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极相遇和对立面互证

没有比迟到的春分①更可怕的了。

海面上出现一种凶恶的现象,可以说是远洋的风的来临。

在所有的季节里,特别在朔望②时期,在人们丝毫不会预料得到的时刻,大海会突然变得出奇地平静。那种无休止的、神奇的运动平息了,它昏昏入睡,它委靡不振,它好像想好好休息一下,可以认为它很疲倦了。海上的一切破旧旗子,从捕鱼船的小燕尾旗到军舰的旗帜,都沿着桅杆垂下来。海军司令的旗,国王的旗,皇帝的旗,都睡了。

突然这些破旧布片开始轻轻地飘动起来。

如果天空有云,这是观察卷云③形成的好时机,如果正逢日落,正好细看红彤彤的晚霞,如果是在夜晚,又有月亮,可以观看月晕①。

在这些时候,船长或者舰队司令恰巧手边有那样一件暴风雨预示器(这是谁发明的无人知道),他们就特别仔细地察看这种预示器,假如里面的混合液像溶化的糖,要提防南风,假如那种混合液层层剥落成像蕨丛或者枞树林形状的结晶,要留神北风。在这些时候,爱尔兰的或者布列塔尼的可怜的渔夫,查看了罗马人或许是魔鬼刻在那种如谜似的直立石头上的神秘的日暑,就从海上驾回他们的小船,那样的石头在布列塔尼叫做“孟尼尔”②,在爱尔兰叫做“克鲁阿史”③。

但是,天空和海洋宁静如常。朝阳升起,光芒四射,曙光含着微笑,这使古代的诗人和古代的先知充满宗教的恐惧。他们因为别人竟会相信太阳也会欺骗感到恐怖。Solemquisdicerefal-sumaudeat?④

潜伏着的可能做的事的阴暗景象,事物注定有的不透明性将它和人之间隔了开来。最可怕和最阴险的外表,便是深渊的假面具。

有人说:岩石下有鳗,也许应该说:平静里有暴风雨。几个小时,有时是好几天,就这样过去了。领航的人用望远镜向四处望。老水手的脸上显出严肃的神情,因为等待,他们暗暗地恼怒。

忽然听到一阵响亮而又含混的嘈杂声,像是一种在空中的神秘的对话。

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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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春分,应在3 月20 日或21 日,此时已是5 月初,故说迟到。

② 朔望。在朔日,月球运行到地球和太阳之间,和太阳同时出没,呈现新月的月相。在望日,太阳西下时,月球正好从东面升起,地球上看见圆形的月亮,即望月的月相。

③ 卷云,为白色无影、带有柔丝光泽的个体分散的云,一般出现在五千米以上的高空。

① 月晕是月光通过云层中的冰晶时,经折射产生的光现象,在月亮周围形成大圆环,常被认为是天气变化的预兆。

② ③照音译,意为史前期遗下的糙石巨柱。

④ 拉丁文,意为:谁敢说太阳会说谎呢?这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农事诗》中的一句诗,常为雨果引用。

这句诗据说是预言恺撒之死,太阳将消失,世界将陷入无尽头的黑夜之中。

辽阔的海面依旧一片平静。

可是,嘈杂声越来越响,向上升。对话声更高了。

有什么藏在天际的后面。

是可怕的东西,是风。

风,就是泰坦族①的百姓,我们称做为“苏福儿”②。

是阴影中的许许多多普通人。

印度把它们叫做“马鲁特”,犹太把它们叫做“凯罗宾”,希腊把它们叫做“阿基隆”。它们是无限中的不可战胜的猛禽。这阵阵北风猛烈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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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泰坦族,又译提坦族,是希腊神话中天神乌拉诺斯和大地女神盖娅所生的子女,共十二人,六男六女。

② 原文souffle 是“阵风”的意思,作者有意将第一个字母写成大写,故改为音译。

二 海洋上的大风

它们③是从哪儿来的?是从无限来的。它们的帆桁长度要用深渊似的大海的直径来量。它们的巨大的翅膀需要在荒僻地方的无边无际空间里活动。大西洋,太平洋,这些浩瀚的蓝色的平面,对它们最适合。它们使蓝色的海洋变得阴暗。它们在那上面成群地飞着。帕奇舰长有一次在外洋看见七股龙卷风同时出现④。它们就在那边,够凶恶的。它们在策划一些灾难。使海浪短暂地和永久地涨落,就是它们的工作。它们能够做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它们想要什么,没有人清楚。它们是深渊里的斯芬克司。伽马是它们的俄狄浦斯①。在始终骚动不止的无边的黑暗中,它们以云的外貌出现。海水分散,成了大海的天际,谁在那儿见到它们苍白的轮廓,便会觉得是面对着不可制服的力量。仿佛人类的智慧在纠缠着它们,它们在对抗。智慧是不可战胜的,可是自然界也是难攻破的。对那些难以抓住而又无处不在的东西,该怎么办?微风转成狂风,然后又变为微风。风以压倒的优势作战,又用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法子来自卫。遇到它们的人只得想尽办法应付。它们的样式多变的进攻,又时时进行反击,使人张皇失措。它们既会攻击,又会逃跑。它们摸不出,却很顽强。怎么样战胜它们呢?“阿耳戈号”②的船艏,是用多多纳的一棵橡树雕刻成的③,它是船艏,同时也是领航者,它对风说话。风粗暴地对待这个船艏女神。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看见它们朝“平塔号”④吹来的时候,登上甲板,向着它们念《约翰福音》⑤中的前几节。苏库夫⑥骂它,说:“瞧这帮坏蛋。”内皮尔①向它们开炮。它们是混沌的独裁者。

混沌为它们所有。它们要混沌做什么用呢?谁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如此无情。风坑比狮子坑②更加可怕。在这些无底的皱纹下面有多少尸体!风无情地驱赶着黑暗而痛苦的巨大一团。人们一直能听到它们的声音,而它们却一点也不听。它们做的一些事情,好像是罪行。谁都不知道它们将飞溅的白色浪花抛到谁的身上。在船只失事的时候,有多少亵渎宗教的残暴的事情!有多少对天公的冒犯!它们好像不时地向上帝吐唾沫。它们是陌生的地方的暴君。威尼斯③的水手低声地说道:

“Luoghispaventosi。”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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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原著将“风”写成多数,称为“它们”,译文照此译出。

④ 这个帕奇,据本书原版本注,是弗朗索瓦·帕奇(1807—1867),法国海军军官,后升为海军准将,曾几次远航印度洋和中国海面。

① 俄狄浦斯为希腊神话中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之子。出生后被其父抛弃。他长大后在途中遇见斯芬克司,女怪出此谜:“什么东西早晨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俄狄浦斯答是“人”。女怪遂跳崖自尽。俄狄浦斯被底比斯人拥为新王。

② 希腊神话中有一群英雄,由伊阿宋率领,一同乘快艇“阿耳戈号”到海外觅取金羊毛,经历许多艰险,方才抵达目的地,又经过一些曲折,伊阿宋才取得金羊毛,回到希腊。

③ 多多纳,是希腊的伊庇鲁斯的一古城,有希腊主神宙斯的神殿,神殿附近有一橡树林,据传橡树叶的沙沙声能传达神谕。“阿耳戈号”在雅典娜帮助下造成,即用多多纳的一棵橡树置于船艏。

④ “平塔号”是哥伦布1492 年8 月首次出航大西洋所乘的三艘帆船中的一艘。

⑤ 《约翰福音》是《圣经·新约》中的一卷。

⑥ 苏库夫(1773—1827),法国海员,曾在印度洋冒险,后成为船主,定居圣马洛。

① 内皮尔(1786—1860),英国海军将领,1847—1849 年曾指挥海峡舰队。

② 狮子坑,指动物园中关狮子的凹坑。

③ 威尼斯,意大利著名的水城。

④ 意大利语,意为:可怕的地方。

战栗的空间忍受着它们的粗暴行为。在这些广阔荒凉的地方发生的事情是很难说明的。某一个骑士进入了黑暗。空中响起了森林里的声音。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听得见骑兵的奔驰。正是中午,忽然成了黑夜,因为一股陆龙卷经过;午夜突然变成了白昼,因为极光在发光。阵阵旋风从相反的方向轮番地吹过,仿佛丑恶的舞蹈,灾难对自然力的践踏。一朵过于沉重的云彩,在当中碎裂,一片一片地落到海里。其余的云彩,遍身红光,照耀着,发出隆隆的声音,接着凄凄惨惨地暗淡下去。雷电都离开了的云彩变得漆黑一团,成了熄灭的木炭。盛满雨水的袋子一只只裂开,化成了雾。那边是一只大火炉,那儿雨水连绵,那边是滚滚波浪,冒出熊熊火焰。在倾盆大雨底下,白茫茫的海水照亮了极其遥远的远方。人们会看到浓密的东西在改变形状,在那儿一些相似的形状飘忽不定闪现着。大得可怕的一个个旋涡在云层中挖洞。雾气在打转,波浪在原地旋转,喝醉酒的水神①们在翻滚。柔和浩瀚的大海,一望无际,在就地运动。一切都是青灰色的。在这种苍白中透出一声声绝望的叫喊声。

