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第二天是指定的动身日子,国王在十一点正带着王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夫人走下大台阶,去乘他的四轮马车,马车上套着的六匹马正在台阶下面用前蹄踢蹬着。

整个宫廷里的人都穿着旅行服装在马蹄铁形台阶前等着,这么多上了鞍子的马,套着马的四轮马车,由军宫、仆役和年轻侍从簇拥着的男男女女,场面真是壮观。

国王和太后、王后登上四轮马车。

王太弟夫人和王太弟跟着上了自己的马车。

侍从女伴也以他们为榜样,两个两个地坐上派定给她们的那些四轮马车。

国王的马车带头,其次是王太弟夫人的马车,其余的马车遵照礼节的要求按次序跟在后面。

天气很热,一清早人们认为吹着的微风足够使气温降低,但是微风很快地被隐在云层里的太阳烤热,再透过从地面升起的这片热烘烘的蒸气,变成了一股灼热的风,它卷起粉末般的尘土扑向急着赶快到达巴黎的旅人们的脸。

王太弟夫人头一个抱怨天热。

王太弟作为对她的回答是:象快昏过去的人那样往后一仰,躺在马车里,他又是闻嗅盐,又是洒香水,一边还不停地叹气。

王太弟夫人于是极其亲切地对他说:

“说真的,王爷,天气这么热,我相信您待人殷勤体贴,一定肯让我一个人待在马车里,自己去骑马”

“骑马!”王太弟叫了起来,他的那种恐俱的声调使人看出他有多不不赞成这个奇怪的打算。“骑马!可是您没有考虑到,夫人,我的皮肤接触到这股火辣辣的风,会一块块脱光的。”

王太弟夫人笑起来了。

“您用我的阳伞,”她说。

“怎么打法?”王太弟极其冷静地回答。“况且我没有马。”

“怎么!没有马?”王太弟夫人反问道,她即使达不到撵走他的目的,至少也可以戏弄戏弄他。“没有马?您错了,王爷,因为我看见您的那匹心爱的枣红马在那边。”

“我的枣红马?”王太弟叫起来,他尽力朝车门探了探身,可是这个动作使他感到那么不舒服,因此他只完成了一半,就连忙又恢复了他一动不动的姿态。

“是的,”王太弟夫人说,“您那匹马,由马利科尔纳先生牵着。”

“可怜的牲口!”王太弟回答,“它一定热坏了!”

说了这句话,他象个快咽气的人那样闭上了眼睛。

至于王太弟夫人,她懒洋洋地躺在车子的另一个角落里,也闭上了眼睛,不过不是为了睡觉,而是为了能够更自由自在地思索。

国王把马车上的后座让给太后和王后,自己坐在前座上。他这时候感到的强烈的苦恼,只有那些焦急不安的情人们才会有。他们不能止住他们的干渴,希望见到心爱的对象。得到部分满足后分开,却没有想到他们的干渴变得更加难熬。

国王正如我们交代过的,走在最前面,从他的座位上没法看到跟在后面的女官们和侍从女伴们的马车。

况且他还得回答年轻王后没完没了的问话。王后因为占有她“亲爱的丈夫”——她一时之间把宫廷礼节忘了,这样称呼他,——感到万分高兴,把她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对他关怀价至,生怕有人来把他从她这儿抢走,或者是他会产生离开她的念头。

奥地利安娜只是胸部不时地感到隐痛,她装出愉快的样子,虽然猜到国王感到了不耐烦,也还是故意继续不断地折磨他,国王刚一陷入沉思之中,开始做秘密的爱情美梦,她就冷不防地又恢复谈话。

王后的殷勤,奥地利安娜的戏弄,所有这一切最后使国王感到无法忍受了,因为他不知道怎样来抑制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先抱怨天热,这是转到别的抱怨上去的一个步骤。

不过安排得相当巧妙,玛丽-泰莱丝没有猜到他的真正目的。

因此她按照字面来理解国王话里的意思,用她的鸵鸟羽毛扇子替他扇风。

但是国王不感到热了以后,又抱怨两条腿抽筋发麻。这时候正好车子停下来换马,王后问道:

“您愿意我跟您一起下车吗?我的腿也不舒服。我们走几步,等车队赶上我们,我们再上车。”

