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安·伊莉莎注意到在坐下来吃晚饭之前,伊芙林娜在领口上别了一个深红色的蝴蝶结。晚饭一吃完,平时很少动手擦桌子的妹妹,开始紧张又急急忙忙地帮安·伊莉莎收拾桌子。

“到处都撒着吃的真讨厌,”她抱怨道,“啥事都得在这一间屋子里做,真烦人!”

“唉,伊芙林娜,我还一直以为咱们过得挺舒心的。”安·伊莉莎抗议道。

“是啊,咱们是够舒心的,可我并不觉得希望咱们能有间客厅是件坏事,是吧?至少也该买个屏风把床挡住。”

安·伊莉莎脸红了。伊芙林娜的建议里隐隐约约有些东西令人很难为情。

“我总觉着如果要求太多,可能连咱们有的东西也会被人拿走。”她大着胆子说。

“嗨,想拿也没啥可拿的。”伊芙林娜一边收拾桌布一边大笑着反驳。”

不一会儿。屋子里又像平时一样整整齐齐了,姐妹俩就在灯下坐了下来。安·伊莉莎拿起了她的针线活儿,伊芙林娜也准备做她的假花。姐妹俩通常是把这种细致的手工活儿放到夏天漫长的休闲时节来做的。可是今晚,伊芙林娜从床底下翻出搁置了一冬天的盒子,在面前摆开了一捧鲜亮的用平纹细布做成的花瓣,黄色的花蕊,绿色的花冠,还有一盘小工具,令人莫名其妙地联想起牙科大夫的工具箱。对这一反常举动,安·伊莉莎不动声色,或许她已经猜出妹妹那晚要做那种优雅活计的缘由了。

一会儿,外屋大门上传来了敲门声,姐妹俩同时抬起了头。伊芙林娜第一个跳了起来,急促地说:”“坐着别动。我去看看是谁。”

安·伊莉莎正乐于坐着不动,可手中正在缝制的婴儿衣服却在抖抖索索。

“姐姐,是拉米先生,他来看看闹钟。”一会儿,传来了伊芙林娜拖得长长的声音,她惯常在陌生人面前这样说话。接着。一个胡髭拉茬,脸色苍白,衣领朝外翻着的小个子男人局促不安地走进屋来。

安·伊莉莎站起身时针线活儿掉在了地上,“欢迎您,拉米先生。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没什么,女士。”他的口音可以说是格里姆法则[注]辅音互换的最好例证,同时也暴露了这个钟表匠的籍贯。可是显而易见,他已经习惯了讲英语,或者至少是班纳姐妹所熟悉的那种英语。“我不想让从我店里卖出的闹钟使顾客不满意。”他又说。

“喔——可我们已经很满意了。”安·伊莉莎说。

“可那天我不满意,您也知道,女士。”拉米先生说着慢悠悠地环顾四周。“只有亲眼看到闹钟走得好好的,我才会满意的。”

“我能帮您把外套脱了吗,拉米先生?”伊芙林娜插嘴说,她根本不指望安·伊莉莎能记住这些开场礼节。

“谢谢您,女士。”他一边脱下已磨旧了的外套和破旧的帽子,一边说。伊芙林娜用一种她想象中的那位穿泡泡袖的女士在同样的情形下会用的姿态将它们放到椅子上。这一切激起了安·伊莉莎的社交意识,;她觉得待客的第二步应该由她来做。“您不坐下来吗?”她提议道,“我妹妹会把钟取下来的,可我肯定她是好好的。自打那天您修好她以后,她一直走得好好的。”

“那就好。”拉米先生咧嘴一笑,刚好露出了一排有一两个缺口的黄牙。尽管他露了丑,但是安·伊莉莎还是觉得他的笑容非常讨人喜欢,那笑容里头有一种渴望和讨好的意味,这正好和他凹陷的脸颊和突出的眼睛流露出来的伤感表情很协调。他从伊芙林娜手中拿过闹钟。躬下身子往前凑,灯光就照在他突出的前额和长着浅灰色头发的扁头上。他的手又大又苍白;关节突出,四四方方的指尖上满是黑黑的污垢,可是他摸起东西来却像女人一般轻柔。

“嗯,女士们,这钟没问题了。”他宣布道。

“实在是太感谢您了!”伊芙林娜一边说一边朝着姐姐瞥了一眼。

“唔。”安·伊莉莎对此提醒不大情愿地小声哼着,从腰上跟剪刀挂在一起的钥匙串中拣出一把,捅进碗橱的钥匙眼里,从橱里取出樱桃白兰地和三个镶有环形葡萄藤图样的老式酒杯。

“今晚很冷,”她说,“或许您该尝尝这露酒。这是我们的老祖母很久以前酿制的。”

“看上去蛮好的。”拉米先生欠身说道。安·伊莉莎便开始倒酒。给她自己和伊芙林娜的杯子里,她只倒了几滴,但却为她们的客人倒了满满一杯。“我和妹妹都不太喝酒。”她解释说。

他又对着两个女主人鞠了一躬,然后喝光了樱桃白兰地,郑重地宣布味道好极了。

这时,伊芙林娜为了要让她们的客人更自在些,便拿出工具来卷一朵玫瑰花瓣。

“我知道,您是在做假花,女士。”拉米先生很感兴趣地说。“做得真漂亮。过去我在德国有位女朋友也会做花。”他伸出宽大的指尖会触摸花瓣。

伊芙林娜有些脸红,“我猜,您离开德国已经很久了吧?”。

“是的,好多年了。我来美国时只有十九岁。”

谈话就这样时断时续地慢慢进行着。接着,拉米先生用他那种民族所特有的近视眼扫了一眼房间,满脸兴致地说:“你们把这儿安顿得不错嘛,看起来可真舒服。”他声音里那种渴望的语气不经意地飘向了安·伊莉莎。

“喔,我们的生活很平凡。”伊芙林娜的拿腔拿调大大引起了姐姐的注意。一我们的情趣也很普通。”

“不管怎么说,你们的家看起来可真舒服。”拉米先生说,他那凸出的眼睛不乏羡慕地审视着四周。“我希望自己也有一问这样好的店铺。可是我觉得总是一个人呆着,哪儿也不会像家的。”

很明显,拉米先生对不知该如何告辞一直感到紧张不安,因此,谈话又漫无目的地持续了几分钟,最后他突然地起身离开了。这会把一个习惯于婉转引退的社交术的人吓一大跳的,可是安·伊莉莎姐妹俩对此并不感到吃惊。准备离去时的长久折磨以及之后默不作声就冲向门口这种告别方式,在她们那个圈子里是习以为常的。如果拉米先生很善言辞地道别,倒会使她们手足无措。

他走后,姐妹俩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伊芙林娜把没做完的花撂在一边,说,“我去把门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