在无法穿透的黑暗的深处,有一堆堆巨大的黑影在微微抖动。不时地,骚动达到了顶点。嘈杂声变成喧闹声,正像波涛变成了巨浪。在水平线那边,海浪混杂地重叠,不停地起伏,连续地发出低沉的声音,从那里面很古怪地发出阵阵爆裂声,使人还以为是七头蛇在打喷嚏。寒风突然吹来,接着是热风。海水颤动,预报着预料到一切的恐惧即将来临。不安。焦虑。水底深处的恐怖。突然,暴风雨像野兽一样奔来饮海洋的水,真是异乎寻常的吹水法。水向那张看不见的嘴升上来,一个吸盘②似的东西形成了,肿处在胀大,这就是龙卷风,古代人的那位祭司王③,上面是钟乳石,下面是石笋,两个转动着的、倒立的圆锥,一个尖端在另一个尖端上保持着平衡,是两座山的亲吻,一座浪花的山升起来,一座乌云的山向下沉,海浪和黑影的可怕的交媾。龙卷风好像《圣经》里的圆柱,白天是黑黑的,夜晚发光。在龙卷风前面,雷声默不作声了,仿佛它也感到害怕。

出现在荒凉的海上的巨大骚动有一个音阶④;令人生畏的“渐强”①:阵强风,狂风,暴风,暴风雨,风暴,大风暴,龙卷风。这是风的竖琴的七根弦,深渊的七个音符。天空是一个广阔的东西,大海是一个圆形物。一阵气息过去,一切都消失得毫无踪迹,全都在狂怒和混乱之中。这些严酷的地区就是这种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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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水神,也名水泽女神,或音译为那伊阿得,是希腊神话中的分别住在河流、泉水、溪涧和湖泊中的女神,她们保护动植物、婚姻等。

② 吸盘,某些动物用来把身体附着在其他物体上的器官,形如圆盘,中间下凹。

③ 指祭司王约翰,传说中的一位信奉基督教的中世纪国王兼祭司。

④ 音阶,是以一定的调式为标准,按音高次序向上或向下排列成的一组音。

① 渐强,是音乐术语。

风奔跑,飞扬,停息,消逝,再起,飘荡,呼啸,咆哮,欢笑。它们疯狂,放荡,狂妄,在暴躁的波涛上自由自在。这些大叫大嚷的风声却显得一致和谐。它们使整个天空发出响亮的声音。它们对乌云吹,就像吹铜管乐器一样。它们像吹奏乐器那样对着空间吹奏。它们在无限中歌唱,伴奏的有军号、大号角②、象牙号角③、喇叭以及小号的混合在一起的声音,那是一种普罗米修斯式的军乐④。从这样的乐声,能听到潘⑤吹的芦笛声。最可怕的就是它们的演出。它们的巨大的欢乐里包含着阴影。它们在荒僻的海上追逐船只。它们终年日日夜夜不停地,在热带和极地一样,吹着它们的发狂似的喇叭,穿过混在一起的乌云和波涛,卑劣地追赶遭难的船只。它们是一群猎犬的主人。它们消遣取乐。它们叫这些狗对着岩石和波浪狂吠。它们把云聚合在一道,又把它们分散开。

它们好像用了几百万只手在揉捏柔软的、无垠的水面。

水是柔软的,因为它是不能压缩的。它受到了压力就滑走了。它一边给压住了,就从另一边逃掉。水便是这样形成了波浪。浪是水的自由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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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大号角,指古罗马的一种大号角,在军乐中用。

③ 象牙号角,指中世纪时骑士在打仗、围猎时用的那种号角。

④ 意即富有反抗精神的。

⑤ 潘,是希腊神话中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的畜牧神,爱好音乐。

三 对吉里雅特所听见的声音的解释

在春分或秋分,猛烈的风向大地吹来。在这样的时期,热带和极地的天平失去了平衡,巨大的大气流将它的涨潮倾注在一个半球,再将它的落潮倾注在另一个半球。天秤座①和宝瓶座②这两个星座就表明了这些现象。

这是暴风雨的季节。

大海等待着,保持着沉默。

有时,天空看来气色不好。它是苍白色。巨大的成带状的乌云遮住了它。水手们焦虑地望着阴云发火的神情。

但是水手们最害怕的倒是它的感到满足的神色。春秋分时带笑的天空,那是暗藏着杀机的暴风雨。就是在这样的天空底下,阿姆斯特丹的“哭妇楼”③挤满了仔细望着天际的女人。

如果春季的或者秋季的暴风雨迟迟出现,那是因为它在集聚最强的力量。它积蓄威力,为了要开始剧烈的蹂躏。要提防过期未还的债款④。昂戈⑤说过:“大海是守信用的付款人。”

当这种等待的时间太长久的时候,大海只是用程度更深的平静来表达它的不耐烦。不过磁性的张力是以称之为“水的燃烧”表现出来的。

一道道光从波浪中发出来,空气带电,海水含磷。水手感到精疲力竭。这种时刻对装甲舰①特别危险;它们的铁船壳可能使罗盘指错方向,给它们带来毁灭的结果。横渡大西洋的“衣阿华②号”汽船便是这样遇难的。

在那些和大海亲密相处的人看来,它在这样的片刻间的外貌是挺古怪的,仿佛它盼望着旋风到来,又害怕旋风到来。有些婚姻,况且是大自然强烈要求的,就是以这种方式被接受的。发情的母狮看见公狮就逃。

大海也一样,它在春情高涨的时候,便全身颤抖。

规模盛大的婚礼就要举行了。

这种婚礼和古代的皇帝的婚礼一样,举行的时候要杀人祭祀。这是一种用灾难做调味品的宴席。

这时候,在那边的远处的海面上,在那无法达到的地区,在荒凉的灰白色的天际,在那无限的自由的深处,风吹来了。

请当心,这便是春分或秋分的行动表现。

暴风雨,在策划阴谋诡计。古老的神话曾经隐约地看到在这种声势浩大的自然现象中,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人物。埃俄罗斯③和博雷阿斯④在彼此商议。要素⑤和要素间达成协议是必要的。它们分担任务,各自推动波浪,云彩,气流。黑夜是一个助手,重要的是要使用它,要使罗盘迷失方向,将标志灯熄灭,将灯塔遮掩住,将星星都藏好。大海应该合作。一切风暴出现前都先有连续的低沉的声音。在天际的后面,飓风事前在交头接耳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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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天秤座,黄道十二星座之一。

② 宝瓶座,黄道十二星座之一。

③ 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哭妇楼”是一城楼,根据传说,水手们动身去印度洋时,他们的妻子在城楼下哭别丈夫,故名。雨果在1861 年8 月6 日曾去参观过。

④ 指到时候还没有来临的暴风雨。

⑤ 昂戈(1480—1551),法国著名的船主,曾带领船只到过美洲、非洲等地。

① 指一种在19 世纪中叶和末年使用的旧式木造装甲舰。

② 衣阿华,美国一州名。

③ 埃俄罗斯,又译伊奥拉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风神,自荷马开始,转成为风的管理人。

