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争吵

拉瓦利埃尔走进王太后的套房时,再怎么也没有料到有一个针对她的危险的密谋已经策划好了。

她以为是有什么事情叫她去做,过去在类似的惰况下,王太后从来没有对她冷淡过。况且,她不在奥地利安娜的直接管辖之下,两人之间只可能发生非正式的关系。她自己的随和性格,再加上可敬的王太弟夫人的身分,使得奥地利安娜尽可能客客气气,对她另眼相待。

因此她带着平静、温柔的笑容朝王太后走过去。这种笑容正是她主要的美点。

因为她离得还不够近,奥地利安娜向她做了个手势,要她到跟前来。

这时候王太弟夫人回来了,静静地在她婆婆的旁边坐下,拿起玛丽-泰莱丝的绒绣活儿,继续做下去。

拉瓦利埃尔没有得到她原来预料会立即得到的命令,反而发现了这些过门儿,于是即使不是不安地,至少也是好奇地望着太后和王太弟夫人的脸。

安娜在考虑。

王太弟夫人装模作样,保持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即使是胆子没有拉瓦利埃尔小的人见了也会感到惊慌。

“小姐,”王太后突然说,她并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西班牙口音,而掩饰西班牙口音是她一向不会忘掉的事,除非是在她发脾气的时候。“再走近一点,好,让我们谈谈您,既然人人都在谈。”

“谈谈我?”拉瓦利埃尔脸色发白,叫了起来。

“您就假装不知道吧,美人儿,您知道德·吉什先生和德·瓦尔德先生的决斗吗?”

“我的天主!夫人,昨天就耳闻了,”拉瓦利埃年双手十指交叉紧握在一起。

“您事先没有料到吗?”

“为什么我会料到呢,夫人?”

“因为两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决斗,而您一定知道这两个对手产生仇恨的原因。”

“我完全不知道,夫人。”

“矢口否认,这是一种相当俗气的辩护方法,而您是个聪明人,小姐,您应该避免做这些俗气的事。换个说法吧。”

“我的天主!太后陛下,您这种冷冰冰的态度使我感到害怕。难道我这样不幸,竟失宠于您了吗?”

王太弟夫人笑起来了。拉瓦利埃尔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安娜又说:

“失宠于我!……失宠于我!您不想想您在说什么,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我要让人失宠于我,还得先让我想到他才成。我想到您,仅仅是因为别人谈您谈得有点太多了,我不喜欢别人谈我宫廷里的年轻姑娘。”

“承蒙陛下告诉我,非常荣幸,”拉瓦利埃尔惊慌失措地说,“不过我不明白别人可能在什么事上对我感兴趣。”

“我来告诉您。德·吉什先生不得不为您辩护。”

“我?”

“正是您。他是一个骑士,而容貌美丽的女冒险家们都喜欢骑士们为她们举起长矛。我恨决斗,因此我特别恨冒险事儿……您应该好好记住。”

拉瓦利埃尔跪倒在太后脚下,太后不理睬她。她朝王太弟夫人伸出双手,王太弟夫人当面笑她。

她的自尊心使她又站了起来。

“两位夫人,”她说,“我已经问了我犯的是什么罪。太后陛下应该告诉我;我注意到太后陛下已经定我有罪,不容许我替自己辩护。”

“哟!”奥地利安娜叫了起来,“您倒是看看,多么漂亮的话,王太弟夫人,多么高尚的感情。这个女孩子是个公主,是居鲁士大帝①的追求者之一……这是个多情种子,而且满嘴的豪言壮语。一看就知道,我的美人儿,我们是在跟戴王冠的人的交往中培养了我们的智力。”

拉瓦利埃尔感到心如刀绞。她的脸色不是变得更加苍白,而是变得象百合花一样白,浑身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

“我是希望告诉您,”太后鄙薄地说下去,“如果您再继续怀有这样的感情,就会使我们这些女人感到丢脸,甚至我们会不好意思和您待在一起。要变得单纯一些,小姐。顺便问一问,我听人说,您订过婚?”

拉瓦利埃尔按住自己的心口,一阵剧痛刚刚撕碎了她的心。

“有人和您说话,要回答!”

“是的,夫人。”

“跟一位世家子弟订婚?”

