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查理不愿在莉迪亚面前读西蒙的文章,他在跟朋友分手后就到“圆屋”要了一杯咖啡,坐下来开始读了。他很高兴读到有关谋杀和审判的记述,因为莉迪亚的不同叙述使他迷惑。她告诉他这个那个,不按照发生的顺序,而是按照她感情的支使叙述。西蒙的二篇长文章首尾一贯。虽然查理从莉迪亚得了一些他不知道的细节,西蒙却成功地构成了一个他容易了解的生动故事。他写的几乎如同他讲的一样,文体是流利的新闻体,但是他很有效地处理题材,把他所描写的事情背景显现出来。你得着一个贪欲、动乱世界的邪恶印象;在那个世界里,那些恶棍、毒品商人、赛马赌徒,以及赛马情报员过着黑暗而冒险的生活。大城市人口的糟粕,靠机智过活,互相怀疑着,假如对他们有利的话,就准备要出卖他们最好的朋友。

他们慷慨、随和、轻松地冷嘲着人生,甚至还高高兴兴的,虽然有危险和变迁,他们似乎仍然享受着那种使你不离目标,使你感觉到真正的生活的存在。每个人的手都在防备着邻居,但这种强加于你的机灵,却令人兴奋。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人为了一件小事会射杀另一个人,但他却也准备冒着不小牺牲,带着鲜花和水果到医院给第三个病着的人。那种西蒙巧妙地使之环绕着他故事的气氛,使查理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安。他所知道的世界,和平快乐的表面世界,像一个美丽的湖,里面映着有斑纹的云彩以及长在沿岸的杨柳,在这世界里,无忧无虑的男孩子划着独木舟,如孩子跟他们在一起,手指头拖曳在柔软的水面上。想到底下,就在底下,危险的杂草摇动着触须要陷害你,以及各种奇怪的现象,可怕的事物,有毒的蛇,有着怪异下颚的鱼,在从事不停而隐藏着的战争,想到这些真令人害怕。从文章各处,查理得着一个印象,认为西蒙已经着迷地探进这些秘密的深处,他问自己:使他以一种冷嘲的任性去观察这些歹徒和恶棍的,是唯一的好奇心或者某种可怕的吸引力?

在这个世界上,罗勃贝格发现他自己非常地自在。他比大部分的居民阶级都高,受教育也较多,他享受某种特权。他的魅力、他的安然的态度,和他的社会地位吸引了同僚,同时也使他们防备起他来了。他们知道他是一个恶徒,但是真够奇怪,他是好家庭的男孩,一个有着体面双亲的年轻人,但他走的路有点差错。他主要都是一个人工作,没有党羽,保守自己的秘密。他们认为他看不起他们,但是当他去参加一个音乐会而热心地谈着,尽管他们也能谈一些,但他却还懂得表演,这时他们就对他有深刻印象了。他们不晓得,跟他们在一起时,他感到极度的自在。在他母亲的家,跟他母亲的朋友在一起时,他感到孤独、感到压迫;他因可敬的生活太闲散而生气了。在他偷了一辆摩托车被判刑时,曾在稀有的谈心时刻里告诉柔柔说:

“现在,我不要再假装什么了。我希望我父亲活着,他会把我赶出去,那么,我会自由地去过我喜欢的生活。显然地,我不能离开母亲。我是她仅有的人儿。”

“罪过不会有代价的。”柔柔说。

“你似乎从罪过里得到很美妙的事物,”罗勃笑着说,“但那并不是钱,那是兴奋和权力。那就像从高处潜水一样。水看起来可怕地远,但你就是潜进去了,而在你升到水面时,天呀!你感到非常的高兴。”

查理把剪报放回口袋,他的眉头费力地皱着,试着要把现在所知道有关罗勃贝格的事组合起来,以便得到一个确切的印象,知道他到底是哪一种人。说他是一个没有价值,社会极想逃避的无赖倒很恰当;这当然对,但是这个判断太简单太总括,并不令人满意;查理心中萌生一种想法,他想,可能人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复杂,假如你只说,一个人这样那样,那你并没有说得很深远。罗勃有对音乐,尤其俄国音乐的热情,这种热情对莉迪亚来说是很不幸的,因为这将他们俩连结在一起。查理很喜欢音乐,他知道音乐给他的快乐,那种半是感觉上,半是智力上的快乐。

