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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的一个夜晚,还不到六点,天全黑了。东京西部的闹市S地区和银座一样,灯火辉煌,行人熙攘,热闹非凡。

在K大街上有好几家剧场和电影院,附近的卡巴列酒馆,酒吧间、夜总会、菜馆也象银座似的栉次鳞比,这些地方都是人们夜间寻欢作乐的去处。当然,由于地区广阔,繁华程度也不同,那些小街上,灯火渐疏,行人不多,但菜馆、酒吧间却不少。

一个汉子伫立在大街上,仿佛在等人,迎着凛冽的寒风,他的一条腿索索发抖。

附近的霓虹灯把他的脸膛照得通红。此人约摸三十岁,风吹着他那蓬松的头发和旧大衣的下摆,用旧了的领带的打结处已磨损得很细,皮鞋也不亮,至多是个低薪的小职员。

他茫然若失地将视线投向前方。街对过有一座这一带数一数二的宽敞的二层楼房,它是用板墙厨起来的。纸窗里射出明亮的灯光,衬托那夜空下的大屋顶,显得漆黑一片。屋顶上闪烁着霓虹灯,四方框中,“春香”两字格外耀眼。正门上的灯光洒落到门外大道上。

行人不断从他跟前走过。有大声说话的男人,也有悄悄走过的女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大街上站着这么一个汉子,即使看到了也是漠不关心的,倘若有人投以诧异的目光,他立刻低下头,移动几步。

他悄悄地移动十二、三步,但茫然的视线依然投向同一方向。他象哨兵一般,又回到原先站的位置。

一对背着手风琴和吉他的年轻人走过去了,又过来卖花的小姑娘,这些人似乎讨厌他,见到他,慌忙地快走几步。其实,他站在这儿不只是今晚上,一星期前他就徘徊于此地。当他意识到这一带卖唱的女孩和卖花姑娘发现他每晚部站在这里,他害怕了,竭力躲开他们。

他不住地抽烟,两条腿索索发抖。

一拉打扮得象上街买物归来的主妇似的妓女走近来,一见他,“哎哟”一声躲开了。以前她曾在这儿拉过他两三次,都被他拒绝了。

他看看表,时针已过七时,他迈出了缓慢的步子。

走过四五间门面,便是“里欧”酒吧间,他推门进去。

酒保在柜台里招呼他:“请进!”

店堂里烟雾腾腾,奏着音乐。五个顾客瞅了瞅货架上的瓶装酒坐下。在尽头狭长的地方,三对顾客各占一个小房间。

侍者站着招呼他:“请!”

领他到尽里边临窗户的座位上。他疲乏地坐下,接过递给他的热毛巾擦了擦脸。

他抬起头看了侍者一眼,吩咐道:“老规矩。”酒保已在调制带冰块的威士忌酒,这就是刚才那位客人点的“老规矩”。

他眺望窗外的动静,等待酒端上来。窗户上挂着挑花的粗纱窗帘,外面的灯光透在窗上,可以望见街上的行人。“春香”的霓虹灯被窗户的上半部挡住,只能看到一半,明亮的菜馆的正门正冲着窗户,行人从灯光下来来往往。

一个矮胖的女人凑到他跟前。

“晚安!”

他掉过头来,把视线落到女人的笑脸上,微微一笑,取出香烟,那女人替他点着。

“您总爱坐这个座位,是不?”

她穿着黑色的夜礼服,半袒露着胸膛,显得很放荡。侍者端来威士忌酒和下酒菜。

他掏出笔记本,抽出小铅笔,用舌头舔了舔笔芯。这女人当然不会知道他在写什么,只见他捏着铅笔的手不停地在晃动,仿佛很使劲,就象不立刻记下,马上会从记忆中消失似的。

他收起笔记本,端起酒杯。

那女人无所事事,闲极无聊。到现在为止这男人一次也没光顾过她。他见女人不高兴,又回过头眺望窗外。这时,菜馆旁边停住两辆汽车,那辆新的轿车引擎声尚未消失,从车上下来五六个人,跨进菜馆的正门。他从窗纱隙间看得很清楚。

“怎么回事?那位顾客——”

在柜台边饮酒的顾客,斜着身子低声问酒保。因为他发现那位顾客独自凝视着窗外,觉得很奇怪。

身穿白上衣的酒保捣晃着混和器,歪起脑袋答道:“不太清楚,连续两星期他每夭晚上都来。一个人这样坐在那里。”“每晚都来?”那位顾客饶有兴味地凝望坐在角落里的小职员。

“他倒挺阔气的!”