④ 博雷阿斯,又译玻瑞阿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北风之神。

⑤ 古代西方哲学家认为土、风,水、火是构成一切物质的四大要素。

这就是在远处的黑暗里,大海的受惊的静寂上面,大家听见的声音。

这种可怕的低语声,吉里雅特早听见了。出现磷光是第一个警告。

这样低沉的声音是第二个警告。

如果魔鬼军团①存在的话,肯定是它,是风。

风是多种多样的,而空气只有一种。

因此得出这样的结论,一切风暴都是混合的。空气的单一性需要这样。

整个深渊似的大海都给卷到暴风雨里。整个海洋都处在狂风当中。它的全部力量都进入备战状态,分担任务。浪是在下面的旋涡,风是在上面的旋涡。和一场风暴打交道,就是和整个大海和整个天空打交道。梅西耶②,一位熟悉航海的人,善于思考的天文学家,住在克吕尼③的小屋里,他说过:“处处来风,处处有风。”他不相信有被限制住的风,甚至在封闭的海上。依他看,根本没有什么地中海的风④。他说他是在它们经过的时候辨认出它们的。他肯定地说,某一天,某一小时,康斯坦次湖⑤上的焚风⑥,即是卢克莱修⑦说的古代的西风,在巴黎的天际穿过;又有某一天,是亚得里亚海①的布拉风②;又有某一天,是回旋的南风③,这种风被认为是局限在基克拉迪群岛④四周。他详细说明了这些风散发的气味。他不认为在马耳他和突尼斯之间打转的南风⑤,在科西嘉⑥和巴利阿里群岛⑦之间打转的南风,会不可能溜走。他不承认有像熊一样能关在笼子里的风。他说:“雨都来自热带,闪电都来自极地。”风确实在分至圈⑧ 的交叉点,标志着轴线⑨ 顶端的地方,使自己充满电,在赤道使自己充满水。它从赤道给我们带来液体,从极地给我们带来流体。

无所不在的,便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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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军团,本指古罗马的军团,此地借用。

② 梅西耶(1730—1817),法国天文学家,1760 年,他开始编星云表,以后一再增订。他于1770 年进入巴黎科学院。

③ 克吕尼,在今法国索恩—卢瓦尔省。

④ 地中海的风,指被陆地包围的海上的风。

⑤ 康斯坦次湖,即博登湖,在瑞士、奥地利和德国之间。

⑥ 焚风,是自高处吹向低处使气温升高、湿度降低的风。在欧洲阿尔卑斯山山区最为著名。

⑦ 卢克莱修(约前99— 约前55),古罗马诗人,唯物主义哲学家。

① 亚得里亚海,是地中海的一部分,在亚平宁半岛和巴尔干半岛之间。

② 布拉风,是亚得里亚海及其沿岸的一种干冷东北风或北风。

③ 原文Notus,音译诺托斯,本是希腊神话中的南风之神,给希腊人带来雾和雨,后转义为南风。

④ 基克拉迪群岛,在爱琴海南部,希腊的群岛。

⑤ 原文指的是法国南方的一种剧烈的南风或西南风。

⑥ 科西嘉,法国东南部省名,为一岛。

⑦ 巴利阿里群岛,在西班牙东部,地中海中。

⑧ 分至圈,即二分圈和二至圈。二分圈是在天球上通过春分点和秋分点的时圈。二至圈是在天球上通过夏至点和冬至点的时圈。

自然,这并不是说起风的地带是没有的。这些连续的气流的存在,是最能证明了。有一天,飞船的空中航行将要利用风的主要路线。那种飞船,由于对希腊语的狂热的爱好,我们把它称之为“大气船”⑩。风造成的空气的路线是确凿无疑的。有风的江,有风的河,有风的溪流,不过空气的支流和水的支流流的方向相反,是溪流从河流出,河从江流出,而不是河水流入溪流,江水流入河里,因此,不是聚集,而是散开。

风的一致性和大气的单一性就是这种散开造成的。一个给移动了的分子移动另一个分子。所有的风一起动。在造成这种混合的深奥的原因里,要加上地球地形的起伏,地球的全部的山将大气穿了孔,在风的行程中造成结和扭曲,决定逆流的各个方向。这是无边无际的辐射。

风的现象,就是两个大洋一个在另一个上面的振动。空气的洋叠在水的洋上,紧靠流水,在颤动之上摇摇晃晃。

不可分的东西不能给分隔开。在波浪和波浪之间没有阻隔。海峡群岛感觉到好望角①送来的力量。在全世界的航行都抗击着唯一的一个怪物。任何海洋是同一条七头蛇。波浪用一种鱼的皮盖住了大海。海洋,是怪物。

在这种单一性上面压着不可胜数的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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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 指地球的自转轴。

⑩ 这个词原文由“大气”和“船”两部分拼成,这两部分原都是希腊语。

① 好望角,在非洲最南部。

四 TURBA,TURMA

对罗盘来说,有三十二种风,也就是说有三十二个方位,但是这些方位可以再无限地细分。风以方位来分是数不清的,以种类来分,是数不尽的。

荷马面对着为风计数的事只好退缩。

极地的气流撞到了热带的气流。这样,冷气和热气合在一起,从撞击开始产生了平衡,波浪似的风由此出现,膨胀,分散,在四面八方变得粉碎,粗野地流动。风向天边的四个角落散开,摇动着狂乱的空气。

所有的罗经方位都在这儿:在纽芬兰岛③吐出许多雾的墨西哥湾暖流①的风,从来没有听见过雷声的、天空永远缄默的秘鲁那个地区的风,飞行着嘴上有条纹的大海雀,Alca impennis②的新斯科舍省③的风,中国海的铁旋风,毁坏划子和东方帆船的莫桑比克④的风,用锣来报警的日本的电风,停留在桌山⑤和魔鬼山⑥之间、又从那儿猛吹出来的非洲的风,在信风⑦上吹过的、划出一道最高点总是在西面的抛物线的赤道的风,从火山口出来、是火焰的可怕的气息的普路托⑧的风,总会使北面出现橄榄绿云的、阿瓦火山⑨特有的怪风,人们建造叫做“风暴屋”⑩的掩蔽所来躲避的爪哇的季风(11),英国人叫做bush(12)、即灌木丛的有分支的北风,霍尔斯布观察过的马六甲海峡(13)的弧形飑,在智利叫做“邦贝罗”、在布宜诺斯艾利斯(14)叫做“雷博若”的强劲的西南风——它能把大兀鹰带到大海上,救它逃出仰卧在刚剥下的牛皮底下、用双脚张开弓的野人等着捉它的陷阱,根据莱默里(15)的说法在云里制造接连不断的雷电的化学风,卡菲尔人(16)的哈麦丹风①,套在大浮冰上和拖着不间断的冰块的极地的扫雪风,一直吹到下诺夫戈罗德②、将那儿的亚洲集市上排成三角形的木棚全都毁掉的孟加拉湾的风,摇动巨浪和大森林的科迪勒拉山系③的风,找蜜的人掏取在大桉树繁枝下的野生蜂房的澳大利亚群岛的风,西罗科风④,密史脱拉风⑤,安的列斯群岛的飓风,带来干旱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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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拉丁文,意为:人群和队伍。

③ 纽芬兰岛,在加拿大东部。

① 墨西哥湾暖流,简称“湾流”,是北大西洋西部最强盛的暖流。暖流是水温高于所流经海区的海流。

② 拉丁语,意为:大海雀。

③ 新斯科舍省,加拿大省名,靠大西洋。

④ 莫桑比克,现为非洲东南部国家。

⑤ 桌山,在南非西南部,为一平顶山,俯瞰开普敦市,音译塔布尔山。

⑥ 魔鬼山,在南非。

⑦ 信风,旧称“贸易风”。在低空,由副热带高气压带吹向赤道地区的风,这种风的方向很少改变,故名信风。

⑧ 普路托,是希腊神话中的冥王,地狱和冥国的统治者。

⑨ 阿瓦火山在马来西亚,1859 年3 月曾爆发过。

⑩ 在爪哇海上起飓风时,当地人躲进名叫“风暴屋”的坚固的石头屋里。

① 哈麦丹风,是非洲旱季时从撒哈拉沙漠吹向非洲西海岸的干燥而带沙的风。

② 下诺夫戈罗德,俄罗斯西部城市。

③ 科迪勒拉山系,在美洲西部。

④ 西罗科风,是从非洲北海岸吹经地中海和欧洲南部的干热风。

引起泛滥的风,造成洪水的风,炎热的风,将巴西平原的尘土丢到热那亚⑥的街道上的风,听从周日转动的风,阻挠周日转动、并且使得埃雷拉⑦说Malovientotornacontraelsol⑧的风,成对而来、共同捣乱、而又彼此拆台的风,当年在贝拉瓜斯⑨海岸袭击过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风,一五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到十一月二十八日足足四十天阻挠麦哲伦抵达太平洋的风⑩,吹断了“阿尔马达号”桅杆和对腓力二世(11)猛吹的风,还有一些风,怎么说得完呢?带着蟾蜍和蝗虫、驱赶着大群大群的畜生越过海洋的风,造成所谓“风向突变”、其作用就是给遇难船只上的人致命一击的风,吹一口气就移动了船上载的货物、并且迫使船斜着身子继续航行的风,制造围绕积云(12)的风,制造围绕层云①的风,充满了雨水、盲目的、沉重的风,带冰雹的风,发热的风,吹近后会使卡拉布里亚②的泥火山③和硫气孔都会沸腾的风,使那些在铁角的荆棘丛中游荡的非洲豹的毛皮发光的风,摇动着云外面的可怕的叉形闪电、好像洞蛇舌头的风,带来黑雪的风。以上便是风的军队。