当他耽迷在那种袭击耳朵的可爱韵律时,他强烈地欣赏着作曲家用以产生其念头的巧妙。他以前可能从未探求过那是什么,一旦他探求着要去发现,他聆听一首伟大的交响乐时的感觉到底怎么样时,那么对他来讲,那似乎就是一种合成物,包括有感情、兴奋,同时也包括有和平,对别人之爱及一种为他们做一些事的欲望,一种求善的愿望及一种处于善中的快乐,一种令人快活的懒散和一种有趣的超然,好像他正漂浮在世界之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而假如你必须把这些感觉合而为一,给它一个名字的话,那么你会给它的名字是“快乐”。

但,罗勃贝格聆听音乐时得到的是什么呢?显然的,不是这样的。把音乐给予他的感情认为邪恶、无价值而挥之以去,这不公平吗?在音乐里,他可以解脱缠附在他身体的恶魔,不可能是这样吗?那种恶魔比他自己还强壮,以致他既不能够,也不愿意,从驱使他去犯罪的力量里解脱出来,因为犯罪是他歪曲的性情的表现,因为把自己投进跟法律与秩序之力的敌对里,他认识了他的个性——在音乐里,从那种逼人的力量中发现到和平,而在一会儿的天堂似默从的休憩中,好像穿过云彩的缝隙,看到爱与善的幻景,不可能是这样吗?

查理知道身处在爱里是怎么回事。他知道,爱使你对所有的人友善,他知道,你愿意为你所爱的女孩子做世上的一切事情,他知道,你不能忍受伤害她的思想,他知道,你禁不住要怀疑她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因为,当然,她是绝对地美妙,而假如你对自身诚实的话,你会被迫承认,你不能为她尽力。查理认为,假如他这么感觉的话,其他人也必须这么感觉,因此罗勃贝格也必须这么感觉。无疑的,他热情地爱着莉迪亚,但是,假如爱使他充满一种什么感觉——查理对他想到的那两个字踌躇起来了,因为想到那两个字,他几乎感到窘迫而脸红了——好了,一种神圣感,这真奇异,他会犯邪恶可怕的罪。他身上一定有两个人,查理迷惑了,这几乎不能说是奇异的事,因为他才二十三岁,而较老、较聪明的人已经无法了解,一个恶棍怎么能像一个圣人那样纯洁而无私欲地去爱,而假如莉迪亚的丈夫完全没价值的话,莉迪亚现在还可能以全心全意宽恕的忠诚,去爱她的丈夫吗?

“人性需要一点了解。”他振作起精神。

他已经说出一句重要的话,而他不知道。

但是当他考虑到耗损莉迪亚的爱情,那种她所拥有的行动之因的爱情,她所拥有的思想的灵感的爱情,就像交响乐的伴奏,使她每日生活悦耳的五线谱有了深度及意义,每当他考虑到这里时,他只能以一种几乎是可怕的敬畏之情逃退,就像他看到森林着火或者河流泛滥那样,惊恐地,但却是心荡神逸地逃退。这是他的经验无法抗衡的事。和这比较起来,他知道他自己的小爱情事件只是微不足道的调情,而那时常为他有点无聊的生活带来魅力和轻松的感情,只不过是一个男孩子的伤感而已。在那平凡单调的小女人身躯上,竟会有容纳如此强烈热情的余地,真令人费解。不仅她所说的,使你发觉到那种热情,同时,也会直觉地在那种使你保持一定距离(尽管她对待你的亲密)的冷淡里感受到,你可以在她透明的眼睛深处看到,在她不知道你在看她时的嘴唇的嘲蔑里看到,你可以在她唱歌似的声音的低语里听到。那不像查理熟悉的文明化感情,其中有些野性和粗蛮的成分,尽管她穿着高跟鞋、丝机、上衣以及裙子,莉迪亚似乎不是今日的女性,而是一个有基本本能的野人,在她灵魂最黑暗的深处埋伏有进化为人类的猿性。

“上帝呀!我卷入了什么样的漩涡呀?”查理说。

他转回西蒙的文章。显然,西蒙写的时候费过工夫,因为文体比他的审判报导还优雅。这篇文章是以超然的态度,使用讽刺写成的,但是在超然之下,你会感觉到他以困惑的好奇心去考虑那个既不受制于良心的责备,也不受制于结果的恐惧的人之性格。那是一篇机敏的小散文,但是太无情了,使你读了定会有不舒服之感。西蒙在试着尽量褒扬他巧妙的主题时,忘掉考虑到具有感情的人类;而假如你微笑(因为里头并不缺乏机智),微笑也会带点不舒服。看起来西蒙是到过纽里的房子,而为了给人一些贝格所住的环境的印象,他以酸刻的幽默描写着那间他走进的平淡、闷热而虚饰的房间。里头有两套客厅家具,一套是路易斯昆兹式的,另一套是帝国式的。

