难现场消失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人迹,也就是杉山博一的足迹和撬迹,却留下了到过现场三次的痕迹。第一次,是从片壁村出来去田代村路上的足迹。第二次,是从田代村回来走到现场的足迹。第三次,是在现场开始发现事故,转赴分驻所所在的桐畑村去的足迹。

而且,和警察、消防团的人一起来的足迹,也在事故现场附近残留着。

当然,这些并非截然分得那么清楚。那上面,也有警察和消防团、秀和良吉踏进来搞乱了的足迹。唯有博一的足迹和他所陈述的话是一致的。

可是,留着马迹的最后处所前方半米的地方,人迹、撬迹统统没有了。根据警察们的看法,他们判断是马坠落崖下的时候,踢散了路上的积雪,所以人迹、撬迹完全消失了。

的确,照判断的那样看去,坠落场所的积雪确是纷落到崖下去了。

然而,人迹、橇迹、马迹都消失了的这个奇怪现象,却在良吉头脑的一角里萦回着。

警察是这样判断的。马坠崖的时候,为了最后挣扎,踢散了的积雪或许把博一在去路上的足迹和橇迹埋住了,而且人和马坠崖时所引起的冲击力,使40毫米深的积雪纷落在崖下,也是当然的。

可是,良吉总觉得还有些难弄明白的地方。

良吉随着分驻所警察到博一家去了。

博一家是一个只有扳壁、和马架子一样的寒碜的小屋,不像桐畑村那样有正规构造的农家房舍。屋顶也没有铺瓦,是用桧树皮铺顶,然后压上了几块防风石头,恰像北陆和木曾路附近民家的样式。

家中非常贫困,仅有的一个衣橱还是古旧的;绽破的草席上放着盛蜜桔的木箱,那是他家的杂品柜。

博一的家,在那边狭小的地面上,开垦了一小块土地,以种植有限的农作物。这主要是妻子的事情,博一则到深山里去烧炭。那个贫穷的样子,仅从妻子弥撒子的穿着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她套穿着数重薄衣衫,衣上透着泥垢,也褪了色,衣带边缘已经磨破了。

良吉望着和自己属于同一血缘关系的博一的脸颊。昨天在火光中看见的那张消瘦的脸,今天在阳光下一看,更显得憔悴不堪了。眼窝深陷,两颊瘦削,满脸络腮胡须。博一穿的好像是破旧军服之类的衣物,还到处打着补钉。

杉山家族,在这一带多是地主或林主,也是当地的所谓“名门”了,为什么博一却偏偏如此贫穷呢?良吉觉得很不理解。

良吉断然把同来的消防团的一个人,叫到树下询问起始末来。

那个男人以怜悯的口吻说:

“博一先生原来在这边本来还是有办法的,可凭着年轻时的血气,战前就跑到‘满洲’去了。现在的妻子就是在那边娶过来的。当时景况很好,成了村里出名的人物。可战后回来的时候,却像乞丐一样,很不像样了。”他接着说,“去‘满洲’时,他把自己的田地房舍全卖了,回来时房子没有了,田亩也无一分了。没有办法,就搬到这个穷地方来开垦。附近那三家也同样是从‘满洲’跑回来的开拓团啊。可是……”消防团的人,越发显露出怜惋的神情,“在这样的土地上,干那样的营生,多咱也翻不过身来。博一先生本来是个倔强好胜的人,回来看看本支和分支的人们,就拚命地干起来。可光开垦不行,博一先生又在冬天进山烧炭,入夏就到松江和广岛附近去做工挣钱,实在可怜呀。其他亲友可都过得很像样子哩。”

良吉听了这话,想起昨夜对秀说起俊郎迄今未归也许住在堂弟家里时,那个女人频频摇头不肯作答的情景了。

秀从内心里否定丈夫宿在博一家的猜想,仅仅是因为博一家那不忍目睹的贫穷,难道博一和堂兄俊郎之间,平日没有什么龃龉不合吗?

良吉这样猜想着:

俊郎去给博一的妻子出诊,是基于医生的责任不得已而为之的事。而且在同一个片壁村,还有大槻正吾另一家需要出诊的病人。这个病人闹肺病,大槻的妻子来请医生的时候,曾说病人正在咯血,务请出诊一次,俊郎没有置之不理。如果大槻家不来请医生,俊郎或许就不去给博一妻子看病了。碰巧因为大槻咯血,所以终于捎带去看了。

这时,良吉想起了博一的话:俊郎因为是顺道而且离博一家又近,所以没先去他家,而到离得不远的大槻家去了。

按常情说,不是应该先到亲族家出诊去吗?因为大槻咯血,就考虑先到他家去看,而后到博一家。这种事情,可以想象,正是暗示了俊郎和博一平日的冷淡关系。

良吉随警察到了博一家,接着就在他家周围转了一圈。

周围覆盖着厚雪,不能辨别清楚。可从地形上看,的确感到没有什么耕地,平坦的场地不过是有限的一点点,剩下的就

都是急陡的高山了。

博一家的周围脏乱得很,看到一些放置的东西,也都是破破烂烂的家具。

这中间,良吉看见雪地上扔着少许像掉落的黑色渣滓一样的东西。

是什么?