多佛尔礁在吉里雅特造他的防波堤的时候,听到了远处送来的它们的奔驰声。

我们刚才说过,风,是总称,代表了所有的风。

这个不正规的部队全部过来了。

那一面,是那个军团。

这一面,是吉里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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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密史脱拉风,是地中海北岸的一种干冷西北或北风。

⑥ 热那亚,意大利西北部港口城市。

⑦ 安东尼奥·埃雷拉,西班牙人,著有《卡斯蒂利亚人的旅行和征服史》,于1650—1659 年出法译本。但据本书原版本注,文中这句话是否出自他,还无法确证。

⑧ 西班牙语,意为:坏的风对着太阳转。

⑨ 贝拉瓜斯,在巴拿马。

⑩ 麦哲伦在1520 年10 月21 日进入后命名为麦哲伦海峡的万圣海峡,然后到达太平洋。

① 层云,是低而弥漫的灰白色云幕。

② 卡拉布里亚,意大利南部地区名。

③ 泥火山,是夹带着水、泥、砂和岩屑的地下天然气体,在压力作用下不断喷出地面所堆成的泥丘。

五 吉里雅特的选择

那些神秘的力量选择的时间非常恰当。

幸运,如果有的话,它准很灵巧。

只要小帆船还停在人岩的小湾里,只要机器还嵌在破船上,吉里雅特的处境就是牢固的。小帆船挺安全,机器受到庇护;大小多佛尔礁夹住机器,迫使它慢慢地毁坏,可是也保护它免遭到意外。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吉里雅特总会有一条后路。机器毁坏了,却伤害不了吉里雅特。他有小帆船能逃命。

但是要等到小帆船从难以靠近的抛锚的地方离开,让它进入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狭道,耐心等候它也被礁石困住,好让吉里雅特开始营救工作,将机器移动,弄到小帆船上,不给他干的这件把整个机器放到小帆船上的神奇的活儿制造障碍,同意他获得成功,这实际上是设下了一个陷阱。在这儿能够隐约地看见深渊似的大海的十足的诡计和相当阴险的表现。

这时候,机器,小帆船,吉里雅特,都在岩石间的狭道里。他们已经成为一体。对这仅仅的一点施加一下力量,就会使小帆船在礁石上粉身碎骨,机器沉到海底,吉里雅特淹死。

再没有比吉里雅特眼前的处境更危险的了。

被在黑暗深处幻想的人猜测是否存在的斯芬克司向他提出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留下,还是离开。

离开是发疯,留下是可怕的事。

六 战 斗

吉里雅特爬到了大多佛尔礁的顶上。

从那儿他能看得见整个海面。

西面真令人惊奇,在那边出现了一道高墙,是一道云组成的墙。它从这边一直到另一边挡住了浩瀚的大海,从天际缓慢地升向天顶。这道高墙,笔直,垂直,上下之间没有一丝裂缝,墙脊上没有一个裂口,就好像是用角尺造成,用墨线画过。它是云墙,却好似花岗石墙。这道云墙的陡坡,在南面的顶端完全成一直角,向着北面略略有些弯曲,好像一张弯铁皮,现出一个斜面的大致的滑坡。这道云雾的墙在向四面延伸,越来越大,它的柱顶盘片刻不断地始终和水平线平行,在沉沉夜色中它几乎难以看清。这道空气形成的高墙整个儿毫无声息地在向上升。没有一点儿起伏,没有一点儿皱纹,没有一点儿变形或移动的凸出部分。这种在运动中的静止状态显得凄凉。太阳在那带着病容、难以形容的透明层后面,变成灰白色,照着《启示录》中所说的轮廓。大块的乌云已经侵入将近一半的空间,那仿佛是深渊的令人心惊胆战的斜坡,它又有点像一座阴影的山在天地之间升起。

这是在白天里上升的黑夜。

空中充满火炉发出的热气。一股浴室的水汽从那一堆神秘的东西中散发开。天空从蓝变白,又从白变灰,可以说成了一块大石板。下面的铅灰色的大海,暗淡无光,是另一块大石板。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片浪,没有一点儿声音。荒凉的大海,一望无际。四面没有一张船帆。鸟全躲藏起来了。在无限的空间里,使人感到存在着背叛。

那个黑影在不知不觉地扩大。

在活动着的水汽的山,向着两座多佛尔礁移过去,它是那种可以叫做战斗的云中的一块云,是难以捉摸的云。不知道是怎样的眼睛,透过这些黑漆漆的堆积物,在斜视着你。

这样的靠近是可怕的。

吉里雅特凝视着那大块的乌云,嘴里喃喃低语:“我渴了,你给我水喝。”

他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眼睛盯住云望着,简直像在打量暴风雨。

他的苦役犯帽原来放在他的短上装的口袋里,他抽了出来,戴到头上。他从他睡了很长时间的洞里取出他藏的衣物。他穿上腿套,又穿好油布上衣,就像一个中世纪的骑士在赴战场时穿上盔甲一样。我们记得他已经没有鞋子,可是他那双光着的脚在岩石上走来走去,脚掌变得很硬了。

作战的衣着都穿戴齐全后,他仔细察看了一下他的防波堤,接着他迅速地抓住打结绳,从多佛尔礁的平顶上往下降,在下面的岩石上站住,向他的仓库奔去。没有多久,他便干起活来。无边无际的、缄默的云能够听见他敲锤子的声音。吉里雅特在干什么?他在用剩下来的钉子、绳子和梁,在东边的狭道里,建造第二道栅栏,是在第一道后面十至十二尺远的地方。

始终是深沉的寂静。礁石缝间的根根小草也不摇动。

突然,太阳消失了。吉里雅特抬起头来。

升起的云刚刚到达太阳那儿,于是仿佛白昼给消灭了,被混杂的和苍白的反光代替了。

云组成的高墙改变了外形。它不再保持完整了。它接触到天顶的时候,横向地皱缩起来,悬在天空剩余的部分上面。现在它分成好几层。暴风雨的形状出现了,仿佛在一段壕沟里一样。可以辨别得出雨层和雹层。没有闪电,但是有可怕的分散的微光,因为一有恐惧的心理便会联想到光。人们听得见风暴的隐隐约约的呼吸声。这种寂静发出难以察觉的颤动声。吉里雅特也一声不响,望着头顶上所有大块的云雾在聚集,形成了奇形怪状的云。在天际,一长条灰色的雾伸展开,向下沉沉地压着。天顶是一片铅色。苍白色的破碎的云片将上面的云挂在下面的雾上。整个背景是云形成的墙,是灰白色的,乳白色的,土灰色的,暗淡的,无法形容的。一条薄薄的、微白的乌云,不知从何处来的,横在空中,从北向南,斜着将那道阴暗的高墙切断。这块乌云有一端下垂到大海上。在乌云和杂乱的波涛接触的地方,在黑暗中能够看见浓密的、红红的水汽。在长长的灰白色的云底下,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黑色的云,很低很低,彼此朝相反的方向飘动,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背景上的强大的云在四面八方同时增大,使遮盖日光的部分越来越大,不断地增添凄惨的色彩。在东边,吉里雅特的身后,只有一条狭长的明亮的天空,而且就要合拢。没有任何风的感觉,只有一阵古怪的、散飞的淡灰色羽毛飘过,成了碎屑,分洒开,好像有一只巨鸟在这道黑暗的墙后面刚刚给拔掉了羽毛一样。那上面形成了一层又浓又黑的平顶,在最远的天际,和大海相接,然后在黑夜中混合在一起。可以感到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它又大,又重,而且凶狠。黑暗越来越浓密。突然,响起了一个极响极响的雷声。