“是的,夫人。”

①居鲁士大帝:一十七世纪法国贵族沙龙文学作品、长篇小说《阿尔塔梅纳,或名居鲁士大帝》中的主人公。作者为法国女作家斯居代里小姐。

“叫什么名字?”

“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

“您要知道,这对您说来,小姐,是很大的幸运;没有财产,没有地位……自身也没有特殊的优点,您应该感谢上苍给您创造了这样的一个美好的未来。”

拉瓦利埃尔没有回嘴。

“这位德·布拉热洛纳子爵现在在哪儿?”太后继续问。

“在英国,”王太弟夫人说,“这位小姐获得成功的消息不会不传到他那儿去。”

“天啊!”心情烦乱的拉瓦利埃尔低声说。

“好吧,小姐,”奥地利安娜说,“让我们召回这个年轻人,然后把您和他送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您有不同意见,年轻姑娘都有古怪的打算的,那相信我好了,我会把您送到正道上去的。有许多不如您的姑娘,都已经被我送上了正道。”

拉瓦利埃尔已经不听了。残酷无情的太后接着又说:

“我要把您一个人单独送到某个地方,您可以在那儿认真思考。思考可以使沸腾的血液冷静下来,可以把年轻人的种种幻想消灭干净。我猜想,您懂得我的意思?”

“夫人,夫人!”

“话说到此为止。”

“陛下,我是无辜的,您可能猜想出的那些错误我都投有犯。陛下,请您看看我有多么绝望。我是那么爱陛下,那么尊敬陛下啊!”

“最好您还是不要尊敬我,”太后用冷酷的讽刺口气说。“最好您不是无辜的。是不是您以为,如果您犯了错误,我会装着没看见?”

“啊!夫人,您不让我活下去了。”

“请您别演戏啦,否则我要安排结局了。走吧,回到您自己的屋里去,但愿我的教训对您有用。”

“夫人,”拉瓦利埃尔握住德奥尔良公爵夫人的双手,对她说,“您是那么仁慈,请您替我求求情吧!”

“我!”德·奥尔良公爵夫人带着侮辱性的高兴神情说,“我,仁慈?……啊!小姐,连您自己也不相信!”

她毫不客气地把年轻姑娘的手推开。

太后和王太弟夫人看到她的苍白脸色和眼泪,料想她一定会屈服,谁知她非但没有屈服,反而忽然间恢复了镇静和尊严,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退了出去。

“噢,”奥地利安娜对王太弟夫人说,“您看她还会再继续这么干吗?”

“我不相信性格温柔和有耐心的人,”王太弟夫人回答。“再没有比有耐心的人更勇敢的了,再没有比性格温柔的人更自信的了。”

“我向您保证,她在朝玛斯神看以前要三思而行了。”

“那要看她是不是得到他的盾牌的保护,”王太弟夫人反驳了一句。

太后用傲慢的眼光回答这个相当机灵的反对意见。两位夫人对她们的胜利几乎可以说完全有了把握,她们去找玛丽-泰莱丝。她正掩盖着自己焦急的心情,等候她们。

这时候是晚上六点半钟,国王来吃点心。他没有浪费时间,点心吃完,事请办好,就拉着圣埃尼昂的胳膊,要他领他到拉瓦利埃尔的套房去。这位廷臣发出一声惊叫。

“有什么好奇怪的?”国王说,“这是一个需要养成的习惯;要养成一个习惯,有时候就得有个开头”

“可是,陛下,侍从女伴的套房在这儿就跟一盏灯笼一样,进进出出的人谁都看得见。我看得有一个借口……譬如说这样……”

“说说看。”

“是不是陛下愿意等王太弟夫人回到她自己的套房。”

“再不要什么借口!再不要什么等候!什么不方便,要守秘密,我已经听腻了,我看不出法国国王跟一个聪明的姑娘谈话有什么丢脸的。朝坏的方面去想的人才是可耻的!”

“陛下陛下,请原谅我过分热心……”

“说吧。”

“王后呢?”