路易斯昆兹式的木头是雕刻的,敷成金色,并且盖着小粉红花的蓝色丝布;帝国式的是装饰着淡黄色的绸缎。房屋中间有一张雕刻得很精致的金色桌子,桌面是大理石做的。显然这两套家具都是买自位于圣安东尼林荫道,一家制造批发时代家具商店,并且是在第一个主人要卖掉时,以拍卖的方法买来的。你在移动两个沙发椅以及那些椅子时都得小心翼翼,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你舒服地坐着。墙上有沉重的金框框着的大油画,显然是从拍卖处买来的,因为它们也没有欣赏之用。

起诉重建了这个谋杀故事,里头有似乎真实的成分在。显然柔丹喜欢罗勃贝格,他请他吃饭,他帮他赌马,他借给他钱,这些都是证明。最后贝格同意来他的公寓,而为了使两者一起离开酒吧不引起注意起见,他们安排好,一个先走几分钟后,另一个再走。他们按照计划见面,而既然门丁那晚确实未允许任何要见柔丹的人进门,显然,他们是一起进去的。柔丹住在第一层。贝格仍然戴着他漂亮的手套。当柔丹在忙着拿威士忌和苏打水以及从他的小厨房带进蛋糕时,贝格坐下来抽一支烟。

柔丹在家时老是穿着衬衫,他脱下上衣,放上一张唱片。那是一架便宜的老式留声机,没有自动换片装置。正当柔丹放一张新唱片时,贝格走到他的背后,好似要看看那张唱片是什么,然后用刀插向他的背部。他辩护说,他没有力气插进像验尸时所显示的那样猛烈的一刀,这很荒谬,他体格很强壮。打网球时认识他的人,证实他正打的推力很有名。他从没有得过锦标,那并不是由于体力不足,而是由于某种心理上的弱点,摧毁了他胜利的意志。

西蒙接受这种起诉的观点。他认为他们所得的事实很正确,而他们对于柔丹要那年轻人来他的公寓,所列举的理由也正确,但是,他相信,他们认为贝格是因为他知道柔丹当日赚了钱而谋杀他,这一点是错的。第一,他买手套这件事就显示出了,他在晓得柔丹那晚会拥有一笔大钱之前,就已经决定这个行动了。虽然钱没有找出来,西蒙却相信是他拿去没错,不过这只是顺便提起:有钱可以拿,他就高兴地去拿,但是这并非他谋杀的动机。警方宣布,他偷了五辆到六辆的车子;他却从未想卖掉,有时候几小时,最多几天后就抛掉了。他偷车是为了需要时的方便,但主要还是要练习他的大胆和机密。他用他发明的简单手法去偷窃东西,带给他的利益很小,那只是诉诸他幽默感的恶作剧。要完成这种事,需要他喜欢施用的迷人魅力。想到在他急驶着车子时,这些女人却哑口无言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张着人嘴,会使他吃吃地笑。

总之,这些行为都是一种运动的形式,而每次他圆满成功时,心中就充满自我的满足,就如同在打网球时,借着灵巧高球或压球来赢得对手一分时的感觉一样。这给了他自信心。假如走私毒品进入法国的勾当,似乎终究会被发现的话,那么做这种事是靠冒险、冷静,以及很快下决心的能力,而不是大笔利润的引诱,就像攀登岩壁一样;你必须站稳脚,注意你的头;你的生命系在你的神经,你的力气,你的本能上;但是在你克服了所有的困难而达到目的,那种可怕的紧张过后的解脱感是多么美妙,那种胜利感是多么令人沉醉!真的,对收入菲薄的他来讲,他已经从雇用他的经纪人身上得了一大笔钱;但那是一点一点来的,带莉迪亚上夜总会及到乡村游玩或者在柔柔的酒吧跟他的朋友在一起,就把钱花光了。每次被抓到时,身上总是一文钱都没有;而被抓只是一个意外事件而已;他所想出偷他雇主的方法,巧妙得使他可以无限期逃脱处罚。这一次犯罪,又好像是为了好玩而不是为了利润。他坦白地告诉律师说,经纪人太相信他自己的聪明,所以他禁不住要愚弄他一下。