吉里雅特感到全身在抖动。雷声中包含着一个梦。在幻境中的野蛮的现实里有某种可怕的东西。人们仿佛听到巨人们的卧室里一件家具摔倒的声音。

没有一道闪电伴随雷声。这像是一个漆黑无光的雷声。接着又是静寂无声。这是一种间隙,如同打仗的人趁此进入各自阵地的片刻。接着,出现了一些巨大的,不定形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这些闪电是哑的,没有雷声。每闪一道电光,一切都变亮了。那道云墙现在成了一个大洞,有拱顶和拱门。在那里面能看得见各种各样的黑影,露出了一些特别大的脑袋,好些脖子好像彼此向对方伸过去,还有若干头背驮小塔的象,隐隐约约,后来消失了。一根直立的、黑色的、云雾形成的圆柱,柱顶上罩着一层白色的水汽,看去像是一根淹没的大汽船的烟囱,在波浪底下发热冒烟;一层层的乌云起伏波动,看上去像是旗子的褶痕。在当中,一层层厚厚的朱红色下面,一个呆滞不动、电光也穿不透的浓雾的中心,好像暴风雨的腹中的怪胎,正在向下沉。

吉里雅特突然感到有一阵微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三四点很大的雨点在他周围的岩石上溅开来。接着又响了第二声雷,起风了。

黑暗的等待到了顶点。第一声雷曾经翻动了大海,第二声雷从上到下撞裂了整个云墙,出现了一个洞,悬在半空的阵雨从这一边倾注,裂缝变得像一张装满雨水的大口,暴风雨开始呕吐。

这个时刻真是可怕。

大雨,飓风,闪电,响雷,冲到云端的巨浪,泡沫,爆炸,疯狂的扭曲,喊叫,咆哮,呼啸,全都混合在一起。许多妖怪给解开锁链放出来了。

风好像霹雳一样吹着。雨不是落下来的,是整个向下倾倒。

像吉里雅特这样一个可怜的人,和一只装满东西的小船一起嵌在大海上的两座岩石中间,没有什么危险的处境比这更恐怖的了。吉里雅特战胜过的潮水的危险,和暴风雨的危险完全无法相比。眼前的境况就是这样。

吉里雅特四周都是灾难,在最后一分钟,最大的危险来临以前,他显示了一个巧妙的战术。他在敌人当中找到了支持,他和礁石联合起来了。多佛尔岩礁以前是他的对手,现在在这场大规模的决斗里成了他的助手。吉里雅特使它听从自己摆布。吉里雅特把这个坟墓改建成了他的堡垒。他在这个大海的可怕的破房子上为自己筑起了雉堞。他受到了封锁,同时也被城墙保护起来。可以说,他是背靠礁石,面对暴风雨。他已经封闭了狭道这个波浪的街道。再说,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海洋虽是一个暴君,它仿佛也会被路障控制住。小帆船在三个方面被看作是得到了安全。它给紧紧地夹在礁石里面的两壁中间,下了缆绳成多叉形的八字锚,北面受到小多佛尔礁的掩蔽,南面受到大多佛尔礁的掩蔽,这些凶残的峭壁,本来只习惯造成船只失事,而很少会阻止这样的灾祸。在西面,小帆船有系住和钉牢在岩石上的木梁做的挡板的保护,这是战胜过大海猛烈的潮水的可靠的障碍物,真正的城堡大门,它有礁石上的石柱做框子,那就是两座多佛尔礁。这一面丝毫不用担心。危险的是东面。

在东面,只有防波堤。一道防波堤是一样能将海浪化成粉末的装置。至少需要两道栅栏,可是吉里雅特只有时间造好一道。现在他得在暴风雨里造第二道。

幸好风是从西北面吹来的。海水动得很笨拙。这种风就是从前人们叫做的西北西风,它对两座多佛尔礁没有多大影响。它从侧面袭击礁石,对狭道的两个口子,一个也没有推进波浪,因此它没有进入一条通道,而是撞到了一道石墙上。狂风暴雨的攻击没有什么效果。

但是风的攻击是曲线形的,应该预计到它会突然转向。如果在第二道防波堤的栅栏造好以前,转变为东风,那危险就大了。暴风雨冲进岩礁间的小道以后,一切便全完了。

暴风雨越来越猛烈。所有的暴风雨都是接连不断而来的。它的威力在这儿,它的弱点也在这儿。因为是狂怒,它就使人的智慧有发挥的机会,人可以进行自卫,但是压下来的是怎样凶猛的力量啊!没有什么能比它更可怕了。不展缓,不中断,不停顿,不喘一口气。在这种对无穷无尽的力量的挥霍当中有无法形容的卑怯。人们会感觉到“无限”的肺在呼吸。

无边无际的整个空间喧闹地向多佛尔礁冲来,听得见无数的声音。是谁在这样大喊大叫?在那儿的是古代的使人丧魂落魄的恐怖。不时地好似有人在说话,就像谁在发号施令一样。接着,是嘈杂声,军号声,奇怪的抖动声,还有水手们叫做“大西洋的呼喊”的威严的大吼声。不定形的和不可捉摸的螺旋形的风呼啸着,同时卷动波浪。在这样的旋转下,海浪变成铁饼那样,给掷到岩礁上,就像看不见的竞技者掷巨大的圆铁片一样。惊涛骇浪撞到任何岩石上都撞得粉碎,如同散乱的头发。上面是湍流,下面是泡沫。然后轰鸣声越加响了。任何人或野兽的嘈杂声都不能和混合着大海的崩裂声的喧闹声相比。乌云发出炮声,冰雹像机枪扫射一样,波涛向天空翻滚。有些地方仿佛一切都静止不动,而在另外一些地方风速却每秒钟二十多阿兹。一望无际的大海是白茫茫一片。在天边全是十里路长的肥皂水。火的门打开了。一些云好像被另一些云烧着了,在一堆堆如同火炭的红云上面,它们和烟一样。一些飘动的形状彼此碰撞,彼此混合,彼此使对方变样。难以计量的水流淌着。人们能听到在天空中有些小队士兵相互开火。在黑暗的穹顶当中,有一种翻倒了的大背筐,从里面杂乱地掉出龙卷风,冰雹,乌云,紫红色,磷光,黑夜,亮光,雷电,这个无底的东西这样接连地弯身真是太可怕了!

吉里雅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在低着头干活。第二道栅栏开始高起来。每响一声雷,他就敲一锤来回答。在这样混乱的闹声中也能听得见这种有节奏的声音。他光着头。一阵狂风早把他的苦役犯帽吹走了。

他像火烧喉咙一样的口渴。他也许在发烧。在他四周岩礁的窟窿里已经积起了雨水。他不时地用手心舀点水喝。接着,他甚至不看一看暴风雨怎样了,又干起活来。

片刻时间可能决定全局。他知道如果不能及时完成他的防波堤,会有什么结果等待着他。何必要浪费时间去看走近的死神的脸呢?