“不错了一点不错!我希望王后永远受人尊重。好吧,今天晚上我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那儿去一趟,过了今天,您喜欢用什么借口我就用什么借口。明天我们再找吧,今天晚上我没有时间。”

德圣埃尼昂没有再说什么,他在国王前面走下台阶,怀着羞愧的心情穿过院子,充当国王的左右手的这种莫大荣幸也没能消除他的羞愧心情。

这是因为德·圣埃尼昂希望得到王太弟夫人和太后王后的好感。同时他又不希望使德·拉瓦利埃尔感到不愉快,要两面俱到,这就难免要碰到困难了。

况且,王后的窗子,王太后的窗子,甚至连王太弟夫人的窗子,都朝向侍从女伴们的院子。让她们看见他领着国王,这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情妇短暂的权力能带来的一点好处,跟三位尊贵的后妃——三位具有终身权力的女人——关系破裂。

这个不幸的德·圣埃尼昂,他曾经在梅花形花坛的树木下或者说在枫丹白露的花园里,那么勇敢地保护过拉瓦利埃尔,但是在光天化日下却感到自己没有一点勇气了,面且他发现这个姑娘有无数缺点,恨不得一股脑儿都告诉国王。

但是他的苦难总算过去了,院子已经穿过,没有一幅窗帘撩起来,没有一扇窗子打开。国王走得很快,首先是因为他心急如焚,其次是因为走在他前面的德·圣埃尼昂腿很长。

到了门口,德·圣埃尼昂想走开,国王把他留住。

这样体贴的对待,一个当廷臣的最好能免掉。

他只好跟着路易走进拉瓦利埃尔的屋子。

国王来到的时候,年轻姑娘正在擦眼睛,她擦得那么匆忙,引起了国王的注意。他象关心的情人那样问她,一定要她回答。

“我没有什么,”她说,“陛下。”

“可是您哭过了。”

“啊!没有,陛下。”

“您瞧瞧,德·圣埃尼昂,难道是我弄错了?”

德·圣埃尼昂应该回答,但是他感到十分为难。

“可是您的两只眼睛还红着,小姐,”国王说。

“路上的灰尘吹进去了,陛下。”

“不对,不对,您脸上没有了使您显得如此美丽、如此迷人的那种心满意足的神情。您连看都不看我。”

“陛下。”

“岂止是不看我!您在避开我的目光。”

她确实是把脸转过去。

“看在天主的份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路易问,他已经不耐烦了.

“再说一遍,什么事也没有,陛下,我准备向陛下证明,我正象陛下所希望的那样没有一点儿心事。”

“您没有一点心事,可我看见您的全身,甚至连您的手势,都显得心神不安,会不会有人欺侮您,惹您生气了?”

“没有,没有,陛下。”

“啊!应该讲给我听!”年轻的国君说,两眼冒着火星。

“没有人,陛下,确实没有人冒犯我。”

“那好吧,您就恢复今天早上我喜欢的您那种沉入梦想之中的快乐表情,或者说,那种快乐的忧郁表情;哦……求求您吧!”

“好的,陛下,好的!”

国王跺着脚。

“简直没法解释,”他说,“会有这样的变化!”

他望望德·圣埃尼昂。德·圣埃尼昂也清清楚楚地看出拉瓦利埃尔郁郁不乐,同时还看出国王不耐烦。

不管路易怎么请求,不管他怎么想办法和这种不幸的心情作斗争,都没有用处,年轻的姑娘已经垮了。即使是面对死亡也不能使她振作起来。

这种一再否认,不讲实话的态度使国王想到一定有什么会使人不快的秘密。他开始疑心重重地朝四周围张望。

在拉瓦利埃尔的房间里正好有阿多斯的一幅肖像细密画。

国王看着这幅肖像,他和布拉热洛纳非常象,因为这幅肖像是在伯爵年轻时画的。

他用威胁的眼光盯着这幅画像

拉瓦利埃尔当时心情沉重,根本没有想到这幅画像,她不可能猜到国王的心思。

然而国王陷在一个可怕的回忆之中,这个回忆曾经不止一次地缠住他的心灵,但是他每一次都把它赶开。

他记起了这两个年轻人从小亲密无间。

他记起了这亲密关系的后果是订婚。

他记起了阿多斯来求他答应把拉瓦利埃尔嫁给拉乌尔。有他猜想拉瓦利埃尔回到巴黎以后,得到伦敦来的消息,这些消息抵消了他可能在她心里产生的影响。

他几平立刻感到我们叫做嫉妒的牛蛇在鳌他的太阳穴。

他重新又怀着苦痛的心情盘问。

拉瓦利埃尔不能回答,要回答就得全盘托出,就得控告王太后,就得控告王太弟夫人。

其结果将是跟这两位有权有势的后妃进行一场公开的斗争。

她首先觉得,既然她完全不打算掩盖自己心里所想的,国王就应该能够透过她的沉默看到她的内心。

如果他真的爱她,他就应该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猜到。

如果爱情不是一种会照亮心灵的神圣火焰,使真正的情人们可以不必使用语言,那又是什么呢?