拾起一看,原来是野漆树果实皮壳的破细碎片。

这一带,好像是有野漆树啊。

良吉往山上看,每棵树的枝上都挂着雪。从那松、杉、桧、棕等群树中间,不用费劲儿就看见了野漆树,一棵巨大的野漆树高高地挺立着。

良吉扔掉这些黑色的碎壳,就像在白雪上洒落了一层黑色的粉砂。

良吉给东京的本社发了电报,请求再给三天假。

要参加俊郎的葬礼,就不能按时从这里动身了。回到亡父的故乡,恰恰遇上一个和父亲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的暴死,这是一种什么缘分呀!

“实在麻烦你了,对不起。”秀向良吉道谢,“事已如此,请你放心地回去吧,因为你在东京还有事情等着办呢。”秀这样说着。可作为良吉,由于去过遭难现场的缘故,不好意思在葬仪之前离开这里。

告别仪式相当隆重。杉山俊郎是这片山村的唯一医生,受着村人们的信任和尊敬。对于医生的不幸逝世,不论谁都表示了痛悼的心情。

俊郎的两个儿子,都接到电报回来了。他们都是优秀的青年。

吿别仪式在村寺的正殿举行。参加者以村长等当权者为首,所有村人几乎全来了。像这样隆重的葬礼还从未见过呢!村人们一致这样反映。

良吉作为亲族的一员,坐在遗属席的末位。

先是两个儿子和妻子秀给死者上香,随后是亲友们上香。良吉看到,无论哪一个都是生活优裕的人。亲友不只限于本村,远村和近村的都来了。仅是亲戚,总数就超过了二十个人。

其中最贫困的,还是杉山博一。他的妻子弥撒子是和他一同来的。

博一穿着褪了色的西服,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好衣服。没有领带,里面是洗褪了颜色、皱皱巴巴的衬衣,而且下襟还露在外边。

妻子弥撒子的穿着像是从哪里借来的。虽说是一件干净利落的衣服,可还是袖子长,不太合身,而且那也不是丧服,是一件色彩和葬仪气氛很不谐调的衣服。

可是,在这20多人的亲戚中,跪在灵前最悲痛的却是博一夫妇二人。

看见这种情景的人们,也许会产生奇异的感觉。良吉从旁悄悄观察吊唁者的表情,都在凝神看着哭倒在灵前的博一夫妇。这与其说是一张张被感动了的面孔,不如说是一副副茫然不解的表情。

如果进一步分析人们在这种时候的感情,那么,看到平日和俊郎感情不合的博一夫妇,意外地在灵前如此悲恸,都会感到是意料之外的变异吧。

良吉在告别仪式完了以后,向秀告别了。

他取了从肉道方面出发,转山阴线,然后返回东京的路线。

他从木次线北上。又见火车在太阳还未落山的峡谷间蹒跚着。出云三成、下久野、木次等驿站飞过去了。

山上唯有积着白雪的部分,闪耀着夕阳的余晖。

良吉眼前,又浮现出那条在离崖路半米处残留的白色地带,只有那个部分没有人迹、马迹和橇迹。

在博一家旁拾到的野漆树果实的皮壳也映现出来,它散落在雪地上,好像五六粒黑色的粉砂。

接着,又浮想出博一夫妇在故人灵前跪倒恸哭的身影。

寒山在车窗外徐徐掠过,乘客很少,火车也像陷入了贫乏状态。

博一碾碎了那些野漆树果实做什么用呀?那野漆树果实,在日本是用做蜡烛原料的。

蜡烛!博一用蜡做什么?

过了不久,可以看见山间狭小的田地了,农夫牵着马缰绳在地垄上走着。那是一匹没上鞍子的黑马。

良吉又联想起医生在那雪崖的山路上骑马赶路的情景。

这时,良吉吃惊地望着窗外,那匹没上鞍的马,径直地自己向后面跑去了。

是了!那匹马独自跑着,没人骑乘地跑着。

那天见到马迹的时候,谁都深信医生是骑在马上的。可是,医生骑马踏上归途,一个目击者也没有,仅有马蹄印像证据一般地残留着。然而马背上有没有人骑着,仅凭马蹄印是证明不了的。

这样,良吉眼前又泛起了有半米间隔的白色地带,那是一片任何足迹也不存在的干干净净的雪地。

不仅博一,分驻所警察和所辖署的警官,也都认为那是俊郎的乘马坠崖时踢散了积雪,以致人、马、撬迹都被雪埋住了。事情果真如此吗?

那个任何足迹也未存留的半米间隔的雪径,实际上,说不定是什么人制造的现场吧?

制造……

蜡!