他周围的骚乱好像一个在沸腾的锅炉。处处是爆裂声和喧闹声。雷电不时地仿佛从楼梯上下来一样。电光接连撞击岩礁上的一些同样的地方,或许那儿是闪长岩脉。有些冰雹大得像拳头。吉里雅特不得不抖动他的粗布短上装的皱褶。连他的口袋里也全是冰雹。

暴风雨现在在西面,敲打着两座多佛尔礁的小坝,但是吉里雅特对这个小坝很有信心,他的信心是有根据的。这个小坝用“杜兰德号”很大的一部分船头做成,能够灵活地经受波浪的冲击。弹力是一种抵抗力。斯蒂芬森①的计算证实,一捆大小适当、给嵌进灰缝、用某种方式系牢的木头,抵挡本身有弹力的海浪,是比砖石砌的防波堤还要牢固的障碍物。多佛尔礁的小坝完全具备了这些条件。此外,它是系得那样巧妙,波浪打在上面,好像敲钉子的铁锤,越打越使它坚固,更紧地靠在岩礁上。要摧毁它,只有推倒两座多佛尔礁才行。狂风事实上只能将一些浪花吹过障碍物,吹到小帆船身上。在这一面,多亏小坝,暴风雨刚想肆虐就丧失威力了。吉里雅特将背转向这个热闹的场面。他很放心地感觉到狂怒的风雨就在他身后,因为它没用了。

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团团浪花,好像羊毛似的。发怒的、浩瀚的海水淹没了岩礁,上涨,流进岩礁间,渗透岩礁里面的网状裂缝,再从大块大块的花岗石的窄缝里出来。这些缝像是不会干涸的口子,在这一大片洪水中形成一条条平静的小小的泉水。处处有银白色的水从这些洞里优美地落进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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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期蒂芬森(1781—1848),英国工程师,于1814 年发明新型蒸汽机车。

在东面的小坝补充的栅栏完工了。只要再用绳子和链条做几个结,这个栅栏也能够抵挡一切的时候就快到了。

突然间,天色大亮,雨停了,乌云散开,风刚刚转了向,在天顶打开了一扇高高的昏暗的窗子,闪电熄灭了,人们可能以为暴风雨已经结束,不,这正是开始。

风向从西南转到东北。

暴风雨要率领新的飓风队伍再现威力。北风将进行猛烈的攻击。水手们将这种可怕的反复叫做“回头的狂风”。南风带有更多的雨,北风带有更多的雷。

现在从东面来的袭击将对着薄弱的地方展开。

这次,吉里雅特停下了手上的活。他留神地望着。

他站在几乎做好的第二道栅栏后面突出的岩礁高出的地方。如果防波堤的第一道栅栏给卷走,暴风雨就会击穿第二道还不牢固的栅栏,在这样的毁坏下面,吉里雅特将会被压垮。吉里雅特在他刚刚挑选的位置上,在看到小帆船、机器和他的全部工程沉入这个深渊以前,自己先就粉身碎骨了。这个情况是可能发生的。吉里雅特承认这一点,并且惊恐地等待着。

在他的所有的希望的破灭里,首先是他会死。他第一个死,因为对他来说,机器就像是一个人。他用左手撩起给雨水贴住眼睛的头发,紧紧握住他那把好铁锤,身子后仰,带着威胁的神情在等候。

他没有等多久。

一声响雷发出了信号,天顶上那个灰白色的口子闭拢了,一阵大雨迅猛地落下,一切都重新变得漆黑。除了闪电,没有任何亮光。黑暗的进攻来到了。

在一下接一下的闪电里,看得见凶猛的海浪在东面人岩的外边涌上来。它好像一只很大的玻璃滚筒。它是蓝色的,没有泡沫,拦住了整个海面。它向防波堤冲过来,越近越大,那是不知道是怎样的黑暗的滚筒在海洋上滚动。雷声隆隆地响着。

这阵海浪冲到了人岩,撞成了两半,再向前奔。重新接合的两段海水成了一座水山。它原来和防波堤平行,这时变成垂直地冲过来。这种波浪的形状像一根梁。

这个羊头撞锤①撞到防波堤上,发出轰隆的声音。在浪花里什么都消失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是很难想象大海造成的这些雪崩的。在这些雪崩底下,海水吞没了一些一百多尺高的岩石,比方说在格恩西岛的大安得洛岩和泽西岛的尖顶岩。在马达加斯加的圣马里岛②,海水越过了丹丹格海角。

有些时候,海浪遮住了一切,能够看得见的只有发狂的巨浪。无数的泡沫,在坟墓里的风中打转的裹尸布的白色,还听得见聚成一团的喧闹声和骚动声。在这些声音下面,毁灭的行动正在进行。

泡沫消失了。吉里雅特依旧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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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羊头撞锤是古时作战时攻破城墙的工具。

② 马达加斯加,非洲岛国,圣马里岛在它的东部。

小坝很牢固。没有折断一条链子,没有脱掉一颗钉子。经过这番考验,小坝显示出防波堤的两个特点,它像柳条筐一样柔软,又像墙一样坚固。巨浪到了这儿就化成了雨丝。

一条泡沫形成的流水,顺着弯弯曲曲的狭道向前滑行,到了小帆船身边就消失了。

给大西洋戴上这个嘴套的人却没有休息。

幸好暴风雨迟疑了一些时候。猛烈的波浪又来攻击礁石有围墙的部分。这是暂时的缓解。吉里雅特利用这个机会完成了后面的栅栏。

白天在这样繁重的劳动当中结束了。暴风雨继续猛攻礁石的侧部,那副庄严的神气像是在办丧事。在乌云间的水的骨灰瓮和火的骨灰瓮在向下倒,可是总倒不尽。风高低上下地起伏,好像一条游动的龙。

到了黑夜来临的时候,其实它早已来临了,不过没有被发觉。

此外,天没有全黑。被闪电照得一时亮一时暗的暴风雨,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天水间一片白茫茫,接着是一片漆黑。可以目击到幻象出现,后来又恢复了黑暗。

一条发磷光的带子,带着北极的红色,好像一件鬼魂的火焰做的破衣服,在厚厚的云层后面飘动,结果是处处都成了灰白色。无边的雨在闪闪发光。

这些光帮助了吉里雅特,给他照明。有一次,他转过身来,对闪电说:“替我拿好蜡烛。”

靠着这样的闪光,他加高了后面的栅栏,使它比前面的还高。防波堤几乎快完成了。吉里雅特正要把一根加固用的缆绳系到最高的船头柱,这时候,一阵凛冽的北风对着他的脸猛吹过来,他只得抬起头。风向重新转为东北。对东面的狭道的攻击又开始了。吉里雅特朝远方望去。

防波堤将要再受到进攻。海浪的新的袭击过来了。

这一批波浪遭到严重的反击。第二批紧跟而来,以后又是一批,然后再是一批,第五批和第六批几乎是一起汹涌来临的,终于最后一批来了,特别吓人。

这最后一批,集中了全部的力量,外形像很难形容的有生命的东西。不难想象,在这样的鼓起的透明物体里有鳃和鳍的形状。它们冲到防波堤上就变得无力,化为粉碎。这批波浪样子好似动物,在向四面溅开的时候,身子给撕裂了。它们撞在这堆岩石和木材上,仿佛一条七头蛇全身给压得稀烂。巨浪一面消失,一面还在逞凶。浪头紧紧抓住对方,狠狠咬着。剧烈的震动动摇了礁石,同时在这当中混合了畜生的叫喊声。

浪沫好像海中怪兽①口中吐出的唾沫。

泡沫退走后,现出受到毁坏的结果。最后的这下冲击可有些利害。这一次防波堤有了损坏。一根又长又重的梁从前面的栅栏上给拔出来,越过后面的小坝,给抛到突出的岩礁上,那儿曾经是吉里雅特挑选了片刻后当做战斗岗位的。幸亏他没有再上去,否则他会突然给打死了。

这根梁落下来的样子有点奇怪,阻挡了厚木料跳起来,因此吉里雅特没有受到它弹回来的打击。我们将要看见,这根梁甚至在另一个方面还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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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指《圣经·旧约》中提到的海中怪兽。上文曾又译为利维坦。

在突出的岩礁和狭道里面的峭壁之间,有一个间隙,一条很大的裂缝,很像斧头劈出的凹口或者楔子插入的槽子。那根被波浪抛在空中的厚木料的一头落下来,正好嵌进这个裂缝里。裂缝也变大了。

吉里雅特有了一个主意。

在另一头压上重量。

一头插进岩礁缝里的厚木料,将缝隙撑大了,现在像一条伸直的胳臂从里面笔直地出来。这条胳臂和狭道的里面的岩壁平行地伸长。粗木料没有给固定住的一头离开这个支点大约十八到二十寸。要使力的话,这是一个很适合的距离。

吉里雅特双脚、两膝和两拳一同用力,顶住峭壁,双肩靠在巨大的杠杆上。那根梁很长,这样就要增加压力。岩石已经摇动了,可是吉里雅特还得再压四次。他的头发上流下来的汗水和雨水一样多。他第四次用力压的时候简直发狂了。在岩礁里发出一声很响的声音,深入下去成为裂口的缝隙像下巴那样张开了,沉重的大块岩石落到狭道中间很窄的缝里,同时发出一声可怕的响声,那是对雷声的回答。