“什么呀?”酒保苦笑了一声。“他从七点钟来,一直泡到十一点多,只喝两杯威士忌酒。还阔气吗?”“呃?”那顾客伸出手指比划一下。

“四小时只喝两杯威士忌酒?真够粘的!”说罢,瞪起眼睛问道:“这儿是不是有他看中的女人?”酒保摇摇头。“也不象,他老是这样迷迷糊糊地坐在这。”“可不是。”手肘支在柜台上,站着喝酒的另一位顾客说道:“这儿可没有他看中的女人。”一位穿晚会便服的女人来柜台端酒,用手拧了拧他的背背:“这是给你的见面礼。”“哎哟,怪痛的!怎么?你在一旁听见了?”“碰巧了呗。我问你,你怎么老赖在柜台上不走?碍手碍脚的。”“你管得着吗?”那客人用手去抓她。“掌柜的,再来一杯!”那女人端着酒杯笑盈盈地走了,那顾客把刚才的话接下说:“如果这儿有他喜欢的女人,那倒另当别论。可是他四小时只喝两杯威士忌,就这么死死地坐在这儿?掌柜的,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酒吧间也没有这样大的魅力呀!”“是啊,真怪。”酒保答道,“您瞧,那女人还赖在他那儿,要是不请她喝一杯搀柠檬水的杜松子酒,她准会发火的。因为他一开始就占着这个座位,侍者也拿他没办法,干脆不理他了。您瞧,是不是这么回事?”这时,又进来两三位客人,那女人趁机站了起来,剩下他自己,他背靠椅子,没有表示不满。

从酒保的口气和女招待的态度来看,他决不是受欢迎的顾客。

“这个人真不可思议。”

“太怪了。”酒保调制新酒装入混和器,又絮叨了一遍。

他确实是个怪客,整整四小时坐在同一座位,看来他既不感到无聊,也不觉得痛苦,就象患者坐在疗养院阳台上晒太阳,悠然自在。

他用嘴唇抿一抿杯中的威士忌。不这样,即使再有耐心的人也喝不到四小时啊!当然,他也抽烟,再不就是茫然若失地眺望窗外,间或仿佛想起了什么又端起酒杯。

他准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一进店堂,他象在旅馆餐厅订好座位似的,大步往里走,幸亏这酒吧间生意清淡,每次都能坐在同一座位上。

他那若有所思茫然的视线始终对准窗外。

“春香”菜馆的灯光落在白纱窗帘上。大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而汽车却多了起来。每当夜深时都是这样。

停在对面菜馆门前的汽车多起来了。女招待们一帮一帮出来送客,顾客们从门里出来登上车,喧闹的笑声透过厚玻璃窗传到洒吧间。那些女招待有的向客人行礼鞠躬,有的握手,有的拍拍顾客的肩膀,有的挥挥手。汽车一辆一辆在菜馆门口停下,一帮一帮客人坐上汽车走了。

他看了看表站起身来。时针已过了十一点,整整四小时他就占着这座位,女人们谁也不接近他。而在附近的桌上的顾客无论怎样闹腾,拉手风琴也好,跳舞也好,他只装看不见,漠不关心。

别的桌上的顾客经常在更换,因此并不注意他坐着的这个角落。他不断掏出本子写点什么。从远处瞥见他的一位顾客问酒保:“这个人怎么回事?”“这个。……”洒保一边应付着客人,皱起鼻子嘲笑地说:“他不停地在写点什么,也许是诗人吧!”他吆喝侍者算账。两杯威士忌,一碟子小菜,有数的几个钱。他把皱烂的钞票和几枚镍币放到银盘上,一文钱也不多付,而且从来也不给小费。

“谢谢,请您再来光顾。”

酒保向他一鞠躬,大声地说。侍者帮他穿上旧大衣。

2

街上已黑了。普通的商店一打烊,灯随即灭了。饮食店还星星点点透着灯光。行人渐疏,过路的只有那些勾肩搭背大声说话的男人。

“春香”菜馆招牌上的灯灭了。二楼的纸窗全部黑了,剩下便门上还亮着灯。

女招待三五成群地分好几次往外走,都是和服外面穿着大衣,其中也有喝得醉醺醺站不稳脚的女人。

起先她们都没有察觉,耀眼的汽车前灯突然一亮,她们才知道这辆大客车在等她们。车上的男人大声招呼,女招待们闹腾着打开车门上了车。

大客车开走后,又驶来一辆出租汽车。另一帮女人挤上了车。出租汽车载着女人的喧闹声开走了。

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送汽车远去,然后缓慢地迈开步子。

从晦暗的屋檐下出来一个穿红大衣的女人,走到他身边。

“先生,您回家吗?一块儿去喝杯茶,怎么样?”他摇摇头,依然走他的路,转身拐进一条小胡同。

在一条狭窄的小街上,小吃店,四喜饭庄和烧鸡铺亮着一排红灯笼。

他拉开四喜饭庄的纸拉门。

“请进!”