良吉不由得凝神屏息,继续思考起来。

崖路的宽幅不足2米,当然是人马都能行走的平坦路面。可是,如果在那里把一小部分路径造成斜面,将会如何呢?就是说,那边是高耸的山,面向这边谿谷的崖缘便是低的了。那是可以把雪堆向山边的。这样,走在斜面上的人,就会造成很不安定的姿势。由于山那边高,他的身体重心势必要向谷侧这边倾斜。

可是,这样做还不充分。为什么?因为雪未冻住,脚就容易陷进雪里去。

那么,在这里造成一个完全可滑的台面,放上一块木板就可以了。倾斜的雪上铺上木板,扳也随之倾斜,在那木板上,再预先撒下野漆树果实,人脚走上去踏碎了,扳面上就会涂满了蜡,那是极容易使人滑跌的。

制造现场者把木扳和木炭从自己家一起运去,然后把雪如计耙好,放上了木板。

可是,仅仅这样做也不行。马独自走来的时候,发现路上有块黑色木板,势必惊恐地停下来,所以还要铺上雪,把木板隐蔽起来。

没上鞍子的马独自走来,并且毫未察觉地踏上了木板。就这样,起滑台作用的木扳,滑了马脚,使马体倾斜,坠到谷底去。这时,木板随之一起落入河流,这个物证随水漂走,就可以完全不落人眼地把事做成了……

是的,他就是按着这样的顺序制造了现场的。

正像警察验证的那样,博一拉着雪橇比马先通过现场。根据博一妻子的证言,医生比博一晚走了30分钟。恐怕错不了,就是这种情形。可是,这时马背上却没有乘骑的医生了。

博一出发的时候,医生俊郎就已经被博一的黑手杀害了。

马来到博一家时,被拴到屋旁的树干上。博一出发后,他妻子就把马缰绳解开来。马按照自己的习性,先在那里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就顺着去桐畑村的崖路,得得地跑回家去。

马在这条路上留下了足迹,谁都以为马背上乘坐着主人哩!

那么,俊郎的尸体如何处理了?他的尸体不是和马一起在崖下河流中发现的吗?头不是撞到岩角上了吗?

可是,头或许不是撞到岩角上了,恐怕是被博一在家里用圆木棒殴击的。然后,博一又把医生濒死的尸体连同木炭和木板一起装上雪橇,盖上革席什么的,拖到崖路上去。

博一先把医生的尸体投下崖去,然后做出雪的斜面,放上宽幅的木板,并在扳上铺满了雪。

造好了现场,博一按照约定的时间,向田代村仓田家送木炭去了。

马随后独自走来,像博一策划的那样,它踏上了倾斜的木板,坠落到崖下去了。

这个时候,崖路上绝无人行,这是凶手的幸运。不,所谓幸运,就是说凶手考虑了崖路上必定绝无人迹之后才犯下的罪行。他是一个熟知大雪阻路佾形的当地人呀!

凶手在预定时间里,向田代村送去了木炭。这段预定时间,对于凶手是十分重要的。为什么?因为医生是晚到的,而凶手占去了途中时间,那么医生坠谷是否有人做了手脚,就怀疑不到凶手头上了。归途中,凶手见到自己的图谋已经成功,就把崖路斜面的雪照原样复旧了。现场那个局部,任何足迹也没有是当然的,恰像人马坠崖时积雪纷落的一般。

这个判断是错不了的。

良吉望着窗外的景色,却视而不见,眼前只不断地闪现出跪在俊郎灵前泪流满面的博一夫妇的身影,那身影是连结半米宽白色地带和野漆树果实的焦点。

博一为什么要杀害俊郎?

根据村人们的反映:博一在“满洲”过着相当宽裕的生活,但战后却像乞丐一样归来。他从一个体面的开拓民,落到土地贫瘠的片壁村,只得在贫困和重劳动中拼搏。可经过长时期的奋斗,堆积在他身上的,却只有贫困、疲劳和衰老。

而另一方面,昔日的亲族却都依然过得相当不错,他们或者是地主,或者是林主;还有在附近受人尊敬的生活优裕的医生。

俊郎和博一之间,有过什么感情裂痕,现在无从得知。可在想象中,博一对幼时伙伴的堂兄俊郎,一定怀有某种不快的感情。这是败北者的偏见、嫉妒和宿怨。

他杀人的直接动因还不了然。例如,没有付足医药费,医生为此冷淡了他;虽然顺道,却先于博一家到非亲族的大槻家出诊等等。也许是这些,燃起了博一的怒火。遭遇不佳的博一,想来是很容易为这类些许小事而激起不轨之心的。

良吉在暮色中望着窗外向后移动的暗郁的群山,心情遂渐沉重起来。

自己的想象正确与否,还不能下最后结论。组成这个空想的材料,仅仅是依靠野漆树果实和没有足迹的白色地带这两个事实而已。

然而,这两个材料,却相当沉重地打进了良吉的头脑,那是具有真实性的重量感啊。

良吉不由想起了父亲过去那不幸的遭遇。父亲在异乡是贫穷的,一生没有回归故土。博一如果战后不回故乡,也许不会引起这场悲剧。

良吉回到东京近两个月的时候,秀寄来了答谢信,通知说祭七七①的法事已经顺利地结束了。

①旧时习俗,人死后49天举行重祭。

信尾还追述了一件事,说是博一夫妇已经离开家乡了。这行短短的文字,使良吉很难摆脱开忧郁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