但是,现在,西蒙在文章里紧随着他的观点继续说,罗勃贝格已经汲尽了他从少数几种恶行里所能汲到的乐趣。有一次在监狱等待审判时,他跟一个老囚徒交上了朋友,他着迷般感兴趣地听着他讲的故事。那个人是一个窃贼,特别精于偷宝石,他讲了一些他的“勋绩”的兴奋往事。最先,记下猎物,然后耐心地注意,以便发现她的习惯,以及检视房屋;你不仅要找出宝石所藏的地方,找出如何进入房子的方法,还要想出,必要时有什么机会赶快脱逃;等到每件事情都办妥当后,还要长时间等待机会来临。常常,在你决定要获致一件东西的时间和你最后终于可以去试一试的时间之间,要经过好几个月。这就是贝格放弃计划的道理;他有所需的胆识、敏捷以及镇静,但是他从不会有偷窃前那种对复杂事情所具有的耐心。

西蒙把罗勃贝格比作一个射鹧鸪及野鸡多年的猎人,因为在技术的运用里已经找不到娱乐,所以渴望一种具有危险因素的运动,所以就转向大猎物了。没有人能说出他什么时候开始沉迷于谋杀的念头里,但可以猜想到的是,这个念头是渐渐地占据他的脑海的。像一个艺术家受到灵魂需求表达的重压一样,他知道要一直到放下包袱,他才会找到平和,所以贝格感觉到借着杀人,他会满足自己。杀了人后,已经充分地表现了他的个性,他就会安静下来,然后安定下来,跟莉迪亚过一种无聊的体性生活,他的本能就会得着满足。他知道那是一种怪异的罪过,他知道他是以颈子在从事冒险,但,引诱他的就是罪过的怪异性,而冒险使他认为,这种企图很值得。

查理放下文章。他觉得西蒙实在做得太过分了,他可以在不可控制的愤怒时刻里,想象他自己犯了谋杀罪,但他无论如何费力去想象,也想不出做这样事情的一个人——如西蒙所说的,不是为钱,而是为运动——因为他被一种破坏的力量所驱使去维护自己的本质。西蒙真的相信这个理论有些价值?或者,只是他认为这样才会使文章发生效果?查理英俊的脸上虽然微皱着眉头,但还是继续看下去。

可能,西蒙继续在文章里说,假如环境还没提供贝格命中注定的牺牲品的话,他仅仅玩弄着这个念头就能满足了。他可能时常在跟他的酒友喝酒时,就考虑到杀他的可能性,而后又放弃这个念头,因为困难太大,一定会被发觉,但是在机会把他跟特地柔丹连结在一起时,他一定感到这是他要找的人。他是一个外国人,交游很广,但没有亲近的朋友,自己一个人住在一条死巷里。他是一个恶徒,跟运毒有关,假如有一天有人发觉他死了的话,警察可能会认为,他被谋杀是盗伙间吵架的结果。假如他们不知道他的个性习惯,他们一定在他死后确实四处去找出,并且很可能认为他是被某一个需要多于他准备给的钱的暴徒所杀。

在一大堆可能杀他的暴徒、敲诈之徒、毒品贩以及卑下之徒中,警方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凶手,而无论如何,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外国人,他们会认为他离国了。他们会询问,但假如没有马上得到结果,他们会把案子搁置下来。贝格晓得柔丹喜欢他,而他就像一个钓鱼的人玩弄一条鲟鱼一样玩弄他。他约他,然后又去赴会。他许他一半的诺言而又不遵守。假如柔丹认为他被愚弄而脱走的话,他就运用他的魅力去劝导他,叫他要有耐心。柔丹认为追的是他,逃的是对方。贝格暗暗地笑着。他跟踪他,就好像一个猎人每日跟踪森林中一只胆怯有疑心的野兽,等待着机会的来临,晓得尽管那野兽有本能的戒心,终会落入他手中的。而因为贝格对柔丹没敌意,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所以他能够毫不受阻碍地专心于追逐的愉快。当最后,事情完成了,这小赌马徒躺在那儿不动时,他既不害怕也不悔恨,只是感到一种强烈而致迷惘的激动。