从里面冒出一股香烟味。他向狭小的店堂扫了一眼,有男客四人,还有一对伴侣。角落里三个穿大衣的女人正抓着四喜饭团吃。他在女人们的旁边坐下。

他用热手巾擦了擦,端起大碗热茶,吹了吹,毗溜毗溜喝了起来。

“要一客金枪鱼的中段。”

他点了菜后,凝望着老扳娘做四喜饭团。

这时,三个女人中,一位年长的对身旁两个年轻的说:“今晚上真够忙的!”“姐姐,您累了吧!”——说话的是右边那圆脸的年轻的姑娘,另一个正嚼着乌贼鱼。

“是啊,真累,上了年纪了。”

“这些妮子,真是的。……”细长脸的女人把一块乌贼鱼塞进嘴里。

“要是年纪大的不看着她们,这些妮子一点活儿也不想干。”“真是一点也不管用。”年长的也有同感。

“她们光想挣小费,还以为‘春香’这样大菜馆跟那些酒吧间、卡巴列酒馆一样。……”“你训她们,她们还生气,真是没法管教,老想到客人身边凑热闹。”他估计这三个女人是“春香”菜馆资格比较老的女招待。

他抓起端到他跟前的四喜饭团。一点也不觉得好吃。

“明天照样很忙,六点钟有三帮客人,其中xx建设公司就是三十人。”“哟,又来了吗?他们倒是挺照顾我们的。”“搞土木建筑的都大手大脚,再说老O对阿君够意思,故意来我们这儿摆阔,反正又不花他自已的钱。”“这么说,阿君今夜早早离开店了吗?”“可不,是老O把她叫走的。”圆脸的女人说。“你没听见老O一个劲儿说还要另外找一家酒馆喝个痛快。汽车在外面等着,阿君没办法,只得拽着三四个妮子跟着去了。”“那么,你的那位熟客老S怎么样?可会甜言蜜语咧。听说请他客的人,最近都敬而远之不往前凑合了。”圆脸的女人含笑道。

“他在这一带等着你哩!”

“呃?在哪儿?”

“在银行拐角处。……”

“你不去看一看,这么冷的天,刮着风,怪可怜的,准是等急了吧!”“前些日子在千酞谷车站他一直等到三点。没关系。”“老S到底怎么啦?”“明天我打个电话给他,叫他赶快拿出钱来。”“最近又上了股子热劲了。”“嘴可甜了,说是帮你开一爿店,税金由他想办法减免。

反正不动用他自己的钱。”

“他玩什么都不花自已的钱,喝酒也罢,去相好的女人家也罢,全是人家掏腰包。不光老S,他那一党人都这样。”他依然默默地吃着四喜饭四,听到这里眼睛闪了一下。

“听说,老S调动工作了。”

“是的,请他客的人另换了一帮了。开初大家脸色都很尴尬,其中一个头头偷偷把我叫去说:‘听说你跟老S挺要好,今后请你多关照。”“对了,谁都害怕纳税。”“旧戏里常有这样的场面,正面敌不过人家,只得请客,来软的,完全和那一样。”他的手肘碰翻了茶碗,水流到桌下,年轻的女招待赶忙过来擦掉。

“对不起,谢谢。”他抱歉道。

“得啦,这种话不要喜往下说了。”年长的说道,看来她的资格比其他两个老。

“好吧,回家吧!明天还要忙哩,阿雪,你不是早班吗?”“是的,姐姐。”圆脸的女人掏出钱包正要付账,年长的从和服衣带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一千元钞票。“象话吗?不要你付。”“姐姐,最近’春香‘的买卖很不错嘛!”——四喜饭庄老板找钱给她时说。

“凑合吧!不过挣钱的是老板,我们这些人被和服、衣带等分期付款成年逼得喘不过气来。”她们嘻嘻哈哈地走出了店门。可不,她们穿的大衣,围的围巾都是相当高级的。

目送这些女客走后,他问老板,

“这些人是哪儿的?”

“是’春香‘菜馆的女招待,最近买卖很兴拢”“她们一个月能挣多少钱?”“那就得看小费和赏钱喽,每月不一样,刚才那些娘们能得三万多元吧!”“真想不到。”一位小职员模样的顾客瞧了同伴一眼,缩起了脖子。

他站起身来,付了账,走出店门,拖着沉重的步子,脸上显出忧郁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