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我的左边身子在坏掉,”狼·拉森写,那是他放火烧船的第二天早上,“麻木的感觉在增大。我很难活动我的手了。你们说话还得更大声一些。最后的线路在一根根断掉。”

“你疼痛吗?”

他回答之前,我不得已又问了一遍。

“不是总在疼痛。”

他的左手在纸上缓慢地痛苦地涂抹,那些乱写乱画的字迹,我们辨认起来困难极了。那可真像是“魂符”,如同灵魂崇拜者们花一块门票钱在降神会上购买来的一样。

“可是我还在这里,全在这里。”左手涂抹得比以往更慢了,更痛苦了。

铅笔掉下来,我们不得不再放进那只手里。

“没有疼痛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和平,非常安静。我从来没有想得如此清楚。我可以像印度圣贤一样考虑生与死。”

“也考虑不朽吗?”莫德在他的耳朵旁大声问道。

那只手三次试图写下去,但是摸摸索索就是办不到。铅笔掉了。我们设法往他手里放却放不进去。手指头握不住铅笔。然后,莫德用自己的手帮助他的手拿住铅笔,他写,字体很大,写得很慢,一个字母要写好几分钟:

“废话。”

这是狼·拉森的最后一个词儿,“废话”,到死都抱定怀疑态度和不可战胜的精神。他的胳膊和手松弛下来。身躯轻微动了动。然后,他不再动弹了。莫德放开了那只手。手指头稍微展开一点,它们自己的重量坠落下来,铅笔便滚出来了。

“你还听得见吗?”我大声喊道,我摸他的手指头,等待他单击,表示“是的”。但是,没有反响。那只手死了。

“我看见嘴唇稍稍动了动。”莫德说。

我重复了一次问话。嘴唇动了动。莫德把她的手指尖放在他的手指上。我又把问题问了一次,“是的,”莫德宣布说。我们互相看了看,都在期待什么。

“这下怎样才好呢?”我问道,“我们现在能说什么?”

“哦,问问他……”

她欲说又止。

“问到他什么话,得到了‘不是’的回答,”我建议说,“那我们才会知道确切情况。”

“你饿了吗?”莫德叫道。

他的嘴唇在莫德的手指下动了动,她回答,“是的。”

“你要吃点牛排吗?”她接着又问。

“不是。”她宣布说。

“牛排汁儿?”

“是的,他要喝点牛排汁儿,”莫德平静地说,抬头看着我,“只要他还有听力,我们就能和他沟通。可是再往后可……”

莫德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看见她的嘴唇在发抖,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她摇晃地走到我跟前,我伸手抱住了她。

“哦,汉弗莱,”她啜泣起来,“这事儿什么时候才结束?我疲倦透了,疲倦透了。”

她把头埋在我的肩头,她那脆弱的身子因为痛哭而摇晃。她在我的怀里像一片羽毛,那么纤细,那么轻飘,“她终于垮下来了,”我心想,“没有她的帮助我可怎么办呢?”

然而,我劝慰她,安慰她,她最后终于勇敢地振作起来,精神上好了,肉体上也很快好了。

“我真为自己感到害羞。”她说。她接着补充说,带着那种我很喜欢的怪怪的微笑,“可我只是一个小女子啊。”

这个说法——“一个小女子”——惊得我一骨碌,像触电一样。这是我自己的说法,我心爱的秘密说法,我对她爱恋的说法啊。

“你在哪里学到这个说法的?”我追问道,口气很突兀,反过来把她吓了一跳。

“哪个说法?”她问道。

“一个小女子。”

“是你的吗?”她问道。

“是的,”我回答说,“我的。我发明的。”

“那么,你一定在睡梦中说出来过。”她莞尔一笑。

那种跳跃的闪烁的光芒出现在她的眼睛里。我的目光,我知道,也表达出了我的语言的意志之外的东西。我向她靠拢过去。我不由自主地向她依偎过去,如同一棵树在风中摇动。啊,此时此刻我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了。但是,她摇了摇头,彷佛一个人要摆脱睡意和梦境一般,说:

“我长了这么大一直知道这个说法。它是我父亲叫我母亲的称呼。”

“这也是我的说法。”我坚持说。

“这样说你妈妈吗?”

“不,”我回答,而她不再追问了,不过我敢发誓她的眼睛里有那么一会儿流露出调皮的嬉笑的神色。

前桅装进去以后,活儿干起来就快多了。几乎用不着多捉摸,而且没有遇到很大困难,我把主桅也装进桅座里去了。将一根吊货臂安装在前桅上,把主桅顺利地装上了;再花几天时间,所有支索和支桅索都会就绪,一切工作将大功告成。上帆装起来又费劲又危险,一两个船员对付起来都不容易,于是我把上帆吊在甲板上,先把上帆捆扎上去。

又花了几天时间,各种帆都摆弄好,装在了桅杆上。其实只有三面帆——三角帆、前帆和主帆;经过修补、裁截和整形,它们悬挂在“幽灵”号这样十分雅观的船只上,显得很不相称,有些可笑。

“但是,它们很管用啊!”莫德欢呼道,“我们会让它们张风行驶,我们的生命就交给它们了!”

的确,在我新掌握的多种新行业中,我对缝制船帆最不在行。我使用船帆比缝制船帆更在行,毫无疑问,我有能力把这艘帆船开往日本北方的某个港口。事实上,我在船上抓紧看书,基本上掌握了航海知识;另外,船上还有狼·拉森的星辰仪,非常简单的一种装置,连小孩子也能使用。

这星辰仪的发明者呢,除了耳朵越来越聋,嘴唇越来越不能动弹,他的情况在一个星期里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我们把船帆全部悬挂起来那天,他最后一次听到了我们说话,他的嘴唇最后动弹过也停止下来——不过,还好,我已经问过他“你一切安好?”他的嘴唇也回答了“是的”。

最后的线路都断掉了。在这具肉体的坟墓的什么地方,还隐藏着这个人的灵魂。活性泥土筑起了墙壁,我们过去知道的那种凶猛的智力在继续燃烧;不过,它只是在寂静和黑暗中燃烧。它已经没有可以依托的载体了。对这种智力来说,肉体的客观存在不复存在。这个世界不是这个世界了。它只知道它自己,只知道寂静和黑暗的广袤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