因此她保持沉默,光是叹气,流泪,用双手捂住脸。

这些叹气和眼泪,起初便路易十四感动,接着使他惊恐,现在使他恼怒。

他不能忍受任何反对,哪怕这反对是用叹气和眼泪表示出来的。

他的话变得尖刻、坚决和咄咄逼人了。

这是在年轻姑娘原有的那些痛苦之外,又加上一种新的痛苦。

她认为她的情人这样做是不公正的,她不仅要集中力量忍受原有的那些痛苦,还要鼓起勇气来忍受这种新的痛苦。

国王开始直接地指责她。

拉瓦利埃尔甚至不想为自己辩护,她承受着他所有的指责,什么也不回答,只是摇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有从无限悲痛的内心深处发出下面这几个字: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但是,这痛苦的呼声非但不能平息国王的怒火,反而使他的怒火越烧越旺。她这是在向比他强大的一股力量发出呼吁,是向能够保护她不受他侵犯的一个存在发出呼吁。

况且他还看到自己得到德圣埃尼昂的支持。德·圣埃尼昂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看到风暴起来了;他不知道路易十四的爱情能够达到什么程度,他已经预感到三位王妃的打击和可怜的拉瓦利埃尔的毁灭近在眼前,他不是那种骑士,能够不怕白己被卷到这场毁灭中去。

因此德·圣埃尼昂只用一些低声说出的单词和断断续续做出的手势来回答国王的问话,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使事情变得更糟和造成不和,最后可以使他摆脱烦恼,不必再在光天化日之下,陪着他的地位显赫的同伴穿过院子到拉瓦利埃尔的套房来了。

这时候,国王越来越激动。

他走了三步,想出去,但是又回来了。

年轻姑娘没有抬起头,虽然她从脚步声应该听出她的情人走了。

他抄着手,在她面前停了一会儿。

“最后一次问您,小姐,”他说,“您愿意开口吗?您愿意讲出为什么会变卦,为什么会三心二意,为什么会反复无常的原因吗?”

“您要我对您说什么呢,我的天主?”拉瓦利埃尔低声说。“您看得很清楚,陛下,我现在己经垮了!您看得很清楚,我没有了意志,没有了思想,没有了说话能力!”

“难道把真情实况说出来有这么困难吗?不超过您刚才说过的这句话的时间,您就可以说清楚了!”

“可是,哪一方面的真情实况?”

“一切方面。”

真情实况确实已经从拉瓦利埃尔的心里升到了她的嘴边。她的双臂做了一个张开的动作,但是她的嘴依然说不出话来。她的双臂又垂了下去。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没有感到自己有这么不幸,下不了决心把这样的事情说出来。

“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吞吞吐吐地说

“啊!这不止是卖弄风情,”国王叫起来,“这不止是反复无常,这是背叛!”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能拦阻他,他内心里的斗争也不能使他往回走,他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冲出了房间。

德·圣埃尼昂跟着他,巴不得赶快走掉。

路易十四到楼梯上才停下,他紧紧抓住栏杆,说:

“你看,我被卑鄙地欺骗了。”

“怎么回事,陛下?”宠臣问。

“德·吉什是为了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决斗。这个布拉热洛纳!……”

“怎么样?”

“啊,她还爱着他!说真的,德·圣埃尼昂,如果三天以后我心里还留有一点儿对她的爱,我会羞愧而死的。”

路易十四接着又拔脚朝他的套房奔去。

“啊!我早就对陛下说过了,”德·圣埃尼昂低声说,他继续跟在国王后面,同时战战兢兢地观察所有的窗子。

不幸的是出去时跟来时情况不一样。

一幅窗帘撩起来,窗帘后面是王太弟夫人。

王太弟夫人看见了国王从侍从女伴们的套房里出来。

等国王过去以后,她立起来,急急忙忙走出自己屋子,两级一跨地爬上通往国王刚刚出来的那间屋子的楼梯。