查理看完了文章,颤栗着。他不知道是罗勃贝格兽性的叛逆和无情使他害怕,或者西蒙用以描写凶手恶化不正的心的这部作品之冷酷风味,使他更害怕。这种描写是他自己的发明,这是真的。但是那种窥进如此邪恶的深处,而发现到愉悦的本能,是多么可怕啊!西蒙俯身窥进贝格的灵魂,就像一个人俯身于可怕的悬崖边缘,而你会有一个印象,认为他所看到的,使他充满了羡慕之情。查理不知道他如何得到那印象(因为在那小心的句点及那半轻率的讽刺中,并没有什么暗示),认为西蒙写的时候问他自己,西蒙·费尼摩,是否有勇气和胆量去做这样一件惊人、残忍和无益的事情。查理叹息着。

“我认识了西蒙几乎十五年了。我想我是彻底的了解他的。我现在却觉得,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但是他快乐地笑了。他想起父亲、母亲和蓓西。他们第二天就要离开特里·马逊家人,几天玩乐和欢笑的兴奋日子以后,他们会感到疲倦,但会很高兴回到他们明亮、风雅而舒服的房子的。“谢谢上帝,他们是高尚的常人。跟他们在一起时,你在什么地方。”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关心他们的感情浪潮向他袭来。

但时间渐渐晚了;莉迪亚就会回来,他不愿意让她等,孤独可怜的东西,自己一个人在那间肮脏的房间里;他把其他的剪报和那篇文章塞进口袋,然后走回旅馆。他其实不需要自我焦恼,莉迪亚并不在那儿。他拿起《曼斯菲尔德庄园》【译注:珍·奥斯汀的小说之一。】(这本书跟布莱克的诗是他带着的唯一两本书)开始看了。书中这些态度美好的人们经过一百多年后,似乎仍然跟你今日所遇见的任何一个人一样活生生的。在这些人之间走动是件快乐事,在他们有秩序的生活过程中,有一种优雅的自在,而他们所遭受的剧变也不会严重得使你苦恼。

灰姑娘是一个可怕的一本正经小姐,而迷人王子是一个怪异的卖弄学问青年,这是真的;你禁不住要希望她一本正经的心不要迷恋上这一个夜游子,而希望她去接受那个动人而有机智的坏人的求婚,这也是真的;但是你也放任地接受珍奥斯汀,回报良知和惩罚轻浮的决心。没有什么可以减少她温和的讽刺和刻薄的幽默所给人的愉悦,这种愉悦使查理的心不再想到那个他似乎也奇异地卷入其中的堕落和犯罪的故事。他离开了那肮脏、无生气的房间,幻想中看到自己在一个舒畅的夏天晚上,坐在一株大苹果树下的草地上;从花园外的田野里飘来了干草味。但是他开始感到饥饿而看起表了。时间是八点半,莉迪亚还没回来。可能,她没有意要这样的吧?如果这样就离开他,不说明也不说再见,她就不亲切了,想到这种可能性使他有点生气,但是,他还是耸了耸肩。

“假如她不想回来,就让她走好了。”

他没有再等的理由,所以他就出去吃饭,在脚夫的桌子上留言,告诉她他要到什么地方,这样如果她回来的话,她就可以去找他。职员们以一种信任亲近的态度对待他,好像他们自然确知他的恋爱事件,而从其中得到一种替代的满足,查理弄不清楚这是使他高兴呢,还是使他得意,或者使他生气。脚夫微笑着,显得很仁慈,在柜台的年轻女人也很兴奋、好奇。查理想到,她们如果知道他跟莉迪亚的关系是那么的纯洁时的那种震惊,他就咯咯笑了。他自己一个人吃完饭回来,她还没回来。他上去房间继续看书,但是现在他必须费心留意了。假如她十二点钟以前不回来的话,他决定放弃她,出去纵情游乐一下。把一个礼拜的精华消磨在巴黎而得不到一点快乐,实在荒谬。但是十一点一过,她开门进来了,提着一个小而粗陋的手提包。

“哦,我累得很,”她说,“我身上带着一些东西。我洗一洗脸,然后我们出去吃饭。”

“你还没吃吗?我吃过了。”

“你吃过了?”

她似乎很惊奇。

“已经十一点多了。”

她笑。

“你多英国人啊!你一定要在同样的时间吃饭吗?”