国王皱起眉头,这是嫉妒的女人让不忠实的丈夫经受的一个严峻考验,这个嫉妒的女人虽然妒火中烧,却有足够的力量处处小心谨慎,不让对方有发脾气的借口。

然而国王不能够拒绝。因此他下了车,让王后挽着自己的胳膊,在换马的时候跟她一起走了好几步。

他一边走,一边朝那些廷臣投去羡慕的眼光。那些廷臣骑在马上,真是幸运。

王后很快地发现,下车散步,跟乘在车上一样,并不能使国生感到快乐。因此她要求回到车上去。

国王把她一直领到踏脚板跟前,但是没有跟她一块儿上车。他朝后走了三步,想在一长溜的四轮马车里寻找他如此感兴趣的那一辆。

在第六辆马车的车窗里露出了拉瓦利埃尔的那张雪白的脸。

国王待着不动,陷入沉思之中,没有看到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单等着他一个人了,突然间他听见三步以外有人恭恭敬敬地招呼他。这是德·马利科尔纳先生,他穿着全套的侍从总管的服装,左胳膊下面夹着两匹马的缰绳。

“陛下要一匹马吗?”他说。

“一匹马!您会有我的一匹马?”国王问,他想认出这个面貌还不太熟悉的世家子弟是谁。

“陛下,”马利科尔纳回答,“我至少有一匹供陛下骑的马。”

马利科尔纳指着王太弟夫人曾经注意到的那匹马。

马非常漂亮,而且披着华丽的马衣。

“但是,这不是我的马吧,先生?”国王说。

“陛下,这是王太弟殿下马厩里的马。不过天这么热,他不骑马。”

国王什么也没有回答,不过他迅速朝那匹正在用蹄子刨地的马走过去。

马利科尔纳转过身子,扶稳马镫;可是陛下已经骑到马上。

碰上这个好运气,国王恢复了愉快的心情,他面带微笑朝太后和王后的马车奔去,她们正在等他。泰莱丝神色惊慌,他还是说:

“啊!运气真好!我找到了这匹马,就骑上了。在马车里我闷得透不过气来。再见了,两位夫人。”

接着,他姿势优美地朝拱起的马脖子俯下身子行了一个礼以后,还没有一秒钟就跑得看不见了。

奥地利安娜伸出头去看他往哪儿跑。他并没跑得很远,因为到了第六辆四轮马车那儿,他就勒住马,脱掉帽子。

他向拉瓦利埃尔行礼。拉瓦利埃尔看见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讶的叫喊,同时快乐得脸发了红。

蒙塔莱坐在马车的另一个角落,向国王深深地行了一个礼。然后这个聪明女人装着被外面的景致吸引住了,又缩到左边的角落里。

国王和德·拉瓦利埃尔的谈话就象所有情人们的谈话一样,以富有表情的眼神和几句毫无意义的话开始。国王解释说,他坐在马车里热得受不了,因此一匹马在他看来简直是莫大的恩惠。

“而且,”他补充说,“我的这个恩人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因为他猜到了我的心思。现在我还剩下一个愿望,就是知道这位世家子弟是谁,他如此机灵地为他的国王效劳,把他的国王从难以忍受的厌倦无聊里救了出来。”

这次谈话的头儿句话,就引起了蒙塔莱的注意,她渐渐地靠过来,安排好,让自己的眼光能在国王说完话时恰好遇到国王的眼光。

结果是国王一边提出疑问一边望着拉瓦利埃尔时,也同样望到了她;她可以认为问的是她,因此可以回答。

她回答说:

“陛下,您骑的马是王太弟殿下的,牵着马的那个人是殿下的侍从贵族之一。”

“请问,小姐,这位侍从贵族叫什么名字?”

“德·马利科尔纳先生,陛下。”

这个名字产生的印象很一般。

“马利科尔纳?”国王微笑着重复说了一遍。

“是的,陛下,”奥尔回答。“瞧,就是在这儿,我左边,骑着马奔驰的人”

她指着的确实是我们的马利科尔纳。马利科尔纳正怡然自得地在左车门边奔驰,他知道这时候正在谈论他,不过他骑在马上一动不动,跟一个聋哑人样。

“对,正是这个骑马的人,”国王说,“我记得他的长相,我以后会记住他的名字。”

国王用温柔的眼光望着拉瓦利埃尔。

奥尔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她已经象下种一样播下了马利科尔纳的名字,土壤很肥沃;现在需要的仅仅是让这个名字去生根发芽,让这件事去开花结果了。