这块岩石笔直落下来,如果可以说是笔直,那就是说一点没有碎。

让我们想象一下一根完整地落下来的糙石巨柱①吧。

当做杠杆的木梁跟着岩石掉了下来,这时吉里雅特一退让,自己也差点跌倒。

狭道中间的底上在这个地方全是卵石,水很少。那块巨石在溅湿吉里雅特的浪花发出的啪啪响声中,躺在狭道的平行的两块大岩石中间,形成一道横墙,就像连接两面峭壁的连词符。它的两端碰到了岩石。它稍许太长了一些。它的顶是松软的岩石,在掉进来的时候跌碎了。这次跌落的结果是出现了一条奇特的死巷,今天人们还能够看到它。在这道石墙后面的水几乎是始终平静的。

这是一个无法征服的壁垒,比夹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的“杜兰德号”船头的护板还牢固。

这道小坝出现得正及时。

大海的进攻在继续着。波浪一直固执地钉住障碍物不放。受到损伤的第一道栅栏开始破裂了。防波堤上突破一个眼都是严重的灾祸。小洞扩大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没有办法在原来地方修补。巨浪会把干活的人卷走的。

一阵闪电照亮了礁石,让吉里雅特看到了防波堤被损害的场面,弯曲的梁,在风里飘动的一段段绳子和链条,在那个设备中心的一条裂缝。第二道栅栏丝毫没有损坏。

吉里雅特用力丢到防波堤后面狭道里的那块大石头是障碍物中最牢固的部分,可是也有一个缺点,它大低了。海浪不能冲破它,却能够越过它。

要把它加高那可想也不用想。只有一堆堆岩石才能用来叠在这个石头小坝上面,但是怎样敲下它们,怎样拉它们,怎样抬起它们,怎样叠它们,怎样固定它们?木料能加上去,岩石是无法加上去的。

吉里雅特不是恩刻拉多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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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是史前期遗下的。

① 见本书第284 页注④。

这个小小的花岗岩的地峡不够高,使得吉里雅特很担心。

这个缺点很快就使人感觉到了。狂风一直没有停止过袭击防波堤。

它不仅猛刮不止,而且仿佛是一心要把防波堤吹垮。在这个摇动得利害的木架上能听到一种践踏声。

忽然,一段舱口围板离开了那脱节的框架,跳到第二道栅栏外面,又在横躺的岩石上飞过,落到狭道里,被水卷住,带进弯弯曲曲的小巷。吉里雅特看着它消失。那段梁将要撞到小帆船上。幸好礁石里面的水,四面都给围住了,没有受到外面的骚乱多少影响。波浪不大,撞击不会太凶猛。再说,吉里雅特也没有时间关心这件事故,如果说这是事故的话。所有的危险同时出现,暴风雨在集中攻击脆弱的一点,大祸即将临头。

有一个片刻,黑暗特别浓,闪电停止了,这是预示不祥的互相串通的表现。乌云和海浪合在一起了。响起了一下低沉的声音。

在这下声音过后接着是一阵撞击声。

吉里雅特伸出头去。做为小坝的第一道防线的栅栏已经被打穿了,可以看到梁的末梢在波浪中跳。海水在利用第一道防波堤来打开第二道防波堤的缺口。

吉里雅特感受到的正和一个看到自己的先头部队被赶回来的将军感受到的一样。

第二排的梁顶住了冲击。后面的框架捆得很结实,撑得很牢。但是断了的栅栏很沉重,它受波浪的任意摆布,被冲远,接着又被拉回,捆绑它的绳子链子还在,所以它没有给冲成碎片,保持着完整。吉里雅特原来给了它一些特点,让它成为防御设施,结果却使它变成一样极好的破坏工具,盾牌变成了大头棒。还有,它身上全是裂缝,处处都露出搁栅的头,好像长满了利齿和尖铁。没有比这更可怕、更适合暴风雨使用的会造成挫伤的武器它是发射物,大海是弹射器。

攻击接连不断,带着一种悲惨的规律性。吉里雅特在他亲自紧闭的这道门后面沉思着,听着要进来的死神敲门的声音。

他伤心地想着,如果没有这根“杜兰德号”的不幸被破船拉住的烟囱,就在这时候,甚至从早上起,他已经回到了格恩西岛,带着平安无恙的小帆船和救出来的机器到了港口里。

令人担心的事出现了。破门行动成功了。这好像是嘶哑的喘气声。防波堤的所有木料,混在一起的、碎掉的两个框架,在旋转的巨浪中,同时冲向石坝,就像一团乱云扑向一座山那样,到了石坝才停了下来。它们只成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梁都变了形,如同荆棘似的,海浪可以穿过,不过会给化成水沫。这座被征服的壁垒在灭亡前仍然那样英勇。大海打碎了它,它现在也在击碎海水。它虽然翻倒了,可是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很有效。拦住它通行的岩石,可以说是不会后退的障碍物,将它牢牢挡住。我们说过,狭道在这个地方特别窄,获胜的狂风把整个防波堤驱赶到这个狭窄的过道里,将它搞乱,捣碎。推力是那样猛,将碎掉的东西堆起来,又使它们的裂口彼此插住,这样,这些毁掉的东西竟组成了巨大的抗击的力量,被摧毁后,又变得不可动摇。只有几根木头离开,海浪把它们打散了。有一根木头就在吉里雅特身边的空中飞过去。他因此觉得自己的额头前面刮过一阵风。

但是,一些暴风雨中的大浪按着不会改变的周期性又回来了。这些大浪跃过毁坏了的防波堤,又落进那条狭道里,尽管小巷弯弯曲曲,还是搅乱了那儿的水。狭道里的波浪开始不祥地摇动。海浪暗暗亲吻岩礁的声音越来越响。

此刻,怎样才能阻挡这样的骚乱不安,不给它到达小帆船那儿呢?

用不了许多时间,这一阵阵大风就会把这里面的水吹得像暴风雨中的滔天恶浪,小帆船将会被撞破,机器将会沉没。

吉里雅特想着想着,不禁全身发抖。

不过他并没有张皇失措。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他这个人的。

现在飓风找到了突破口,它疯狂地猛冲进狭道的两壁中间。

忽然,在吉里雅特身后较远的地方,响起了一阵爆裂声,在狭道里持续了一会儿。这声音比他以前听见过的任何声音都可怕。

是小帆船那边发出来的。

那边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了。

吉里雅特连忙跑过去。

从他站的东边的狭道,因为小巷曲折,他无法看到小帆船。他走到最后一个转弯处,停了下来,等待闪电出现。

闪电来了,给他照亮了眼前的局面。

吹到西边的狭道里的一阵风回击了进入东边的狭道里的一阵巨浪。

灾难开始了。

小帆船没有受到明显的损坏,依旧停泊在那儿,它没有让暴风雨得手,可是“杜兰德号”的骨架却遭了难。

这条毁掉的船在这样的暴风雨里露出了相当大的表面,完全在水面上的空中袒露着。吉里雅特为了要取出机器而在上面开的洞使船壳变得不牢了。龙骨的梁已经割断。这副骨架有一根断掉的脊柱。

飓风在它上面刮过去。

用不着更多的外力了。甲板上的护板就像一本打开的书那样折叠了起来。分割完成了。就是这种破裂的声音,穿过暴风雨,送到吉里雅特的耳朵里。

他走近以后看见的损伤几乎是无法补救了。

他切开的方口子成了一个伤口。风使得这个伤口变成一个裂口。这个横向的裂口把破船分成了两半。靠近小帆船的后面的一部分,牢牢地嵌在虎钳似的岩礁中间。面对着吉里雅特的前面的一部分悬在半空。一个裂口,只要保持那个样子,就是一个铰链。这块东西在它的裂口上摆动,好像在铰链上摆动一样。风摇晃着它,发出很可怕的声音。

幸好小帆船不在下面了。

但是这样的摆动却摇动了依旧牢牢地嵌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的另一半船壳,从摇动到落下是用不了多久的。在大风不停地猛吹下,已经脱开的部分可能突然把几乎碰到小帆船的另一部分拉下来,于是,小帆船和机器在落下去后便会全被大海吞没。

吉里雅特看见了这一切。

这是一场灾难。

怎样避免它发生呢?