“我很饿。”他有点生硬地回答。

他想,她真的可能会因为使他等得那么久而抱歉。但显然的,她再也没想到其他什么的。

“哦,好吧,不要紧,我不吃了。好难捱的一天唷!阿利克西喝醉了;他今天早晨跟保罗吵架了,因为昨天晚上他没回家,保罗把他打倒了。伊娃吉尼亚哭了,不断的说:‘上帝因为我们的罪而惩罚我们。我活着看到我的儿子打他父亲。我们还要遭到什么事啊?’阿利克西也哭了。‘什么事都完蛋了,’他说,‘孩子不再尊重双亲。哦,苏俄,苏俄!’”

查理很想吃吃笑出来,但他看到莉迪亚是严肃地在讲述那时的情景。

“那么你也哭了?”

“当然。”她回答,声音冷酷。

她已经换了衣服,现在穿着一件黑丝衣服,显得很朴素,但剪裁得很好,很合身,使她清澈的皮肤显得更细嫩,并且加深了她眼睛的颜色。她戴一顶黑帽,形状很漂亮,上头有一根羽毛,看起来比那顶老黑毡帽更合适。漂亮的衣服在她身上会发生效果,她风雅地穿着,以一种优美的自信姿态走动着。她看起来不再像一个女店员,而像一个高贵的年轻女人,比以前查理看到的更漂亮;但她给人一个印象,好像没以前那么好玩:假如她以前给人的印象是一个知道如何照顾自己的可敬女工,那么她现在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时髦的年轻人,能够完全地使一个大胆的年轻人不致越分。

“你穿了一件不同的上衣。”查理说,他已经准备好克服心里的不悦。

“是的,这是我唯一的一件好衣服。我想假如你必得让人看到,你跟我这样一个看起来像小荡妇的女人在一起,这对你是很失礼面的。终究,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在美丽的衣服上的最低要求是,在他跟一个女人走进一间大饭店时,人们不会说:他怎么能跟一个邋遢女人一起来?她身上穿的,看起来好像是做杂工的女仆丢弃的衣服。我至少要设法为你增一点光。”

查理笑了。她真的有些令人觉得可爱的地方。

“好了,我们最好出去找一点东西给你吃。我想你一定很想大吃一顿。”

他们高兴地出发了。他喝了一瓶威士忌和苏打水,抽着他的烟管,莉迪亚吃了十二个牡蛎、一个牛排和一些炸马铃薯。她大谈她找俄国朋友的事。她很关心他们的境况,除了孩子们赚的一点小钱外,他们都没有钱了。保罗总有一天会厌倦了他的工作,然后躲进巴黎暧昧的夜生活里,在他青春美貌都消失时,如果幸运的话,在一间声名狼藉的旅馆里当一名侍者了之。阿利克西喝得越来越凶,甚至偶然找到了一个工作,他也不会去把握。伊娃吉尼亚不再有勇气抗拒围攻她的困难了,她的心已经冷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希望了。

“你知道,他们离开俄国已经二十年了。很久以来,他们一直在期盼着情形会改变,他们可以回去,但是现在他们知道没有机会了。革命竟使人民这样的困苦;他们现在没事可做,他们这一代,除了死之外,没事可做。”

但莉迪亚想到,查理对没有看见过的人,不会感兴趣。她不知道,当她在告诉他她朋友的事时,他正不安地告诉自己,假如他猜对西蒙心中的意思的话,那么,就是像这样的命运,在为他,为他的父亲、母亲和妹妹以及他们的朋友准备着。莉迪亚改变话题。

“你今天下午做了些什么?去看过画吗?”

“没有,我去看西蒙。”

莉迪亚正以一种放任的兴味注视着他,但是当他回答她的问题时,她皱起眉头。

“我不喜欢你的朋友西蒙。”她说,“你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从小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我们上学、上剑桥时都在一起。他一直都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他冷酷、深谋而无人性。”

“我认为这一点你错了。他能够有伟大感情,这一点没有人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儿。我想他渴望爱情,但他从来都无法激发爱情。”

莉迪亚的眼睛闪烁着嘲笑的表情,但,像往常一样,里头有一种悲哀的神情。

“你很伤感。不准备自己献出爱情的人,怎么能期望激发爱情?尽管你认识他好几年了,我还是怀疑,你是否像我一样了解他。他常来‘后宫’;他不常找女孩子陪,所以他是出于好奇而非欲望而来的。夫人使他很受欢迎,一部分是因为他是一个新闻记者,她喜欢跟报界搭线,一部分是因为他时常带一些外国人来喝大量的香槟酒。他喜欢跟我们交谈,他脑中从没想到,我们觉得他令人讨厌。”