因此她又缩回到她的角落里,既然德·马利科尔纳先生有幸得到了国王的欢心,她就有权随着自己的心意向德·马利科尔纳先生示意,让他高兴高兴。我们也了解,蒙塔莱决不会放弃这个权利。马利科尔纳耳朵灵,眼睛尖,他听到了这句话:

“一切顺利。”

同时还看到了一个手势,看上去应该是一个飞吻。

“唉!小姐,”国王最后说,“乡村的自由生活这就要结束了,您陪伴王太弟夫人,她对您的要求会变得更严格,我们见不到面了。”

“陛下太爱王太弟夫人”路易丝回答,“不可能不常常来看她,陛下穿过套房时一”

“啊!”国王用温柔的、逐渐压低的声音说,“看到了并不等于会面,不过您倒好象很满足似的。”

路易丝什么也没有回答。一声叹息堵在她心里,但是她忍住了,没有让这声叹息发出来。

“您克制自己的力量很强,”国王说。

拉瓦利埃尔忧郁地微微一笑。

“把这股力量用在爱情上吧,,他继续说,“我将感谢天主赐给您这股力量。”

拉瓦利埃尔保持沉默,但是朝国王抬起她充满爱情的眼睛。

路易好象被她灼热的眼光烧痛了似的,用手摸了摸额头,双膝把马一夹,朝前走了几步。

她身子朝后一靠,眼睛半闭着,牢牢地望着这英俊的骑马者,他帽子上的羽饰随风飘动着。她爱他那弯成圆弧形、姿势优美的胳膊,他那夹紧马肋部的、修长而结实的腿,还有他那圆圆的侧面脸型,漂亮的环形慈发有时撩起,露出一只粉红色的、迷人的耳朵

总之,这个可怜的姑娘,她爱上了,她陶醉在她的爱情中。过了一会儿,国王又回到她旁边。

“啊!”也说,“这么说,您没有看出您的沉默刺痛了我的心啊!小姐,您要是下决心与人决裂,一定会残酷无情。况且我相信您是善变的……总之,总之,我害怕我对您怀有的这深深的爱情。”

“啊!陛下,您错了,”位瓦利埃尔说,“我要是爱的话,终生不会改变。”

“您要是爱的话!”国王高傲地大声说,“怎么!您难道现在不爱?”

她用双手遮住脸。

“您瞧,您瞧,”国王说,“我指责您是对的,您瞧,您这个人善变,任性,也许还是卖弄风情的;您瞧万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啊!不,”她说。“请您放心,陛下,不,不,不!”

“那您答应我,您对我永远不变心吗?”

“啊!永远不变心,陛下。”

“您能答应我,您决不会做出那种使人心碎的狠心事,您决不会突然变心,致我于死命吗?”

“不会!啊!不会。”

“好,您听着,我喜欢诺言,我喜欢把一切与我的心和我的爱情有关的事都置于誓言的保证下,也就是说,置于天主的保护下。请您答应我,或者不如说,请您对我发誓,对我发誓:如果在我们将要开始的生活里,充满了牺牲、充满了秘密、充满了苦痛的生活里,充满了意外和误解的生活里,请您对我发誓,如果我们互相欺骗,如果我们互相误解,如果我们互相损害,这就是在爱情上犯罪,请您对我发誓,路易丝!……”

她浑身上下一直到心灵深处都在打颤。这是她头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象这样从身为国王的情人嘴里说出来。

至于路易,他脱掉手套,把手伸进了马车。

“请您向我发誓,”他继续说下去,“在我们每次发生争吵以后,一旦两人分开,我们决不让争吵过夜,一定要在当天让一次拜访,或者至少让我们中间一方的一封信给对方带来安慰和休息。”

拉瓦利埃尔用自己冰冷的双手抓住情人的那只发烫的手,轻轻握住,直到旋转的车轮离马太近了,把马吓得哆嗦一下,才迫使她放弃了这种幸福。

她发了誓。

“回去吧,陛下,”她说,“回到太后和王后那儿去吧,我感到那边有一场暴风雨,一场威胁着我的心的暴风雨。”

路易听从她的劝告,朝德·蒙塔莱小姐行过礼,骑马奔向王后们的马车

路过时他看见王太弟在睡觉。

王太弟夫人没有睡。

她在国王经过时对他说:

“多么好的一匹马,陛下下!……这不是王太弟的那匹枣红马吗?”

至于年轻王后,她只说了下面这句话:

“您好些了吗,我亲爱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