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真是很少见到德里菲尔德。他的编辑工作占去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而晚上他又要写作。当然,每星期六下午他都在家接待客人,态度还是那么亲切,谈吐风趣,总带着点嘲讽的调子,他见到我好像很高兴,总愉快地和我谈上一会儿,谈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他的主要注意力自然是在那些比我重要比我年纪大的客人身上。可是我有一种感觉,他似乎和周围的人越来越疏远了;他不再是当初我在黑马厩镇认识的那个乐呵呵的、颇为粗俗的伙伴。在德里菲尔德和他取笑打趣的人之间似乎有一层无形的障碍,也许那只是我日益增长的敏锐的感觉使我看出了这一点。他好像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因而日常生活在他的眼里倒反而显得有点儿模糊不清。人家时常请他在公众宴会上讲话。他参加了一个文学俱乐部。他开始认识写作使他陷入的那个小圈子以外的很多人;那些喜欢把知名作家召集在自己身边的上流妇女越来越频繁地邀请他去吃午饭和喝茶。罗西也一样受到邀请,但是她却难得前去参加。她说她不爱参加宴会,再说她们实际上也并不要她前去,只要特德前去。

我觉得她对这种场合有些胆怯,感到格格不入。说不定那些女主人曾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流露出她们是多么不乐意把她也邀请在内。她们邀请她只是出于礼貌;等她去了以后,她们就把她扔在一边,因为她们讨厌和她寒暄客套。

就在这个时候,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发表了《人生的悲欢》。我没有必要在此评论他的作品,再说近来这方面的评论已经很多,足以满足普通读者的需要。不过对于《人生的悲欢》我还是破例说一句,这本小说自然不是德里菲尔德最有名的作品,也不是他最受欢迎的作品,但是在我看来,却是他最有意思的作品。在英国小说多愁善感的情调中,这部作品反映的冷酷无情有一种新颖的特色。它别开生面,笔调辛辣,味道就像酸苹果,虽然使你牙齿发酸,但是却有一种奇妙的又苦又甜的味道,使你回味无穷。在德里菲尔德所有的小说中,这是唯一我想写的作品。书中描写的那个孩子死去的场面悲惨而又令人心碎,但是却一点也不显得感伤或病态,还有孩子死后发生的那个奇怪的情节使任何读者看完后都难以忘怀。

也正是小说的这一部分在倒霉的德里菲尔德头上突然引起了一场风暴。作品发表后的头几天,得到的反应看上去似乎又会和他的其他那些小说一样,也就是说会有几篇内容充实的评论,总体上对作品表示赞扬,但也有所保留;销路还可以,但是不会很大。罗西告诉我说德里菲尔德希望凭这本书拿三百镑,并正计划在河边上租一幢房子消夏。开始的两三篇评论态度还不明朗;后来有一天在一份晨报上出现了对这部作品的猛烈攻击,这篇文章占了整整一栏。德里菲尔德的这部小说给说成是一部无端惹人厌恶的淫秽小说,而把这种书介绍给公众的出版商也受到了严厉的指责。文章描绘了一幅幅令人痛心的画面,认为这部小说必然会给英国青年一代带来灾难性的影响,并把它说成是对女性的侮辱。这位评论家反对这样的作品落到年轻的男孩和天真的少女手中。其他报纸也跟着开始攻击。那些更为愚蠢的评论家要求查禁该书,有的人竟然严肃地暗自思忖是不是该由检察官合理地加以过问。到处都是一片谴责声;即使偶尔有个勇敢的作家习惯了欧洲大陆小说的更为现实主义的风格,站出来说这是爱德华·德里菲尔德最出色的作品,也不会有人理会。他的诚实的意见反倒会被认为是出于哗众取宠的卑鄙意图。各个图书馆开始禁止出借这本小说,而出租图书的铁路书亭也拒绝置备这本书。

所有这一切对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自然是很不愉快的,但是他豁达平静地忍受着这种打击,只是耸耸肩膀。

“他们说我的小说不真实,”他微笑着说。“让他们见鬼去吧。那是完全真实的。”

在这场磨难中,德里菲尔德得到了他的朋友的忠实的支持。能否欣赏《人生的悲欢》成了判断一个人有无敏锐的审美力的标志;谁对这部作品感到震惊,等于承认自己是个没有文化修养的俗人。巴顿·特拉福德太太毫不犹疑地认为这是一本杰作,尽管她觉得眼下还不是在《评论季刊》上刊登巴顿的评论文章的时候,但是她对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前途的信心一点都不动摇。现在重读这本当时引起如此强烈轰动的书感到奇怪(也很有教益);全书没有一个词会使最老实的人脸红,也没有一个片段会使今天的小说读者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