“记住,假如他知道他令人讨厌的话,他也不会恼怒的。他会很好奇地想知道理由。他没有虚荣心。”

莉迪亚继续说下去,好像查理没说什么。

“他几乎没有把我们当人看,他看不起我们,然而他还是要找我们作伴,他跟我们在一起时很自在。我想他感觉到我们的堕落太深了,他可以显露他的本性,然而在外面的世界里,他必须常常戴一个面具,他麻木得出奇。他想,他跟我们在一起时,可以任取所欲,而他问我们的问题,都使我们害羞,他从不知道,他多尖刻地伤害了我们。”

查理静下来。他知道得很清楚,西蒙以他不能满足的好奇心,会使人们深深的感到窘迫,并且在他发觉人们厌恶他的追问时,他只会惊奇和嘲笑。他非常愿意赤露他的灵魂,他从没想到别人的保守是由于谦恭,而不是如他所想的,由于愚笨。莉迪亚继续说:

“然而,他会做出你想不到的事。我们其中一个女孩子忽然病了。医生说她必须马上开刀,西蒙把她送到一间疗养院,这样她就不需要到医院而付出开刀的费用;她病好后,他就把费用付清,让她回家休养。而他从没跟她上过床。”

“我并不惊奇。他并不看重钱。无论如何,这显示他能采取无私欲的行动。”

“或者你认为他要在自身之内,检视善良之感情到底是什么?”

查理笑了。

“显然地,你不大喜欢可怜的西蒙。”

“他跟我谈了很多。他要找出我所能告诉他,有关俄国革命的事情,他要我带他去看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亚,亲自问他们。你知道他报告过罗勃的审判。他设法要我告诉他所有他想知道的事。他跟我上床,因为他认为这样可以叫我告诉他更多的东西。他写过一篇关于我在床上告诉他的文章。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惧和耻辱对他都不算什么,那只是把灵巧的和轻率的字符串连起来的场合。然后他拿给我看,看看我喜欢不喜欢。我永不会宽恕他的。不会。”

查理叹息。他知道西蒙对别人的感情迟钝得惊人,他给她看那篇无情的文章,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完全出于诚挚的愿望,要看看她的反应,要发现她个人的知识对他奇异的理论,会证实到什么样的程度。

“他是一个奇怪的人,”查理说,“我敢说,他有一些人们宁可希望他没有的特性,但是他有伟大的特质。无论如何,关于他,你可以说一句话:假如他不宽恕别人的话,他也不宽恕自己。两年没有见过他,他的变化很大,我禁不住发觉到,他的个性更使人印象深刻了。”

“使人害怕,我应该这样说。”

查理在他丝绒的座位上不安的移动着,因为使他很悲伤的,这也是他已经发觉到的情况。“他过着一种不寻常的生活,你知道。他一天工作十六小时。他的居住环境的肮脏和不舒服简直无法形容。他训练自己一天仅吃一餐。”

“目的是什么呢?”

“他要加强和加深他的性格。他要为他期望有一天被召唤去扮演的角色做准备。”

“他告诉过你什么角色吗?”

“没有确切地告诉过我。”

“你听过热金斯基吗?”

“没有。”

“西,跟我谈到很多关于他的事。阿利克西早年是一个律师,一个原则公平的灵巧律师,他曾经在一次审判中为热金斯基辩论。但热金斯基还是把阿利克西当作反革命分子逮捕,送到亚历山德拉维斯克服了三年刑,这就是为什么西蒙这样急着要我带他去见阿利克西的原因之一。但因为我不能忍受让他看到那可怜、破产的人已经深陷到怎样的穷困程度,所以就拒绝了,他给了我很多问题叫我去问他。”

“但是,谁是热金斯基呀?”查理问。

“他是特务机构的头子,苏俄实际上的主人。他对整个人口的生死有无限的权力。他残忍得可怕;曾监禁、折磨、杀死了数以千万计的人民。最初我好奇,西蒙对这样一个可恶的人竟然有兴趣,他似被他迷住了,然后我猜想到了理由。那就是当他为其工作的革命爆发时,他要扮演的角色。他知道警察之主人就是国家之主人。”

查理的眼睛闪动着。

“你使我全身毛骨悚然,亲爱的。但是你知道,英国不像苏俄;我想西蒙要当英国的独裁者还得等相当长的日子啰。”

这是个莉迪亚不容轻率的问题。她脸色阴沉地对着他。

“他准备要等。列宁不是也等吗?你仍然认为英国是由不同的其他人组成的吗?你认为正在不断地意识到权力的贫民会让你所属的阶级拥有其特权吗?你认为一个战争,不管结果失败或胜利会造成任何情形,都不会造成社会的动乱吗?”