吉里雅特是那种能从危险中找到解救办法的人。他沉思了片刻。

吉里雅特向他的武器库走去,拿出了斧头。

锤子已经发挥了许多作用,现在该轮到斧头了。

接着,吉里雅特登上那条破船。他在还没有弯曲的护板上站稳,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的悬崖上面弯下身子,开始砍下断掉的梁,再砍下那些还留在下垂的船壳上的木板。

把破船的两部分完全分开,使依然坚固的一半摆脱出来,将给风吹坏的那部分扔到海里,让暴风雨去享有,这就是他要干的活。这些活不仅艰巨,而且十分危险。船壳下垂的部分,被风和它本身的重量拉着,只有几个地方还连着。整只破船就像一块记事板①,其中一半脱落的一块板敲打着另一块板。只有五六根船肋骨,虽然已经弯曲和裂开,但是没有断,还很牢固。猛烈的北风来回吹着,每吹一次,它们的裂口就发出裂开的声音,变宽起来。斧子只是对风助一臂之力。这一点点的联系,使得这件活方便得多,可是也带来了危险。在吉里雅特的脚下什么都可能一起陷塌。

暴风雨猖狂到了极点。它不只是可怕,而且变得十分恐怖。激荡的海水冲到天空。乌云直到这时一直是至高无上,仿佛为所欲为似的,它冲击一切,使波涛发怒,同时自身却保持着难以形容的阴险的清醒。下面是疯狂,上面是愤怒。天空在吹气,海洋只是泡沫。风的威力就是从这儿来的。飓风是守护神。它自己的恐惧产生的极度兴奋使它也慌乱了。它仅仅成了旋风。这是盲目产生了黑夜。在暴风雨中有失常的片刻,对天空说,像是有什么东西冲上大脑似的。望不到顶的天空不知道如何是好,犹犹豫豫地打着雷。真是太吓人了。这是可怕的时刻。礁石的颤动到了最剧烈的程度。任何暴风雨都有一个神秘的方向,而在此刻,它却失去了方向。这是暴风雨的危险之处。正在此刻,托马斯·富勒①说过:“风是一个躁狂型的疯子②。”就是在此刻,暴风雨里不断产生出电,皮廷顿将它叫做“电光的瀑布”。正在此刻,在最浓黑的乌云里,不知道什么原因,为了侦察宇宙的惊恐,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光圈,西班牙的老水手叫它“暴风雨的眼睛,el ojo de tempestad③”。这只令人悲伤的眼睛正朝着吉里雅特望。

吉里雅特在他那一方面也望着乌云。这时他抬着头。他每砍一下斧头,就傲慢地直起身子。他因为太失望,或许好像是太失望,所以始终是这样骄傲。他会绝望吗?不会。面对海洋最利害的发怒,他既勇敢,又谨慎。他的脚只站在破船上的那些牢固的地方。他在冒险,同时也处处小心。他自己的决心也达到了顶点。他的精力增加了十倍。他被自己无畏的精神激起了满腔热情。他一斧一斧地砍着,那声音仿佛是在挑战。他好像得到了暴风雨所失去的清醒。这是十分感人的搏斗。一方是力量无穷,另一方是不会疲倦,谁都不肯放过对方。可怕的乌云在广阔的天空形成了一个个戈耳工①的面具。一切可能有的恫吓手段都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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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里指的是古罗马的一种可折合的双连板,折合面涂蜡,可用尖物在蜡上写字。

① 托马斯·富勒,据本书原版本注,是一名老水手。

② 以病态的情绪高涨、言语和动作增加为主要症状。

③ 西班牙语,意为:暴风雨的眼睛。

① 戈耳工,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面貌可怕,人见之即会变成石头。

雨从海浪中来,浪花从云中来,风的幽灵在弯腰,大气的种种面貌被染成红色,又失去光彩,在这些现象消失以后,黑暗变得更加可怖,这时只有从四面八方同时涌来的急流。全都佛腾了。许多黑影溢到了外面。带着冰雹、扯碎的、灰白色的积云,好似染上一种发狂地旋转不停的毛病。在空中,响着像筛子筛干豌豆的声音,伏打②观察过的逆向电流,在云和云之间玩着闪电打雷的游戏。一直响个不停的雷声令人恐惧,电光闪得离吉里雅特那样近,就在他身旁。深渊似的大海仿佛也大为震惊。他在摇晃的“杜兰德号”上走来走去,使得甲板在他的脚下抖动。他手拿斧头,又敲又削,又砍又劈,电光照得他面色苍白,他头发蓬乱,赤着双脚,衣衫褴褛,脸上全是海浪的泡沫,在这个雷声不断的脏地方他显得非常高大。

只有机智才能对抗暴力。机智是吉里雅特的特长。他要使所有脱节的残骸一起落下来。因此,他只扩大那些连接处的裂口,但是不完全砍断它们,留下少许细小的地方支撑住其余部分。忽然他停住了手,把斧头举得高高的。动作恰到好处。整个一大块脱落了。

破船的这一半骨架沉到两座多佛尔礁中间,在吉里雅特脚下。他站在另外一半船身上,俯身朝下看。那块骨架垂直地沉进水里,将岩礁全溅满了水,还没有沉到海底,就在一个狭窄处给卡住了。这样,它有相当一部分露在水面上,高出海浪十二多尺。直立的船护板成了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墙。因为从旁边丢进狭道里的岩石稍稍高一些,仅仅只能让流动的水沫在两端透过。它成了吉里雅特在这个大海的通道里临时做成的抵挡暴风雨的第五道路障。

瞎了眼的暴风雨为了完成这道最后的路障出了大力。

幸运的是狭道的两边岩壁靠得很紧,挡住了这个障碍物掉到海底去。这使得它有一定的高度,而且海水可以从障碍物的下面过去,这样便减少了海浪的力量。在下面流过的就不会从上面跳过去。这一点,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浮动的防波堤的奥秘。

以后,任凭乌云怎样逞凶吧,一点儿也不用为小帆船和机器担心了。在它们周围的海水不会再动荡了。西面有多佛尔礁的栅栏掩护,东面有新的障碍物保护,在这当中,任何大风大浪都到不了它们身边。

吉里雅特因祸为福。乌云居然帮助了他。

这件事情完成以后,他从积着雨水的水坑里用手心舀起一点水喝,

然后对乌云说:“你这个笨蛋!”

这是一种带着嘲弄味道的喜悦,因为智力在作战的时候证实了发疯似的威力竟是愚蠢透顶,反而帮了对方的忙。吉里雅特感到有这样的辱骂他的敌人的需要,这可是一种风格古老的需要,起源于荷马史诗中的那些英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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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伏打(1745—1827),意大利物理学家。

① 指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的英雄。

吉里雅特向下走到小帆船上,利用闪电仔细检查它。这正是可怜的小船要救助的时候。在前面一段时间里,它受到了剧烈的震动,开始渐渐弯曲起来。吉里雅特粗略地看了一眼,还没有看到有什么损坏的地方。可是它肯定受到过猛烈的撞击。海浪一平静下来,船身又重新直立起来了。锚下得很牢。至于机器,它的四条链子令人满意地一直紧紧拉着它。

吉里雅特检查结束了,这时候有一样白色的东西从他身边飞过,然后在黑暗中消失。这是一只海鸥。

在暴风雨中,没有比看到这样的现象更高兴的了。飞鸟来临,是因为暴风雨离开了。

雷声更响了,这是另一个好征兆。

暴风雨的最强的暴力瓦解了自身。所有的水手都知道,最后的考验是严峻的,但是时间很短。雷声过于频繁,预示暴风雨将结束了。

雨突然停了。只有乌云里还响着不均匀的隆隆雷声。狂风暴雨停息,好像一块木板落到了地上。聚在一起的云散开了。一长条的明亮的天从黑暗中露出来。吉里雅特惊呆了,天已经大亮暴风雨持续了将近二十个小时。

曾经带来暴风雨的风,又带走了它。充塞在天边的黑暗散开后完全崩溃了。破碎的逃跑的云雾乱纷纷地堆积起来。云排成一条线,从这一头到另一头在向后退,可以听见一阵阵长长的、同时在减弱的嘈杂声,最后几滴雨落下来后,这个充满雷电的黑暗好像许多可怕的战车一样离开了。

天空顷刻间变得蔚蓝。

吉里雅特觉得自己累了。睡眠袭击疲劳的身体,仿佛猛禽扑下来。

吉里雅特无力地弯下身子,接着倒在小船上睡着了,也不挑选一个合适的地方。他直挺挺地睡了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和他两旁的梁和搁栅没有多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