查理对政治不感兴趣。虽然像他父亲一样,他有宽大的看法,有温和的社会主义倾向,而其倾向并未超过慎重的限制之外,对这些,他虽然不知道,但他的意思是,只要它们不要干涉到他的舒服和收入就好了,所以他倒准备把国家的事情留给那些办这些事的人;但是他不能让莉迪亚这些激人的问题,留着没得到答案。

“你说起来好像我们没为工作阶级做过事情。你似乎不知道五十年来,他们的情况已经改变得面目全非了。他们工作的时数比以前少,工资比以前高,住的房子也较漂亮。看,我们正在我们的地产上尽快、尽节省地把贫民窟除掉。我们已经给他们养老金,而在他们失业时,给他们足够的东西过活。他们上学免费,住院免费,现在我们正要开始给他们薪水照付的假日。我真的不认为英国的工人还有很多抱怨。”

“你必须记得,恩主和受恩人在施舍的观点上是容易不同的。你真的期望用武力来让榨取你利益的工人对你感恩吗?你以为他不知道,他把你赐给他的好处归于你的害怕,而不是归于你的慷慨吗?”

假如能避免的话,查理不打算被卷入政治的讨论之中,但是还有一件事他不能不说。

“我没有想到,你和你的苏俄朋友现在所处的状况,会引致你们相信暴民统治是一件伟大的成功。”

“那是悲剧最尖酸的部分。无论如何否认,我们心中都明白,不管我们遇到了什么事,我们都值得。”

莉迪亚以一种悲剧的强烈感情说着,使查理有点慌乱。她是一个执拗的女人,她不能看轻事情。她这种女人甚至要求你把盐传过去时,都会给你一个印象,认为那并不是件好笑的事。查理叹了口气,认为自己必须加以体谅,因为她已经堕落了,可怜的东西;但是,前途真的那么黑暗吗?

“告诉我关于热金斯基的事。”他有点结巴地说着这个难念的名字。

“我只能告诉你阿利克西告诉过我的。他说他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眼睛的力量;他有一种奇异的天赋,眼睛能够在你身上盯很久的时间,如玻璃般的瞪视,加上张大的瞳孔,可怕极了。他非常的瘦,在狱中患过肺病。身材高,不难看,五官端正。他的心绝对专一,这就是他力量的秘密,他的性情冷酷、无味;我想他从来没一刻专心耽溺在快乐的享受里,他所关注的唯一事情是他的工作;他日夜工作着。在他事业的颠峰期,他住在一间小房子里,里面除了一张桌子、一个旧窗帘,以及窗帘后的一个窄铁床外,别无他物。据说荒年时,他们送给他吃的是高尚的食物,而不是马肉,他就叫人拿走,要求跟分给特务机构的工作人员相同的限额食物。他为特务机构而活,如此而已。他没人性、没同情心也没有爱,只有盲信和恨。他深仇极恨,可怕极了。”

查理有点颤栗。他终于了解到,莉迪亚为什么要告诉他关于这个恐怖家的事情了,而事实上,在她所描写的这个邪恶的人,和他惊奇地发觉西蒙就要变成的那个人之间,有多么接近的相似处,真使人惊退。他们之间有相同的苦行禁欲,对生活的愉悦之事物有相同的冷漠,相同的工作能力,可能,还有相同的残忍。查理温和地笑了一笑。

“我敢说,西蒙犯有像我们其余的人一样的错误。我们应该对他容忍,因为他没有过过很快乐或自在的生活。我想他很渴望感情,但人们在他的个性里发现一些讨人嫌的成分,使他无法获得感情。他敏感惊人,不会影响到普通人的事物却会彻底地伤害到他。但是我想,他的内心深处是仁慈和慷慨的。”

“你被他骗了。你认为他有你的好性情和不自私的体恤,我告诉你,他是危险人物。热金斯基是狭窄的理想主义者,他为了他的理想,可以毫不疑惧地把国家毁了。西蒙甚至还不止这样,他没有心肠,没有良知,假如情况发生了,他会毫不犹疑,毫不悔恨的牺牲你——他最亲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